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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不情愿地坐在凳子上，心如死灰。那只凳子半人来高，板面很厚，是家里最重的那只，似乎永远坏不了，甚至可以当作传家宝。这只凳子往院子里一摆，就像扎了根似的，仿佛只要人的屁股一沾上去，就会被紧紧吸住无路可逃。冬日的阳光冷冷地照过来，晃着人的眼，小院里有了些明亮。但也仅仅是明亮，并无半点暖意。
我得在这凳子上坐上好久才成，其实一秒都坐不住，心还在巷子里大呼小叫，左蹦右跳，不舍得回来。可却逃不得，父亲的手已按住了我的脑袋，且早有一张布子勒在脖子上，勒得有些紧，让人感觉呼吸不畅。等他的手推子噌噌一响，这才真正地绝望，谁也不能顶着被推了半道沟的脑袋四处玩耍。当一撮头发掉落的瞬间，某一片头皮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凉意。
真不想理发，可是父亲的推子不答应。要过年了，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那把长久不见的银光闪闪的推子，握在手里反复捏一捏，手柄间夹着的弹簧一张一缩，推子发出急促的噌噌的声音，他又找来装机油的小瓶子，那是母亲的缝纫机油。从它细长的嘴里挤落的一滴机油，滴在推子的剪齿上，一股机油味飘散开来，久久萦绕不去。
我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哭丧着脸，任由父亲摆布，大概一张小嘴还很不情愿地撅着。屋前那棵石榴树仿佛正对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推子落下去的地方让人觉得冰凉，尤其从脖梗处向上推的时候，感觉像是被人塞进去一块冰。推子的声音在头顶游走，像一只吞食头发的小兽，咔嗞咔嗞，得意地叫着。忽然，推子一急，声音消失，头皮被锐利的剪齿扎得猛地一疼，我的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或者，那剪齿咬住人的头发不肯松口，又揪出一片疼痛。父亲停下来，提起推子，在手里反复捏一捏，便又奔了我的脑袋而去。
父亲给别人理发的时候，总是一副轻松自得的神态。就像正闲闲地抽着烟跟人聊着天，不紧不慢。他明明在替人服务，却像在手里握了生杀大权一样得意，又像在卖弄自己的手艺。他把人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又指使人把脑袋低下点或者抬起来。大概给我理发时，他也是这般骄傲又自得的神情吧。
需要理短的地方，父亲会捏过一把梳子，那是姐姐常用的一把红色塑料梳子，把人的头发一梳一抬，推子便顺着梳子噌噌地理过去。有时梳子卡在头发里，便又脸上，有的钻进脖颈，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理发真是一件让人遭罪的事。再乖张的孩子此时都得变得老实，像硬着头皮接受大人的训诫，却一点也不敢违抗。
等终于理完，要欢呼雀跃的时候，还得被按住脑袋，让扫炕的笤帚在耳郭、脖子上扫几圈，好扫去碎发，这时笤帚的细芒就又扎出一身的不适。终于忍耐完，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此刻的我真如得了特赦一般，又成了撒欢的小马驹，一脚跨到屋里，取脸盆兑热水，挤点洗发香波，有时甚至就是洗衣粉，哗啦一洗，碎发尽落盆中，人的头脸光洁一新，再到屋外，感觉脑袋被风吹得生疼。
回头看时，凳子上早已又被按下一颗脑袋，那人照例咧嘴挤眼，一定又被夹住了头发。可是自己早忘了刚才的疼，袖手一旁，窃笑着，只顾事不关己地去看别人的笑话。
这样的折磨应该每隔一两月就得重复一次，不会更长。但我已忘了那些头发跟那些日子是怎样含混着过去的，现在就只记得过年时的理发情景了。大概是因为有些郑重或隆重的味道，因着一个刻意的新，或者算是一个仪式，才叫人印象深刻的吧。平常时候，头发或许已扎了耳朵也未必会急着去理。有时，还故意留长些，好让头发能在风里飞。
父亲为我们理发，从来只理小平头。我们似乎也没有权利说不喜欢。好像那个时候，人人都是这样的发型。印象中只有一次被理成了光头。那时，我大概八九岁，本来已很抵触，邻家大哥却又在一旁坏笑着怂恿，父亲微微笑着，不置可否。我竟忽然动了心，便由着父亲痛快地理成了一颗光瓢。我被这新奇的造型激起了乐趣，也早忘了要被人敲脑壳的危险，好像还从这样的冒险中感受到一种新意和快感，于是顶着光头在巷子里四处招摇。等再长大一些，便再没了那样的勇气。似乎，勇气和叛逆只适合孩子。
