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以及收入多种选集和教材教辅等。2013年初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并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一
　　资水北岸有座山，叫慈善山；山顶上有座古寺，叫慈善寺；守护寺庙的和尚法号叫圆满。他是这寺庙里的最后一个和尚。
　　几十年下来，圆满和尚除了照常打理着慈善寺的日常事务，就是不舍昼夜地一心想着要把这座满目疮痍的荒山，打造成他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一座花果山的样子。这是他半辈子人生中最希望实现的一个梦想，尽管他也还做过另外的梦，但这一个梦却是他花了整整二十多年时间和心血一直在努力追逐的。而且也确实离圆梦并不遥远了。
　　日子如慈善山脚下的资水，时而喧嚣，时而平静地流过，起起伏伏间，也就到了一九八一年初夏。或许是圆满和尚所经历的事情太多，而且随着年岁的递增以及体力透支的缘故，近一段时间来他的身体常感到多有不适，光秃秃的脑袋刚一落枕就做梦，而且总是做着相同内容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已经好多好多次了，他都梦见到了同一个地方。今天又没有例外。
　　那是一个同样匍匐于资水江岸的小镇。只不过是在资水的南岸，而且名字也是现成的，就叫着：江南。
　　“这江南小镇一定是很有些年岁了。”圆满和尚在梦中嘟噜着自语。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串连起小镇数百余户五名杂姓的人家，楼房一律是木结构，有两层，一楼是商铺，黄绸旗幌招示着主题各异的店名，但店名又无一不是冠用了“资水江南”字样打头的，洋货土货琳琅满目，地方小吃应有尽有；二楼是睡房，南北各开有门窗，门窗外面是窄窄长长的回廊。每一栋木屋都围在回廊中。
　　但无论门楣前还是窗格上，均贴有花鸟虫鱼的剪纸，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偶尔有穿了响底牛皮鞋的外地商贾或游人穿街而过，青石板的街巷里就会叩出声声紧或声声慢的韵律来。这却是圆满和尚从没有机会体验过的，也当然就不知道还会有另外的一番景象，那便是有着临窗梳妆的女子，会竖起垂了糖油粑粑大小环佩的双耳捕捉着这声音是熟悉还是陌生，有调皮的抑或胆大的，还会推开窗户或干脆移步到窄窄长长的回廊来往下瞄一眼，若碰巧与过客双目撞上了，也算是一种缘份，那女子就会毫不吝啬地抛去一个媚眼，并加上一个莞尔笑靥，只是有两朵红霞也就会瞬间落到她那白白净净的鹅蛋形脸上了。
　　圆满和尚翻了个身，梦却仍然在延续。
　　他就在这样的一条街巷里走着，脚上蹬着的是芒鞋，步履轻盈如风，宽松的僧服就一开一合，竟无声响。在这不声不响间，圆满和尚就感到有些口渴了，但这并不要紧，只要他随便在哪家铺面前坐一小会，店老板娘就会很客气地递上一蓝花瓷碗芝麻豆子茶。家家店面前都放有两三条原木方凳，那是专供逛街巷累了的旅人小憩的。圆满和尚一手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蓝花瓷碗，一手摸了摸僧服的口袋，里面空空的，不免就现出了一脸的窘态，“出……出家人忘了带……带钱。”欲说还羞，本意是想说出家人不敢打诳语，却吱唔着还是打了诳语，说成出家人忘记带钱了。倒是老板娘善解人意，就笑笑地打了圆场，“落坐就是客，解渴而已，不用花钱的。”圆满和尚就心存了感激，复又坐下来慢慢地品着滚烫茶水，双目定定地只敢盯着碗里看。
　　那似乎是久违了的一种味道，童年的味道，却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什么地方或什么时侯曾品尝过的，也就硬是把芝麻豆子一粒一粒地用舌尖舔食得干干净净了。
　　幸亏这只是南柯一梦，不然会有多尴尬。圆满和尚醒来后想。
　　近些天来，他的腰椎骨又开始疼痛了，这是近年入春以来常患的老毛病。用慕容居士的话说，这叫腰椎劳损，是多年湿寒和劳累所致，只能贴一贴狗皮膏，服一服止痛片，断不了根的。他干脆就起了床，想去找止痛片时，摇了摇小药瓶，才记起早几天前就已经空了。见窗外仍是黑沉沉一片，便只好返身上床，但和尚头刚一落枕，没想到迷迷糊糊地又走进了梦中的江南小镇，还被一位白发老大娘钳住了手，硬是死活也不肯松开，并且把他拉进了一家店铺，颤颤抖抖的手还从布纽扣的宽襟衣怀里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照片来。
　　大娘手指着一位穿将军服的男子嗫嚅地说：“儿啊！他就是你爹地。两兄弟好端端地在这江南镇上做点小生意不行，硬要去当兵吃粮，还说什么好男儿先有国，后有家，结果好不容易赶走了小日本，兄弟俩又接着打，而且打得头破血流，末了你叔叔战死沙场，你爹又逃到了一座孤岛上，有家也回不得噢！”她随后又指点着照片上一个穿学生装的十多岁少年说：“这就是你呀！你怎么做了和尚就真的超脱得连自己也不认得了？”大娘的眼眶潮湿了，说话声也像梦呓，“你看看你，那一年你若不是逞强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什么鬼救国的理想，也不至于一路流浪，被天上落下的炮弹震得疯疯癫癫，还做了和尚……你们父子真是心狠哪！丢下我一个妇道孤寡在这小镇上给你们守着老家。”哽咽的声音揪得圆满和尚的心一阵生痛。
　　稍停了一下后，白发大娘终于止住了悲伤，冲着圆满和尚叨唠着说：“现在好了，我儿总算是回到家里了。我就知道你们父子只是一时间走迷了路，终归是会回家的。终归是会回到这江南小镇的。你想想看这地方多好啊！满镇子人各做各的生意，虽是五名杂姓，却和和睦睦，亲如一家。还要去哪里找个鬼理想嘛！”声音在街巷里回响着。
　　深陷于长梦中的圆满和尚，一脸的茫然，一腔的疑惑，尽管他曾听师傅明禅说过，他当初收留他时确实是一个被炮弹震昏了头的疯疯癫癫逃荒要饭的少年，并且还真是穿着学生装的，但那也不一定就是老人家手中照片上她失散了几十年的儿子啊？还说我当时离家是要去寻找什么鬼救国的理想，那就更加荒唐了，我的理想不就是要把满目疮痍的慈善山打造成我在幻境中看到过的花果山的样子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像是安慰老人，也像是安慰自已，忙挣脱被抓得铁紧的手，作了个揖说：“如今世道好了，尘埃正在落定，缘来总会团聚的。施主您多加保重罢。”话音未落，圆满和尚便不无遗憾地扬长而去了。
　　再次醒来才知道又是南柯一梦。但圆满和尚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了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尽管自己已是一个出家人，红尘俗事本该是与己不相干的，但为何近一段时间以来自己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这同样的一个怪梦呢？也真是活见鬼了！如今这慈善山漫山的果树刚刚栽种完工，却又凭空做起思乡思娘亲的梦来了。莫非自己还真是尘缘未了？又莫非这也是菩萨给我的另一个提示么？圆满和尚的心里便有了纠结，有了疑惑，他忽然就想到，或许哪天自己也真该找人问一问，这七百里资水南岸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江南的小镇，若是真有的话，说不准那还就真是我以前的老家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越想越觉得糊涂，口中念念有词便翻身起床了。他脚趿芒鞋，身着僧服，从半边庙门前探头望了一望天色，见初夏的小雨仍然没有停歇，又返身到寺院后瞥了一眼上游不远处烟雨朦胧中的唐市小镇，似乎也一切如常，便努力地静下心气来又开始重复着每天早起的功课了。
　　嘡！嘡！嘡嘡！
　　慈善寺里的晨钟又照例被圆满和尚敲响了，惊起了几只鸟雀向远方逸翅而去，惊飞了几片带雨的皎白梨花和粉红桃花，飘飘然落在了树杈或翻耕过的泥土间。一切又归复于平静。
　　圆满和尚熟练地从壁柜中拣出了几支香烛，步入被岁月抹黑了脸孔的残破庙堂中，在打着莲花坐的观音佛像前继上香火，虔诚地鞠了三个躬，于菩萨座前的蒲团上亦复又照着菩萨的姿式打起坐来。陪伴在他身旁的还有那一匹年老体衰的花面狸。时间真是个魔术师，当年的小伙计一转眼就成现在的老伙计了。他侧过头望了望它，见到的是一副老态龙钟无精打采的样子，毛色发暗，双眸无神，眼角上还残留着粘粘糊糊泪痕，和尚的心就有些发酸了。
　　庙里的木鱼已成朽木，早就发不出声音了，当然也用不着再敲打木鱼。他从手腕上取过一串佛珠，用左拇指一颗一颗熟稔地拨过去，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渐渐地，圆满和尚的脑子就清醒了，心神就安定了。
