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环，只可惜，从今以后，
　　我再也不能守护在你的身旁，
　　听你的温柔低喃，看你的喜怒哀乐，
　　这漫长的岁岁年年呦——只有相思永伴左右。
　　
　　一
　　
　　金灿灿的晚霞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天空，云朵，高山，湖水，大片的稻田，一排排低矮的茅舍……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黄金般的刺眼。
　　村口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好些朴实的百姓，将一个白衣少年围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期望。少年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坚毅而朴实的脸，他将身后背着的桃木剑紧了紧，然后一抱拳，“各位乡亲，苏环此翻前去帝都，定当用功学习道术，回来将那些横行的妖魔斩杀干净！”
　　少年说着，目光扫视了四周荒芜的田地，此时深秋，本应是收获的季节……却一片荒凉。望着每一个苦痛的乡亲的脸，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转身，大踏步地前行。他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帝都法术学院的人，所以，他是唯一的希望。少年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刺眼的晚霞里，送别的百姓也都齐齐转身返回。蓦然，两个蓝色的苗条身影翩然飞来，停歇在路边高大树木的顶端。
　　“姐姐，你真要一路保护他？”左边的一个白发蓝裙的少女斜眼问道。
　　右边蓝发蓝裙的少女目光随着前方少年的身影移去，神色间的关切表露无遗。她冲着她点点头。
　　“可是，青山法王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轻易去了帝都？这一路怕不知有多少凶险，姐姐你何必为了一个穷小子冒生命危险呢？”白发蓝裙的少女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姐姐。
　　蓝发蓝裙的少女微微叹一口气，她娇柔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丝忧虑，可是，转眼就被心里涌出的信念取代，她微笑起来，伸出白皙纤细的食指指向前方已经模糊的少年背影，淡淡地说：“蓝烟，你看，前面那个少年，是我要守护的，一生的梦想。”
　　叫做蓝烟的妹妹看着姐姐执着的脸，此刻慢慢低下头来，一张花儿般可爱的脸竟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在心里说道：“蓝淼，你永远也不会得到苏环的……我会叫你尝尝我所受的苦痛！”
　　晚霞慢慢黯淡了下来，暮色撩人。当秋风吹起的时候，枯黄的叶子一片片地掉落，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然从叶间穿过，向着少年前行的方向飞去。
　　
　　二
　　
　　翻过一座大山，夜色已浓，苏环觉得有些疲惫，正自行走间，隐约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店，当下一喜，不由加快脚步。
　　小店甚是冷清，开在这穷乡僻壤，着实没什么人气，便连那掌柜的也一脸惨白，鬼气森森的。抬眼看了眼苏环，吐出冰冷冷的声音：“住店？”
　　苏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点点头，虽然觉得有些可怕，但想自己只要找个房间睡上一觉，明早便动身赶路，犯不着为这些烦恼。掌柜的将一盏油灯端在手心，领着苏环便上了小楼。破旧的楼梯在鞋底的压力下发出颤巍巍的怪音，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断裂开来。
