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伯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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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茅堤镇新街口的省道旁,有一座水泥桥。此处人来车往,十分热闹。桥头有一单层瓦顶的两开间小馆,早上卖包子、馒头、热干面,中午和下午卖炒菜,接待的多是过路司机和赶集的农民,生意不错。客人多的时候,便到退后六七米的那栋两层小楼底下,再铺桌椅碗筷。这栋两层小楼,是老板自家的农舍。
  老板姓朱,人称朱伯,也自称朱伯。老板娘姓胡,人称胡伯,老板也称她胡伯。
  小馆里,终日见到的是老板娘忙里忙外,既是面点师,又是厨师,还是跑堂的小二儿。一天到晚,似乎从没见她屁股落过板凳。这样勤劳能干的妇女,江汉平原到处都是,似乎也没有甚么特别。
  老板朱伯,大多时候都坐在桌前,要么一杯酒,要么一杯茶,很少做事。老板娘实在忙不开时,会细声地喊,你朱伯,帮我洗几根葱。这时,朱伯才笑眯眯地起身,不紧不忙地帮上一把。忙罢,朱伯又坐回桌前,端起酒杯或茶杯。
  朱伯每每与人喝酒喝茶,见堂客忙得像陀螺似的,便感叹说,胡伯没得说,是我这辈子的福气。我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啊,要不,怎么这辈子让我遇上胡伯。
  听话的人就说,是啊是啊,朱伯这辈子做的好事也多呢。
  朱伯开心一笑,小眼眯成两条缝,两边眼角,各开出半朵小菊花,额头上也挤出数道长长的横纹。
  朱伯说,来,喝酒喝酒,朱伯一杯酒,就是福气。
  二
  老川、曾小师、霍维东等,都是无家无室的单身汉。朱伯的大儿子大军,在镇街小学代过课,与曾小师同过事,大家都是好朋友,所以,小馆子也成了他们平凡生活里一个不可或缺的场所。虽然不可或缺,每次老川、曾小师等骑车经过桥头,都很怕朱伯看到。只要被朱伯看到,他一定会叫,小川小川,下来陪朱伯喝杯酒!或是,小曾你们几个,下来陪朱伯喝杯酒!
  问题是陪朱伯喝酒,他分文不取,三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老川、曾小师等人,哪里好意思。他们清楚,朱伯晓得他们几个晚辈,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让他们陪酒,主要出于心疼他们。有时为了躲酒,他们便尽量不走桥头,而是绕远道而行。有时从老街那儿绕,有时干脆上了长江大堤,绕很远的路,骑车去县城,顺便看江滩与沙洲的风景。老川、曾小师、霍维东,家都在城郊,差不多每周都要去一趟县城。
  时间久了,朱伯也看出来了,然后等大军从城里回来,就让大军去叫。说朱伯说的,一定要小川小曾小霍来家喝酒,不然,我就要找到学校去问一问,朱伯是哪里得罪了他们。
  下午,老川和曾小师去朱伯家,拎了两瓶酒,一条烟。
  朱伯生气地说,你们两个,朱伯是哪个地方得罪了你们?为甚么要把我朱伯当外人?
  别看曾小师一贯风趣能侃,关健时刻,却只会傻笑,露着大牙,嗯嗯呵呵,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老川说,朱伯,您把我们当儿子待,儿子是不是要孝敬孝敬老子?我们几个,年年月月喝您的酒,就不兴偶尔送点酒给您喝?
  朱伯更急了,说,小川啊,我就说直话吧。大军做过代课老师,你们的情况我晓得。哪天你们收入高了,天天送酒来,朱伯都不会客气。毕竟朱伯一辈子,就好这一杯酒。可是啊,你们一两个月都没来了,朱伯每天端着酒杯,盯着门外,朱伯快盼死了。大军在县里上班,有时星期天也不回来。朱伯满以为有你们几个在身边,朱伯也不寂寞。你看你们,好像都在躲着朱伯。
  说到这里,朱伯真生气了,脸都红了。
  大军见了,赶紧说,你们几个,屁的朋友,我大军不孝,你们未必一定要学我?