　　这是一串很有些年代了的佛珠，或许是经历过几代老和尚的手罢，一颗一颗的珠子黑红锃亮，润泽无比。这是老和尚明禅法师圆寂时亲手交到圆满手上的，戴在他手腕上已经有足足二十四个春秋了。明禅师傅是村子里大练钢铁的那一年圆寂的，按历书应该是公元一九五七年。师傅走时虽然满怀遗憾，却走得从容和磊落。
　　“圆满，你过来一下。”师傅的声音仿佛又是从风中飘过来的。
　　圆满和尚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和奇怪。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师傅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他的这个法号，是师傅明禅当年给他剃度时取的。他还依稀记得，师傅把他从山脚下的稻草堆中唤醒并领进庙里，还询问过他的身世和俗名。
　　“施主从哪来，叫什么？”明禅法师声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可他却一问三不知，只一个劲地面朝着明禅法师打手式。他先是把钵口向上摊着，然后又把右手掌拱起来盖住钵口，其实是想先讨满满的一钵斋饭填饱肌肠了再说。但是这在明禅法师看来，却等于是少年疯子给他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是少年左手托钵，把钵口朝上，无疑告诉他这代表的是个“圆”字；而少年随即又把右手掌拱起来盖在缽子上，这不是满又是什么呢？当明禅法师得出如此结论时，也就轻如游丝般地叹息了一声，“你怕是这慈善寺里的最后一个和尚了！”老和尚这么嘀咕着，于是安排他先吃过饭，又洗过澡，之后便从从容容地亲自给少年疯子剃度，并且还顺口给了他一个禅意十足的法号。
　　“你就叫释圆满吧。”说话间，明禅法师又给少年点了戒疤。
　　有了法号的释圆满“哎哟”一声，原来他并非哑巴，明禅法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奇怪的是没有几日少年的疯癫病也全好了，只是从前的一切他却一点也无法记得。这也好，剃度后的疯子少年已然成了佛门弟子释圆满，成了慈善山慈善寺里最后的一个和尚。
　　不久就解放了，慈善山脚下的井湾里也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新政府的宗教政策是开明的，并没有太惊扰这一座据说是从明朝朱元璋当皇帝时就有了的古老庙宇，就连这一座屹立于资水北岸崩洪滩咀上的慈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没有被划分出去。留下来作为以山养寺庙的固定产业。只是圆满和尚的几位师兄都自愿还俗了，回原藉分得了田地和耕牛，做起了新中国真正的主人。从那以后，香客亦越来越少，这一座远近闻名的千年古寺里，就只剩下无家可归的圆满和尚陪着明禅法师参禅礼佛，敲敲木鱼撞撞钟了。
　　“这样的日子好哩，其实也就是和尚的日子。”徒弟诚恳地说。
　　师傅微微点头自语道：“心无杂尘，一心向佛，善哉！善哉！”
　　二
　　寺庙外的小雨似停未停，圆满和尚手中的佛珠仍在轮回着一颗一颗地拨过去，而那一桩又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始终无法在记忆的时空里拨开，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荡去。
　　那一年初冬，井湾里忽又热闹了起来。由大队支书也是老土改根子的廖明新带领着全村的男女劳动力，在慈善山奋战了整整一个月，硬是把一棵又一棵参天古木全给悉数放倒，然后锯成一截一截填进了村口的土高炉，变成了一堆又一堆铁疙瘩。
　　老和尚明禅法师最初是表示过理解的，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劝慰年轻的圆满，“开国之初，一穷二白，民以食为天，不想些办法先解决众生温饱怎么行呢！”他还以为是新政府号召人民开荒种粮。
　　“他们是炼铁疙瘩呢师傅。一堆一堆的就堆在村口，全是些废物。”徒弟说着就把师傅领到了现场去验证。
　　“这不是瞎折腾吗？怎么能这样啊！”明禅法师一声长叹，紧接着一口黑血仰天喷出……圆满和尚急得慌了，忙扶着师傅回了大庙。
　　“我这就找老支书讲理去。慈善山漫山都是些护庙的千年古树，怎么能说砍就砍呐！”圆满和尚情急之中就要去舞禅杖。
　　“没得用的，这都是天意。”师傅摇着头阻止徒弟。
　　“哪，哪是天意啊？准是被人一手遮住天眼了！”圆满和尚似乎又患了疯癫，怒气冲冲出了禅房，不顾不管地撞响了庙堂里的宏钟。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钟声如雷鸣般滚过，震天撼动，四山回应。这么急促的撞钟声在慈善寺是不常被敲响过的。稍微有心的村里人都会记得，当年有一支正赶往雪峰山参加抗日大会战的国军队伍从井湾里官道路过，却没想突然有鬼子的飞机从向阳岭山垭口的那边飞来偷袭，幸亏明禅法师眼尖耳灵，匆忙中便撞响了急促的钟声，因为有他的报警，队伍骤分散着趴在了山沟田埂，而那两架描有太阳旗的飞机虽然在低空俯冲着扔了几枚炸弹，也扫了几十梭枪弹，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还一次是村里有户人家半夜里突然起火，浓烟翻滚，火星四射，却正好被起来小解的圆满和尚看见，也是这么急匆匆地撞响过一回钟声的。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震天撼地的钟声仍然在撞响着。伐木的人们先是一惊，也确实一个个全都停下了手中抡起的板斧，没想明新支书却一声断喝：“莫信两个闲和尚那一套，有么子鬼事比大炼钢铁更要紧呐！”而且还奋力地紧砍了几板斧，紧接着就吼起了“顺山倒啊哦嗬”的喊山号子……
　　一株又一株古木就这么应声倒下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明禅法师的精神支柱也被彻底伐倒了，他几乎整日里不吃不喝，面壁打坐在禅房的蒲团上思起了己过来。圆满和尚更是急得方寸大乱，他除了照常打理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有时间就像獐子似地往慈善山越来越稀少的古木林子里乱蹿。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人若跟树过不去，天会跟人过不去啊！”圆满和尚装疯卖傻般在伐木的人群里一边疾行，一边大声疾呼。
　　“满和尚你小心树不长眼，轰隆一声砸下来，天也救不了你哩！”明新老支书仍然把圆满和尚当疯癫少年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自作孽不可救啊！”圆满和尚无畏无惧地穿行于莽莽榛榛的古树林里，芒鞋磨破了，他就干脆打着赤脚，僧衣被刺条刮烂了，他也懒得在乎，但他也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村人们把一棵又一棵千年古树伐倒，又一截一截地扛出山去……山中积满了残枝败叶，有丝丝缕缕的地气氤氲着，如慈善山无声的叹息。
　　村人们伐木是分段式进行的，先是由有着伐木经验的中壮年汉子在前锯砍那些几人才能合抱的粗大古木，年轻人则砍伐那些不大不小的树，而幼树及杂柴却全部留给了老人和妇女们打扫战场。二十多天下来，整山的树木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真是造孽啊！”圆满和尚悲怆的哭嚎声在顺山倒的伐木声中显得何其微渺。他仰头望天空，天空却被昔日在慈善山栖息安居的，而如今已无枝可依的鸟雀黑压压的遮蔽着，那惊恐而凄惶的啁啾声令人不忍耳闻；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师傅都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就连菩萨也无可奈何的。倔犟的圆满和尚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往回走去，这些天来师傅总是不吃不喝，身子骨已经弱不禁风了，他老人家一旦真去了西天，留下这座千年古寺和这一座光秃秃的慈善山……
　　圆满和尚一想到这些，身心就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他已经再不敢往下想了。他要赶回庙里去侍候师傅。
