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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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新这个人啊,就像一只海龟,看起来总是慢吞吞的。在你的注视中,他从远处走过来了。他的移动仿佛携带着一个比他的肉体要大十几倍的空间,它们正叠合嵌套在一起朝你緩缓浮游过来。但莫新这个人,又经常性地要比你的眼睛快上十倍,比如,当你以为他还在五百米之外而四处眺望着寻觅他的时候,忽然一下,他就在五米之内你的视线还来不及聚焦的地方出现了。和往常一样,总是提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或者腋下夹着两本从五一路旧书店里新淘的旧书,习惯性地把一颗大脑袋缩在肩膀里,咧嘴朝你一笑。
  就是这样,当同在五米范围之内,我总是会吃惊地感到,莫新的头脑与手脚都实在是太快了。比如刚刚在东山上,我说这个风毛菊很不错啊,他就呼啦一下从草丛里蹿过去,把那丛我认为不错的风毛菊连根拔起来,我又说这个兔儿伞也很不错啊,他就嗖地从上面蹦下来,绕过一根根粗大而招展的酸枣刺和几丛鬼针草,钻到这一边来,把我认为也很不错的一棵兔儿伞连根拔起来。最后他两只手满满的,抬起一颗大脑袋问我:
  “老大,还有什么不错的需要带回去吗?”
  我在一棵山桃树下空手站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不要了,不要了,咱下山回家去吧,却又忍不住扭回身看了又看——那棵十一月里的山桃树,又黑又硬的枝头竟已绽出了淡淡的新芽,又像有许多的机密必须藏在黑皮包里似的,紧紧捂着一种不可示人的未来。
  莫新见我顶着山风发呆,就也凑了过来。我说:“你看见没,这季节,桃树都已经开始给新生活布局了。”
  莫新就说:“好兆头,老大,等下了山,咱也给新生活布个局去!”
  就这样,我又一次从东山上下来,采回一些野外的风毛菊、兔儿伞和旱芦苇,准备装点空空荡荡的室内生活。
  我的室内生活是一座被反复劫掠的荒山,室外的几乎也是。曾经饱含汁液,如当季水果一般的生活,早已被婚姻机器榨取一空,只余一些萧索、枯败而不愿放弃往日峭拔的残余仍在影子一般生长。它们就像我此刻提在手里的风毛菊、兔儿伞与旱芦苇一样,需要认真收拾与检择,然后以丝绦扎紧,插进一只讲究的花瓶里,好让生活看起来还有那么点模样。
  可是说实话,这些风毛菊、兔儿伞、旱芦苇一旦采在手里,也并没有多少可值得细看的东西。但就像电视剧里的土匪下山,枪声一响,就总得捞点什么回去。你说你打着上山的名义出门,晃荡半天再空手回去,怎么和家里板着脸的天使交代呢?
  当你家里有个上了点年纪的天使,穿白衣服拿注射器的那种,你的日子就不可能太安生,你就得随时准备接受来自天堂的带消毒水味儿的拷问。所以呢,但凡是从外面回去,就总得带回一些什么。或者说,如果不能带回来一些什么,那你爬到山上干什么去了呢?或者说,你是不是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垃圾事,需要把它远远扔到山里去呢?或者干脆说,你是不是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垃圾,需要处理到山上去呢?或者直说吧,你是不是已经在山上安顿好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垃圾,而你每周都要上山去和垃圾共舞一次呢?我呸!
  对这些天使假想中的的拷问,风毛菊、兔儿伞、旱芦苇,就是我准备好了的答案与证据。
  “呶,你看,我只是觉得咱家里需要这些个,好给客厅角落插上个干花,所以我上山去把它们带了回来。这么说,你满意吗?”但连我自己都清楚,天使一定是无法满意的,她已暗暗举起那扇特别容易受伤的翅膀,准备扑我一脸鸡毛。紧接着到来的提问可能就是:“谁能证明——这些风毛菊、兔儿伞和旱芦苇就一定是你从山上采来的?或者,你能不能直接指出——这些风毛菊、兔儿伞和旱芦苇究竟是谁采的呢?”
  我能,我当然能。我家天使英明啊!你看,此刻提在我手里的风毛菊、兔儿伞和旱芦苇,其实都是莫新替我连根拔起来的。我俩一起去的。呶,你看,这些根根须须都还在呢!
  这么说,你可满意吗?如果还想继续提审下去,那么我干脆告诉你,莫新,我兄弟,就是我的唯一证人!你有问题,找他去。你去啊!