　　掌柜的轻轻推开一扇门，大团的粉灰扑簌簌地直落下来，这地方，多久没有人来住过了？苏环心里疑问着，见掌柜的已走了进去，不由也跟了进去。
　　破败的阴森小屋，散发着阵阵霉味，角落里蜘蛛网遍布。
　　“就是这里了……你早些睡吧。”掌柜的说完，将油灯搁在落满了灰尘的桌上，转身便即下楼。
　　奇怪的是，苏环却没有听见楼梯咯吱的响声。
　　苏环心下惴惴，可是看看屋外一片夜色，总不能睡在路边吧？还是将就吧。想着，他和衣躺下，正待进入梦乡，忽然听见屋内的桌子上有声音传来。他一睁开眼，蓦然看见角落里原本小小的蜘蛛此刻已经变得足有一个小孩那么大，张着数不清的爪子作势要扑过来，可是，却在半空齐齐被寒气冰封住了，仿佛雕塑。
　　苏环此刻倒咽了口水，听见桌子上仍有响声，当下点燃了油灯，火光亮起的时候，看见灰尘满布的桌上被人用手指写了一行字：店内有妖，欲烧死公子，不可出门，轻身从窗户逃走，不得迟疑。
　　苏环想了想，又看看这些冻住的蜘蛛，知道此话多半是真，于是拿了包裹轻轻推开窗户，一纵身便跳了下去。
　　好在只是二楼，下面又有泥土，并无受伤。才刚站起身来，便看见屋内火光四射，已经被熊熊大火充斥，若是再迟片刻……想到这里，他当觉后怕，不由快步离开这里。
　　走了约莫二里，实在是累了，苏环便在路边歇下，拣了些干燥的木枝生起火来。深秋的夜晚寒气颇重，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靠近火堆的时候才觉温暖。他抬头望着此刻深蓝的天幕，那零星的闪耀的星星在他的脑海里闪烁，仿佛哪一年的记忆，那双蓝色的翅膀，晶莹的眼眸，时光太过久远，久远到已经模糊不清，每当想要搜寻的时候总是徒劳。可是，心里却无比温暖。苏环慢慢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少年睡着的时候，一个纤细疲惫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离少年不远的大树旁，蓝的发，蓝的裙，娇柔的脸上沾了些灰尘，可是，她望着他的眸却是这样温柔，闪着和星星一样耀眼的光彩。看到他平安无事，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她吁口气，软软地依着树滑倒，一丝鲜血自她的掌心滴落。
　　夜色正浓，霜寒漫天，担心少年冻坏了身体，蓝淼挣扎着起身，轻轻走到少年的身旁，将一件白色的冰丝袍替他披上。这件冰丝袍外冷内热，耗费了她太多真气，可是，她开心。她的手指抚过他的后背，虽然隔着丝袍，却也忍不住战栗起来，这是她日夜惦念的少年的背呵，这么温暖。她看着他，目光慢慢朦胧起来，枕着他的肩膀轻轻睡去。
　　
　　三
　　
　　大约是鸟的叫声，苏环醒了过来，东方刚泛出鱼肚白，枯黄的树叶上残留着露水正自滴落，身前的火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正冒着青烟。他习惯性地起身伸懒腰，忽然觉得后背有什么物体滑了下去，转身一看，是一件秀得极其精美的白色丝袍，手心抚摩上去竟觉微微寒意，可是内里又是这样温暖。定是昨夜自己熟睡之际被人披上去的。可是，又是谁呢？想到这里，苏环方才想起昨夜在那个妖店里的一切，一定是有仙人在暗中帮助自己了！
　　苏环抓着丝袍四处张望，口里念着：“多谢神仙相救，小子苏环在这里一拜！”说着竟真的磕了个头。
　　隐在暗处的蓝淼看得直笑弯了腰，好傻的小子。
　　苏环将丝袍恭敬地叠好装进包袱里，然后便起身重新上路。
　　虽然距离帝都路途漫漫，凶险颇多，但幸得蓝淼暗中舍命保护苏环才平安到达。
　　苏环到达帝都法术学院的时候，已是深冬时节，漫天的白雪纷扬而下，他站在雄伟严肃的雕龙大门前茫然失措。心在这一刻已经被彻底征服。蓝淼就站在他的身畔，看着他身上落满了雪花，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她可以分享他的激动。她就这样看着他，直到大门缓缓拉开，出来一个身穿道袍的黑发男子。看见这个男子，蓝淼只觉心下一慌，立刻闪身遁走。