　　在快到山顶的一条十字山径旁，有几棵扒地的青毛竹在窸窸窣窣颤动着，他快步上前，弯下腰身一看，原来是一匹年幼的花面狸颤栗着躲在了竹丛中。那是一匹毛色美丽的花面狸，眉眼如描过浓墨一般，瓜子形脸上的几块花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见有人已经凑了过来，这幼小的生命居然反而没有了怯意，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摇动着，一双眸子平静而哀婉地望着面前的圆满和尚。山下飘过来一阵阵伐木人烧烤野兽的膻腥味，它的父母和同类或许已遭不测，又或许已经逃匿，只剩下它孤苦伶仃地在这山顶竹丛的洞穴口等待命运之神的宰割。
　　这已经是它最后的藏身之处了。
　　莫非它也知道他并不是掠夺和毁坏了它的家园的人？目光中没有仇视的火焰，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这无疑更使得圆满和尚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他应该把它救下来才对。它是属于这一片山林的，但现在山中的林木几乎尽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莫非是不舍得离开这片山林到别的地方去么？”圆满和尚欲抬首向对面的金鸡岭望去时，却又婆娑着泪眼不敢举目，因为金鸡岭茂密的林木早在慈善山动斧之前就已经光秃秃的了。他和它对视了良久，那一匹美丽而充满着灵性的花面狸或许也知道了和尚的无奈吧，反而变得镇定起来，勇敢地走出了竹丛，从从容容地向山腰间正在伐木的人群中走去……圆满和尚一惊，便再也没敢迟疑，赶忙闪身抢上前去，一勾手就抱起了那一匹几乎绝望了的美丽的小花面狸。他悉心地把它搂入怀里，还腾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抚着它的身子。
　　他和它又有着对视的机会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哦！”圆满和尚嘟噜着，定定地凝望着它那一双清澈明亮而又略显得凄楚哀婉的眸子，悬着的手终不忍碰到它睫毛上挂着的晨露般颤动的泪珠……
　　“我就叫你小伙计吧！”他亲切地对它耳语着。
　　小伙计会意般眨了眨泪眼，乌黑的双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
　　一阵彻骨的寒风吹来，也仿佛飘来了明禅法师脆弱的呼唤，圆满和尚的心里一紧，这才想起自己离开大庙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
　　“师傅！”他一声大喊，搂着怀里的小伙伴便向大庙的禅房奔去。
　　明禅法师骨瘦如柴，他已经穿好了袈裟，这是只有庙里每逢大事师傅才穿的袈裟。圆满和尚似乎预感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他的双手一松，花面狸轻盈地落在地上，可它却对寺庙里一点也不觉得陌生，而是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当它向依然打坐在蒲团上的明禅法师也投去温柔的一瞥时，老和尚肃穆的脸色微微地舒展了一下，有几丝不意察觉的笑容在眉梢的皱褶里流淌着。
　　“快扶我起来！”师傅的声音更脆弱了，态度却十分坚定。
　　徒弟帮着师傅努力地撑起身子，袈裟着在明禅法师的身上，像是挂在一根老树桩上似的，空空荡荡。老和尚由年轻和尚搀扶着出了禅房，拐过里弄，径直来到了庙后廊檐下那两排合着的大瓦缸旁。他手扶着缸沿一只一只地摸过去，到得最外面左边的两个空着的瓦缸旁时，明禅法师便站定了。“把我放进去吧。我也该去见佛祖了！”这一回明禅法师虽然没有出声，却已经用淡定的目光向圆满和尚传递了他最后的旨意。徒弟不舍得师傅就这么坐进瓦缸里去，又害怕碰到师傅大慈大悲而又威严的目光，于是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身后两排上下紧合着口子的青色缸沿。
　　师傅曾指给他看过的，“那两排合着的瓦缸里分别坐着你师傅的师傅，曾师傅，太师傅……到我这一代就已经是第十九代了。”明禅法师就这么一路点过去说：“有一天我也会坐进去的。”语气竟然那么地平静，如告诉他这寺庙里的掌故一般。
　　没想这一天终于就到了。圆满和尚亦平静地把瘦骨嶙峋的师傅抱进了瓦缸里。如同坐在禅房中蒲团上的坐姿一样，明禅法师两腿紧盘，腰杆直直地挺着。右边刚好还空着两只缸子，那便是圆满的归宿了。
　　“我与师傅的缘份确实是尽了！”圆满和尚突然感到了一阵虚空。
　　“尘缘尽了，但佛缘却是无尽的。”老和尚像是看透了年轻和尚的心思，他有些吃力地把手上的一串佛珠取下来，又有些颤抖地亲自把它戴到了徒弟的手腕上，稍微静息了一会儿，忽然就中气很足地一字一顿说：“这身袈裟我带走了，看来留给你也用不上的。但你要记住，祛恶念，存善心，你得把这慈善山的树木重新栽种起来！”老和尚说完只打了声嗝，便脸带笑容仰首西天圆寂了。
　　圆满和尚也跟着仰起头来，朝着师傅仰首的方向望去，也就是这么一望，在他的极目处便仿佛呈现出了一片离奇的幻像：一座由五色祥云形成的山岗，简直就和镜中或画图里的慈善山一模一样，山顶上也有着一座大庙，所不同的是，这山岗上里三层外三层遍种了各种果树，盛开着各色花朵：鲜红的是桃花，粉白的是李花，皎洁的是梨花，一线一线的是板粟花，一点一点的是杨梅花……几乎每一个季节里的果树都应有尽有。看到了这一派绚烂景象的圆满和尚，心中顿时一动，似乎就有某种神启深深地储藏进他的记忆里了。
　　“这是师傅寄托给我的最后的愿望！”圆满和尚在心里坚定地说。
　　“嘡！嘡嘡！”
　　 “嘡！嘡嘡！”
　　钟声又响了，舒缓而悠长，这是为圆寂的明禅师傅送行的钟声。
　　慈善山的伐木声和顺山倒的号子声居然也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哦，天已经擦黑了，但西天的五彩祥云却久久没有散去。
　　那是一个离春天还很遥远的初冬。
　　在那些个漫长日子里，毛色美丽的小伙计就静静地陪在圆满和尚的身边，双目闪烁着幽幽绿光，却遗憾地看不懂这纷繁复杂的人世。
　　三
　　佛珠依然在圆满和尚的指头下一颗一颗地被拨过去……
　　“真是世事如烟噢！该过去的都在尘埃落定，该来的总是会迎面而来。”圆满和尚正感叹着时，却又突然想起了唐市小镇上的慕容居士。她怕是有个把月没有来庙里了吧？这是圆满和尚答应收慕容大夫为在家潜心礼佛的居士以来，根本就不曾有过的现象。
　　她总是十天或最多半个月就会上山参禅礼佛一次的。哪怕是一九七一年冬天那样恶劣的天气，暴雪纷飞八九日，山上结着厚厚的冰冻，但到了第十五天，慕容居士也照例上山了，她在靴子底下裹了棕片，套了草鞋，捆了草绳，手里还柱着一根拐杖，也硬是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山顶上的寺庙里。也只有她才想得到庙里快断烟火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不该这么认真的。”圆满和尚迎出残缺的半边庙门，见到一身疲惫一身雪的慕容居士，心有不忍地双手作揖说。
　　“师傅您这是哪里话啊，我佛虽然慈悲，但当弟子的礼节却是不敢少的。”慕容大夫喘着粗气，答话却是十分地虔诚。
　　“善哉！善哉！”圆满和尚一脸惭愧，知道她是特意来送功德的。
　　他如今突然想起那一件往事来，还依旧感到耳根发热，那只拨动着佛珠的手稍停了一下，记忆之弦的余音却仍然在时空里弥散着。
　　慕容居士的男人欧阳青是远近闻名的一位手术大夫，却是在一九六七年三月初三那一天死于非命的。圆满和尚还破例为名医欧阳青的枉死撞响了庙里的宏钟，那既是以示对世道乱象的抗议，亦是对无辜亡灵表示崇敬。也就是从那以后不久，他的妻子慕容大夫就有了皈依佛门的念头，但因为庙里仅有一个和尚怕人闲话，才请求做了俗家居士。她每次来庙里都会给菩萨上三柱香，上一轮供果，投伍元或拾元钱纸币进功德箱。每一次上供果时，她还会给那一匹始终守侯在圆满和尚身边的花面狸留下几颗果子解馋。
　　“真是难得，师傅有你这样忠实的伙计陪伴也算是一份福气！”慕容居士的声音很轻，心却并不平静。
　　和尚有满腔感慨却无言，只发出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花面狸像是听得懂慕容居士的话，一双妩媚的眼晴里盈满感激。
　　圆满和尚当然还记得，就连不久后一群戴红袖章的年轻人闯上山来，把古庙当成封建迷信砸得只剩下半边了的那一天，慕容居士也摸黑赶来给观音菩萨续了香火，上了供果，给功德箱里投了几十块钱的。在慕容大夫看来，庙虽残破了，只要还有人续香火，菩萨就不会对人间失望；只要功德箱里不空着，和尚就不至于忍饥挨饿……
　　一想到这些，和尚的心里就总是热乎乎地怀满了感恩，他感恩慈善山，感恩山上的慈善寺，感恩明禅法师收留了当年的那一个疯癫少年，更感恩能有慕容大夫这般善良的人。即便是古庙已日渐残破了，但庙堂里的菩萨还在，师傅及师祖们的肉身还在，那一座撞响了几百上千年的洪钟还在，他圆满和尚虽然没有能力重新修葺这一座千年古庙，但至少得独自坚守下去，把师傅的嘱托变成现实。