  她是一定会去的,她有莫新的电话,她还有莫新老婆的电话,她还去过莫新儿子的幼儿园。她几乎什么都有,除了没有我的秘密。而她似乎对这个才最感兴趣。我私人生活的每个角落,都已被她反复探询的注射器针头扎了个遍。十多年了,不知道是从神秘的哪一刻开始的,这个曾经羔羊似的肿瘤科护士的嘴角,开始长出了狼吻的硬毛。
  “你这个神经病,窝囊废,总有一天,我要一针扎死你——然后我死!”
  莫新总是叫我老大,这让我心里惶恐不安。因为我这个老大,除了年纪大之外,其实什么也给不了。早晨,我们从五龙口开车出来的路上,我问他你吃了吗?他说:“没有啊,一睁眼就出来了,哪还顾得上吃饭。”他又问:“老大,那你吃了吗?”
  我说也没有,起来迟了。这样吧,咱先找地方吃早饭,我请你。
  两个人就开着车沿路找吃的,但这条通往东山的新开辟的道路两边人迹稀疏,一家早点铺也没有,最后,只得原路返回来,半中间找见了一家孤孤单单的便利店。
  等停了车,我进店里买包子和豆浆。莫新也跟了进来,他总喜欢和我抢着付钱,每次都这样。但奇怪的是,这次他一进店门,看了一眼店里的监视器,扭身就匆匆出去了。等我提着包子和豆浆重新回到车里,莫新正两腿高举在方向盘上,套运动裤呢。
  他说:“老大啊,不好意思。我刚才一进店门,才发现裤子穿反了,早上出门太急啦,这不,刚换过来。”
  我说,穿好鞋,先吃个包子再说!
  但直到下山回来,直到我用园艺剪刀把风毛菊、兔儿伞和旱芦苇全都收拾利索,又插进一个带旋转纹的棕色玻璃罐,莫新还是没动那两个已经冷掉多时的茄子包。他坐在我家客厅沙发对面的一只乳白色脚凳上,看着阳台外面一棵细瘦的杏树,等我忙完和他说话。
  我就给他泡茶,给他洗苹果,给他说话。
  莫新看着的那棵一脖子粗细的杏树,种在我们五龙口吉祥里小区南草坪的后面,正对着我这所一楼房子的阳台玻璃。虽然隔着两层真空玻璃,但自从我搬来这里住下,就早已把它当作一件从我客厅里延伸出去的私物了,有事无事,都会用目光把它摩挲一番,赋予一些它本身没有的情绪。但我其实又并不十分喜欢它,因为即使在夏天它最为旺盛的时候,我也感觉作为一棵树,它实在是有点病恹恹的,至少是枝枝叶叶都不够兴旺发达吧,但它却也一直赖活着,不枯不死,偶尔,还会招引三两只麻雀过来,在它细细长长的枝头上悠悠荡漾,又呼啦一下,像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飞掉。而此刻,它的一根枝条又瘦又长地穿过十一月雾霾天晦暗污浊的空气,把最后几片瑟瑟缩缩的叶子送到我阳台玻璃窗前来。   我问莫新,你最近怎么样啊?他咕嘟喝下一口古树普洱茶,说:“还不就那样吗?他妈的,我忙停车场呢。”
  我说:“哦?你们这做建筑信息模型业务的大数据公司,也搶起停车场的生意了?”
  莫新说:“老大你不知道,我们这大数据公司啊,的确是做建筑信息模型,哦,就是BIM,但它只是主业之一,当然了,我主要也是跑这个业务的。但最近,我们公司又上马停车场业务了啊。刚才从东山上下来,你没看见长风大街口竖起的大广告牌吗?那就是我们的停车场业务广告啊!”
  我还真是没看见,也实在弄不懂他们这大数据公司为什么也开始抢着经营停车场了?
  “一个带袖章的老头白天晚上只管收费不睡觉的那种停车场吗?一天一夜收六十块?”
  莫新放下茶杯,说:“老大,你理解错了。我们其实是在做一款在线停车的APP啊。停车场只要用了我们的这套系统,太原城里下载了这款APP的每一个急着找车位的司机,就都能就近就便找到有空位的停车场啊。而且哪个停车区、哪个停车位好进好出,都是近在眼前的。我们按车流量统计,一辆车只从停车场抽一块钱。这项业务,属便民工程,好几个区的政府都支持着呢!”
  我说哎呀,高科技啊兄弟,你可是有前途!
  莫新就高叫一声:“啥呀,找点狗沫子罢了!我还不就那几张信用卡,左右倒腾着使唤呗!”
  我说,咱就不提钱了吧。你左右看看,咱认识的人里,哪个敢说自己不穷呢?你再凑近了看看我,和外面那棵杏树有什么区别,穷得叶子都不剩几片了。
  莫新就张大嘴,嘘着气,说:“你,你,你,你这有钱人。兄弟天天都羡慕你呢!你和嫂子,尤其是嫂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哪像我那个老婆!”