  朱伯一听,笑了,看看,大军不愧是朱伯亲生的儿子。
  老川、曾小师连赔不是。大家都笑了。
  曾小师说,胡伯,菜好了没有?
  胡伯的脸笑成一堆菊花,说,好了好了,你们朱伯,一大早就买好了菜,早早叫我准备,今儿有你们爱吃的豆腐丸子。
  朱伯便笑,辛苦我们的胡伯了。豆腐丸子不是街上买的,是她自己做的呵。
  胡伯做的豆腐丸子实在好吃。新鲜的老豆腐,与手工的剁肉糜、香葱、炒泡的阴米等拌匀,由虎口里往外挤成丸,放入屉笼里蒸熟,然后再油炸,或下锅加上芡汁,或直接下到火锅里,是江汉平原特产。
  上了桌子,朱伯拿过老川、曾小师拎来的酒,说,就喝它,喝你们的一片心。又说,那个小霍,怎么没来?
  曾小师说,他去领导家搞关系去了。又说,反正我们中间,将来也要有个当官的。
  朱伯叹道,小曾,这回算你说对了。朋友中间,各条路上都有人,当然是好事。小霍求上进,也当然是好事,但若是自己太委屈,也不值得。我朱伯这人啊,退伍回来,做过村干部,还抽到水利部门跑过腿,要是想上进,现在也在镇上或水利部门,好歹有个位子。可是有位子又怎样?你们看你们的朱伯,哪一滴比那些位子上的人差。当然,风吹雨淋,人是要黑些瘦些,也要老些,但是心里过得光坦啊。
  曾小师说,朱伯的日子,街上没几个人不说好的呢。
  朱伯笑道,你看,朱伯早上起来,帮胡伯去街上买菜,回来两个肉包子就一杯酒。然后扛把锹,去那三亩地里转一圈儿,回来刚好吃中饭,又是一杯酒。然后睡個午觉,办点其它事,然后……反正也没甚么正经事。到了五六点钟,吃晚饭,又是一杯酒。晚上喝会儿茶,转一转,睡觉前又是一杯酒。你们看,这日子有甚么不好呢。何况,还有你们胡伯陪着。胡伯一辈子不跟我生气,朱伯偶尔生气,胡伯就让着。
  一杯酒下肚,又来一杯。
  朱伯说,有你们来,我都喝双杯的。又说,你们几个,还都年轻,前途无量。小霍将来,肯定会混个一官半职,这是不需说的。我的大军,承单位抬举,有个小官职,但是我经常提醒他,要求进步是对的,但是有两点一定要注意。哪两点?一是不丢人格,二是不做欺心事。你们看那些当官的,过得也都小心翼翼的。
  朱伯说到这里,便开始数落儿子。他说,大军你小子,灵活,这点你老子不如你,不过重义这点,我眼前也不担心。但是你千万不要为了上进,委屈自己。你老子我,好不容易养下两个儿子,不是让你们来人世间受委屈的,是要让你们来开心的。你的老弟人老实,但是在农村里,跟我住在一起,不会有委屈给他受。你这个做老大的,在外面受没受委屈,老子也不晓得。不过你记住,做人可忍一时之气,但不可忍百日之气。古话也是这么说的——“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但那说的是忍一时,而不是忍一年,更不是忍一辈子。如果一个人要忍一辈子地活着,那样,就算将来能做局长县长,也一样的比不上你的老子我。   几个晚辈便望着朱伯笑。
  朱伯说,你们别光顾笑,朱伯这人生的总结,你们也可参考一下。人活一辈子,要求个自在,找个实在过日子的贤惠堂客,不求好看。有一份自己轻松就能做好的事业,不求风光。
  老川叹道,朱伯这话,我那做了一辈子高中老师的崖崖(爸爸),我想他也是说不出来的。
  两杯酒下肚,朱伯说,今儿朱伯很高兴,喝了六两了。朱伯不陪你们了,我去喝茶,你们弟兄几个慢慢喝。又冲厨房说,胡伯,再炒两个菜来!淡一点!