　　像是有意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或另有其它深意似的，那一匹毛色有些发暗了的花面狸，亦挪了挪身子，更加靠拢了打坐在蒲团上的救命恩人。可当圆满和尚的目光与衰老的花面狸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再次相互一触时，心便一惊：哦，只有它与他是这大庙里唯一能相互对视也相互取暖的两条鲜活的生命。一晃便是二十多年了，当年懵懂的小和尚已成了老和尚，当年的小伙计也早已成了老伙计，它的那一身美丽的毛色早已油亮不再，那一对幽幽发绿的清澈眸子也愈发幽森得深不见底了。狸类的寿命一般都只有十五到二十年的，而它来到庙里眼看就快二十四年了还能活下来，确实已经是托菩萨的保佑了。
　　师傅圆寂后，圆满和尚就已经在心里许下了宏愿的，那就是要把这一座满目疮痍的慈善山装扮成师傅西归时，他仰目西天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他始终相信那就是师傅内心的愿望，更是神给予他的一种启示。因此这几十年来，圆满和尚每日挖山不止，就像一个活着的愚公，硬是把整座荒山都翻了一个遍，而且每年春天到来，他就会把一梯一梯已经开恳出来的梯土种上果树苗。那些不同种类的树苗，有的是用省下来的功德钱买来的，但更多的是化缘来的。
　　“圆满师傅，你孤家寡人一个，这是何苦啊？”每每下山化缘苗木时，圆满和尚总会面对着这类发问，他也只是平静地笑一笑，然后再说上一句，“和尚虽然无后，但你们不都是会儿孙满堂的么？这慈善山原本就是一座公山哩。”话说得在情在理，不卑不亢。
　　欲有人再往深里问，他也不多做解释，到了这家，又去另一家。
　　一来二去的，村人们受了他的感化后也就自愿把树苗捐上山来。
　　春去春又回，如今的慈善山已经是果树成荫了。
　　但是圆满和尚的身子骨也累坏了，而且还落下了一身湿寒。要是往年的这个季节，慕容大夫总是会比平时来得更勤的，一来履居士之职参拜佛祖；二来尽大夫之责给圆满和尚带些祛湿止痛的药物。而此次怎么快一月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呢？这不免使圆满和尚有了一些担心。该不会又有什么运动再去侵扰她吧？折腾了那么多年，人心也总该思定了；那么会不会是她自己也病了呢？一个中年丧夫的弱女子，上有老下有小，还得经营一家个体诊所，也确实是多有不易的。
　　他这么自问自答着，心思就更不能平静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终于停住了拨佛珠的拇指，把珠串戴回了手腕上。经过一阵打坐调理，血脉也畅达多了，他毅然从蒲团上立起身来，径直来到了明禅法师那一口上下紧合着的瓦缸旁，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说：“师傅，弟子今日又要向您告假了，但不是下山化缘，而是要到唐市小镇去看看慕容居士。”圆满和尚是一个从不打诳语的人，尤其在大慈大悲的师傅面前。
　　慈善寺与唐市小镇遥遥相望。山脚下向东是资水有名的崩洪滩，向北是横跨九峡溪出口的联珠桥，过了桥沿着资水一直往前走，五里多路程也就到了唐市小镇上。但圆满和尚到慈善寺都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却是今天才想起要亲自去一趟这个远近闻名的唐市小镇。一直跟在身旁的花面狸确实是越老越精了，主人的心思和言语它仿佛全都懂得了似的，把主人送出残缺的庙门后，便独自去了圆满和尚的卧房，窝进了他的床底下静静地等着主人的归来。
　　此时雨水终于停歇，久违的太阳从云缝里挤出了半张脸来，圆满和尚芒鞋轻履走得何其匆匆，他得快去快回，下午正好把最后一个梯土上的最后一行树苗的闲枝修剪完。
　　漫山的果树全栽下了，他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剩下来的日子和事情就是培育管理了。但这剩下的日子和事情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满和尚！满和尚！我正要上慈善寺去找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追着他喊。
　　圆满和尚站定在山脚下的联珠桥上，回头一看，果然是村支书廖光先。他是井湾里老支书明新的儿子，也只有他这么直呼“满和尚”。
　　“哪还有什么慈善寺啊？早就被你们砸得只剩半边破庙了！”圆满和尚纵有一万个理由这么回答光先支书，但身为出家人，他还是礼貌地侧过了身来，双手合揖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找我有事么？”
　　“没有事找你我不晓得在家里睡个懒觉啊！”光先支书三步并两步抢过来，把手中的一张报纸往圆满和尚面前一抖，“你看看你多荣耀噢，都成全地区学习的花和尚了！”说话的语气怪里怪气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敢打诳语，请施主尊重贫僧。”
　　“是你和尚念歪了经哩，我讲的花和尚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光先支书自知刚才口误，又不愿认错，就赶忙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昨天的地委机关报头条刊登了你的事迹，”他指着鲜红的《湘中日报》报头下的一行粗黑字体说：“大和尚自愿当果农，慈善山上繁花似锦。”
　　“善哉！善哉！施主您慢慢看吧，我还得去镇上看大夫呢。”圆满和尚这一回有意把“慕容”二字略去，还反手捶了捶背脊，复又转身向唐市镇走去。他才懒得在乎什么登报不登报的，自己几十年如一日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遵循了师傅的遗训和神的旨意。
　　江风撩起他身上僧服的下摆，着芒鞋的双脚竟有了些许沉重。
　　自讨没趣的光先支书杵在桥上半天未语，他虽然了解圆满和尚是个出家人更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但毕竟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一级组织的负责人，而且也确实是一片好意赶来传递个喜讯，不想却好心没好报，心里就觉得窝了一股子浊气，便冲着和尚的背影吼道：“你满和尚牛逼一个卵呐！老子我哪天一发猛，喊声收就把慈善山给收了，正好做我的村办企业。到时侯看是你牛逼还是我牛逼！”已经有公司找过他几次了，人家早就想要来承包开发慈善山。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表态，是因为自己对政府的宗教政策还拿捏不准。
　　“要是换了前些年，老子早就拍板了！”光先支书把脚重重地在石拱桥上蹬出了响声。桥下流水喧哗，波翻浪涌着滑过了石拱。
　　四
　　刚涨过桃花汛的资水气势滔滔，婆婆渡崖渡口有人在等候对面的渡船，一个中年汉子老远就跟圆满和尚打起了招呼。
　　“圆满师傅您也终于想起上一次街啦！”那汉子是对河鹊坪村人。
　　“阿弥陀佛！我去买点风湿药。施主您这是回家吧？”听到喊声，圆满和尚便停住了脚步，出于礼节也就明知故问地答了话。两人当然是老相识，去年开春他还给庙里送过最后一批树苗的。
　　圆满和尚也向其他人作了个揖，重又拾步前行。走在这一条是纤道同时也是官道的通往唐市小镇的沙石路上，圆满和尚的心里头又一次在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不是曾去过唐市小镇的事，他努力地搜索着过去的行踪，他记得自己刚剃度的那几年里，基本上是守在寺庙足不出户的；近些年为化缘树苗虽然经常下山走村串户，却也总是有意识不到那个地方去，一来小镇上根本不可能有他需要的树苗；二来那里毕竟是一条纯商业街，上了街是要花钱的，而寺庙里所需的日用品山下的村办代销店就能满足，但这两点还并不是他真正要回避的理由，而令他不敢轻易涉足的原因其实是他偶尔听人说起小镇上的女子一个个好生漂亮，好生风流，有的还强拉男人过夜时，圆满和尚的心里就扑通扑通跳得好厉害。但是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般踏上去小镇唐市的沙石子路了。而且自己曾断断续续从一些香客的口中听说过的，有关慕容居士和欧阳大夫这对夫妻的传奇经历，也如脚下的沙石路在他的记忆中坚实地连接着，蜿蜒着……
　　慕容白是哈尔滨人，一九五六年就随丈夫欧阳青来到了唐市镇。