　　黑发男子似乎闻到了一丝气息，皱了下眉头，额间封住的第三只眼骤然张开，一道金光扫视了四周，见无异状，这才闭上。看见快要变成雪人的苏环，不由哈哈笑道：“你就是从青山村来的苏环吧？也不过来避雪，干吗傻站着？”
　　苏环赧颜一笑，“小子正是苏环，不知……”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面前这样一个道骨仙风的人。
　　男子拍拍他的肩膀，“从今天起，你就归入学院道术门，也就是我长生子的师弟，以后叫我师兄就好了！”
　　“苏环见过师兄！”
　　
　　四
　　
　　与苏环一起同在道术门学习的共九个人，都是从全国万里挑一而来的。自称是师兄的长生子实则就是道术门的老师，平日里作息课业都是他一人亲力。
　　说起道术学习，则叫暗里观望的蓝淼一肚子窝火。这哪里是上学，分明是整人嘛！这大雪弥漫的严寒之天，居然让九个学生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色外衣便在冰天雪地里打坐！不冻死人才怪！看着朴实的苏环冻得嘴唇发白，双肩不住地颤抖，蓝淼心疼得厉害。
　　“不许睁开眼，要专心致志地在脑海里修行师兄传授给你们的口诀！”长生子说完，负手离开这里，去别地探察去了。
　　等到长生子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蓝淼这才敢靠近苏环。因为是冰蝶，这寒气她最是适应，只是苏环……该怎么办呢？万一冻坏了怎么打紧？看着身上越来越多雪花，平日里黝黑的面容此刻已经和雪一样苍白的苏环，蓝淼急得在雪地上跺脚，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左手拇指与中指轻拈平在心前，右手掌心向下划了一个圆形的屏障将苏环罩在中间。这个屏障普通人无法看得见，而且可以遮挡一切风雨。
　　苏环本来觉得寒气侵入体内，自己已经快要承受不了，便连意识也要模糊了，可是忽然之间的，就觉得不再寒冷。这样的温暖淡淡的，仿佛那件白色的冰丝袍一般，可以给予自己最踏实的温暖。其实他一直都有种错觉，有个人一直都守护在左右，担心着他的安危，惦念着他的冷暖。
　　看见苏环渐渐转好的气色，蓝淼这才放下心来，不禁得意地挥舞起双臂在漫天雪花里轻舞。
　　苏环不敢睁开眼。可是，明明还在下雪，但自己身上却没有雪花再落下来……有些疑惑，却不再想，努力地修行师兄传授的口诀，渐渐，进入忘我的境界。
　　蓝淼在雪里轻舞，蓝色的长裙翩然而起，觉得累了，就学着苏环的摸样打坐，然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过了很久，一阵鞋底踩压积雪发出的咯吱声陆续传来，蓝淼抬头便看见了那有三只眼的长生子正朝这边走来。她只觉得心下一慌，立刻撤了给苏环的结界，然后飞身遁形。
　　长生子将双手藏在宽大的道袍里慢慢踱来，奇怪那漫天的雪花竟无一片落在苏环的身上。他深吸了口空气，然后皱了下眉，视线在苏环的周围来回游移。
　　“又是和上回一样的气息……看来这小子是被妖孽缠上了。”长生子嘴里喃喃自语，然后走到一众师弟面前，朗声，“时辰到了，各位师弟可以起来去长茗阁喝点茶取暖！”
　　除了苏环，其余八个学生仿佛冻僵的木头人一般缓慢地起身，哆嗦着牙齿，身上积攒的雪花几乎淹没了他们的身体。有的才一站起来就因双腿麻木而跌倒，只有苏环，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好心地帮助身边的人。
　　“苏环！”长生子忽然大吼一声，吓得其余学生竟皆摔倒，“为什么独你身上没有雪？为什么其他师弟都冻得站不起来，而你却若无其事？你是不是趁师兄不在偷偷睁眼掸雪了？”
　　苏环看着满脸怒容的师兄，结巴得不知说什么好，即使自己肯定没有睁开眼，可是，确实自己身上没有雪，而且还觉得温暖，这怎么解释？
　　“苏环你给我留在这里继续打坐！直到天黑为止！如果我再发现你耍小聪明，小心我赶你出学院！”长生子说完，拂袖而去。其余师兄弟缓过神来慢慢朝长茗阁走去，有的回过头来给予鄙视的表情。
