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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温暖家乡，进了逼仄的饭店后厨
她和我，算发小，八九岁的年纪相识，合睡过一个被窝，分吃过一只苹果，互穿过一件衣服，在同一所小学、中学读书，又双双高考落榜。
落榜了，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是：我去給姐姐打工，姐姐开了间花店，缺人手；她呢，去药店当学徒，她父亲托人找的工作。
我不甘心做卖花女，想去上海闯闯，看看能否找到我喜欢的工作。她看我收拾行装、和朋友告别，又兴奋又感伤。我看出她有一点羡慕。
她也不想做药店学徒，却更怕“麻烦”：我没一技之长，除了这份现成的工作，还能找到什么事做呢？更别说去那么大的城市，连落脚处都没有，在这里万一遇到三长两短，起码有很多人可以帮忙。
她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还是要走。
我去了上海，出了长途车站，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行到一条有很多大饭店的街上，我下了车，挑了一家顺眼的饭店，走进去问：需要洗碗工吗？我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每天上午十点，我就要站在一堆小山似的碗盘后面，不见天日地刷啊刷，一直刷到晚上12点。几天下来，手被劣质洗洁精浸泡，发痒、溃烂。辛苦没什么，只是一起刷碗的那个四川女人，欺负我新来，总对送脏碗盘进来的服务员说：放她那边，没见我这还有一堆吗？
厨师大哥们也觉得她过分，悄悄給我出气，有天将一只大牛蛙放进她的洗碗池。她洗着洗着摸到软绵绵的东西，抓起一看，吓得惊叫，摔了个屁股墩。我心里舒坦多了……
春节回家，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睡在一个被窝里，我将这些经历绘声绘色说給她听。她听完还不过瘾，缠着我：还有么？直到我把在上海的吃喝拉撒细枝末节全说完了，她才意犹未尽地感叹：真好玩！又庆幸：幸好没去，要是我，真难以承受。
她在药店上班，很安稳，家里已经在給她张罗着找对象了。我说：你才多大啊？就要嫁人？她苦恼地说：我也不想，可你看镇上，我们这么大的，都说了对象了。
我的甜让她羡慕，我的痛让她害怕
春节之后，饭店里好多服务员回家没来，我就被调去做了服务员。不久，我遇见一个客人，她不知怎么看我顺眼，问我愿不愿去她公司上班。她做玉石生意，缺个库管，那工作轻松，挣得也多，没理由不去。
不过，当库管坐在那里实在无聊，另一个做库管的女孩报了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我想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可以报考呀。
有了目标日子就容易打发，我学习本来就不错，高考只是失手，现在又有了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我浑身都是劲头，每日早上五点就起来背书，晚上看书到11点才去睡。冬天冷，就在宿舍里生煤球炉取暖，有一次我看着书睡着了，忘了給炉子盖上铁皮盖，煤气泄漏……幸好同住的同事下夜班回来，发现我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整夜才醒来，那之后同事都叫我“书呆子”。
第一次参加考试，我就一口气过了六门，照这个势头，两年我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哈，比那些高考成功的同學还早两年拿到文凭！
她給我打电话来，说要结婚了，对方是镇上税务所所长的儿子，本人也在税务所。在我们那里，算是嫁得不错吧。我回去做她的伴娘。婚礼前夜，我们都睡不着，拥着被子彻夜长谈。我问：你爱他吗？她想了想：差不多就行了呗，我不懂啥叫爱，可他算是镇上比较风光的男人，和他结婚，也算有脸面。
我給她讲我的恋情，那时我认识了一个上海本地的男孩，是老板娘的侄子。我告诉她：爱一个人，就是听见他的名字你就会脸红，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你就会心跳加速，他的一切你都想打听，并且都觉得有意思……她面露神往之意，想了半天，还是气馁地摇头：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算了，不想了！