　　他俩在同一部队服役，而且都是军医。欧阳青是外科医生，并被誉为军区一把刀；而慕容白是妇产科医生，在军区医院亦小有名气。两人又同在军区总部医院工作，经常碰面，后又相互倾慕，一来二去便坠入了爱河而不能自拔。可那时部队女兵资源稀缺，虽然两人均已提干属于可以恋爱的范畴，但刚经历过战争后的队伍里却有一个潜规则，凡是姿色姣好的女兵，尤其是医院里的女军医，女护士，一般都会由组织出面做工作给已离婚或丧偶的首长们配对。慕容白和欧阳青的恋情曝光后，组织上对这两位专家型的年轻人非常失望，先是教育引导，要他俩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但谁知双方的态度依然坚决，最后的结果就是俩人自愿提出转业回家。
　　在两人从恋爱到结婚的那一段时间里，慕容白显得更主动一些，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欧阳青的孩子。她领着他去见父母时，被划成了右派分子的教育家父亲正在看当日的晚报，女儿先天就跟爸妈口头上隆重介绍过欧阳青的，见两位年轻人进了客厅，当母亲的忙起身让坐，而父亲则照例看手中的报纸，并头也不抬便开门见山问道：“小欧啊，你老家在南方哪个城市？”欧阳青大大方方地坐下，脱口就回答说：“湖南唐市。”他的家乡在区划典籍中包括县级地图上确实是叫唐市镇。简称为湖南唐市也不能说是对长辈不诚实。
　　“你转业回南方后有什么打算？”老教授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欧阳青瞟了一眼略显羞涩而又态度坚决的慕容白，见她默默地点着头，也就大胆地把两人商量好的结果告诉了准岳父岳母，“如果您二老同意慕容白跟我一起回湖南，我们打算在唐市开一家私人诊所。”
　　“嗯，学有所用就好！学有所用就好！”母亲忙抢着打了圆场。
　　两位年轻人早就胸有成竹，回答又在情在理，做父亲的也就没有了不同意这一桩婚事的理由。于是当天就摆了一桌酒席，算是订婚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又是一个右派家庭，而且事情也来得有些突然，低调才是最合情理的。
　　慕容白什么也没有多想，第三天就跟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路南下。到了湖南长沙，欧阳青告诉她说很快就会到家了；又坐了一整天船到了益阳市，欧阳青还是说真的就快到唐市了；第二天两人又从益阳大码头换乘了小木船，沿资水逆流而上，途中又是两天一夜，眼看就快要傍黑了，而小木船却仍然没有停泊的意思。慕容白也就没有再问了。资水沿途风光秀丽，这是北方姑娘慕容白从未曾领略过的。她紧紧地依偎在欧阳青的怀里，还时不时能听到船尾艄公喊出的号子声，以及江岸上纤夫吼响的过滩谣，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浪漫之旅哦！
　　夜幕已渐渐地浓了，江湾里泊着几只渔船，渔火从船舱里泄出，江面上显得朦胧而又温馨。
　　“这回是真的到了！”欧阳青把慕容白扶起来一并上了江岸，然后自己又返身与船家结清了船钱，一手提着一个重重的行李箱往前引路。慕容白还沉浸在旅行结婚的幸福遐思中，欲靠近挽丈夫的手，触到的却是一箱行李，也就忙添上了一份微力。
　　此时正是一九五六年的初夏，微微的江风拂动着慕容白长长的秀发，也撩起了她窈窕身段上的裙摆。穿惯了严谨军服和白大褂的慕容白，此次铁了心跟欧阳青到南方来，还特意新添置了几套好看的衣裳。两人沿麻石码头拾级而上，二十余步就踏进了一路青青石板铺成的街巷里。他俩着的都是军用皮鞋，青石街面上随之就响起了声声紧或声声慢的韵律，偶尔有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乍一看有些陌生，再一细看时就有人认出是欧阳青带着个漂亮女子回唐市镇了。
　　“是的是的，是欧阳军医回来了，听说他在大城市里娶了个婆娘，只怕就是他身边的这一位神仙姐姐吧！”
　　“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协和，后来还分配进了吉林军区医院，怎么就又回到唐市这鸡肠子小镇了？”
　　“怕只是回来结婚的！”
　　“听他嫂子说是回来开诊所，该不会在部队里犯了什么事吧？”
　　对于街坊们的种种耳语和议论，欧阳青听了也就听了，心中很是坦然，他既然选择了慕容白，就是选择了鱼，鱼和熊掌是不可能同时兼得的。并且他非常自信地认为，只要夫妻俩恩爱同心，熊掌也肯定会有的。而慕容白根本就听不太懂唐市话，就是听懂了也不在乎人家怎么说三道四，她是个爱情至上者，只相信缘份，既然上帝让自己爱上了欧阳青，那么欧阳青就是她的一切。
　　有热心的小孩早就到欧阳家报喜讯去了，待拐过两个弄口，就看见前面朝北的一栋吊脚木楼廊檐下悬挂着的两盏红红的喜字灯笼了。还有一堆人已经围在了街沿上凑热闹。欧阳青心里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暖意。自北上读书直至后来进了哈军医总部，他就很少回过家，没想到此次归乡却要在这当初出发的小镇终老杏林了。
　　一阵悦耳的鞭炮声响过，一对远道而至的新人被拥进了正堂。
　　父母早已正襟危坐在堂中了，就等儿子带着新媳妇行礼呢。欧阳青小时就在家中见过这种阵势，早几年哥哥和嫂嫂结婚也照例拜过堂，他自己其实是有着心理准备的，而且也知道北方和南方的风俗礼仪肯定会不一样，就忙凑到慕容白耳边说：“你可要学会随乡入俗啊！”新媳妇羞涩地点了点头，也学着丈夫的样子双膝跪在了两老的面前，还亲热爽朗地叫了声爸爸和妈妈。欧阳青的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忙躬身一把将慕容白扶起，借着摇曳的灯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大城市里来的小儿子媳妇，她还刚看上两眼，脸庞上就有了开心的笑意从沟沟壑壑的皱纹间溢出来。
　　“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哩！”老人家乐得前仰后合地说。
　　“再俊俏也比不上您和嫂子。”慕容白嘴甜心实，说的全是真话。
　　满堂屋里其乐融融，如过年般热闹。还是嫂子理解人，体贴人，知道他俩一路上肯定折腾得累了，接过话茬打趣地跟前来看新娘子的街坊们说：“都散了吧，俩位新人还急着入洞房哩！反正今后还有的是时间见面的。”还挨个地给大家分发了喜糖。
　　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后，父母兄嫂又与一对新人说了一阵话，欧阳青也把开诊所的打算说出来与一家人进行了商量。
　　“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平素话不多的老父亲一捶就定音了。
　　那一夜，慕容白出奇地睡得好香，好甜，好安稳。尽管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那么地出人意料，那么地悴不及防，但南方小镇的那一份恬静，兄弟妯娌间的那一份默契，婆媳间的那一份信任，这不正是自己少女时代就梦寐以求的么？哈尔滨是一座冰城，一年有三季都几乎在冰雪的覆盖中。慕容白的名字，取的就是白雪之意。
　　她后来记起自己那一夜其实也还是做了个不愉快的梦，梦见回到了少女时代，在白皑皑的冰天雪地里跟随着飞飘的雪花一起舞蹈，但正舞蹈得最开心的时侯，有几个小青年却走过来用雪球向她猛打，还骂她是汉奸走狗的女儿。那时慕容白有了十六岁，已经懂得很多道理了，日本鬼子也被赶跑了，就连解放战争也即将结束了。她想努力申辩，“我爸爸虽然在伪政权里任过中学校长，但他绝对是一个真正爱国爱乡的民主人士，还帮助和掩护过学校里的地下党员哩！”然而那几个小流氓似的家伙又骂慕容白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动摇派，并且学校里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师也对她有了歧视。从那以后，慕容白就再也不喜欢雪花了，在她的印象中，雪花太冷漠，就如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令少女的心凉透了。
　　她是在梦中被惊醒的，一觉醒来已是南方唐市小镇的清晨，仿佛是有意安慰她似的，耳边就有着轻抚江岸的浪响盖过来，原来自己是睡在吊脚楼上，是头枕着清脆透明的资水小夜曲入眠入梦的。
　　因此那稍许的不愉快也就被驱赶得一干二净了。
　　但睡梦中响过的钟声她却依然记得：嘡！嘡！嘡嘡！
　　五
　　资江虽不能与长江黄河相提并论，但也是湖南的第二大水系，全长有七百多里；也确实不如松花江有名，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的最后一次会战却是在它的中上游雪峰山告捷，并在它的支流处芷江接受了日本天皇签署的投降书……这是夫妻俩在益阳大码头登上资水小木船后的旅途中丈夫跟她介绍过的。