等再长大一些，等进了城，谁知道呢，父亲已慢慢老了。我们的脑袋早交给了理发店里的电推子，在各式光鲜的理发店里被各式的人、各式的推子推出各式的头。谁知道呢，头发竟也一天比一天少了。这中间一定经过了很长的时间，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但想起来也只不过像是被理了一次发，然后，那些时光便纷纷落地，且了无踪影。
人过中年，每次去理发总怕被人家说，你有些脱发，或者头发又少了。但也只能含混着应答。好像时光才是一把无情的推子，把人的头发连根都推掉了，你无处可逃，只能向它乖乖地低下脑袋，由它摆布。
在理发店，除了时常要排队，而且理发的过程也颇让人有些尴尬。遇上寡言的理發师，总感觉沉闷，遇到健谈的，又令人生厌。总之，那不短不长的时光会让人感觉无聊和乏味。仅仅是打理头发，就要放下许多有趣的事，什么都不能做，还得任人摆弄，只能瞪着两只干枯的眼睛去看镜中的自己，听任头顶的电推子发出令人犯困的嗡嗡声。只有梳洗完，迈出店门那一刻，才感觉精神清爽，长舒一口气，像换了一个人。然后，在这短暂的新里得到一种自欺，感觉时光又倒回去一些，而一时忘了那些被剪掉的不能重回的日子。
某次听说，多理几次光头可以刺激头发生长。我居然信了，于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对理发师说出了这个请求。那一刻，镜中女理发师举着推子的手居然瞬间定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她眼神中充满惊诧，问我，不是两口子拌嘴了吧？是真的要推光吗？不会后悔吧？这些问题让我有些不解：理发师推过的光头难道很少吗？难道不应该二话不说顺手就推的吗？难道推光头算是很反常的举动吗？或者，以我的发量和年龄，还不到理所应当理光头的地步？她不放心地反复追问，见我态度坚决，这才犹疑地举起推子。推子如列车一般在头顶奔驰，无拘无束，一往无前。我却忽然生出些悔意。这虽是我思量许久的决定，可看到那些黑发一簇簇掉落地上时，还是生出些不舍。就好像要跟亲人告别，跟往事诀别，跟从前了断，孤身赴远重新生活一样。那些黑色的头发掉落地上，不言不语，让我忽然想起长剑抹颈的虞姬，那些黑色也似乎骤然变成了鲜艳的血红。
那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自那以后，我的头发便再未留长过。而且，头顶中间的那部分已很不配合，周边的一圈已春意盎然，可头顶那一片还迟疑在冬天里呆呆地徘徊不前。有时便很恼人，明明才到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却马上露出荒芜气象，便不得不请园丁修剪。修剪倒也简单，固定的三毫米，或者一毫米，不用管什么发型，也不用管什么鬓角，不必三七，也不必二八，推子一举，贴头而过，不时便焕然一新。
于是省了很多事。于是真的变了一个人。于是发现头发真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可以轻松地装扮出人的精神和萎靡，风华与落拓，年轻与衰老。于是感叹人生从此失去一个道具，再没法子演绎有关青春的戏。
最后索性自己买了电推子，一头残发全交由夫人打理，再不用找专门的时间跑很远的路，四处去寻理发店。一到头发参差不齐时，我便主动央求她帮我打理。好像不打理一下，就没有脸面出门。她似乎也已习惯，并不多问，推子总固定在最低的那个档位。有时她还要用手指在我的头顶顺着脱发的地方画出一个圈，好让我明白当前面临的形势。那个圈的面积越来越大，我不复多言，低头由她打理。只觉着推子才在头顶一掠，屁股都还没有坐热，脑子里想的事情才刚开了个头，竟已就此结束，完事大吉了。简直太过于仓促了，像一个过于潦草的故事，也像一场短暂的爱情，开始竟是结束。
居然这样快吗？从前只觉着一切都漫长得没有结局呢，还寻思着坐下来养个神打个盹，再在哪件事情里沉溺一会儿呢。然而，确已无法可剪，无发可剪了。