我顺利拿到大专文凭，恋情却亮起了红灯，男友父母竭力反对我们在一起，理由是“找谁也不能找个苏北佬”。我自尊心大受伤害，提出分手。他不愿意伤父母的心，只有伤我的心。
我被失恋的痛苦折磨得要死要活，回小镇疗伤。她来看我，她已经是一个小男孩的妈妈了。我給她讲自己的故事，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她叹气，说：你这是何苦，踏踏实实找个人嫁了吧。我擦擦眼泪，说：不，我倒想看看，我能不能找到爱情。
未知是最美的旅途，它让你心中永远有期待
我辞了职，应聘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做销售。公司代理一种法国生产的、給鲜花保鲜的保鲜柜，客户是花店。这个工作太对我的路子了，我姐姐就开花店啊，所以开花店最头疼哪些事我最知道，总能说到店主们的心窝里。我一个季度拿到的提成，比其他业务员的年薪还多。没想到我的出色会招致祸端。
销售工作需要給客户回扣，这是公司允许的。一般来说，公司会給你一个上限。我愿意回馈客户，所以，总按最高上限回扣給他们。但公司接到举报信，说我根本没給一家花卉市场那么高的回扣，多余部分被我私吞了。
此时，我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回扣本来就是灰色收入，对方没給我打收条，也不愿給我作证。束手无策之际，有个人站了出来，为我作证，他就是赛奥，公司的法方技术人员。
我和那家花卉市场谈判时，因涉及许多技术问题，必须他和我一起。他在一边都听得清楚，他的证词赢得了公司采纳。我逃过一劫。
事后我请赛奥吃饭，问他为什么帮我。他对我说：我早注意你了，你对人很好，对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好，他们都不这样，不过我们是一样的。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倒让我仔细看了看他——法国男人，理工科出身，衣着质朴，性情温和。他也用他的蓝眼睛看着我，脸红红的。那瞬间，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音乐响起，我捕捉到了爱神从耳畔掠过的羽翼声。
回扣事件的六个月之后，我和赛奥要去法国举行婚礼。行前我们回了趟老家办签证。照例去看她，提起上小学的儿子，她滔滔不绝：性子像他爸，慢的呀，天天做作业都要磨半天牙，我头发都急白了！果真，头心一小撮白发触目惊心。她又替我担忧，说：去法国？这人靠不靠得住啊？你真胆大！又叹气说：出去看看也好，不像我，都发霉了。
赛奥的家在法国南部波尔多，以酿葡萄酒闻名。我沉醉在灿烂阳光、美味芬芳中，突发奇想，对赛奥说：可以把这个带到上海去！
没什么能阻挡我对未来的向往，尤其是，有了赛奥作伴。我们的酒迅速在上海打开局面。两年后，我们在浦东国金中心租下一间店面。走在笑语喧哗、璀璨灯火之中，我有做梦的感觉。想起那个在饭店肮脏逼仄的后厨，埋头刷碗的女孩，不得不感叹——生活是最伟大的魔术师，也是一道答案总出人意料的谜题。
孩子出生后，我回了趟老家。送給她我从法国买的香水，她讷讷的样子，说：这么贵，我哪用得着。她早不上班了，在家照顾儿子老公，她说儿子不喜欢她，因为他爸成天不着家，都是她做坏人管儿子。
她看我，又说：如果我和你一起走，不知会是什么样？又摇头：唉，那时就是怕，觉得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跑到上海做什么？现在想想真傻，天下哪有让你一眼看到底的路呢，走着走着，才会看见自己能遇见些什么。这样过一辈子，才有意思！
是的，当初我上路时，并没预见会遇到这么多危险、挫折、伤害、痛苦，也没预见会遇到这么多机遇、收获、幸福和快乐，一切都是未知。
并且，怎样才算“在路上”呢？是否走出那小镇，并不重要。即便受地域所限，人也可以有遇见、选择的自由。她还是没能懂得：她不甘、后悔，并不因为没能去成大上海，而是为了稳定安全，接受了家人为她安排的职业、婚姻。她从没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不愿独立承担责任后果，便享受不了自由的乐趣。
未知才是最美的旅途，它让你心中永远有期待，期待下一步命运会揭开怎样的谜底。无论灾难或惊喜，都没关系，因为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体验得投入而尽兴，在其中品尝到生活的万般滋味。
重要的是，你要勇敢踏入这条旅途，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编辑 赵莹 [email protected]）