　　“我父亲就曾经为那场战争出过不少力的。”欧阳青在介绍这些时神情亢奋而又充满了自豪。她当然也为他的自豪而深感自豪！
　　在昨晚一家人团聚时，公公欧阳老人还专门发了话，这三间木屋全是我们欧阳家的产业，正中这堂屋今后就是青儿夫妻俩坐堂问诊和抓药的门面，左侧两间头一间为医疗手术室，后面临江一间为卧室；我跟你妈随文儿住右边的两间，到时侯也是可以腾出来的。难怪欧阳青说他死去的爷爷是工商业成分，幸好父亲是一个开明商人，曾积极支持过抗日，并且与当时的地下党湘中市委负责人，也就是解放后担任了中共湘中地委书记的李正是同窗挚友，在他的影响下，现在这四盈三进的木屋才没有被没收，还推荐毕业于协和医学院的欧阳青直接分配到了哈尔滨军区医院……
　　慕容白满心温暖地在想着心事，房门就轻轻地响了两下。
　　“还习惯吧？唐市地方小，倒是清静。”嫂子一早就来打招呼了。
　　“好哩，太好了！这不才起床么，让嫂子见笑了。”
　　“看你说的，都一家人了，谁笑话谁呀？过去一起吃早餐吧。”
　　慕容白随嫂子来到堂屋后临江的吊脚楼饭厅，除了欧阳青一早去了县城，全家人都在。她觉得与这一家子在一起似乎比自己家里人还要亲切。父亲是学理工科的，解放后虽然没当校长了，但仍然是有名的理工科教授，因受到过运动的冲击，平时总喜欢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母亲是音乐教师，到家了还习惯性地往钢琴前一坐，等到保姆请吃饭才又坐到餐桌旁去。后来保姆辞退了，儿女也大了，一家人就经常是各吃各的公共食堂。也许是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哥哥慕容晓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过家，她自己之所以深深地爱上了精明能干的欧阳青，或许也就是想早早地寻求一种依靠，一份温暖和亲情吧。
　　“尝尝这资水煮的资江鱼吧！”婆婆居然亲自给她夹菜了。
　　“嗯，这鱼好吃，”公公以身作则似地也自己夹了一块说：“我吃了大半辈子就是吃不厌。”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让人觉得亲切。
　　慕容白感激地望了一眼二老正要说话，嫂子却先接腔了，“一下子还不习惯吧？我刚出嫁满月时，娘过来接我看了这阵势她都嫉妒了，她说到底是你们的闺女还是我的闺女呀？”
　　“看亲家母您说的，闺女和儿媳还有区别吗？”嫂子又立马学着婆婆当时的口气补了一句，把一家人全都逗乐了。
　　“本来就没区别嘛，”公公正色说：“女人大半辈子都是在婆家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进了婆家门，等于这一辈子都是婆家的人了。”
　　“你看看，爸又想抱孙子了哩！”哥哥的话一出口，慕容白的脸就红了。难道他们已看出我身怀有孕了？
　　“吃了饭后我领你到慈善寺求一个签去吧？也顺便先熟悉熟悉周边的环境。”还是嫂子的心思细腻，一转话题就打破了弟媳妇的尴尬。
　　“好啊，那就谢谢嫂子了！”慕容白原本是不信神的，但自从怀上了欧阳青的孩子，尤其是进入了这一个和睦的新家后，变得更加柔软的心似乎就有了一种对宗教的敏感，莫非这一切真是冥冥中神的安排么？再说大清早她在似梦非梦中听到从寺庙里飘来的悠远钟声时，心中的那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也就愈发地强烈起来了。
　　也就是那一次，慕容白结识了明禅法师和圆满和尚。
　　“施主是远客，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佛会保佑你们的。”明禅法师一听妯娌间的谈话就知道对方身份的十之八九了，他在这慈善寺参禅理佛半个多世纪，对资水南北两岸方圆数十里红尘中事即便无心，却也常有耳闻的，还礼节性地对正在给菩萨上香的慕容白鞠了一躬。
　　“明禅师傅您真是慧眼，”嫂子是陪婆婆来过寺庙多次的，与和尚算是熟人，也就并不掩饰内心的自豪介绍说：“这是我弟媳慕容白，是个医生，正打算和我弟弟在镇上开诊所哩！”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可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噢！”明禅法师说着便示意圆满和尚给二位递了禅茶过来。还嘘寒问暖地道起了家常和南北两地的民情风俗。
　　自那以后，慕容白对慈善寺及佛门的认识又更深了一层。她觉得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和尚，就像是街坊邻居一般的亲切。人皆在旅途，无所谓起点，也无所谓终点，能在芸芸人生中的驿站相遇就是缘份。
　　“我会常来看您的。”慕容白和嫂子起身告辞时诚恳地说。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走从容些。”明禅法师送妯娌俩出了大门。
　　然而世事难料，待一年多后慕容白再来寺庙拜访故人时，这慈善山却成了满目苍痍的一座荒山，给过她美好祝福的明禅法师亦已圆寂；更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被祝福的慕容白一生中最感到幸福的日子才过了不满十一年，她的丈夫欧阳青也出大事了。
　　是在一九六七年那一次名叫“二月逆流”的事件中，已经即将卸任的湘中地委书记李正被定罪为反革命和走资派。还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李正就是湘中地下党负责人，他在资水中下游一带奉命收编半崩山土匪武装时曾多次得到过同窗好友也是开明绅士的欧阳青父亲的帮助，俩人结下了深厚情谊，而且后来欧阳青参加工作以及回唐市镇开办私人诊所也确实给予过关照。这便是事情的起因。
　　一天下午，唐市镇依旧平静，欧阳慕容诊所却突然闯入了三名警察，而且不由分说就把欧阳青从手术间铐了出来，硬是当着前来问诊的不少患者和街坊邻居的面把人给带走了。当时有不少人仗义说情，也有人抱打不平拦阻，谁知一公安从腰间拔出手枪，朝天呯呯就是两声枪响，还说欧阳青是湘中地区最大走资派兼现行反革命李正的交通员。看谁再敢包庇！无奈之下，只剩下一片窃窃私语和唏嘘。那时慕容白正好又不在家中。自欧阳慕容诊所开办以来，为了多让出两间房子收留住院的病人，欧阳老夫妇也已随大儿子去了县城里的学校，而慕容大夫被附近的村邻请去接生又是常有的事，救人如救火，何况往往一救就是母子两条性命。
　　也就是那一次慕容白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天塌地陷了！
　　当她从资水南岸鹊坪村接生回家，自己还没有进门，噩耗就先一步到了，一名警察见到几乎是同时进门的慕容白劈脸就问，“你就是欧阳青的女人吗？”慕容大夫正对警察的不友好表示愕然时，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便如一梭子弹般扫了过来：“你快请人到长安公路九十六公里处收尸吧，你家男人畏罪潜逃被当场击毙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慕容白当即就像一团稀泥瘫倒在自家诊所的门前……
　　待她第二天苏醒过来才得知，丈夫懵懵懂懂地被上了手铐，一直被押解到九十六公里公路处上囚车时才突然想起爱妻还蒙在鼓里，便央求那几位公安允许他回家留一张纸条，见人家死活不同意，受过军训的欧阳青便纵身跳下喊起了“冤枉”来，没想竟被当成畏罪潜逃给一枪毙命了。就在断气的那一刻，他的口中还在呼喊着慕容白的名字。
　　慕容白总算是强挺了过来。丈夫欧阳青出殡的那一天，三里多长的街巷里人头攒动，虽然上面打招呼不能为死者赠送花圈，但乡亲们还是每个人都自发地采摘了一朵初夏里盛开得最美丽的栀子花，或握在手中，或别在胸前，送葬的路上一片抽泣声不断。
　　欧阳青大夫安葬在井湾里村口慈善山对面的金鸡岭上。就是在出殡那日的清晨，老天爷突降了一场暴雨，山脚下的崩洪滩江涛声呜咽着，山对面的寺庙里亦撞响了沉重的钟声，那苍凉的钟声硬是从凌晨一直延续到棂柩入土，中间一刻也没有停过。这沉重的钟声当然是他圆满和尚怀着同样沉重的心情撞响的。
　　事隔多年，有人仍然感叹：那天的钟声，既是在安慰死者，也是在激励生者，更是在抗议着那一段荒诞的岁月哦！
　　六
　　“真是造孽啊！”一路行走，一路回忆的圆满和尚终于进入小镇的街口了，却无人知道，更没人去理会他突然发出的这一声沉重喟叹所包含的复杂内容。圆满和尚始终想不起自己患疯癫前的所有事情，但奇怪的是，当他一踏上一路青石板铺成的街巷时，整个人感觉到的却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气息，满眼捕捉到的也是极为熟悉的景物。他便有了些许的疑惑，这不就是自己在梦中曾去过许多次的那个小镇么？但仔细一看又是有区别的，他梦中的那一个小镇明明是在资水南岸，而且地名也直接叫江南，只不过这七百里资水两岸的诸多小镇其建筑风格太接近罢了。并且圆满和尚的意识里却还分明感觉到欧阳慕容诊所就应该在进街口后的第三个巷口的对面。