  朱伯这一天四杯酒,少说也是一斤开外。这日子,也是神仙了。他身体硬朗,心态极好,人缘也极好。老街新街,村子里,就是年岁比他大的,也都习惯叫他朱伯。大家有甚么事找朱伯帮忙,朱伯是有求必应。能帮的帮,帮不了的也热心出主意,排忧烦。不过朱伯无论做甚么事,都会与酒扯上关系。对酒来说,朱伯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好人。而对朱伯来说,酒也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好东西。
  三
  一日,老川又被朱伯从自行车上叫下。一边喝酒,一边谈。朱伯的话,从来都不是漫无边际的扯淡,更不是自说自话,而是与相谈者的生活工作密切相关。朱伯更不像许多好酒之人,动不动吹嘘自己的见闻与经历。朱伯喝酒谈天的时候,更像是一个风趣的民间哲学家。哲学本来是一个古板的东西,但到了朱伯这里,却是那么的生动形象,那么的活泼幽默。
  此时,朱伯谈的是桌子上的卤菜。
  朱伯说,这卤菜是朱伯亲自做的。别看朱伯平时好像很少伸手,但做菜的手艺,你胡伯也服。自古好酒的人,必会做菜。我这里的卤菜,用了两样别人没有的卤料。一是广东新会的陈皮,二是甘肃天水的花椒。这两样东西,都是陈了五年以上的。朱伯当兵时,一个战友是广东新会的,他们那儿的陈皮,天下闻名,据说放上几十年,贵过黄金。一个战友是甘肃天水的,那儿的花椒,品质是别地花椒的数倍。朱伯每隔几年,都让他们帮忙买上几斤。来这儿喝酒的,都说卤菜好吃,还问我是不是放了罂粟壳。我说,凡是欺心的事,你们不要和朱伯连到一起。你们拿去检验,有罂粟成分,我这一大一小两栋房子,就是你们的了。
  見老川听得津津有味,朱伯兴致更高了。他说,我晓得,小川你祖上是大户人家,对吃很讲究,遗传下来了。你有个亲姑妈,解放前是千金小姐。她嫁在我们镇的那一家,也是个富户。多年前,你姑妈家盖房子,我给她家帮忙,吃过两顿饭,她做的菜,县宾馆做的也赶不上。我在当镇里的人大代表时,在县宾馆吃过几次。所以,我今儿才跟你说我这秘方。
  老川便适时向朱伯敬酒。
  朱伯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还有一个秘密,我这卤料,从我开馆子起就有了,是六七年的老料了。每次的卤汁,我都不会倒掉,而是用瓦罐装好,放在冰箱里。我们开馆的,三两天就要卤一次菜,卤菜时,直接放老卤汁,再适量放点新的卤料。这样保存超过十年几十年的卤汁,才是上好的东西。
  老川举了杯说,朱伯,我记住了,来,我敬您一口。
  朱伯喝了一口酒,说,你说我们天天离不开酒的人,没有合意的下酒菜,也是不行的。朱伯见你喝酒,虽喝得不少,但从不过量,晓得你将来会是个真正的喝酒人,所以把这个秘方教给你,你就一辈子不愁下酒菜了。
  老川说,多谢朱伯了,这秘方,大军晓得了吧?