　　苏环只觉一阵委屈在心头无法宣泄，明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嘛……可是想到自己可能被赶出学院就心底发寒，因为他的心头难以忘记临行前众乡亲们渴望的眼睛。
　　唉——一声叹息，苏环只好重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勉强自己进入太虚之境。可是这无边的寒冷还是轻易就侵入他的骨髓。
　　一边冷眼观望的蓝淼早就在心底把那长生子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倒是差点帮了倒忙！蓝淼叹口气，这次再不敢贸然去帮他，只得坐在不远处突兀的枝桠上静静地看着他直挺的被雪淹没的背影。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三个时辰过去了……蓝淼眼睁睁地看着苏环被雪吞没，远远看来，就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雪人。她终于忍不住飞了过去，蹲在他的身边，已不能看清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脸比死鱼肉还要惨白。
　　蓝淼轻轻掸掉他手背上的雪，指尖轻触到的是彻骨的冰凉。苏环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已经被冻坏了。蓝淼这个时候恨不得去找那个长生子去打一架，又想抱了苏环就跑，找一处山高水长的地方守护他一辈子算了。可是，蓝淼比谁都明了这个少年的心，若是真的这样做了，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快乐。
　　蓝淼忽然就感觉到自己的泪水一点一滴地掉了下来，仿佛雪花一样在半空就消散不见。她忽然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已经成为雪人的苏环，在心里默念时间呀快点溜走。她想着想着，伏在他的背上慢慢睡去。
　　
　　五
　　
　　帝都法术学院为每一个学生准备了一间干净的卧房，是方便学生自己清净和修行。
　　此刻，长生子坐在床榻边，目光柔和地望着正躺在床上不断咳嗽的苏环，他拧了冷水的布巾搭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拍拍他发烫的手心，“苏环，感觉好点了吗？”
　　苏环闭着眼点头，每咳嗽一下，脸上便会出现火焰一样的烧红，他从早上一直在冰天雪地里打坐到傍晚，没有冻死已是大幸。
　　“苏环，你恨师兄吗？”长生子忽然淡淡地问。
　　苏环摇摇头又点点头，艰涩地说：“觉得心里委屈……可是转念想，师兄对自己……自己严格，是好事呀，这样我才能、能快点成长学到本事，好早点回到家乡解救正在受苦的百姓。”
　　长生子被苏环的真心真情打动，这个外表朴实憨厚的孩子，原来有着这样伟大而正直的信念。
　　蓝淼在门外偷偷打量着不断咳嗽的苏环，仿佛每一声咳嗽都似尖刀剜在心头一般。她急得一筹莫展，只能盼望着房里那个多事的丑牛鼻子快点离开。
　　长生子叮嘱他要好生歇息，然后便起身要离开。视线回转间，忽然瞥见一抹蓝影，再次嗅到了那熟悉的气息。他心下一紧，冷笑，居然敢在法术学院里撒野，活得不耐烦了。到底你对苏环有着什么目的？
　　这样想着，长生子不动声色地推门，在门口故意念叨：“呀，夜色不错，该出去走走喽。”说着，慢慢顺着回廊走远。
　　待到不见了长生子的身影，蓝淼一个箭步就冲进卧房，看着火烛下脸色通红的苏环，心里一阵哽咽，自责没有本事才让他受了这苦。她关切的眸停留在他的唇角，冰凉的指尖抚摩过发烫的肌肤，思虑良久，终于深吸口气，俯下身来，用自己的唇覆盖上去，将他体内多余的毒火吸入自己的体内。冰火交融的四唇摩擦纠缠，忘了此刻的身份殊同，忘了或许哪天的生死，至少这一刻，是美好的。
　　苏环模糊间觉得唇角一阵冰凉，紧接着原本燥热的身体忽然就清凉了下来，感觉到体内的热气正一点点被吸走，他想要睁开眼来，却无力抗拒。只是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了永恒的美好。令他一生都不会忘怀。