　　想来这或许都是曾听去寺庙里拜佛的香客说起过的罢？
　　过了张家米豆腐店，曾老板苞谷烧酒肆，远远地一抬首，果然就看到欧阳慕容诊所的招牌了。诊所的规模不大，堂屋一分两用，中间由一组齐胸的矮柜隔开着，一边为诊室，一边是药房，右侧一楹两进房子，一间是手术室，一间可供病人观察或打吊针用……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欧阳青大夫英俊而临危不乱的身影。
　　圆满和尚忽然又想起了人们议论过的一件往事：那是在欧阳慕容诊所刚开业的头三日，一条因驾船炸鱼被提前引爆的自制手雷炸断手腕的井湾里汉子，由同伴呼天喊地抬过来时因失血过多已经昏死了。当时有街坊说：“还是让他们抬到大医院去吧，莫做不好反而还惹一身麻烦。”欧阳大夫见状却只说了一句，“救死扶伤乃仁医本色。”便想也没想就把伤者让进了手术室，他麻利地给伤者进行紧急的消毒处理后，可接下来要为伤者输血时，却又没有与伤者吻合的血浆，人们正一筹莫展，欧阳大夫竟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嘱慕容白抽他自己血……正因为抢救及时，伤者只住了不到十五天就出院回家了。
　　“真是华陀再世啊！”这话从民风强悍的井湾里人口传出，一传十，十传百，欧阳慕容诊所的夫妻俩便成人们心中的活菩萨了。
　　圆满和尚无缘见过欧阳大夫，但他却从施主口中认识了他。
　　“阿弥陀佛！”圆满和尚从恍惚中回过神，向正侧身从厅堂中的壁柜忙着抓药的伙计鞠了一躬，“请问慕容大夫在家么？”对方循声回首，就眼睛一亮，忙放下手中活计，很是礼貌地说：“大夫回哈尔滨了，是收到她父亲病危的电报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您就是慈善寺的圆满师傅吧？”说着又是端水又是让坐，还从壁柜中取出一包事先准备好的药物递到了他的手中，“这是老板娘行前专门交待我们给您送过去的，真是不好意思，这一忙就拖下来了！”
　　圆满和尚打开一看，全是慕容居士每次上山时给他带过的祛湿止痛药和外用膏药。
　　“我们老板娘总是夸您，说您为地方上留下了一山永久性功德。”那伙计真会说话，一拐弯又说到了慕容大夫，“其实我们老板娘做的也是功德，每年平平安安地接生那么多难产的婴儿，还一再嘱咐我们对万一交不起医药费的病人免费供药。她还常对我们讲，为医者，皆应以救人为本。真是个活菩萨哩！”
　　“阿弥陀佛！请替我谢过你们老板娘。”得知慕容居士是因事回了哈尔滨，圆满和尚的心也就放下了。
　　“谢什么呀！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份。何况师傅的一身病痛是为后人累起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话的正是慕容大夫。
　　“老板娘回来啦！”药剂师伙计喜出望外地说。
　　“善哉，善哉！”圆满和尚亦起身相迎。
　　“我这是回家哩，你们客气什么！”慕容大夫对圆满师傅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她还给师傅鞠了一躬。这时人们才发现，浮肿着双眼的大夫手臂上戴着黑色的孝袖。不用问老人已经仙逝了。
　　“施主长途劳顿，请早点歇息吧。贫僧就不打扰了！”见慕容施主一副疲惫的模样，圆满和尚的心里一阵酸楚，却又找不出安慰的言语。他正欲付药费告辞，门口却又闪进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来，男的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雪亮，虽沾了些泥土，仍不失绅士风度；女的打扮妖艳，脸上涂脂抹粉，颈上还挂着一串显眼的珍珠项链。
　　“大师傅你让我们追得好苦啊！”那男的进门就握住圆满和尚的手，像遇到老朋友似的道：“我们是来找你洽谈承包慈善山果园的。”那女的也忙递过一张名片，补充着介绍说：“这是我们沃土公司的董事长，在整个湘中地区承包了十多处果园，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您的事迹慕名而来的。幸亏支书说你来看医生了，没让我们到寺庙里扑空。”
　　“施主请出去说话。”圆满和尚一脸窘态地望了一眼慕容大夫。
　　那男的却像没听见似的又接过话来，“我们想把慈善山整体承包下来，进行立体开发，打造成融观光、采果及拜菩萨为一体的休闲式宗教花果山。我们还会拆资把古庙修复好，到时侯你大和尚就是我们公司旗下的一个股东了！”说得头头是道，一副眉飞色舞的得意样子。
　　“善哉！善哉！这事我做不了主的，你们得先与村上商量，村上也还得请示政府宗教部门。”圆满和尚听得一头雾水，作了个揖便夺门而出，连感谢慕容居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一声，便像躲避瘟疫似的，轻一脚重一脚匆匆地向慈善寺赶去。
　　漫山果树依旧在初夏的微风里无忧无虑地轻摇着身子。圆满和尚逃也似地一路走来，腿有些酸软，背脊更是胀痛，但他还是咬着牙上了半山腰，倚着一棵稍粗的果树坐了下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双眼微合，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师傅明禅法师圆寂时他所看到的幻影：重重叠叠的花树，有桃，有李，有梨，有枇杷，有板栗，有杨梅……一年四季里所有的果花都在这慈善山上绽放着，万紫千红，流光溢彩。蜜蜂飞来了，唱着歌谣采蜜忙；蝴蝶飞来了，翩翩起舞传播花粉；游人赶来了，红男绿女，笑语喧哗，赞叹不已！渐渐地，花瓣又落了，果实却挂上了枝头，熟在了枝头，人们在果树下抬首就能咬到自己想吃的果实。而且每一年的每一季，都有花赏，都有果尝，人们可自由来去，不花费分文均可饱眼福，饱口福，只要不贪心带走，亦无人拦阻。和尚没有家眷，没有亲人，无须存钱养老，几十年来，他就是靠香客们功德度着日月的，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回报，是给世人留下的一份永久的功德。圆满和尚是在不知不觉间入睡的，并且起了微微的鼾声。他觉得梦中的一切真好。他真想一直停留在美梦中。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圆满和尚便不敢再迟疑，他几乎是雷急火急进了寺院，那一只已从禅房又到了庙堂蒲团上打瞌睡的花面狸见到主人回来，努力地支起年老体衰的身子，泛绿的眸子里似乎饱含了委屈。
　　“老伙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老了我也快老了，可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不能总是呆在庙里陪你的。”圆满和尚安慰了他的老伙计几句，便进禅房倒水吃了几片慕容居士给他配的西药，又到右侧的杂屋里取来了一把修枝的大钢剪，早年间栽种的桃树李树和梨树正是挂果期，他必须一棵树一棵树地巡查过去，把那些只开仿花而不结果的旁枝剪掉，免得吸收挂果枝条的养份。也总算快修剪完了，只剩下最后几十棵树了。花面狸很知趣地复又扒在了蒲团上，它已经习惯了，自从圆满和尚开始为梦想奋斗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只能在一早参禅理佛的时间和夜晚收工的时间在庙来陪它的。
　　“你就安安静静地在寺庙里陪着菩萨吧，我佛会成全你百年之后也进入天堂的。”圆满和尚有几分心酸地蹲下身来，摸了一下老伙计的头，毅然地出了寺院。
　　
　　七
　　山脚下的梯土上栽种的是杨梅树，大的已经碗口粗了；再往上是板栗树，去年也开始挂果了；而半坡以上则分别是桃树，李树和梨树。圆满和尚这么安排自然是有讲究的，因为这几种花开得好看，开得热闹，便特意栽种在高处，人们远远地就能看得见花的鲜艳，花的皎洁，感觉到花开时的喜庆。看来今年的挂果率比去年高多了。圆满和尚不由得瞥了一眼半山腰那一间用几根杉木条搭成的简陋杂屋，心中充满了感激。那是他几年前一时心血来潮搭建的，原本想等漫山的果树成熟了守夜防贼用的，没想到歪打正着成了堆满了家畜肥料的储存库。
　　去年果实成熟的时侯，一大批一大批的乡邻都往山上涌，连井湾里年近九旬的廖姓明字辈的老人明德爷爷都拄着拐杖爬到半山腰来了。
　　“这慈善山的水土还真是托了菩萨的福，结出的果子就是比别的地方好吃，又甜又脆，水份又多。”老人家硬是一口气啃完了三个脆皮梨，才腾出嘴巴来说话。