  我就叹气,说咱不提这了,你最近碰上啥好玩儿的事儿没有?给哥好好说说。
  莫新说:“还真有这么一件!老大,你知道不,我上周回老家,和七八个发小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酒。其中有个十几年不见的弟兄福哥,现在是做开锁行业的,做得很是发达。他呀,给我聊了好些开锁行里的事。你想听听不?想听我就给你好好讲讲。
  “说是有这么兄弟俩,湖北人,小时候呢,家里穷,兄弟俩在村里活不了人了,就都出来找活路。老大呢,就来了咱们太原,老二呢,看见他哥跑山西,自己就去了河南。来咱们太原这个老大,刚进了城,也找不下个正经活路干,一摸黑,就跑你们五龙口干起了偷自行车的行当。你知道他咋偷?”
  说到这儿,莫新从脚凳上站了起来,开始即兴表演。
  他说:“老大,这个偷自行车的人啊,他冬天总是穿件黄绿军大衣,这么老来长的下摆,大衣里面呢,只穿秋衣秋裤,腰上绑个铁钩子。他到了没人的地方,一旦发现看上眼的自行车,就撩起大衣的长下摆把自行车先给遮挡住,然后用这个铁钩子钩住车座,一下就把自行车后轮给提起来了。这样呢——他就这样,你看你看——”
  莫新就头一歪,侧斜住一边身体,两只手端端正正做着朝前推车的动作,两条腿一高一低,以一个踮脚儿的标准姿势直奔阳台玻璃外的杏树而去。
  等从阳台上扭回身来,莫新又说:“老大啊,这个刚进城的家伙就用这种笨办法偷自行车,从五龙口推啊推,一直推到东山上没人的地方,砸开车锁去卖钱。但这还是挣不下多少钱啊,冬天一过,哪还能穿军大衣么,是不?所以呢,还是穷!这家伙,一着急就加入一个盗窃团伙,溜门开锁,入室偷盗去了。这样下来没几年,钱倒是偷下了,但人呢,一不小心给逮进去了。可就是在里面,这家伙还是没闲着,逮着个机会,竟拜了一位名师——一个开锁技术特别牛逼的老小偷。据说啊,当时咱中国的锁,无论是门锁、车锁、保险柜锁,就没人家打不开的。这个老大拜了师,学了艺,等出来了,就浪子回头,在太原率先做起了替人开锁的行当。先是他自己一个人干,后来又带着几个弟兄干,最后一步一步做成了响当当的行业老大。在咱太原,甚至在全省全国,没人敢和人家竞争。人家开个锁要120,他只要80。你说牛逼不牛逼?”
  我说,这当然十分牛逼啊!
  莫新说:“不——更牛逼的其实还是他家老二!这个老二啊,他不是去了河南了么?那年月,河南的饭也不好吃啊,老二一路要不下饭,都快要饿死了个球,索性心一横,头一剃,出家进庙当和尚去了。跟着师傅吃斋念经小二十年,里里外外的本事呢,当然是学下了,经济社会的好时候呢也算等来了。这老二就从原先这庙里出来,找了个地方自己包了个庙,干上了主持。香火那个兴旺啊,钱像自来水一样,哗啦哗啦地就流进来了。等存下钱了,这老二才忽然想起来,他家还没个后呢!对了,我刚才忘记说了,那个开锁的老大,可能是不该开的锁开多了,他老婆的锁却怎么都开不开,到最后也没生个儿子出来啊。老二就想,既然老大没儿子,我可不能让我爹绝了后。怎么办呢?我干脆还俗算了。于是把西装找出来,头发留起来,做起了世俗生意。这一做,就是房地产,现在全国多少的房子,都是这老二开发的,当然,儿子也没少生!你说,这牛逼不牛逼?”
  我说,哎呀,这当然是极其牛逼的了。然后呢?