　　长生子只一个转角便折了回来。果然，这妖孽开始动手了，看样子仿佛是在吸食阳气。他怒火中烧，左手暗结无相斩妖气剑，然后灌注全身真力朝正沉浸在忘我境界里的蓝淼刺了过去。这一剑务必要一击命中，永除后患！剑势如矫捷的飞龙直直扑去。
　　蓝淼觉得身后一阵灼热的气焰袭来，知道情况不妙，可是，自己的真力还停留在苏环的体内，等到将这口气收回想要闪身躲开的时候已然迟了。气剑侵入身体化做烈火燃烧开来，蓝淼还来不及呼叫就看见自己蓝色的羽翼已经完全被熔化，她骇得跳窗到房外的雪地里，朝着冰凉的雪地里扑滚。可是，那焰火越烧越旺，蓝淼觉得自己的皮肤开始灼痛起来，她在雪地里痛苦地打滚，呼救，一遍遍呼唤苏环的名字，苏环，苏环，记住曾经有个想要守护你一生的妖孽，她的名字，叫做蓝淼。
　　长生子立在窗口得意地望着雪地里做最后挣扎的蓝淼，忽然想到苏环要不要紧，扭头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原本高烧不退的苏环，此刻面容恢复了平日气色，肌肤也正常了下来。他的唇角还残留着一颗冰魄。长生子惊觉有些差错，来不及细想，连忙跃出窗外，将冰魄塞进奄奄一息的蓝淼嘴里，带着她飞到自己的养心阁。
　　蓝淼重新吞下修为了千年的冰魄，寒气自体内弥漫开来，消却了余火，可是——
　　长生子冷冷地打了盆水，“化作蝶身进来洗去火气！”
　　蓝淼动着痛楚的身体化做一只黑色的蝴蝶，一只被烧焦的蝴蝶，跃入盆水里。那水，仿佛利刃一般割着她被烧伤的肌肤，从头到脚。她伏在水底痛得呜咽起来。
　　“孽障！你一路追苏环而来，究竟为着什么目的？若不从实说来，即刻废了你千年修行！”长生子注视着水盆里现了原形的蓝淼冷冷地问道。
　　蓝淼艰涩地摇头，“我没有想要害他，我只是想要保护他。”
　　“哼！你一个妖蝶，千里迢迢，非亲非故，为什么要保护他？说！”
　　蓝淼仰面躺在水盆里，水面波纹慢慢平复下来，她的眸依然那么清澈，那么湛蓝，时光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样一双单纯而美好的眸，望着她，将她捧在掌心。她到现在都不能忘怀那样的温度，那样的温柔。她闭上眼，眼泪和水混合一起，流到心里。
　　长生子从她的眸里截获了最原始的真情，他记得师傅说过，妖也懂得真情。他在心底叹息一下，然后说道：“我去找苏环求证，如若这一路你对他做了什么手脚，我回来还是要了你的命！”说着，转身出了养心阁。
　　
　　六
　　
　　苏环将一路上遇到的凶险以及总有仙人暗中帮助的事情说给了长生子听，长生子这才相信蓝淼所说的话，她只是想要保护他。他抚摩着那件蓝淼为苏环做的冰丝袍，悠悠地说：“苏环，你可知，那暗中助你之人，并非什么神仙。”
　　“啊？”苏环不解。
　　“如果我告诉你，她是一个妖精，你会怎么做？”长生子眼神灼灼地问。
　　苏环心头一阵哽咽，想起这么长时间来，那个在暗里一直保护他的人，给他温暖，给他踏实，给他美好……他想自己是要报答的，无论是神还是妖。
　　“师兄，这么说，你一定知道了，对不对？她在哪？”
　　“就在我的养心阁。”
　　长生子的话还没说完，苏环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冲养心阁。
　　“苏环师弟，你的烧还没好尽，慢点跑。”长生子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喊道。
　　苏环“啪”的一下推开养心阁的门，只觉一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地上是湿漉漉的水珠。
　　“师兄，怎么？”
　　长生子望着水盆里仍在晃动的水若有所思地说：“你想见人家，人家未必想见你。”
　　“那么，师兄，你告诉我，她究竟是什么妖怪？”
　　长生子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师兄！”
　　“这个，师兄只能透露，她化作人型的时候，可是非常美丽的女子，穿着蓝色的长裙。”
