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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候，每当他问起妈妈，父亲总是长而沉重的叹息，再问得急了，父亲就对他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四岁，正是充满好奇的年龄，他眨着清澈的眼睛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父亲想了想说，可能等你上学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吧，其实爸爸也想她。
父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却像个大人似的安慰父亲，爸爸你别哭，我会使劲吃饭，妈妈就会很快回家了。
四岁的孩子，天真地以为多吃饭就能长大得快一些。从那天起，他真的每天都吃很多很多饭，六岁那年，他便比同龄孩子高出了半个脑袋，背着书包神气地站在入学队伍里，像只雄纠纠气昂昂的小公鸡。
自我介绍时，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队伍前面，骄傲地说，我叫高俊，今天我的妈妈就要回来了。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巨大的自豪感顿时充满了他的心口，他激动地又喊了一声，今天我终于可以见到妈妈了。
放学回家后，他果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还没等父亲说话，他便兴冲冲地跑过去，用清脆的童声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转过脸来，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随后便落下串串的泪珠。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蹲下身来抱着他，小俊乖，饿了吧，妈妈这就给你盛饭。
那天，他吃得很少，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妈妈，怎么能不激动呢。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刻在了心里，白的皮肤，弯弯的眉毛，慈祥的眼。他说，妈妈你真漂亮。
就这样，她走进他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还没等付出什么，便得到了他给她的“名份”。那时她刚刚二十三岁，八年前从贫瘠的大山里走出来，饱受人间冷暖后依然一无所有，惟一的收获便是认识了高俊的父亲。这男子沉默得近乎呆板，向她求婚时只说了一句话，我只要你对儿子好。
那夜，他缠着她给他讲故事，她温柔细滑的声音，丝缎般萦绕在他耳边。她给他讲《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是她惟一会讲的故事。还没讲完他就哭了，他说，妈妈你的声音真好听，以后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我就划一根火柴，那样就可以看见你了。
从那刻起，她决定永远也不告诉他故事的结局。
2
他渐渐地长大了，也渐渐地听到一些让他难过的话，比如有人说他和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比如有人说妈妈太年轻了，简直就像他的姐姐，比如还有人说他的妈妈早就死了，那个漂亮的女人其实不是真的妈妈……
青春叛逆期里，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欺骗，他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摔到地上，用力地踩，咬牙切齿的恨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当他举起相框的时候，她冲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几乎是要跪下来。她说，小俊，我求你了，别摔，别摔。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她种种的好，坚硬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他把相框重重地放下来，咣的一声，框架裂开了一条缝。她忙看他的手有没有被扎到，他甩开她，愤然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的时候，见她正抚摸着相框的裂痕，小心地把里面的照片取出，那是他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他与她的合影。
他听到她喃喃地说，还好，照片没有坏掉。
十三岁时，他便不再叫她妈妈，也不缠着她讲故事了，因为他早已知道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结局。他对她的冷漠和厌恶日益加深，并且毫不掩饰，在父亲面前，他更加表现出对她的不满，他越来越觉得不能让外人侵占了他的家。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在欺骗中生活了七年，与敌为友，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心高气傲的少年，个头窜到了一米七，由于她这些年的悉心照顾，他长得健壮结实。在窄窄的走廊上与她相对走过，他斜视着她，故意用厚实的肩膀撞过去，满满一碗热汤顿时洒了一地。她的手被烫得通红，火烧火燎地疼着。
她没说话，默默地将破碎的碗拾起来，用抹布将地上的菜汤擦净。回到屋时，却看见他在父亲面前说她的不是。她满腹委屈，但不想辩解，正欲离开时，却被父亲厉声喝住，你再这样就给我滚！
她低声应着，咬紧嘴唇不让泪水滴下来。隔着模糊的泪帘，她看见他的嘴角浮着一抹解恨的笑。他朝她走过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咕哝了一句，你休想占领这个家。
三十出头的她，早已学会了包容，更何况他只是个孩子，谁能没有任性的时候呢。她捂着烫伤的手背，依然对他微笑。
夜晚，他做梦，梦见了真的妈妈，他哭着对妈妈说这些年来的学习和生活，还有以骗子的身份闯进来的那个女人。蓦地就醒了，眼睛还是潮湿的。门缝中透进缕缕光亮，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把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看见她正在沙发上织毛衣。
每年的冬天，她都为他和父亲织毛衣，没日没夜的，只是为了让父子俩在春节时能穿上新衣。此时，她飞快地穿针引线，粗粗的毛线掠过她烫伤的手背，钻心得疼。
望着映在白色墙壁上的她勤劳的剪影，他原本就潮湿的眼睛，刷得一下落下泪来。
第二天清早，他去药店给她买了药膏，还是自尊心在作怪，他没有替她敷上，只是将药膏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