  然后?莫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啥了。我俩就都不说话了。
  在那俩兄弟牛逼发家史带来的一阵阵烟雾般的空虚里,我们兄弟,我和莫新,就都一起吞咽着唾沫,看着阳台玻璃外那棵可怜巴巴的杏树发起呆来。多么干渴啊,杏树以及我们。那棵好像整片草坪都在以雾霾天的忧愁挤兑着自己的杏树,呆呆的,又忽然间一晃,就一片叶子也都不剩了。
  只有茶壶里残留的茶汤还微微地温着,一种从心底泛起的共同的穷困,静静围绕着我们。

2


  偶尔刮干净了胡子的脸,也会像刚刚清洗过的玻璃烟灰缸一样焕发出鲜明的光彩。尤其是,在我身上四处寻找着裂纹儿,好狠狠扎上几针的肿瘤科护士,也忽然睡醒一般换回了白衣天使的慈眉善目。一如十几年前的夏季,在文源巷口三味书店里刚刚碰面的那一天。她穿着银色的凉鞋,脚踝纤细。听我念了几句诗,就把一只小手伸了过来。   天使间歇性睡醒并恢复如常的时间,一般也是我从外头拿回一笔钱并如数颗粒归仓的那个时间。这个时间段,一百多平米的家里海清河晏。我有平安如江河,这时,心情就会有焕然一新的假象,覺得眼前的日子呀,只要你殷勤浇灌,也有可能会和窗台上种的两盆白脉椒草一样,绿茵茵,持续生长。
  我就想起有小半年没见面的莫新了。这小半年里,不是我忙,就是他忙,好在还有微信这个东西,能让我俩每天都聊上几句。
  我说莫新你在哪呢,有个事,好事。
  莫新说:“我正在小店区的一个村里考察大棚菜项目。我的一个朋友,家里在这边有三百多亩地。我们要看看,能一起在这里干点啥。”
  这是莫新和他们老板在会议室里当面干仗一个月后的事情。
  而莫新和老板当面干仗那一天的早上,我一起床,就给他微信里发了一张闹闹女巫一周星座运势预测的截图。图上说,白羊座本周火气特别大,易冲动,需收敛。
  我在微信里说,你一个出来进去跑业务的人,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啊,别给自己没事找事。
  结果不大一会儿,业务员莫新在他们公司会议室里就把老板气出了高血压。
  莫新后来和我说:“完全是有小人打了我的小报告。那能怨我吗?我一个跑BIM业务的人,现在老让我去跑停车场APP。你知道吗?老板看中的那个停车场,我上个月刚和人家的大老板去谈过BIM,你现在就让我亲自去谈停车场?我呸!人家要是问起我,兄弟,你到底是做BIM,还是做APP,你是要两手抓啊?你还有没有第三只手?这我该咋说?这显得咱也太不专业了,是吧?所以我就带着手下一个兄弟一起去了,到了门口,我告诉他上去后一二三四怎么谈,我在下面等他。结果,这货转身就给老板告了密。说我不跑业务跑其他去了。你说这气死人不?”
  我说:“气啥呢!你不是还没等人家上楼,转身就去了你的开锁公司了吗?”
  莫新说:“那倒也是,我刚和人家合伙办个开锁公司,不多过去看看,不合适啊。”
  莫新忽然之间就和人合伙开起了开锁公司。他的合伙人,就是那个酒后给他讲兄弟发家史的同村发小福哥。福哥是啥人我不清楚,但他的小舅子我清楚。这个福哥的小舅子,也是莫新同村发小,一年前快过年的时候,邀请莫新一起合伙,承揽给市里一个街道搞亮灯工程,说白了,也就是要在过年前把彩色灯球一盏一盏给绑到行道树上去。这个活儿,事前说得好好的,下来一个人至少挣十来万,结果,莫新一头栽了进去,一分钱没挣着,倒赔了三万多。尤其是,这笔合伙的钱,莫新是找我借的。而这笔钱,是我背着天使从家庭库存之外挪移的。
  我知道,莫新头脑一热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就是个一拍脑门就要去砸钱的货,干砸了,怕啥,赔呗,总有赚的时候嘛。这不,想赚钱又想到大棚菜上去了。
  我说:“莫新,你现在哪呢?有个事,好事。”
  莫新说:“老大,一个半小时后我到你家,你等着我,我给你带好茶。”
  莫新说的好茶,还是去年他跑云南谈BIM业务的时候带回来的。那回,他在云南住了不到一个月时间,饭局上见着个在茶厂工作的年轻女老乡,人家一撺掇,他就买了一批茶,想回来开个普洱茶店。结果回来一睁眼,发现普洱茶这行水太浑,才自己一饼一袋猛喝开了。
  我其实知道,在去云南之前,莫新都是不怎么喝茶的。就现在,他猛喝了大半年了,却连生的熟的都还分不清。
  莫新带了一饼2008年的易武古树茶过来,自己烧水,自己泡上,自己倒上,然后问我,老大,啥事呀。
  我提着浇花的喷壶过来,说,好事啊!