  朱伯说,大军不会像我这样离不开酒的,所以我懒得跟他说。大军这点不像朱伯,他一辈子都不会把心思放在吃上的。但是,你会是一个讲究吃的人。朱伯又说,不过小川,建议你今后自己一个人喝酒,控制在二两以内,这样对身体好。朱伯当初没体会到这一层,搞成了这个酒量,多年了,想减少已做不到了。
  正说着,外面有人吵闹,朱伯放下酒杯说,我去看看。唉,你不晓得,朱伯还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呢。
  四
  老川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朱伯回桌,出去一看,朱伯在给两口子劝架。
  朱伯跟你们说,离婚这两个字,千万不要轻易说出口。你们心下想想可以,说出口就不对了。
  路边一对小夫妻,女的扯着男的,要过桥去镇政府离婚。女的一边喊离婚,一边扯陈谷子烂芝麻。两人的衣服都扯乱了。
  朱伯笑道,哪个人没有缺点?都想一下对方的好处,就甚么都想得通了。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小伢子。离了婚,小伢子跟哪个,你们商量好了吗?如果商量好了,你们可以过桥去镇政府。民政办的小郑,是个干脆人,保证不用你们三句话,就利索地给你们把手续办好了。两个章一盖,一人一份。也就十分钟不到的事儿,在一起过了亿万个十分钟的两个人,就离了。对了,公章是盖在相片上的,你们俩带相片了吗——一寸的彩照?
  这样一问,小夫妻俩慌乱了。
  见小夫妻俩的气小了不少,朱伯说,朱伯还要说,在你们两个看来,小伢子跟哪个都可以,哪个都是亲的。但是在小伢子的心里,那可是跟哪个都不可以,他必须跟你们两个一起过。对不对?小伢子身上的血肉,一半是崖崖(父亲)的,一半是姆妈(妈妈)的,所以,小伢子少了你们哪一个,都是不行的。
  旁边的人也一起劝说。
  朱伯指指忙着的胡伯,说,我跟胡伯一辈子,也吵过闹过,只是从没像你们说要离婚。朱伯当兵出身,脾气大,生起气来,胡伯就让着我。我一想,真要离开了胡伯,哪个来管我两个儿子?哪个来管我下酒的菜?所以很快我的气也消了。所以,你们年轻人生气吵架是正常的,但是动不动就闹离婚,就都是错的。朱伯可以这么说,只要不是有外遇,哪个先提离婚,哪个的错就最大。所以,你们听朱伯的,都想想对方的好处,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要想。另外,还要想想离婚的坏处,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要想。怎么样,给朱伯一个面子,先回家考虑一下?要是考虑好了,先回去准备一下相片怎么样?不要两人去了民政办,差这少那的,害得人家小郑最后盖不了章。小郑那小伙子蛮怕麻烦的,闹不好,他死活不给你盖章的呢。
  小夫妻俩都不吭声了。
  朱伯冲男的说,你们吵闹时,朱伯正跟中学的川老师喝酒。你们小两口老这么僵着,朱伯怎么好回桌陪川老师喝酒?朱伯一杯酒,全茅堤街都晓得的,是朱伯人生最重要的事。现在,朱伯人生最重要的事,被你们搅乱了,还不跟朱伯赔个不是?   男的连说,对不起朱伯,不该搅了您的酒。
  朱伯笑道,你个家伙,朱伯跟你非亲非友,也只是搅了一场酒,你都赔不是了。你说,你面前这个漂亮的堂客,天天给你做饭洗衣,给你生儿养女,是不是更应该赔个不是?
  看热闹的都笑着喊,对,朱伯说得对,赔个不是,赔了她不依,就是她的不是了。
  男的一下被套住了,只好顺坡下驴,低下头冲堂客说,我不对。
  女的迟疑了一下,露出一丁点儿笑,觉得不妥,连忙忍住,又板着脸说,我没听见。
  看热闹的又喊,大点儿声,大点儿声!
  朱伯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做强盗也要大声点儿嘛。
  男的终于大声说,是我不对。我们都不耽误朱伯喝酒了,回去吧!