她和我，算发小，八九岁的年纪相识，合睡过一个被窝，分吃过一只苹果，互穿过一件衣服，在同一所小学、中学读书，又双双高考落榜。
落榜了，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是：我去給姐姐打工，姐姐开了间花店，缺人手；她呢，去药店当学徒，她父亲托人找的工作。
我不甘心做卖花女，想去上海闯闯，看看能否找到我喜欢的工作。她看我收拾行装、和朋友告别，又兴奋又感伤。我看出她有一点羡慕。
她也不想做药店学徒，却更怕“麻烦”：我没一技之长，除了这份现成的工作，还能找到什么事做呢？更别说去那么大的城市，连落脚处都没有，在这里万一遇到三长两短，起码有很多人可以帮忙。
她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还是要走。
我去了上海，出了长途车站，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行到一条有很多大饭店的街上，我下了车，挑了一家顺眼的饭店，走进去问：需要洗碗工吗？我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每天上午十点，我就要站在一堆小山似的碗盘后面，不见天日地刷啊刷，一直刷到晚上12点。几天下来，手被劣质洗洁精浸泡，发痒、溃烂。辛苦没什么，只是一起刷碗的那个四川女人，欺负我新来，总对送脏碗盘进来的服务员说：放她那边，没见我这还有一堆吗？
厨师大哥们也觉得她过分，悄悄給我出气，有天将一只大牛蛙放进她的洗碗池。她洗着洗着摸到软绵绵的东西，抓起一看，吓得惊叫，摔了个屁股墩。我心里舒坦多了……
春节回家，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睡在一个被窝里，我将这些经历绘声绘色说給她听。她听完还不过瘾，缠着我：还有么？直到我把在上海的吃喝拉撒细枝末节全说完了，她才意犹未尽地感叹：真好玩！又庆幸：幸好没去，要是我，真难以承受。
她在药店上班，很安稳，家里已经在給她张罗着找对象了。我说：你才多大啊？就要嫁人？她苦恼地说：我也不想，可你看镇上，我们这么大的，都说了对象了。
我的甜让她羡慕，我的痛让她害怕
春节之后，饭店里好多服务员回家没来，我就被调去做了服务员。不久，我遇见一个客人，她不知怎么看我顺眼，问我愿不愿去她公司上班。她做玉石生意，缺个库管，那工作轻松，挣得也多，没理由不去。
不过，当库管坐在那里实在无聊，另一个做库管的女孩报了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我想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可以报考呀。
有了目标日子就容易打发，我学习本来就不错，高考只是失手，现在又有了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我浑身都是劲头，每日早上五点就起来背书，晚上看书到11点才去睡。冬天冷，就在宿舍里生煤球炉取暖，有一次我看着书睡着了，忘了給炉子盖上铁皮盖，煤气泄漏……幸好同住的同事下夜班回来，发现我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整夜才醒来，那之后同事都叫我“书呆子”。
第一次参加考试，我就一口气过了六门，照这个势头，两年我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哈，比那些高考成功的同學还早两年拿到文凭！
她給我打电话来，说要结婚了，对方是镇上税务所所长的儿子，本人也在税务所。在我们那里，算是嫁得不错吧。我回去做她的伴娘。婚礼前夜，我们都睡不着，拥着被子彻夜长谈。我问：你爱他吗？她想了想：差不多就行了呗，我不懂啥叫爱，可他算是镇上比较风光的男人，和他结婚，也算有脸面。
我給她讲我的恋情，那时我认识了一个上海本地的男孩，是老板娘的侄子。我告诉她：爱一个人，就是听见他的名字你就会脸红，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你就会心跳加速，他的一切你都想打听，并且都觉得有意思……她面露神往之意，想了半天，还是气馁地摇头：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算了，不想了！
我顺利拿到大专文凭，恋情却亮起了红灯，男友父母竭力反对我们在一起，理由是“找谁也不能找个苏北佬”。我自尊心大受伤害，提出分手。他不愿意伤父母的心，只有伤我的心。