  我说:“有这么件事,说大不大,但干好也不容易。我说给你听听,干不干你自己好好考虑。简单说,就是咱们这里不是准备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吗?五龙口这边,离火车站太近,形象又不太好,所以就得认真改造一下了。有一条小街、两条小巷,路要重新挖开改造一下,周边的几个脏乱差的院子呢,也要改一改,粉刷粉刷楼体、铺铺院子啥的。你考虑考虑,能不能吃下,要是能,我找人给你争取争取。这次,资金可是基本到位啊,太不容易了。”
  莫新说:“老大啊,能吃下啊,太能了,怎么不能啊。我是干啥的你忘了,修房铺路,咱的老本行啊。”
  我说:“没忘才和你说。可这回真不一样,干不好活儿,耽误了事,可不是只你自己赔钱那么简单了。”
  莫新说:“放心吧,我的好老大,别忘了咱是个干啥的。”
  我说:“那行,那你准备准备,等我叫你,咱把该拜的先挨个去拜拜。”
  莫新说:“懂,我懂。”
  我第一次见到莫新,第一次听莫新说“懂,我懂”,还是在差不多十年前。那时候,他还常常窝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写新诗。其中,他很满意的一首,名字叫《工头啊,我的工头》,诗里好多的感叹号与排比句。有一天下午,他带着这首诗,匆匆从忻州菜市场工地上跑下太原来,参加我们这些人搞的青年诗人聚会。
  地点是五龙口的梅家焖面馆,离我当时的住处很近。这家焖面馆,老牌子了,但它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默默地以豆角酱肉焖面和尖椒土豆丝培养过一茬子接一茬子的太原青年诗人。谁有新作品想朗诵了,就请大家一起过来吃焖面,顺带喝上两瓶汾阳王,然后站起来,开念。
  那时候,二十三岁的莫新还没现在这么肥壮,小脸黑黑的,牙白白的,两只眼睛骨碌碌的亮,眼神深处透着一股精明与真诚。我们都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纯粹的新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新人一般也都是付酒饭账的那个人。但后来我才知道,彼时他瘦瘦的脊背上,已经背了一百多万元的工程欠债。
  我问:“为啥背这么多钱呀?”
  他说没啥。我又问妈的究竟为啥么?
  他说:“我揽了个工程呗。干完活,人家赖我,不给钱,我就去找他打了一架,结果那货找了两个练过跆拳道的,把我这边腮帮子骨都打裂了。回来,工人又找我,我不能亏待跟我干的工人啊,我就他妈借钱给工人发了多半年的工资,就欠下了。”   我说:“那啥也别说了,好好干,一百多万,说还也就还上了。”
  莫新说:“懂,我懂。”
  莫新来念诗的那个夜晚,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家白衣天使新买的三星小翻盖手机那天晚上突然找不见了。我这边热腾腾的焖面冒着香气刚刚上桌,那边她就用医院的座机打过来了,让我赶紧回家,替她看看手机有没有落在家里。那会儿刚结婚不久,我只能立马回家找手机,翻天覆地找了一通,在卫生间里找见了。我来不及给天使报喜,就急匆匆赶回来吃焖面。等坐下一看,焖面锅底只剩两三片儿焦糊的豆角皮了,还死粘在锅底左右夹不起来,而莫新的长诗朗诵才刚刚开始。
  等给我们念完这首填满排比句和感叹号的《工头啊,我的工头》,莫新就起身付账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连夜坐车回了忻州的工地上。但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其实是坐了去广西的夜车,跑了北海。而他事实上也不是专门跑来参加我们这个小小的青年诗人焖面聚会的,他只不过是在跑北海的路上,顺便路过了那么一下下。
  那时的北海,照莫新后来的说法,号称是“中国黄金海岸”,从海对面涌上来的钱,正把一片一片的高档别墅竖到海岸线上。据说,其中地段最好的三千亩地,都是香港首富李嘉诚开发的别墅区。莫新说:“既然李嘉诚去了,那我就也得去。活路都是人找出来的么,他李嘉诚那么牛,早年不也就是个卖塑料花儿的吗?我就不信咱放开两只手,捞不起一把钱来。”
  但莫新其实也并不是奔李嘉诚才去的北海。他其实是在前两天的凌晨时分接到了高中时代前女友的电话。前女友在电话里说,她大学同学的父亲在北海正开发一个别墅区,现在急需要工程监理。她清楚莫新现在的处境,如果过这边来干上一两年,债务可以还清不说,肯定还能挣上一笔,主要是还能在建筑行业开拓人脉,最后能在北海扎根落户也说不定呢。
  对前女友凌晨时分伸过来的这根橄榄枝,尤其是“扎根落户”这四个字后面隐藏的信息,莫新几乎没有犹豫就接住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北海等着迎接他的,其实不是一个工程监理岗位和数不清的人民币以及与前女友“扎根落户”的未来,而是一整条赤裸裸的传销流水线。
  事实就是,在这条已经成形的传销流水线上,莫新是被他前女友骗过去的,他前女友是被她前男友骗过去的,她前男友是被他二表嫂骗过去的,二表嫂是被前男友大舅舅骗过去的,大舅舅是被谁骗过去的,就说不清楚了。总之,出面接待莫新的,正是大舅舅本人。大舅舅一见面,就先给莫新做了一桌子的海鲜宴,吃罢喝罢,就带莫新游玩北海。乘着兴头,大舅舅掏出计算器给莫新讲了一套他们的“资本运作”体系。
  莫新后来对我说:“这个北海的传销和一般的传销还不太一样。普通传销是按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的基数单线增长,这样就会有一个人成为永久老大,钱可以一直挣到死,但你也会一直被绑在这条线上,绑到死。这就相当于坐在了钱堆上,但钱堆底下埋了颗不定时炸弹,总有一天要炸!而北海传销不同,他们的“资本运作”路数是多线程的,简单说,就是一个人,比如我,来入伙时先交69800块的资本金,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吸人了。两年内,当你吸入699人的时候,平台就会封顶,你就可以自动退出体系。到这时候,你就可以获利1440万。两年啊,1440万,老大,你能相信这个数字吗?我的数学虽然差极了,但我一看老骗子手拿计算器一五一十地给我这么一算,尤其是看到1440这么个数字,我脑子里轰一声说,妈的,这不是让老子‘要死死嗷’——我当即就确信,自己这是掉进狼窝里了。哎呀,这可咋办?”