　　苏环立在空荡的屋内，手心抚摩那件丝袍，真诚地说：“不管你是谁，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一路的保护，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躲在屋顶的蓝淼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她曾经在脑海里幻想了一千种见到他的方式，却不是如今这般摸样。好在，他总算知道，世间有她这样的妖孽存在。
　　雪还在肆意飘飞，一片一片，诉说着谁的心事。
　　等到苏环走后，长生子说道：“你可以化作人型来见他的呀。”
　　不见回应。过了很久，一个赤裸的黑发女子缓缓走来，她的身型依然苗条纤细，可是，她的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比厉鬼还要凄厉。泪水就这样一遍一遍恣意流淌下来。
　　长生子呆呆地望着蓝淼，一丝悔意在心头弥漫开来。
　　
　　七
　　
　　冬去春来，时光过得飞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这三年里，苏环迅速地成长为一个成绩优异的道士，他也从一个木讷的少年长成一个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的美男子。每天在法术学院门口排队等着看他一眼的帝都女孩络绎不绝。
　　这三年，蓝淼依然在某个角落默默看着他，看着他和师兄弟一起嬉闹，一起欢笑，自己也傻傻地笑。看见他因为某个道术烦恼的时候，也陪着他一起烦恼，然后在他成功施术之后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欢呼雀跃。三年，她看着他一点点成熟，心思一点点细密，有的时候，他会依着长出嫩绿的大树轻声对她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我很想看看你，就一眼，不管你多美还是多丑，我不在乎。”
　　有的时候，蓝淼就快要现身站在他的面前，可是，她还是忍住，因为她要把一个美丽的影像永远保留在他的脑海，要他知道，一直默默爱着他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妖精。就像长生子说的那样：“她化作人型的时候，可是非常美丽的女子，穿着蓝色的长裙。”
　　三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快要毕业的时候，作为毕业前最后一次实战练习，长生子领着七个师弟到了位于漠北的七星山，据说前些日子为祸人间的三头蛟就藏匿在此山中。
　　七星山共有七条山道，每个道口从上空鸟瞰就像五芒星一般错综复杂，因此得名。长生子要求七个人选一个道口上山，然后在洞穴处汇合，万一要是在半路就遇见三头蛟就将信号弹燃放起来，其余的人就会赶来帮助。
　　苏环背着桃木剑选择了最后一条山道出发。蓝淼隐在暗处跟随，老远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她闻到了一丝气息。果然，才上得半山腰就遇见了已经察觉危险正下山来的三头蛟。
　　苏环镇定地与三头蛟对视，然后缓缓拔出身后背负的桃木剑。蓝淼在一边着急得恨不得跳出来告诉他，快点放信号弹呀，快点呀，一个人怎么打得过它呢？
　　苏环或许是忘记了，也或许是他太小看三头蛟了，挺剑就刺向它，却听剑“啪”的声响，桃木剑已然折断。
　　就在蓝淼惊呼的时候，三头蛟惨绿的眼珠里喷射出讥笑的光，它吼一声，然后就滑动身躯扑向苏环。
　　就算没有桃木剑，以苏环的道术缠住它应当没有问题。蓝淼还在这样想的时候，却看见苏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三头蛟打得跌落山崖。当下只觉一颗心都要蹦了出来，想也不想地张开翅膀就去救他，她伸出双臂从背后环住他，想要往上飞，可是下坠的力道太猛，竟没有用。正准备再次提飞的时候，却忽然感觉手背上温暖起来。
　　苏环此刻脸色平静，没有一点惧怕，耳边呼啸的风将他的黑发刮得高高飞起，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双手轻轻覆盖在环住自己的手臂上，然后说道：“三年了，你终于肯现身了吗？”