他忽然觉得她还是爱他的，爱他的父亲，也爱这个家。
3
他十八岁时，她离开了他。好像是一出戏，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她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简单的包裹，里面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走，只觉得她走得很悲壮，仿佛她当初来时，只是为了完成让他长大成人的使命。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猛地一颤，他竟然还未来得及报答她，还未来得及为她梳理鬓角的白发，她便走了。
十八岁，他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爱情。或许她的走，是因为她和父亲之间，不再爱了吧。
她走后，父亲便没有再提及她。心里老是有个疙瘩，让他很不舒服，终于忍不住向父亲问起。父亲说，当初娶她，正是因为她承诺会对你好，既然她已经不再对你好了，为什么还要留下。
像遭了雷劈似的，他愣在了原地。原来只是因为他少不更事时对她的积怨，而她对他的好，他全部记在心里，却从未对父亲说过。
他曾试图打听她的消息，却只是徒劳，她走的时候怎么就不留个地址呢，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隐隐痛起来。
大学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或许真是苍天有眼，他的念叨显了灵。那日听同学在议论着二号食堂来了一位漂亮阿姨，对人又好，总是笑眯眯的，在她那个窗口排队打饭的人特别多。
中午下课后，他飞也似地冲到二号食堂的七号窗口，那里早已排了长长的人龙。仗着人高马大，他踮起脚尖终于看见了她。虽然隔得很远，虽然她瘦得厉害，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有人看出了他脸上异样的表情，便问道，你认识她呀？语气中流露出的全是轻蔑，他瞪了那人一眼，没说话。原来校园里也有人情冷漠，如果他认了她，他便也会矮人一截，谁让她是个打饭的炊事呢，就算长得好看，可还是身份低微。
一连几天，他都没去二号食堂。可是再冷酷的心，也难敌十几年间她给他的爱，更何况他还是念着她的。于是又去看她，正碰上一群顽劣的男生在找她麻烦，非说她盛的饭中有脏物，还要投诉。
她被他们夹在中间，有口难辩，惟有低声下气地求他们。她说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她要赚钱给她的儿子买生日礼物。说起儿子的时候，她终于变得不再软弱，她大声地说，我儿子还是这学校的高材生呢，还拿了一等奖学金。
哄笑声中，她涨红了脸，怕他们不信，忙说这是真的真的，边说还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她说，你们看，这是他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我们的合影。
他再也忍不住，几下推开那群男生，用健壮的臂膀搂过她，愤怒和激动让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一字一句地说，不准你们再欺负她，你们给我听着，她是我妈！
她哭了，靠在他厚实的胸口。她说，我还以为这辈子你再也不会叫我妈了呢。
寒假，他将她接回家。他端来一盆热水，把她冻得红肿的双手放进去，轻轻揉按着硬硬的冻疮。
他说，妈，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让你走。
她看着他，布满细细皱纹的脸上，笑出了泪花。
小时候，每当他问起妈妈，父亲总是长而沉重的叹息，再问得急了，父亲就对他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四岁，正是充满好奇的年龄，他眨着清澈的眼睛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父亲想了想说，可能等你上学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吧，其实爸爸也想她。
父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却像个大人似的安慰父亲，爸爸你别哭，我会使劲吃饭，妈妈就会很快回家了。
四岁的孩子，天真地以为多吃饭就能长大得快一些。从那天起，他真的每天都吃很多很多饭，六岁那年，他便比同龄孩子高出了半个脑袋，背着书包神气地站在入学队伍里，像只雄纠纠气昂昂的小公鸡。
自我介绍时，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队伍前面，骄傲地说，我叫高俊，今天我的妈妈就要回来了。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巨大的自豪感顿时充满了他的心口，他激动地又喊了一声，今天我终于可以见到妈妈了。
放学回家后，他果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还没等父亲说话，他便兴冲冲地跑过去，用清脆的童声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转过脸来，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随后便落下串串的泪珠。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蹲下身来抱着他，小俊乖，饿了吧，妈妈这就给你盛饭。
那天，他吃得很少，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妈妈，怎么能不激动呢。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刻在了心里，白的皮肤，弯弯的眉毛，慈祥的眼。他说，妈妈你真漂亮。
就这样，她走进他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还没等付出什么，便得到了他给她的“名份”。那时她刚刚二十三岁，八年前从贫瘠的大山里走出来，饱受人间冷暖后依然一无所有，惟一的收获便是认识了高俊的父亲。这男子沉默得近乎呆板，向她求婚时只说了一句话，我只要你对儿子好。
那夜，他缠着她给他讲故事，她温柔细滑的声音，丝缎般萦绕在他耳边。她给他讲《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是她惟一会讲的故事。还没讲完他就哭了，他说，妈妈你的声音真好听，以后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我就划一根火柴，那样就可以看见你了。
从那刻起，她决定永远也不告诉他故事的结局。
2
他渐渐地长大了，也渐渐地听到一些让他难过的话，比如有人说他和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比如有人说妈妈太年轻了，简直就像他的姐姐，比如还有人说他的妈妈早就死了，那个漂亮的女人其实不是真的妈妈……
