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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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些日子,纪冰不知道自己怎么挨过来的。这一个周末,她找了嘉渔无数次,微信、电话、电邮,可是他却杳无信息。一直到星期天夜里,他才回了话,说是周五晚上被朋友一起拉出去到雁荡山那边玩,山里信号不好,拍照片又耗电池,后来就索性关了手机,所以错过了纪冰的问询。纪冰看到他的回复已经是纽约的早上。
  她匆忙洗漱出门,等地铁的时候,想回一句“知道了”,终还是忍了。往下城开的六号线很快呼啸着进站了。到办公室,忙定一早事务,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刻,消除了“知道了”三个字,却打了一句:“我们还是分手吧。”
  打完了,她停顿和注视了许久,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发出去。后来有个同事来找她,她狠了狠心,按了“发送”键。刹那间,有一股痛苦的快感随着血液全身流窜,让她不能自已,甚至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和同事讲了些什么。同事离开后,她迫不及待地再看手机,就看到了两个字的回复:“好吧。”
  意识到满眼的泪水就要滚落在键盘上,喉咙里也有悲伤的声响要冒出来,她匆忙起身,靠着墙疾步行走。走到最近的卫生间,找了最里头的一间,关上门,放下马桶盖,坐下,然后闷声痛哭。
  哭了几分钟,有人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問:“你还好吗?”
  纪冰一边抽了纸擦眼泪擤鼻涕,一边勉强用正常音调回答:“我没事。谢谢!”
  外面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去洗手、擦手,临出去之前,又说了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纪冰又拿出手机来看,漫无目的地查了查嘉渔回自己微信的时间:是在她的信息发出去十四分钟之后。她坐在那里发呆,想他还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决定同意分手的,心里就有几分欣慰。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也许他是隔了那么久才看到她的信息,看到后也许立刻就回复了“好吧。”
  她苦笑一声,盯着手机屏幕看,又注意到那个句号,想嘉渔没有用感叹号或者省略号之类,那么他是冷静的,没有意气用事,但也没有意味深长的余韵和无奈。这时候,她愤恨这份靠手机和微信维系的长途关系:文字再多,也不如一种面对面的交流来得清晰明了。
  坐在马桶上,她漫思乱想,想要不要再问李嘉渔一些问题,比如“你就不想多问几个为什么?”、“你是不是就等着我提出分手,如今感觉正中下怀呢?”太多的问题让她更无头绪,而且她几乎可以想象似笑非笑的李嘉渔对每一个问题能给的答案。
  到最后,纪冰决定退出微信,关闭手机,让自己至少把这一天的工作做完,到晚上再来理会个人情感问题,再来问李嘉渔所谓“好吧”是不是对于她“分手”提议的最后决定。她把自己收拾好,回到座位上,认真处理星期一应该处理的各种数据和事务,连午饭也是在电脑前解决的。
  (二)
  下班后,纪冰先去健身馆跑步,跑得大汗淋漓。她安慰自己道:如果汗出得多,那么泪水一定会减少吧。冲了澡,回家的地铁上,纪冰依然坚持着不开手机,不去想李嘉渔。
  到了家,她调拌了一份色拉,然后打开电视,在奈飞网上看了一会儿《女监风云》。这一集里,因贩毒入狱的阿莉克丝、有迫害狂幻觉的萝莉和心狠手辣的佛丽达一起杀掉了一个狱警,并将他埋在了监狱的小花圃里。女囚们在小花圃里种培出茂盛的太阳花。
  看着电视,她倒想起不久前的一期《纽约客》杂志上的报道。报道说,美国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女子在各地被奸杀,而警方往往很多年都找不到凶手。报道还说,随着大数据科学的兴起,一些破案专家开始依赖于电脑模型来侦查凶手,许多积年冷案也有了新的线索。
  她莫名地想自己是否可以悄没声息地回一趟中国把李嘉渔给杀了,而这会成为一件很难侦破的命案?她又想起早些年发生在普渡的那桩女子杀了男朋友、乔装男性回国被抓的命案,还有前几年新泽西一对清华的夫妇、因为离异纠纷妻子用铊毒杀丈夫的事情。
  “女人狠起来,真是狠啦!”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评论了,这一刻却回到脑中来。想起母亲和父亲闹离婚的那些日子,好歹是大专毕业的母亲不也曾恨恨地在自己面前咬牙切齿吗?“要不是为你着想,我就一刀骟了他,或者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
