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从《斜睨》开始
这是1948年的巴黎街头,该是深秋,男人礼帽西装袭人字呢大衣,女人则大衣手套蝴蝶结式帽子,男人挽着女人,在一间橱窗前驻足,女人手势生动,眼神集中于眼前画框,是什么图景使女人激动?男人却是心不在焉的,目光直愣愣地射向侧面一幅画:丰润的裸女背影,胳膊支在巴洛克式样的几案一角,一个大S形,深色长统靴的挑逗感欲盖弥彰,此时此刻在女人身边的男人,严板的大衣内裹着的是一个享受片刻荡漾的身体吧。不过,男人是体面人,他不动声色,眼神拿捏得当。摄影师起名《斜睨》,端的也是心领神会,快门按得靠谱之极。
罗贝尔·杜瓦诺(Robert Doisneau)眼光敏锐狡黠,轻盈的讽刺和温柔的体贴,甚或听得到他镜头后忍不住的一笑。他与时刻捕捉“决定性瞬间”的卡蒂埃—布勒松同样属于人文色彩浓烈的法国第一代摄影家。他们行走在上世纪初中期的巴黎街头,与橱窗公园街道公寓相遇,以镜头连缀起那些细碎的瞬间,活色生香了一个时空消失了的巴黎。从1928年的阁楼窗子内,张望着一男一女,希腊式的鼻子、髯须满面的“老生”,脖颈丰腴浑圆如雅典娜女神的“青衣”,神情肃然地眺望着,细瞧不过两座雕像罢了,昂德雷·凯尔特兹(Andre Kertesz)的照片倒像是对巴黎人引以为豪的艺术趣味的诠释。
《法国三代摄影家作品展》好比法国人影像情怀的一种当仁不让的展示。确实,法国是摄影的故乡,1839年,法国人达盖尔发明的摄影术把人和世界无可奈何的消失挽留住了,尽管这种挽留是局部真实,残片断简。
影像在早期摄影家手里,是记录式的,文献式的,马克·吕布的《艾菲尔铁塔的油漆工》,布勒松咖啡馆前接吻的情侣、街道拐角的小男孩,豪尔瓦特公园里穿婚纱的女人,布巴的《落叶丛中的小姑娘》……人、街道、场景,所有细节都逃不过他们锐利温情的眼睛。他们像都会的漫游者,记录、感受、审美着,仿佛卡蒂埃—布勒松《拉扎尔站》中跳跃水塘的男子与墙上女舞蹈演员劈叉姿势的呼应,一地生活的碎片,却让人想念浑浊的水塘闪烁的光影。
就这样,顺着《斜睨》,移步《法国三代摄影家作品展》。再次与布勒松、马克·吕布面对面,从熟悉的图片到摄影原作,毫无隔阂,那些“决定性瞬间”的细腻深情依然亲切。这些影像好比寒意散尽之后的春日阳光,温暖从身体内慢慢渗出,渐而升起,终是微微地燃起醺意,是人生里恒久的追忆。
慢慢的,影像变了,不那么柔情似水,也不这么日常瞬间了。摄影者们不满足于只是记录了。从1960年代开始,在一个哲学家波德里亚描述的消费社会里,时尚和广告的大量出现,摄影者渴望着以影像的方式制造梦想和幻觉。而随着时代的变化,相机的普及,摄影家更加野心勃勃,他们玩转录像、数码、装置等各种手段,从各种视角出击,期望制作出出人意料的影像。
摄影已经不是一个人和一架照相机之间的故事了。
玩偶的宴会
野餐、摘苹果、玩游戏……原以为真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野外的树,室内的餐桌,草地上燃起的火球,在在衬托出童年的烂漫纯然。可是,破绽很快出现了,这些个小人儿看上去明眸皓齿,姿势丰富,怎么眼大无神,直愣愣的样子,再细看,竟是真人大小的玩偶,虽然表情各有细微,服饰多彩。这些《宴会》、《采摘》等童年生活场景,原来是一场摄影家制作的虚拟现实。
从卡蒂埃—布勒松镜头下的巴黎生活的“关键瞬间”走出,转到贝尔纳尔·富孔的影像,仿佛从一个单纯的镜头反映空间走出,向着一个多元的方向,举起相机—卡嚓—显影,这样的过程似乎只能作为摄影的传统存在了。好比创作一部小说,其间的天地由着文字蜿蜒枝蔓而成,已然一个自成方圆的世界了。摄影家们也渴望创作出一个影像世界来。作为法国第二代摄影家代表的富孔,用镜头表达出了一个虚拟想象的世界,好比追忆似水年华,现实的童年生活再也无法复原,但这些塑料模特儿们,这些精心设计的场景,仿佛倒退了时间,使记忆和想象浮现成影像里的真实。
油漆工出身的富孔,1975年起开始回收废旧的人体模特,经过修整和再创造以高价卖给巴黎大型商店。迷恋上这种人形玩偶的他,后来用它们充当演员,布置出一个他理想中的儿童时代的虚拟时空,仿佛一幕幕瞬间定格的情景剧。如此真实与想象的融合,使富孔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影像空间,他也由此从事专职摄影。玩偶们是他许多作品的素材和道具。
童年毕竟无可奈何花落去,布景摄影的似曾相识不过是一种想象的再生罢。薰衣草田野上空的《白球》漂浮起的仿佛是一种追挽的冲动,张帆的《船》搁浅着,等待的风迟迟不来,《飞翔的孩子》更好比一个梦境的演绎,好比野地里的《火球》下面那些散乱的衣服,它们的主人早已消失,或者不过是些玩偶,这是想象的童年,还是真实的童年?或许是不能与一张童年的旧照片比较,毕竟富孔所询唤出的是想象和真实的交缠,是摄影制作的新理念。