我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在一瞬间怀念起从前的长发和青春的脸庞，怀念起早已离世的父亲和他的手动推子来。想来，岁月如剪，我们并不比一根头发坚韧多少。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葛东兴，笔名坐看风云，山西省作协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月色》。
我得在这凳子上坐上好久才成，其实一秒都坐不住，心还在巷子里大呼小叫，左蹦右跳，不舍得回来。可却逃不得，父亲的手已按住了我的脑袋，且早有一张布子勒在脖子上，勒得有些紧，让人感觉呼吸不畅。等他的手推子噌噌一响，这才真正地绝望，谁也不能顶着被推了半道沟的脑袋四处玩耍。当一撮头发掉落的瞬间，某一片头皮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凉意。
真不想理发，可是父亲的推子不答应。要过年了，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那把长久不见的银光闪闪的推子，握在手里反复捏一捏，手柄间夹着的弹簧一张一缩，推子发出急促的噌噌的声音，他又找来装机油的小瓶子，那是母亲的缝纫机油。从它细长的嘴里挤落的一滴机油，滴在推子的剪齿上，一股机油味飘散开来，久久萦绕不去。
我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哭丧着脸，任由父亲摆布，大概一张小嘴还很不情愿地撅着。屋前那棵石榴树仿佛正对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推子落下去的地方让人觉得冰凉，尤其从脖梗处向上推的时候，感觉像是被人塞进去一块冰。推子的声音在头顶游走，像一只吞食头发的小兽，咔嗞咔嗞，得意地叫着。忽然，推子一急，声音消失，头皮被锐利的剪齿扎得猛地一疼，我的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或者，那剪齿咬住人的头发不肯松口，又揪出一片疼痛。父亲停下来，提起推子，在手里反复捏一捏，便又奔了我的脑袋而去。
父亲给别人理发的时候，总是一副轻松自得的神态。就像正闲闲地抽着烟跟人聊着天，不紧不慢。他明明在替人服务，却像在手里握了生杀大权一样得意，又像在卖弄自己的手艺。他把人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又指使人把脑袋低下点或者抬起来。大概给我理发时，他也是这般骄傲又自得的神情吧。
需要理短的地方，父亲会捏过一把梳子，那是姐姐常用的一把红色塑料梳子，把人的头发一梳一抬，推子便顺着梳子噌噌地理过去。有时梳子卡在头发里，便又脸上，有的钻进脖颈，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理发真是一件让人遭罪的事。再乖张的孩子此时都得变得老实，像硬着头皮接受大人的训诫，却一点也不敢违抗。
等终于理完，要欢呼雀跃的时候，还得被按住脑袋，让扫炕的笤帚在耳郭、脖子上扫几圈，好扫去碎发，这时笤帚的细芒就又扎出一身的不适。终于忍耐完，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此刻的我真如得了特赦一般，又成了撒欢的小马驹，一脚跨到屋里，取脸盆兑热水，挤点洗发香波，有时甚至就是洗衣粉，哗啦一洗，碎发尽落盆中，人的头脸光洁一新，再到屋外，感觉脑袋被风吹得生疼。
回头看时，凳子上早已又被按下一颗脑袋，那人照例咧嘴挤眼，一定又被夹住了头发。可是自己早忘了刚才的疼，袖手一旁，窃笑着，只顾事不关己地去看别人的笑话。
这样的折磨应该每隔一两月就得重复一次，不会更长。但我已忘了那些头发跟那些日子是怎样含混着过去的，现在就只记得过年时的理发情景了。大概是因为有些郑重或隆重的味道，因着一个刻意的新，或者算是一个仪式，才叫人印象深刻的吧。平常时候，头发或许已扎了耳朵也未必会急着去理。有时，还故意留长些，好让头发能在风里飞。
父亲为我们理发，从来只理小平头。我们似乎也没有权利说不喜欢。好像那个时候，人人都是这样的发型。印象中只有一次被理成了光头。那时，我大概八九岁，本来已很抵触，邻家大哥却又在一旁坏笑着怂恿，父亲微微笑着，不置可否。我竟忽然动了心，便由着父亲痛快地理成了一颗光瓢。我被这新奇的造型激起了乐趣，也早忘了要被人敲脑壳的危险，好像还从这样的冒险中感受到一种新意和快感，于是顶着光头在巷子里四处招摇。等再长大一些，便再没了那样的勇气。似乎，勇气和叛逆只适合孩子。