  见女的还死绷着脸,朱伯说,其实你也没别的错,就是不该随便说离婚两个字。朱伯晓得你其实很明事理,只是要气他一下。但是朱伯告诉你,气他有很多法子,离婚两个字,是最没有智慧的法子。下回你要气他,你可以来问朱伯用什么法子最好,朱伯保证免费教你,外带搭给你四个肉包子——你们一家四口,一人一个。哎——胡伯做的肉包子,大家都说好吃啊。
  女的到底没忍住,扑哧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脸也红了。
  朱伯笑道,现在,你是不是该回去为伢子做饭了?伢子跟你们做一世儿女,也是难得的。这辈子他们不叫别人崖崖姆妈,只叫你们,所以,你们也要对儿女好一滴。所以啊,你也给朱伯一个面子,让朱伯回桌子去,好好陪川老师喝酒。
  见小两口的气消得差不多了,朱伯笑道,说到川老师,我要多说两句。他是我们茅堤中学,唯一一个把学生伢教得在省报上发表文章的老师。你们的伢子明年就要上中学了,你还要搅川老师的酒?到时候,别说不把你们的伢子教得发表文章,川老师一不高兴,还天天罚他站办公室,那时,你们可别生气啊。
  女的只好红着脸说,朱伯,看在伢子份儿上,我回去做饭,但是我决不原谅他,做的饭也不让他吃!
  朱伯正声地说,对的,朱伯也不同意给他饭吃!下次他要惹你生气,朱伯也要打他的屁股,不过你可不要暗暗心疼。所以,朱伯要强调一句,你们伢子上中学时,一定要请川老师喝酒,也一定要请朱伯去作陪,这样,朱伯才会原谅他,川老师才会原谅他。
  女的脸一松,差点要笑出声来。但她又故意绷了一下脸,低下头,率先走了。再不走,她真要笑得震天响了。
  老川在一旁,想起了一首谣歌:
  一时哭,
  一时笑,
  两头黄牛打惊叫,
  一头往前走,
  一头紧跟随,
  跟到河边脚爬背,
  爬了牛背倒地睡。
  等女的走远,朱伯冲男的说,你小子还不跟去,难道要等一辆小轿车来拉?快去,注意,不要跟得太近,保持二三十米的距离。回去之后,你闷头找事做就行了。女人嘛,嘴巴上肯定不饶人的,让她骂几句,千万不要再回嘴,否则,朱伯一杯酒,就是白白被你们搅了。
  男的点点头,动了身。朱伯又在后面说笑道,晚上主动点,抱一抱。
  看热闹的一阵大笑。都说,朱伯的宝贵经验啊。
  朱伯笑道,你们想听朱伯说漏嘴,那你们想错方向了。胡伯就在那儿,你们去问问,我们老夫妻几十年,有这样吵过吗?总而言之,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就是罪过。
  看热闹的说,您和胡伯没吵过,但是抱过啊。
  朱伯大笑,见你们的神,不抱哪有我家大军小军。这老天生男生女,就是要我们来抱的,不抱,老天爷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大家说,还是朱伯的酒厉害,才喝半杯,就把离婚的劝回家了。
  朱伯笑道,要是这酒喝的是别人的,也还不吃亏。你们看,朱伯每次做调解人,喝的都是自己的酒,费了那么多口水,跑掉了那么多酒精气儿,朱伯吃大亏啊!
  人群还没散去,似乎在等着朱伯多说几句。
  朱伯正色地说,你们还站在我家门口,难道在等胡伯跟你们摆杯筷?摆杯筷胡伯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你们都要掏钱的。不怕掏钱的话,那就都请进屋吧。胡伯这几天正抱怨生意不好。来来来,大家进来让胡伯高兴高兴。
  众人这才笑着散去。
  朱伯进了屋,说,小川,耽误酒了,来,接着喝。来来,酒断了半天,须得再加两口酒了。又冲胡伯喊,胡伯,再加点菜来,小川不喜欢太咸的!
  胡伯说,你找我做甚么?应该找刚才吵架的小媳妇。又说,哪里是小川不喜欢太咸的,都是你自己!