  看完电视,吃完色拉,把碗放在水槽里之后,纪冰再次打开了手机和微信。她想着,如果李嘉渔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悔意,她也将收回自己的决定,包括自己脑海里曾经冒出的要谋杀他的想法。她将告诉他自己只是一时冲动,只是因为又一个周末都找不到他才气急败坏地说出那样的狠话,只是因为太爱他、太受不了没有他的日子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如果他愿意,她愿意原谅他和那个95后小女生的事情,她可以放弃刚拿到手的绿卡,这就准备回中国去。她要和他在中国、在雾霾深重的魔都开始一份正常的、夫唱妇随的夫妻生活。她准备好了去怀孕、去生孩子。她愿意忘记一切不愉快,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纪冰坐在双人沙发上,打开微信,想给李嘉渔发一个信息,打了个试探性的“可以说话吗?”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去,然后注意到系统提示:对方已经把你拉黑了。
  纪冰无法相信李嘉渔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和联系。她用英文咒骂了一句,就开始拨打李嘉渔的手机。起初拨通了没人接,然后是接通就挂掉。纪冰锲而不舍地拨。拨到第十次的时候,李嘉渔终于接了,嗡嗡地问她:“都说分手了,还胡搅蛮缠什么?”
  纪冰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脱口而出道:“胡搅蛮缠?你还欠我的十万美元怎么办?”
  李嘉渔略带讥讽地道:“不是说真爱无价吗?我又不能一夜之间卖了房子把钱寄给你。再说了,现在外汇还有一年五万美元的限制呢。人和房子都在这里呢。你啥时回来,看着办吧。”
  纪冰又道:“我们的裸照和视频,你都给删除了吧?”
  李嘉渔几乎笑道:“放心,我不是陈冠希,你更不是阿娇、张柏芝啥的!”
  纪冰气急败坏道:“我他妈的真想杀了你!”
  李嘉渔不耐烦地道:“好呀,我还正活得不耐烦、没勇气自杀呢。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就挂了,我在厕所里接的电话。还是上班时间呢!”说完也不等纪冰回话,兀自挂断了。   纪冰再次拨回去,被挂断;再拨回去,就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她忍无可忍,大骂了一声,就把手中发烫的手机对着墙摔了出去,失声痛哭。
  (三)
  纪冰本来睡眠就不好,这些日子常常每天要服用一粒從医生那里开来的安定。这一夜吃了第一颗安眠药之后她依然无法入睡,只好起来又吞食了一颗。这次,她倒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眠却很浅,而且一直迷迷糊糊地做各种梦。在一个梦里,她和嘉渔打了起来。嘉渔卡住她的脖子,卡到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挣扎着呼号:“我要杀了你!”
  就在最紧要的关头,她遽然醒来。纪冰全身是汗,手脚都几乎动弹不得。她瘫躺在床上,大口喘气,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梦中之梦里醒来。如此真实的梦境,让她怀疑是不是又开始梦游。
  上一次梦游发作是自己准备出国、父母闹离婚的时候。大四上学期的一个深夜,她穿着内衣走出了女生楼。虽然打瞌睡很快醒来的看门阿姨及时拦住了她,可是各种说法还是生了大脚、长腿乃至丰满的翅膀,很快传遍了校园。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女生也开始用狐疑的眼光看她,并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纪冰于是干脆到校外租了房子,一心准备出国考试和申请。好在最后一年也没有什么必修课,她最终也如愿以偿,甫一毕业就来了美国读书。
  这么多年来,她单身一人在美国,对人别无所求,反而再没有过梦游的经历。她也渐渐把年少时的梦游归结为家庭不和、父母不睦投射在自己的心理层面。今夜这样的梦里,纪冰又忽然怀疑起自己在美国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没有梦游过吗?也许只是没有第三者的见证罢了。
  早上习惯性地被闹钟叫醒,纪冰只觉得头疼欲裂。她想打个电话去请假,然后看见放在床头柜上被摔坏的手机,又想起今天有个颇重要的会议,就强撑着起来去上班。
  到了单位,才知道他们的隔夜报表出了问题,而技术支持打了她好多次电话,都没能打通。纪冰硬着头皮去亚历山大娅的办公室,解释说自己的手机摔坏了。
  性格古怪、至今独身的亚历山大娅冷冷道:“你最近的表现很不好。昨天有人说听到你在洗手间哭?你知道,在工作上,我们不能情绪用事。”
  纪冰想了想,道:“我想请一阵子假。”
  亚历山大娅说:“你二月份刚回过中国,这么快就又请假。合适吗?”