　　“能不好吃么？有圆满大和尚当亲儿子一样护着，就是一座石头山也被他所花的心血浇肥了！”廖大成已经是井湾里大队改村后的村长兼团支部书记了，也算是村里名正言顺的第三代有文化的主事人。
　　上山的村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圆满和尚的不容易来。也就是那一次，明德老人给当村长的孙子廖大成口述了一条规矩，“今后凡进山品尝果实者，都必须或肩挑或手提十斤以上家畜肥料放入山腰的杂屋，并且只准现吃不准携带。”
　　没想到此后竟无人敢违反活祖宗信口开河的这一指令。
　　圆满和尚正在满心喜悦地埋着头忙碌，一个粗重的声音却劈面而来，“你满和尚还真把这慈善山当成你庙里的私有土地啊！”一股浓烈的酒气也随风灌入了鼻翼，他着实吓了一跳。抬首望去，原来是廖光先支书又领着上午在欧阳慕容诊所纠缠过他的一男一女找上山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实在找不出别的话说。
　　“这样吧，沃土公司起草了一份与井湾里村联合开发慈善山果园的合约，看在你多年来也确实是付出了不少劳力的，过来签个字，也算上你一份，到时可参与红利分配嘛！”光先支书的态度非常明确，看来是势在必得，由不得分说了。
　　圆满和尚听得呆若木鸡，像一根老树桩直直地立在原处。他此时正好脸朝对面的金鸡坟地，目光忽地就被拥着里三层外三层花圈的欧阳青大夫的坟墓吸引住了。也就是刚跨入一九八一年的今年春头上，欧阳青大夫的冤魂得到了彻底平反，清明节那天，资水两岸凡受过他们夫妻俩恩惠的乡邻们全都自发地来到了金鸡岭，为死者献上了迟到的花圈。就连已是省委顾问的原中共湘中地委书记李正也微服专程到小镇唐市看望了欧阳老夫妇，还由慕容白陪着也到坟前表示了吊唁。
　　“欧阳大夫是受我的牵连出事的，但我们还得朝前看，相信这样的悲剧不会重演！”老首长的言语中既有着歉意，但更多的却是鼓励。
　　也就是那一次，李正老书记还顺便来了一趟慈善寺，并且颇为深情地发了一番感概：“在抗战时期，这庙里的和尚们为驱逐外虏是出过不少力的。我们可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些爱国的宗教界朋友啊！”不知是碰巧还是有县乡的领导有意打了招呼，村长廖大成正好也在。临别时，老首长望着已是满目繁花的漫山果树脸上漾溢出了悦色，但他还是像早有预感地交待身旁的年轻村长廖大成说：“有什么过不去的难事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当初谁也没有在意老书记这一句话的用意。
　　突然想起这事的圆满和尚不禁心就一动。
　　见和尚半天没有吱声，那个西装革履的老总就赶紧打圆场，“那我们还是先给大师傅几天考虑的时间吧，改日来签字也不迟嘛！”他是见识过圆满和尚如犟牛一般脾气的，不想把事态扩大，让宗教部门知道又会受阻。于是三人便围绕着慈善山参观一圈复又扬长而去了。
　　那一夜，圆满和尚只小寐了一会儿，他回忆起明禅法师临终前所托，回忆起自己二十多年风里雨里开荒植树，浇水修枝的辛劳，为的不就是想给村邻们留下一处无须花钱也能共享四季花果的人间仙境么？但如今眼看着就要经自己的手把这一梦想交给以挣钱为目的承包商……他虽然也想到了去找李正老书记还有挽回的可能，但再一想自己毕竟是一个出家人，或许不应该卷入这尘世是非的，况且挽回了又能怎样呢？还有就是……他使劲地咬紧着牙关不敢再往下想了。
　　正左右为难时，圆满和尚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哀嚎。
　　像是不忍心主人再为它分心似的，那一只整整陪伴了圆满和尚二十四个冬春的花面狸终于断气了。这时天已朦朦亮，东边向阳岭山垭也呈现出了微红的晨曦，仿佛早有心理准备或正好自我解脱似的，圆满和尚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而是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抚摸了一遍老伙计那一身几近干枯的毛，又用一方洗脸巾帮它擦干净四蹄，然后抱着它来到寺庙后那两排瓦缸旁，“老伙计，这最后的两口瓦缸是菩萨留给我用的，但我答应过送你去天国，你也算是护守寺庙的有功之臣了，还是先成全了你吧！”圆满和尚平静地把他的老伙计盘腿放进了缸中，又吃力地把另一只瓦缸合上……他心里终于又有了别样的盘算。
　　钟声又敲响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敲钟，虽然手有些发抖，钟声却格外地悠远而平和。圆满和尚是踩着丝丝余音下山的，他忽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自己亲手救下的老伙计已有了好归宿，师傅圆寂时最不放心的慈善山也已花果满园，我或许也真该去寻找自己梦中的那个叫江南的小镇了，说不准梦中的那一位白发老母还真在翘首等着我呢。
　　“你想想看这地方多好！满镇子人各做各的生意，虽是五名杂姓，却和和睦睦，亲如一家……”他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了老人的声音。
　　圆满和尚真的就这么走了。正如他谜一般来，又谜一般去了。
　　从此，慈善寺竟成了一处空着的古迹，不过人们的心中并没有悬念，因为寺庙里最后的两口瓦缸已严严实实地一直封存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一个秘密就更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他会一直把它封存在心灵的深处，那才是他最后下决心一定要离开慈善寺的真正动机。
　　值得庆幸的是，慈善山果园并没有被转包出去，因为此事不知怎么还真的惊动了李正老书记，在他的过问下，慈善山被列入了湘中地区的名胜古迹，所有权归属国家，由井湾里村代为管理。这当然是由相关部门以红头文件的形式直接送到村支委和村管委会的。
　　光先支书一看到红头文件，当即就傻眼了。
　　“他娘的，难怪这几日没见人，原来是告我的黑状去了！”愣了半天，光先支书突然就记起圆满和尚失踪后，反对他把慈善山承包出去的大成也说是有事要出一趟远门……想到此，他不禁怒火中燃，情绪失控，把红头文件撕了个粉碎，并顺手一挥，纸片如梨花飘落……
　　接下来当然是目无上级组织，独断专横的村支书被免职，廖大成顺理成章当选为新一届村支书。为此事乡党委还专门来了一位副书记，并列席参加了盛况空前的首次村支委民主生活扩大会议，井湾里新老党员近百号人全都到齐了，就连已是普通党员了的廖光先也发了言，还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在任职期间的盲目和私心。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由大成支书提议并亲自操刀为如何管理好慈善山出台了一个山规村约，并一致同意凿石立碑于慈善山下的路口。
　　碑文曰：慈善山自古以慈善扬名，经千年风雨，历百代沧桑，斯为胜迹。凡享此胜迹者，皆应以释圆满大和尚为楷模，祛除妄念，常怀善心，履护山之职，尽守土之责。故井湾里村每家每户必按人头每年须投入三个义工日，在村委会统一安排下为果树翻耕、施肥、浇水、修枝等。果熟季节，资水两岸无论老幼男女均可上山尝鲜却不能随身携果出山。此为山规村约，凡有违反者，必理当众口诛之。公元一九八二年立此碑之日起永久生效。
　　释圆满的事迹终于被刻进了的石碑，成为了资水两岸的传说。
　　这期间，慕容居士曾按照以往的惯例仍然先后到过慈善寺多次，她同样是带了药物上山的，也同样给菩萨上过香，给功德箱里放过纸币，末了又来到齐崭崭陈列着两排青色瓦缸的后院，并在最末尾处的那一对紧合着的瓦缸旁站定，呆呆默立良久后才复又下山。
　　日子就这么流走了，又是一年春天到来，慈善山繁花似锦，云蒸霞蔚，果真如人间仙境一般。这里已是七百里资水中下游最知名的一处人文景观了。但偶有微风拂过时，山顶上空空寂寂的庙宇中，也还会时不时传出一阵阵悠远而沉潜的嗡嗡声。
　　有人说那是千年古钟发出的嘶鸣声，也有人说那是未能封紧的瓦缸中发出的诵经声……这声音慕容大夫也听到过，但是当有前去她的诊所问诊的病友们议论起此事时，她听了也就听了，从不发表任何见解，即使有人问起，她也只是很平静地回复说：“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吧。这千年古寺庙里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果林中亦时有如描过眉眼的花面狸出没，瓜子样的脸庞，梅花般的脚蹄，毛色光滑而油亮。人们都亲切地称呼它：果子狸。果子狸。
　　春去春又回，如今的慈善山已经是果树成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