想起那次在“影像生存”主题的2004'上海双年展上,王宁德的《某一天》如梦呓般笼罩了我。老式列车箱,硬木靠背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眼睛闭着的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沉在了梦境,身体仿佛只是空壳,抑或沉睡的废墟,图片上游移着一种荒凉、诡秘、恍惚的气息。让我想起那些阳光里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那些灰旧的老墙边煤球炉升起的烟火,那些卡其布罩衫时代等待一列慢车时的心情。这是怎样的某一天呢?作者说这些照片“和童年有关,和成长有关,和家庭有关,和记忆有关,和性别有关,和作者面对这些问题时的态度有关”。这些影像自然是作者的一种布景式创作,时间或者回忆,感伤或者冷静,客观呈现或者虚拟再现,同样互相缠绕。某一天之后的某一天,我们还能记起某一天的情形吗?好比冷月映池塘,波荡里,无处打捞。
可是,毕竟水光月影婆娑过。
1999年开始,富孔放弃了摄影,他的解释是:“摄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趋于成熟,当这样一个高峰时代结束后,随着摄影设备的普及,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纯图像时代。人们就生活在一个被图像包围的时代中,随时可以拍摄大量图片,已经很难分出真正意义上的摄影家了。我内心中想要表达的已经完成,不想再重复自己。”是的,数码时代的今天使摄影更成为一种工具而已,手持DC,照片到手擒来,人们用图片写日记,用图片记录社会生活,而且无须冲印,复制存档制作一台电脑全部搞定。难怪富孔在上海《法国三代摄影作品展》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传统意义上摄影家的概念已经不存在了。”
和物体在一起的幸福日子
一把勺子,当它被有意识地放大,纹路、刮痕,如稀疏的头发和墙面开裂,表面的光滑已然徒劳地瓦解,你可以说这是一个秃了发的头颅某侧,也或许可视为某种造型,就是不像一把勺子了,如一面镜子背面放大之后,时光的皱折和磨蚀,漫漶成一幅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或者大海里星罗的岛,甚或夜空下海浪的波光,明暗隐现,摄影师帕特里克·托扎尼(Patrick Tosani)称之为《地理》(1988年)。
熟视无睹的物体,以为它是应该的,我们看到的样子,其实机关暗藏,风光无限,好比《标号140/40的鞋跟》如此不同寻常地突兀眼前,像摩天大楼那样触目惊心,原本与表面一起沉落的花纹,繁花似锦。这样的镜头似乎是一门心思地使物体从卑微中开出花来,当视觉专注于此的时候,物体的造型、色彩、纹样获得了意义,好像前生和今世重叠在一起,却又有了分明,物体不是记录下来的那种单纯,是影像表达的“有为”。就好像当镜头对准了花蕊,作为物体的花瓣形成了神秘性感的意象,是可以脱离花之本体而去的性灵。当物体被逼近极限量时,奇迹出现了,陌生接踵而至,还因为线条造型获得了“有意味的形式”。
同样归入第二代摄影师,阿兰·弗雷谢尔(Alan Fleischer)的《刀子》、《熨斗的记忆》及《和拉·玛雅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已然是物体的独唱专场。纯黑背景,物体闪烁金属光泽,所不同的,是物体与人共同出场,半张人脸,背面裸露的躯体,映现于刀子或者台灯的某些局部,面目既清晰,却又模糊,边界消失于物体的深处,仿佛融为一体。这些如汉代铜镜一样的物体,反射出与人共同体验的瞬间。其实这些瞬间是日常生活里随时都发生着的,比如用勺子吃饭的时候,有心照一下,就是一张变焦的脸。还有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无时不在映现我们,只是我们不知罢了。物体与人、与生活,剪不断,理还乱的。
照相机把这些瞬间创造了出来,它不是卡蒂埃—布勒松式的记录人和环境共生的瞬间,而是镜头有心的一种发现,一种再创造。图像的产生和消失,游走于现实和虚构的边缘。