等再长大一些，等进了城，谁知道呢，父亲已慢慢老了。我们的脑袋早交给了理发店里的电推子，在各式光鲜的理发店里被各式的人、各式的推子推出各式的头。谁知道呢，头发竟也一天比一天少了。这中间一定经过了很长的时间，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但想起来也只不过像是被理了一次发，然后，那些时光便纷纷落地，且了无踪影。
人过中年，每次去理发总怕被人家说，你有些脱发，或者头发又少了。但也只能含混着应答。好像时光才是一把无情的推子，把人的头发连根都推掉了，你无处可逃，只能向它乖乖地低下脑袋，由它摆布。
在理发店，除了时常要排队，而且理发的过程也颇让人有些尴尬。遇上寡言的理發师，总感觉沉闷，遇到健谈的，又令人生厌。总之，那不短不长的时光会让人感觉无聊和乏味。仅仅是打理头发，就要放下许多有趣的事，什么都不能做，还得任人摆弄，只能瞪着两只干枯的眼睛去看镜中的自己，听任头顶的电推子发出令人犯困的嗡嗡声。只有梳洗完，迈出店门那一刻，才感觉精神清爽，长舒一口气，像换了一个人。然后，在这短暂的新里得到一种自欺，感觉时光又倒回去一些，而一时忘了那些被剪掉的不能重回的日子。
某次听说，多理几次光头可以刺激头发生长。我居然信了，于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对理发师说出了这个请求。那一刻，镜中女理发师举着推子的手居然瞬间定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她眼神中充满惊诧，问我，不是两口子拌嘴了吧？是真的要推光吗？不会后悔吧？这些问题让我有些不解：理发师推过的光头难道很少吗？难道不应该二话不说顺手就推的吗？难道推光头算是很反常的举动吗？或者，以我的发量和年龄，还不到理所应当理光头的地步？她不放心地反复追问，见我态度坚决，这才犹疑地举起推子。推子如列车一般在头顶奔驰，无拘无束，一往无前。我却忽然生出些悔意。这虽是我思量许久的决定，可看到那些黑发一簇簇掉落地上时，还是生出些不舍。就好像要跟亲人告别，跟往事诀别，跟从前了断，孤身赴远重新生活一样。那些黑色的头发掉落地上，不言不语，让我忽然想起长剑抹颈的虞姬，那些黑色也似乎骤然变成了鲜艳的血红。
那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自那以后，我的头发便再未留长过。而且，头顶中间的那部分已很不配合，周边的一圈已春意盎然，可头顶那一片还迟疑在冬天里呆呆地徘徊不前。有时便很恼人，明明才到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却马上露出荒芜气象，便不得不请园丁修剪。修剪倒也简单，固定的三毫米，或者一毫米，不用管什么发型，也不用管什么鬓角，不必三七，也不必二八，推子一举，贴头而过，不时便焕然一新。
于是省了很多事。于是真的变了一个人。于是发现头发真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可以轻松地装扮出人的精神和萎靡，风华与落拓，年轻与衰老。于是感叹人生从此失去一个道具，再没法子演绎有关青春的戏。
最后索性自己买了电推子，一头残发全交由夫人打理，再不用找专门的时间跑很远的路，四处去寻理发店。一到头发参差不齐时，我便主动央求她帮我打理。好像不打理一下，就没有脸面出门。她似乎也已习惯，并不多问，推子总固定在最低的那个档位。有时她还要用手指在我的头顶顺着脱发的地方画出一个圈，好让我明白当前面临的形势。那个圈的面积越来越大，我不复多言，低头由她打理。只觉着推子才在头顶一掠，屁股都还没有坐热，脑子里想的事情才刚开了个头，竟已就此结束，完事大吉了。简直太过于仓促了，像一个过于潦草的故事，也像一场短暂的爱情，开始竟是结束。
居然这样快吗？从前只觉着一切都漫长得没有结局呢，还寻思着坐下来养个神打个盹，再在哪件事情里沉溺一会儿呢。然而，确已无法可剪，无发可剪了。
我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在一瞬间怀念起从前的长发和青春的脸庞，怀念起早已离世的父亲和他的手动推子来。想来，岁月如剪，我们并不比一根头发坚韧多少。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葛东兴，笔名坐看风云，山西省作协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