  我后来听莫新说这件事的时候,是在我家的酒桌上。莫新猛干了一个大的说:“但兄弟别的本事没有,犯浑的本事可是一身。我当即就答应了老骗子,这辈子都跟他干了,连脑门上都可以贴上他的名字给他做广告!但我又说我闲不住,我刚来这边,闷,要去海边上转转,要出去购物,要去图书馆看看闲书,顺便也替他们发展发展隐形对象嘛。一开始,他们不让我出去,后来就也答应了。我趁他们有一次开会,一个人溜出去,一口气跑了6个售票点,才买到一张凌晨3点半回太原的大巴车票。卖票的和我说,人家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不想我陷到这里头,才卖票给我。但人家也说了,如果我不能按时上车,人家也不负责退票。”
  莫新于是在那天凌晨逃出北海。
  至于那一夜他是怎么在传销窝里假装上床入睡,又是怎么半夜偷偷出门,我就不清楚了。但總之,在临走前,他在枕头下给前女友留了12张崭新的100元连号人民币。
  等车出广西,莫新又给前女友发短信,祝她发财连连,但终身绝交,然后倒头就睡,睡过了从广西到太原的两天一夜。

3


  莫新没说错,他还确实是块干工程的好料。即使在五龙口这么个路窄人杂的地方干道路翻修工程,他也干了个稳扎稳打,步步推进,不但一街一巷同时铺开,居民院内改造也同步上马了。我都搞不清他一个人是从哪搬过来这么多的民工和机械。
  莫新拍着胸脯说:“五十天内,我要拿不下来,老大以后你就别认我这兄弟了。”
  我说:“这事呢,干好了是你自己的,我也就是一个人情上的关系。干不好呢,得怨你自己啊。我呢,欠人家个大人情,咱俩之间,该咋还是咋。”
  莫新拍着胸脯说:“老大,你就瞧好吧。”
  但在地下管线开挖这块,到底还是出了问题。
  五龙口这个地方吧,虽说道路狭窄而破旧,但这地方位置敏感啊。它离火车站也就步行五分钟的距离,所以这地方的地下管线可谓十分复杂。各个年代埋下的管道、电线电缆多了去了。在这种地方施工,最起码你得先来个全线封闭,再小心翼翼绣花一般地干活,否则路窄人多,挖机一铲子下去,半条街就得停电,或者停气。但偏偏五龙口这地方你就是死活封闭不了。各路做小生意、干小买卖的人多啊,不信你就一路看过去——诚信水产、高乐高豆制品、二黑新鲜肉猪下水、新城调料、河北粉条粉面、康宝茶业、晋湘土特产、牛羊肉现刨涮肉、肉联厂平价放心肉、双汇冷鲜肉、五龙酒肉坊、永济牛肉饺子,真是吃穿住行,什么都有。除了这些挂牌经营的店铺之外,这里还是流动摊贩的一方热土,他们都拿这里当露天市场了。不管春秋冬夏,早上四五点,一波一波的重庆长安蛋蛋车,顺着建设路就拐进来了。车一停,后车厢一揭起,一塑料袋一塑料袋的各种小食品就下车了。豆腐干、豆芽菜、干海鲜、酱肉、卤菜、压面条、花生米,各种鲜菜水果,花花绿绿一堆一堆地摆满一地。各个饭店的小老板这时就会出来采购,拥拥挤挤,讨价还价。   尤其是现在这样的夏天,有很多来路不明的流浪汉,夜里就睡在各家小饭店、红枣核桃特产店、调味品店门前的便道上。这些人在闹闹哄哄的市声里,有的会从脏兮兮的烂被套中抬起头来兀自嘟囔几句,有的根本就不管不顾,继续呼呼大睡。
  有一天傍晚,莫新终于和其中一个流浪汉在已经开挖了一米多深的沟槽边上打了起来。
  这个卷头发红脸膛的流浪汉很强硬,不知道是受了五龙口小老板们的暗中撺掇,还是本来精神上就有点毛病,总之是天天赖在施工线上不离不弃。路面开挖好几天了,各家小店也没什么生意,其他流浪汉早已卷起铺盖转移他方了,但只有他岿然不动。就那么靠着墙倚着铺盖卷,看炮锤和挖机在街心旋转。看到高兴处,还摸出半根烟,哆哆嗦嗦地点起来,吸着继续看。等看累了,就展开铺盖卷躺下来,在轰隆轰隆的巨响里酣然大睡。
  莫新后来说,挖机就在这货脑门上旋来旋去的,我这心他妈揪的呀,都到嗓子眼儿了。你说,万一土块石头蛋掉下来砸到他,或者挖机司机一愣神给他一铲子,你说我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一天两天三天,我天天过去动员他暂且让一让,等我挖完了这一段他再回来睡也不迟啊。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我也理解,但这货就是不动窝。后来我好说歹说,这货才说——行,走也可以,那你去马路对面那个汉庭酒店里给我开个房哇。
  莫新一愣,嘿嘿笑了,说:“哥,我要不再替你找个陪睡的哇?”