　　蓝淼呆住，心头咯噔一下，原来，他是故意的，早有预谋的，挖好陷阱等她跳的……怎么可以这样？但是，但是……心头一阵温热传来。
　　“不管怎样。今天一定要看见你。”苏环说着，慢慢就要扭过头来。
　　蓝淼全身一颤，想起自己凄厉的脸，她慌乱地挣脱他的双掌，离开他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他迅速地坠落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渊水。
　　苏环只觉掌心一滑，便没了那双柔荑，等到他在半空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苗条纤细的身影，蓝色的长裙，他微笑，“我还是看到了你……你的身影。”
　　蓝淼心里正在痛苦地挣扎，却听见“扑通”声响，苏环已经坠入崖底的水中。她来不及想，匆忙也跟着跃了下去。
　　
　　八
　　
　　湖水冰凉刺骨，水底光线黯淡，即使靠近也不能真切看见面容，蓝淼这才放心地寻找坠湖的苏环。可是，她找呀找呀，搜遍了整个湖泊也没有看见他，于是钻出湖水对着空荡的四周喊道：“苏环，你在哪？”
　　因为这片湖泊是通向大海的，苏环有可能在昏迷后被水流带向大海，想到这一点，她只觉一阵冰冷，说好要守护他一辈子的，但为什么要在半空放手？是对自己的脸介意，还是对苏环没有信心？呀，好乱呀！本来只是说好守护他一辈子，又没有、又没有……要他喜欢、喜欢自己的意思，那么，在乎美丽与丑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里，心下不由释然。可是，却更觉彻骨的寒冷，才这会不见他，这无穷的思念已经在全身弥漫开来。苏环，你在哪？
　　蓝淼深吸口气，刚潜入湖水，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拉住，朦胧中，看见一张俊朗的面容，听见他将嘴唇贴在自己的耳畔说道：“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
　　蓝淼强压下自己狂乱的心，背对着他，“是吗，只要你没事，那就好。”
　　水光潋滟，不停波动的湖水荡漾起他们的发，在水里无限地扩散开来。这一刻非常安静，两个人都不说话，背靠着背，可是，却仿佛已经说了很多很多。
　　“苏环师弟——”山道上长生子师兄的千里传音传了过来。
　　“苏环，该走了。”蓝淼低着头，此刻，多想时间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么，下一次见你，会在什么时候？我希望，下次见到你，可以不再让你离开。”苏环的眸里忽然就有了某种信念。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我一直都会在你的身边。
　　“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出来见你，我会出来，并且永远不再隐瞒。”蓝淼鼓起勇气，坚定地说。是的，下次，她不再逃避。
　　苏环微笑，握紧她的手掌，“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苏环腾空跃出水面的时候，问她：“告诉我你的名字。”
　　“蓝淼。”
　　
　　九
　　
　　四月芳菲的时候，帝都法术学院道术门的九名弟子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在师兄长生子的手中接过象征毕业的金刚波若剑。剑身上刻满金刚经，斩杀妖孽的时候可以毁去原神。
　　苏环站在一众同门的中间，抬头望着天空温暖的太阳，不由轻声地说：“蓝淼，我们毕业了呢。”
　　坐在绿枝上的蓝淼一怔，当下心口一阵感动，他说，我们，毕业了呢……是我们，是呀，我们一直在一起。
　　长生子的目光扫视了每一张面容，然后挥手和大家作别。众人拜别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叫住苏环。