我被失恋的痛苦折磨得要死要活，回小镇疗伤。她来看我，她已经是一个小男孩的妈妈了。我給她讲自己的故事，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她叹气，说：你这是何苦，踏踏实实找个人嫁了吧。我擦擦眼泪，说：不，我倒想看看，我能不能找到爱情。
未知是最美的旅途，它让你心中永远有期待
我辞了职，应聘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做销售。公司代理一种法国生产的、給鲜花保鲜的保鲜柜，客户是花店。这个工作太对我的路子了，我姐姐就开花店啊，所以开花店最头疼哪些事我最知道，总能说到店主们的心窝里。我一个季度拿到的提成，比其他业务员的年薪还多。没想到我的出色会招致祸端。
销售工作需要給客户回扣，这是公司允许的。一般来说，公司会給你一个上限。我愿意回馈客户，所以，总按最高上限回扣給他们。但公司接到举报信，说我根本没給一家花卉市场那么高的回扣，多余部分被我私吞了。
此时，我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回扣本来就是灰色收入，对方没給我打收条，也不愿給我作证。束手无策之际，有个人站了出来，为我作证，他就是赛奥，公司的法方技术人员。
我和那家花卉市场谈判时，因涉及许多技术问题，必须他和我一起。他在一边都听得清楚，他的证词赢得了公司采纳。我逃过一劫。
事后我请赛奥吃饭，问他为什么帮我。他对我说：我早注意你了，你对人很好，对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好，他们都不这样，不过我们是一样的。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倒让我仔细看了看他——法国男人，理工科出身，衣着质朴，性情温和。他也用他的蓝眼睛看着我，脸红红的。那瞬间，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音乐响起，我捕捉到了爱神从耳畔掠过的羽翼声。
回扣事件的六个月之后，我和赛奥要去法国举行婚礼。行前我们回了趟老家办签证。照例去看她，提起上小学的儿子，她滔滔不绝：性子像他爸，慢的呀，天天做作业都要磨半天牙，我头发都急白了！果真，头心一小撮白发触目惊心。她又替我担忧，说：去法国？这人靠不靠得住啊？你真胆大！又叹气说：出去看看也好，不像我，都发霉了。
赛奥的家在法国南部波尔多，以酿葡萄酒闻名。我沉醉在灿烂阳光、美味芬芳中，突发奇想，对赛奥说：可以把这个带到上海去！
没什么能阻挡我对未来的向往，尤其是，有了赛奥作伴。我们的酒迅速在上海打开局面。两年后，我们在浦东国金中心租下一间店面。走在笑语喧哗、璀璨灯火之中，我有做梦的感觉。想起那个在饭店肮脏逼仄的后厨，埋头刷碗的女孩，不得不感叹——生活是最伟大的魔术师，也是一道答案总出人意料的谜题。
孩子出生后，我回了趟老家。送給她我从法国买的香水，她讷讷的样子，说：这么贵，我哪用得着。她早不上班了，在家照顾儿子老公，她说儿子不喜欢她，因为他爸成天不着家，都是她做坏人管儿子。
她看我，又说：如果我和你一起走，不知会是什么样？又摇头：唉，那时就是怕，觉得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跑到上海做什么？现在想想真傻，天下哪有让你一眼看到底的路呢，走着走着，才会看见自己能遇见些什么。这样过一辈子，才有意思！
是的，当初我上路时，并没预见会遇到这么多危险、挫折、伤害、痛苦，也没预见会遇到这么多机遇、收获、幸福和快乐，一切都是未知。
并且，怎样才算“在路上”呢？是否走出那小镇，并不重要。即便受地域所限，人也可以有遇见、选择的自由。她还是没能懂得：她不甘、后悔，并不因为没能去成大上海，而是为了稳定安全，接受了家人为她安排的职业、婚姻。她从没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不愿独立承担责任后果，便享受不了自由的乐趣。
未知才是最美的旅途，它让你心中永远有期待，期待下一步命运会揭开怎样的谜底。无论灾难或惊喜，都没关系，因为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体验得投入而尽兴，在其中品尝到生活的万般滋味。
重要的是，你要勇敢踏入这条旅途，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编辑 赵莹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