青春叛逆期里，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欺骗，他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摔到地上，用力地踩，咬牙切齿的恨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当他举起相框的时候，她冲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几乎是要跪下来。她说，小俊，我求你了，别摔，别摔。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她种种的好，坚硬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他把相框重重地放下来，咣的一声，框架裂开了一条缝。她忙看他的手有没有被扎到，他甩开她，愤然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的时候，见她正抚摸着相框的裂痕，小心地把里面的照片取出，那是他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他与她的合影。
他听到她喃喃地说，还好，照片没有坏掉。
十三岁时，他便不再叫她妈妈，也不缠着她讲故事了，因为他早已知道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结局。他对她的冷漠和厌恶日益加深，并且毫不掩饰，在父亲面前，他更加表现出对她的不满，他越来越觉得不能让外人侵占了他的家。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在欺骗中生活了七年，与敌为友，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心高气傲的少年，个头窜到了一米七，由于她这些年的悉心照顾，他长得健壮结实。在窄窄的走廊上与她相对走过，他斜视着她，故意用厚实的肩膀撞过去，满满一碗热汤顿时洒了一地。她的手被烫得通红，火烧火燎地疼着。
她没说话，默默地将破碎的碗拾起来，用抹布将地上的菜汤擦净。回到屋时，却看见他在父亲面前说她的不是。她满腹委屈，但不想辩解，正欲离开时，却被父亲厉声喝住，你再这样就给我滚！
她低声应着，咬紧嘴唇不让泪水滴下来。隔着模糊的泪帘，她看见他的嘴角浮着一抹解恨的笑。他朝她走过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咕哝了一句，你休想占领这个家。
三十出头的她，早已学会了包容，更何况他只是个孩子，谁能没有任性的时候呢。她捂着烫伤的手背，依然对他微笑。
夜晚，他做梦，梦见了真的妈妈，他哭着对妈妈说这些年来的学习和生活，还有以骗子的身份闯进来的那个女人。蓦地就醒了，眼睛还是潮湿的。门缝中透进缕缕光亮，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把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看见她正在沙发上织毛衣。
每年的冬天，她都为他和父亲织毛衣，没日没夜的，只是为了让父子俩在春节时能穿上新衣。此时，她飞快地穿针引线，粗粗的毛线掠过她烫伤的手背，钻心得疼。
望着映在白色墙壁上的她勤劳的剪影，他原本就潮湿的眼睛，刷得一下落下泪来。
第二天清早，他去药店给她买了药膏，还是自尊心在作怪，他没有替她敷上，只是将药膏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
他忽然觉得她还是爱他的，爱他的父亲，也爱这个家。
3
他十八岁时，她离开了他。好像是一出戏，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她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简单的包裹，里面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走，只觉得她走得很悲壮，仿佛她当初来时，只是为了完成让他长大成人的使命。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猛地一颤，他竟然还未来得及报答她，还未来得及为她梳理鬓角的白发，她便走了。
十八岁，他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爱情。或许她的走，是因为她和父亲之间，不再爱了吧。
她走后，父亲便没有再提及她。心里老是有个疙瘩，让他很不舒服，终于忍不住向父亲问起。父亲说，当初娶她，正是因为她承诺会对你好，既然她已经不再对你好了，为什么还要留下。
像遭了雷劈似的，他愣在了原地。原来只是因为他少不更事时对她的积怨，而她对他的好，他全部记在心里，却从未对父亲说过。
他曾试图打听她的消息，却只是徒劳，她走的时候怎么就不留个地址呢，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隐隐痛起来。
大学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或许真是苍天有眼，他的念叨显了灵。那日听同学在议论着二号食堂来了一位漂亮阿姨，对人又好，总是笑眯眯的，在她那个窗口排队打饭的人特别多。
中午下课后，他飞也似地冲到二号食堂的七号窗口，那里早已排了长长的人龙。仗着人高马大，他踮起脚尖终于看见了她。虽然隔得很远，虽然她瘦得厉害，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有人看出了他脸上异样的表情，便问道，你认识她呀？语气中流露出的全是轻蔑，他瞪了那人一眼，没说话。原来校园里也有人情冷漠，如果他认了她，他便也会矮人一截，谁让她是个打饭的炊事呢，就算长得好看，可还是身份低微。
一连几天，他都没去二号食堂。可是再冷酷的心，也难敌十几年间她给他的爱，更何况他还是念着她的。于是又去看她，正碰上一群顽劣的男生在找她麻烦，非说她盛的饭中有脏物，还要投诉。
她被他们夹在中间，有口难辩，惟有低声下气地求他们。她说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她要赚钱给她的儿子买生日礼物。说起儿子的时候，她终于变得不再软弱，她大声地说，我儿子还是这学校的高材生呢，还拿了一等奖学金。
哄笑声中，她涨红了脸，怕他们不信，忙说这是真的真的，边说还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她说，你们看，这是他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我们的合影。
他再也忍不住，几下推开那群男生，用健壮的臂膀搂过她，愤怒和激动让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一字一句地说，不准你们再欺负她，你们给我听着，她是我妈！
她哭了，靠在他厚实的胸口。她说，我还以为这辈子你再也不会叫我妈了呢。
寒假，他将她接回家。他端来一盆热水，把她冻得红肿的双手放进去，轻轻揉按着硬硬的冻疮。
他说，妈，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让你走。
她看着他，布满细细皱纹的脸上，笑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