这些影像产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法国,当时的摄影师不怎么满足于单纯对外部世界的记录了,他们渴望创造出图像世界来。但他们的摆脱和质疑前辈之窠臼,似乎尚温情脉脉,他们只是期望超越影像的文献功能,放手进行艺术理念的贯彻,于是,有了更多的设计摆拍,而非仅仅那些“决定性的瞬间”——那是生活自然的赋予,需要你的是眼手心一致的捕捉,如此于单纯的物体里诱发造型的美感,点石成金了平常物体的艺术感觉,虽然并非这些摄影师的首创——他们的同胞杜尚早在二十世纪早期就将瓷便器送到展览会上去了。
合理地浮起
摄影家们质疑/挑战世界的伟大梦想看来在拉美特身上得到完美的实现。看到他的作品,疲累的视觉仿佛在久久的盘山之后,玛尼堆上的经幡突然斑斓眼前,山口到了。
——场景是耳熟能详的:海,海岸高楼林立,背衬一抹起伏山峦。高楼脚下,自然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香江繁华。就在海面上,升起了如舟的阳台,阳台正常直立,一个男人把阑而立,眺望远方,眼底香江收尽。此时的大海高楼,却是翻转九十度角,该叫“海立面”了。而男人倒是怡然,海上风平浪静,情况一切正常。
拉美特(Philippe Ramette)的图像世界似乎就是要与熟悉的世界天地拧一把劲的,图片里的男人就是他自己。在《合理的浮起》里,绳索把他高高吊起,一头直往云霄,一头却系着一个木头立方体,眼光俯视,是法国蓝瓦灰墙的古典宫殿,塔松蓊郁,草坪亮绿,世界明朗纯净,这个男人双脚垂空,点一枝烟,傲视蓝天。一派现实安稳的情景里,似乎暗暗流溢着某种随时可能突变的超现实,是时空隧道令人惊异地打开了?还是黑洞坍塌了?可是,看着,却又不为男人担心,他就应该如此悬浮着,超然而合理。谁说不能?庄子之音悠悠传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拉美特半跪海底,珊瑚环绕,气泡随呼吸而冲上海面,不要氧气罩,不要蛙人工具,那块《合理的底座》似于海底自然生长,物体之间的挤压、铺展和投影表现得丝丝入扣。自由的悬浮、沉落、旋转,随意地改变视角方向,列子只能御风而行,而我们在拉美特的摄影中摆脱了一切“有待”,可以像他那样于垂直的盘山公路上临崖而坐,进行《合理的欣赏》;也可以在一棵树上行走,虽然谦虚地说此乃《非理性的行走》,还真对了胃口,谁不朝思暮想着飞檐走壁啊,因为不能,就只好投身武侠做梦,写的人,看的人,心知肚明,两厢合谋,共同做一把“人之非为”,比之武侠可以在文字里呼风唤雨凌虚蹈空,哪怕移身大法,哪怕古墓阴功,反正没人较这个真,过把瘾罢;可拉美特玩真的了,他图像化了这些匪夷所思,在图像里挑战地心引力,挑战人之限制,人就是走在墙壁上了,反过身伫立跳板上了,一个《偶然的转折》,《重力的倒置》实在自然而然。
自然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会心之时,竟然是全然地认同,拉美特的影像仿佛轻而易举地创造了一个“合理”的时空,在现实之内生成,却焕然一笑,似一种不可能的飞翔,裹挟着我们跳出一回“界外”。
更持红烛赏流霞
虽然只是法国摄影家的历史传承,却也概全了摄影的历史和现实风貌。读图时代的当下,摄影家的称呼怎么嗅着都暧昧起来,每个人都可以随手拍下他眼中的影像,影像也时刻增殖着,镜头—快门的向度似乎已然不能满足影像人的雄心和勇气,突破的边界在哪里?除了继续着“决定性瞬间”,录像、多媒体、雕塑、舞台艺术、装置等等被纳入视野,摄影已然不那么纯粹了,或者说它时刻渴望着观念和技术的双重“加持”。
或许,技术的进步和普及似乎使摄影家失去了一种“专业资本”的荣耀,玩偶的“宴会”敌不过分分秒秒之图像的饕餮,艺术家倒正可释然,充分释放人之身心,恰和艺术本意。倘若一心诠释,一意表达,一径欲震惊人的视觉,飞翔于图像之海洋,若另一位法国当代摄影家纪尧姆之《巴黎·燃烧的灌木》,黑色背景的屏幕上,一棵灌木充分地立体地妖娆地燃烧着,至星星之火,至灰烬点点,影像的盛宴依然流觞曲水,川流不息。从观看瞬间的现实,到欣赏情景剧般的影像空间,乃至形式感极强的纯粹视觉,观者如我,终究还是从嚼蜡中锤炼了视觉神经,乃至通感训练,继续影像生存。谁让我们的六根不净呢。
同样以制作摄影擅长的皮埃尔和吉尔有幅《传说》,月色夜空,金发碧眼的和服女子端坐花环,衬着影影绰绰的和风建筑,疑似异国情调之仙女下凡来。——好比影像的寓言,瞬间停止了,是时间的碎片,竟缀起时间的记忆,或者虚拟了想象的现实。
不禁想起李商隐的《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
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
更持红烛赏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