  流浪汉说:“那也行呀。那我就不回来了,你多挖上两天。”
  莫新一把揭起流浪汉的铺盖卷儿,随手豁进了连泥带水的沟槽里。没想到的是,那流浪汉以别人想象不到的敏捷两脚一蹬地就蹿了起来。他朝前一伸手就抓住了莫新的头发。莫新也没吭气,在一拳猛捣过去的同时,大脑袋往后一挣,一把头发就揪在了流浪汉手里。流浪汉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揪着莫新的碎头发就扑了上来,莫新往旁边一闪,顺手就抱住了那汉子红线衣下精瘦的后腰。
  莫新对围过来的工人大喊:“都起开,我一个人来干他。”说完啪啪啪几拳捣在流浪汉肋骨上。流浪汉一松手,莫新当面一拳又结结实实打在他下巴上。莫新说:“行不行?走不走?不走我丢你沟里去。”但没想到是,流浪汉一头就又撞了过来,用尽全身力量把莫新撞翻到沟槽边挖出来的土堆上,俩人一翻一滚,就都滚到了沟底下。
  但最终,从沟底站起来的还是莫新。他吐了两口带泥的唾沫,一手提住流浪汉的衣领,一手提起流浪汉的铺盖卷。问:打不动了?那走吧,我带你上汉庭开房去。
  沟槽边的工人就一起上手,把俩人拖了上来。
  流浪汉手一甩,夹着铺盖卷一扭一拐就走了。走到十步开外,扭身站定,掏出家伙就尿了一泡。边尿边骂:“妈的,你给老子等着!”然后一手提着裤子就跑。
  我后来在电话里和莫新说:“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五龙口这地方,麻烦,越往后越麻烦,你自己得多小心着点。你要清楚,你就是个替别人干活的。”
  莫新说,老大,懂,我懂。
  但我不知道他是真懂,还是在装懂。总之后来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是在云南抚仙湖北岸的元尘度假酒店里接到我老板电话的。那还是早上7点半,我正隔着窗子看一只白色的水鸟在湖中央上下飞行。老板就在电话里开骂了,头一句话就是:“小七,我到底该不该信你啊?”我说哥,这是咋了,信,你当然得信我呀,不信我,你还能把工程交给我干吗?老板说:“那你赶紧滚过来,给我当面说清楚,你他妈是咋干的?”我说老板,我没给你请假,我现在人还在云南澄江,到底咋回事,麻烦你给兄弟说说。老板说:“你是找的啥烂人干的工地啊?怎么一夜之间,人家电力、网通、移动、铁通家挖出来剪下来的电缆电线,就都蒸发了?人家都报案了,你赶紧给我搞清楚。弄不清楚,这回你得兜着!”
  我赶紧给莫新打电话,我说,喂,咋回事,咋弄的?电缆电线呢?你他妈吃了啊?
  莫新说:“老大,这事不能怨我呀!这些电缆和电线,好几家挖来挖去,剪来剪去,就那么四处乱堆放在工地上,到处占地方不说,还妨碍我施工呀。我好说歹说,让他们几家把这些旧缆线归置到了一块儿,并限他们今天赶紧给我拉走,我工期在头上放着呀。谁想,昨天晚上,这一大堆电缆电线,飞了。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呀。”
  我说:“你赶紧找值班的工人都问问。这他妈的可不是点儿钢筋水泥,这是國家电缆,弄丢了你人都能进去,知道不?”