  纪冰豁了出去,“我这次只休一个星期。我今年还有两个星期的年假,不是吗?”
  亚历山大娅勉强同意纪冰休假,还不忘威胁她不要频繁休假而影响工作表现,年终时不好交代,又要她和同事好好交接,仿佛她要一去不回似的。纪冰出了她的办公室,低声骂了一句“老婊子”。
  交割了工作,纪冰就离开公司去买新手机,并执意放弃了旧的电话号码。弄好手机,她忍着巨大的倦意和头疼,从PRET A MANGER买了个三明治,走进中央公园去。
  这样一个星期二的早春下午,公园里的人并不如往常多。东南角那个小池塘在春风的吹拂下不时皱出一波又一波的水纹。那些不停试探、最先知道水暖的鸭子们,成双成对地悠哉游哉。露出水面的石头上,也趴着两三只晒太阳的小乌龟。
  纪冰坐在水塘边的长椅上,想起秋天的时候。那时,她和嘉渔还那样地爱着。周末一早,她和他对着手机做爱,告诉对方怎样一寸一寸地抚摸和挑逗自己的身体,直到他们一起高潮。完了事,纪冰说要来公园晨跑。嘉渔就让她拿着手机,一路直播她经过的地方。嘉渔说他最喜欢这个池塘:那时公园里五彩缤纷的秋色正盛,池塘背后的一座小石桥更给人江南的感觉。他还说:当然,这个画面最美,还是因为有你在里面。
  (四)
  纪冰是前年回国时才认识李嘉渔的。她这几年成为一个网球迷,每年夏天更是狂热追看美网系列。这些年她陆续去过了辛辛那提、华盛顿DC、多伦多、蒙特利尔、纽黑文等地,每个夏天也都以在美网看一天或者两天的网球作结。看过了球,还想着看评论,自己也时不时这里那里地发表些见解,批评国内一些网站上翻译文字里的错误。认识嘉渔,就是先从微博上的互动开始。嘉渔供职于国内的一家叫“君子好球”网站。
  她在上海的时候,两人约了见面,没想到两个青春尾巴上的人居然一见钟情。看完上海的网球大师赛,嘉渔请假带她去了附近的周庄、同里和乌镇等地观光,让纪冰几乎“乐不思纽约”。
  从见面的第二个晚上起,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同床共枕相拥而眠,像是和生命里的另一半久别重逢,只恨良宵苦短,而他们错过的实在是太久又太多。那时,嘉渔最爱说:我们是两所一起失火的老房子。
  从公园回家,纪冰上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快十点。她弄了一份难吃的色拉咀嚼吞咽了,想起嘉渔烧的一手好菜,而他将再不可能为自己烧菜,就恨恨地要自己记着上网订机票,要下定决心飞回中国一趟,和嘉渔做个面对面的了结。
  睡觉前,纪冰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用牙线剔牙。她恍惚地想: 在美国和在中国的一个大差别,也许就是对牙齿的保护和防治了吧。她的一口牙,有三十二颗,乍看之下,依然洁白、饱满而结实,但是牙医已经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要她更加防护周全了。也许那种渐渐老去的感觉,就是从这牙齿里开始的,而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更多更年轻更美丽的姑娘。
  刷牙的时候,纪冰就又想起嘉渔说《围城》里学来的俏皮话,说他宁愿变成一根牙刷,每天可以和她的牙齿与口腔有两次最最亲密的接触。有一次,他甚至坏坏地笑,用了“捣来捣去”这个词,听得纪冰满面绯红。
  吃了一颗安眠药,明知睡眠难求,依然躺下求眠的时候,纪冰想他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就变成这样了呢。去年夏天之前,嘉渔以要采访美国网球公开赛的名义去美国大使馆申请签证,却不幸被拒。为此,他们认真讨论结婚的事情。嘉渔说他没有做好准备,想不清楚他“陪嫁”到美国来能做什么。纪冰表示自己可以海归,嘉渔也不同意,道:“你好不容易熬到绿卡,再过几年就可以变公民,到时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何必为儿女之情而放弃这一切?”