  朱伯说,刚才那个小媳妇?她没这资格,厨艺太差,下不了酒的。朱伯一辈子,只用胡伯的菜下酒!
  五
  年底,大军结婚了。热热闹闹办完喜事,胡伯又摆上一桌,请老川、曾小师、霍维东和镇卫生院的小沈四人喝酒。
  朱伯说,这几天,你们辛苦了。布置新房,招待客人,还有,小曾写了这么多对联。朱伯家满堂红红火火,大家都说字写得好。特别是小川,大门上的那副对联,把大军小两口的名字都作进去了,看了对联的人,个个称好。朱伯真的喜得不得了。大军现在成家了,小军比他哥积极,伢子都可打酱油了。朱伯这一辈子,知足了。来来来,朱伯今儿要敬你们。
  这时,大军两口子过来了。朱伯说,来来,你们两口子先敬他们一杯。你们结这个婚,自己倒是幸福,没有他们几个,你的老崖崖要累死的。大军小两口便一起敬酒。
  朱伯说,现在我要赶你们了,时候不早了,快去你丈人家,回访丈人丈母的事,得按老规矩来,不能失礼。
  大军小两口走了。朱伯说,跟你们几个说,朱伯是真高兴,别看这个新儿媳打扮得挺时尚,也有点儿大大咧咧,但我很喜欢。这是朱伯看着长大的女伢子,家教没得说,我放心。当初大军在城里谈的一个女伢子,漂亮是很漂亮,朱伯一见面,就不乐意。朱伯我黑了一回心,硬是不同意,还跑到她单位去丢了一回丑,摆明我们家不接受那个女伢子。大军几个月不理我这个做老子的。不过,他后来想通了。你们看,他们小两口,这不是挺好!
  大家便一起向朱伯敬酒。朱伯酒到嘴边,忽然停下来,说,哎,今儿说好是朱伯敬你们,一高兴,却忘了,又被你们敬了。好,也一样,来来,喝!
  朱伯的日子顺起来,用他的话说,门板都挡不住。大军结婚不到一年,得了个大胖小子,朱伯更是喜得不得了。那酒,也喝得更加有滋有味。
  六
  星期天,老川正睡午觉。曾小师急急而来,喊,川哥川哥,快起来!
  老川很是诧异,曾小师从来就不是一个急性子,这样急慌慌的,一定非同小可。
  朱伯走了!
  甚么……走了?走哪去了?
  唉,是去世了!
  瞎说!
  老川情知曾小师不会开这种玩笑,但还是不敢相信。
  老川说,前天我从桥头过,他还叫我陪他喝了酒,好好的啊!
  唉,就是喝酒喝走了!
  是甚么事让他喝那么多?
  也不多,跟平时一样,一杯。就是午饭时,朱伯跟平时一样,一个人慢慢喝。过了半天,胡伯从厨房出来,见他趴在桌上,以为他睡着了,一推,身子都凉了。
  老川急忙骑上车,与曾小师奔桥头而去。一路上,心下酸酸的。
  朱伯的葬禮,是茅堤镇最隆重的。村子里的,老街上的,新街上的,很多从没和朱伯打过交道的,都来了。鲜花丛中,朱伯的遗像,一直冲着人们眯眯笑着。遗像之前,摆了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一瓶本地散酒。这是老川、曾小师、霍维东敬上的。
  按照江汉平原风俗,朱伯满了五七(第五个七天),就要入土为安。这天又来了很多亲友。老川、曾小师、霍维东,把三瓶酒埋在了朱伯的墓旁,墓碑上石刻的挽联是:
  一杯清酒笑饮平凡人生,
  百般美德芳传后世茅堤。
  横批:
  仁乐永垂。
  人们看了都说,这副对子,茅堤镇别人不好说,朱伯是完全当得起的。这川老师作得对,曾老师写的字,好!朱伯,他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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