  莫新说:“老大,我是真不知道。我今天一早就问了,没一个知道的呀。难道是沿街捡垃圾的老头老太连夜顺走了?这可就难找啦!老大,要不你玩你的好了。出了事,有我顶着。”
  我说,放屁!
  我先赶紧给老板回了个电话。我说老板,您先别急。我现在就赶紧往回飞,有啥情况,你及时告诉兄弟。真要是有个啥事,兄弟自己顶着。
  老大说,放屁!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在机场一上车,老板一巴掌就把我打了个半晕。
  老板骂:“你还敢说你不知道?你他妈以为那是点钢筋水泥啊,可以随便倒腾,那是国家电缆你知道不?你敢动一动,人都是要进去的!你竟然敢连夜给我卖废品收购站去?你找死啊你!”
  我说:“老板,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真的和我没半点儿关系。”
  老板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真要是你干的,你以为我会巴巴跑过来见你吗?这事,是你找的那个干活儿的二货亲手干的。这回,你得给我撇干净了。知道不——”
  我赶紧说,懂,我懂。
  原来,这事还真是莫新做下的。当天下午,他先作势让电力家、网通家、铁通家、移动家把各处挖出来、剪下来待换的旧电缆电线归置到一处,然后赶紧拉走,好给他施工腾地方,然后转身就给东中环那边的废品收购站打了电话,然后就是月黑风高,起赃发卖。
  老板和我说,你找的这个东西,真就是个二货,他联系的那个收废品的更是个二货,拉了半车的国家电缆,还没出五龙口呢,迎面就碰上了110巡逻车。你说,碰见巡逻车你稳稳走你的也就算了,可那家伙心里有鬼,一听见警笛响就先怂了,就四处躲闪。咱人民警察能是吃素的,看你那样子还不知道有猫腻?你说你,大半夜开个拉电缆的废品车,你跑得过人民警察吗?没到东中环,就把他堵住了。那货脑子倒还清楚,人还没下车,嘴就先交代了,五龙口工地,莫新卖给他的。这下好,第二天一早,各家们一报案,人家就都清清楚楚了,就等过去拿人了。   我大惊,我说老板,这事已经到这一步了?
  老板说:“小七,咱是有交情的啊,我年轻时,咱还一起写过诗不是,你又跟我也这么多年了,你老婆还是我给你介绍的,对吧?一般事,我就替你挡了,是吧?但这次不能行。刚才,话我还没给你说完呢,你就先打岔——本来,我和电力、网通、移动、铁通家都说好了,东西呢,咱麻利给人家原封不动找回来,还回去,咱再当面给人家赔礼道歉,人家也就谅解了。可是——我和人家的代表找到工地,见到你那个混蛋哥们莫新,他就是咬牙不承认啊。这家伙,愣啊。根本不知道人家早把他捏在手心里了。这下可好——自己把自己往里送啊!”
  我说,老板,这怎么会呢?
  老大说,怎么会?你自己想。你不用打电话了,人都已经进去了。
  莫新是真的进去了。我是事后才知道,莫新是和一个民工头一起干了这件下作事。而他在事发后之所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是要等我回来,先给我个交代,真他妈的,都这样了,他和我还有啥可交代的?
  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那辆来自东中环废品收购站的工具车,并不是无缘无故被110巡逻车撞见的。事实是,电缆在工地装车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给110打了举报电话。
  据老板的朋友说,那个举报人,自称是五龙口的守夜人。但人民警察经过调查取证,发现那人其实是睡在工地附近网通营业厅门外的一个河北籍流浪汉。那几天,他夜夜蹲在工地上,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在等什么。
  而莫新的老婆和我说,莫新之所以要去卖那半车电缆,是因为他急需一笔钱。这笔钱,他要马上还给开锁公司的福哥。因为福哥准备要竞选市里锁业协会的秘书长了,需要钱去铺铺路。
  这笔从福哥手里借的钱,是莫新的工程启动资金。
  小半年后,蕭条的冬天再一次降临这座城市,严寒逼近。在一场初雪中,我开车上东山看守所探望莫新。车子在东中环大转弯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细雪正慢慢覆盖的这个地方,其实离我们去年冬天经常去玩的上黑驼也并不太远。我忽然想起来,有次下山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莫新一直在说:
  “老大,你快点儿啊,下了山,咱也给新生活布个局去。”
  我说,好。
  那时候,一株已经拱出了淡淡嫩芽的山桃树微微晃荡在我们身后。
  那时候啊,十一月冷冷的西北风正吹过上黑驼荒凉的山岗,一蓬蓬共同的穷困感,就从山下赤裸裸的田地中央浮起来,静静地荡漾,稳稳地盘旋,就那样理所当然地一路裹挟着下山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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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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