  “大家不都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吗?’我一个人赖在美国又有什么意思?我愿意为你放弃这一切。”   嘉渔就笑她:“到底是妇人,到底是妇人之见。我何德何能,何敢劳你作这样的牺牲?算了,还是我努力努力学学英语吧。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两个专业,一个是考古学,一个是法律。考古看来不大可能了,不如逼自己一下,去美国读個法学硕士吧。为了我,也为了你!”
  纪冰喜不自胜。这么多年来,她读书、出国、上班,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的逃离和到达,从没想自己的努力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当嘉渔说愿意为了她而努力,而逼一下他自己的时候,她才知甜蜜也是一种可以在血液里流窜的电流,让人狂喜而麻木,失却最基本的判断力,同时又是这么美好的感受。
  结婚、海归、移民、考英语的讨论就这么一会儿想起来,一会儿又被放下。嘉渔说上海房价又要迎来一波上升期的时候,纪冰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近10万美元的积蓄分批汇给了嘉渔,帮他在上海浦东买下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
  躺在床上,纪冰漫漫地想这些事,然后想自己为什么惦记着钱,怀念着她在遇到嘉渔之前的不解风情,追忆着一个人独身时候心如止水的单纯和无聊。嘉渔改变了她的生活,是好的改变,可是现在要分手了,她不得不想,一直保持那样的单身狗状态,对于自己这样的人,会不会是更好的、未曾选择的林中的另一条道路?那样的生活和状态,她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小时,到底睡不着,就起身,开灯,打开电脑上网,订机票。虽然第二天出发、两天后又要返程的机票要价三千多美刀,她还是下了单。
  关上电脑时,她喃喃自语了一句:“你谋杀了我的爱情,我要谋杀你的肉体。”
  (五)
  睡不着的时候,纪冰就想春节时飞回去和嘉渔团聚的事情。她在老家陪母亲和继父几日,其余时间都在上海和嘉渔厮混。要回美的前一天晚上,嘉渔在网上直播了一天的网球赛事,回来不久就睡了。纪冰百无聊赖地躺在嘉渔身边,听着他的鼾声,忽然心动,拿了他的右手食指,轻轻在他苹果手机的圆形启动钮上按了一按,就顺利解锁。
  她好奇地查看他都装了哪些应用,网球新闻、网球游戏。纪冰打开他的微信,翻看了几条最近的消息,有他的记者同行问一个法语词怎么翻译的,又有大学同学问他知不知道某某被抓起来的,还有同事之间关于哪里午餐之类的。
  她看了几眼,没什么兴趣,却漫无目的地上翻下翻。又转到联系人一栏,查看他有多少联系人,居然正好是789,纪冰不由想笑。顺手往上,就看到一个头像似乎很暴露的联系人。点进去一看,果然那叫“天使爱美丽”的女孩只穿了一件白色小背心,乳沟若隐若现。她的朋友圈里都是打球、约球的消息,有时候就是赤裸裸的一句:“睡不着,约吗?”
  纪冰点进这个女孩和嘉渔的对话框,惊讶地发现一些历史记录,其中不少又是语音留言。她一时不敢播放,点了一条翻译成文字,看到这么一句“星期天晚上一起打网球吧,然后可以一起吃顿饭。”倒也平淡无奇。再往上翻,却赫然看到这一条文字留言:“我忘不了昨天晚上。你的欲望在我的嘴里骄傲地膨胀、坚硬起来……我从来没给别人这么做过。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女学生,那么希望让你满足,让你愉悦,让你享受一个男人的快感和尊严……”
  纪冰脑子里一阵热血上涌,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立刻擂醒李嘉渔,问个明白。她又自知理亏,毕竟是偷看他的微信,就下床来回走动,不小心脚下碰着嘉渔有时在家耍耍的一对哑铃。她费力拿起一只,看了看,原来有十公斤。有一瞬间,她掂量着那只哑铃,掂量它有没有能一砸而致人于死地的功效,然后被自己的疯狂惊吓住,恍惚之间失手丢了哑铃,却几乎砸着自己的脚趾,而嘉渔一直鼾声如雷地睡着。
  纪冰到底是忍住了,几乎一夜无眠熬到天亮去机场。嘉渔感觉到她的异样,却也不及询问。入关之前,纪冰终是说了冷冷说了一句:“我昨天看了你和天使爱美丽的微信聊天。”
  一程争执和冷战之后,李嘉渔向纪冰解释他和那个95后女孩完全是酒后乱性,她应该看到他后来对那个女孩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回复。纪冰选择了原谅,却从此难以信任嘉渔,常常时时刻刻地追查嘉渔的行踪。她自己疑神疑鬼,觉不好饭不香。嘉渔也越来越不耐烦,说她是“冰”,自己是“渔”,他正在被她“冰”住,失去自己的自由。纪冰因此更觉得有必要追问、要解释、要束缚,陷入一个无法自解的死结,而那个死结越拉越紧。如今她几乎感到那粗粝的绳索已经在摩擦着自己的脖颈,而她无法放弃绝望的努力和挣扎。
  (六)
  纪冰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一次,是两个美国侦探来拜访,说要问她有关亚历山大娅被谋杀的问题。奇怪的是,他们都用中文问她问题。他们问她为什么突然变更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纪冰嗫嚅着回答不上来。那个女侦探就站起来,逼视着她:你为什么突然回中国?你一定在隐瞒什么,是不是?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这样的梦境很可笑,却开始怀疑过去几天自己到底有没有回过中国。有些事情仿佛电影场景存储在她的脑海里,但断断续续,让她疑惑自己是不是梦游着回了一次中国。
  她记得自己在机场被安检打开箱子检查,那个男性安检戴着手套,将她小皮箱里的一匝避孕套提起、查看、放下,又诡异地一笑。她几乎无地自容,却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记得嘉渔回家时看见她坐在客厅等他,既吃惊又似在意料之中的样子。她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
  “在纽约,我觉得很孤独。”
  “那么激动人心的城市,你却在那里孤独着……孤独是可耻的。”
  夜里,床上,他也不拒绝她。
  她说:“这是你说你喜欢的、美国的特洛伊牌子。你不爱我了,还可以跟我做爱?”
  “人家谁谁说过的,我们是男的,反正不吃亏。”
  她记得嘉渔沉睡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如从前。那对各重十公斤的黑色哑铃静静地躺在墙边。她犹豫着,不知道应该选择其中的哪一只……
  一击之后,她看见嘉渔的头歪到一边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被砸中的太阳穴诡异地变青、变紫、变红……
  她记得重入美国的时候,海关官员给她盖章,然后不经意地评论道:“你过去一年回了三次中国嘛!”
  她记得回到纽约的公寓,吃很多的安眠药,睡觉。她记得她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回到美国还有什么意义呢?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梦醒的时候,是下午时分。纪冰觉得从来没做过这么多这么生动的梦,也从没睡过这么久的觉,过去几个月失去的睡眠似乎都已经被补了回来。她感觉前所未有的饥饿。这饥饿再不能用另一餐色拉来解决。
  她坐地铁去华埠,准备买一条活鱼回家,清蒸或者红烧。杀鱼的师傅从鱼缸里网起她指定的那条鱼,倒扣在案板上。然后,他拿起一只沾满鱼鳞和血迹的小榔头,以一招毙命的态度和力气向那条还在挣扎的罗非鱼的头部砸下去。纪冰别过头去,在熙熙攘攘的超市人流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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