　　“怎么，师兄？”苏环转过身来问。连同身边的蓝淼也转过身来。
　　长生子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脸上掩着轻纱的蓝淼，淡淡地说：“如果有一天，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对你告白，那么，请一定不要拒绝，只因，这是你今生注定了的缘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蓝淼在一边轻轻朝着长生子跪下，拜谢。长生子望着她，叹息着点头，转身，然后慢慢走进学院，轻轻关上铁门。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苏环将波若剑背在身后，翻身上马，带着一腔豪情，策马扬鞭地返回青山。他终于学成归来。却谁都没有注意，高高的枝桠里，一个白发蓝裙的少女阴毒地微笑，“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十
　　
　　苏环兼程赶回青山村，只稍作停留便上了青山扫荡妖孽。蓝淼跟随身后，却忽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
　　呀，是妹妹蓝烟！这样想着，蓝淼估摸着青山法王不是苏环的对手，于是顺着妹妹的声音飞掠过去。
　　蓝烟此刻正被逃走的三头蛟抱在怀里亲吻，慌乱地叫喊挣扎。见到此般情景，蓝淼一阵气恼，十指凝聚千年修为发出寒气。那三头蛟正自玩得开心，浑然不觉寒气已侵入身体，等到发觉的时候，打了一个寒战便被冻成了冰块。
　　 “蓝烟，你怎么样了？”蓝淼过去拉住妹妹的手关切地问道。
　　蓝烟扑在她的怀里睁着眼睛假哭，却在蓝淼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忽然制住她。
　　 “蓝烟你……”蓝淼一脸诧异地望着自己的亲妹妹。
　　蓝烟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十指化作利刃戳进冻僵了的三头蛟的心脏，只听一声惨呼，三头蛟便不明不白地死去。
　　 “对不起了，利用你来捉住姐姐……也算死得有意义了。”蓝烟对着三头蛟笑道，之后，将指尖沾染的血涂抹在了蓝淼的脸上、身上。
　　蓝淼只觉一阵寒冷，大叫：“妹妹，你要做什么？”
　　蓝烟微笑，可是这笑又包含这样的恶毒，“姐姐道行比我深，应该听说过噬血化身的伎俩吧。”
　　蓝淼心下一沉，这噬血化身是一种障眼的替代术，用活体沾染了死去生物的血液，那么就会变成死去生物的摸样，外表看来一模一样……难道——
　　“姐姐，你看你，脸变得这么恐怖，怎么配得起苏环？不如我来代替你如何？”蓝烟说着，十指已然刺穿她的声带。
　　“呀，好痛苦呢，这样你就不能说话了，不能说话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环把你当作三头蛟杀死！呀！想想都觉得兴奋呢！”
　　蓝淼睁着空洞而痛苦的眼望着已经疯狂的妹妹，她看见自己已经一点一点变成三头蛟的摸样。
　　“干吗这样瞪着我？”蓝烟凑近了蓝淼，“呀，你一定很不解，你的亲妹妹怎么会对你这样狠毒是吧？”她说着，围着蓝淼转了一圈，然后煞有介事地敲敲自己粉嫩的面颊，“那么，我来替你回忆吧。”
　　“姐姐你难道忘记，许多年前，你亲手杀死一个被噬了血的山狼妖？”
　　蓝淼的瞳孔慢慢扩散开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是——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并不是山狼妖，而是被青山法王用噬血化身了的我一直深爱的青山村的樵夫。”说到这里，蓝烟的眸里也氤氲着一丝朦胧。
　　“如果不是你自告奋勇，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是，他怎么会死？”蓝烟对她吼道，“从那刻起，我就发誓，总有一天也要让你尝尝这样的痛苦，当苏环的剑刺入你的心口的时候，你，会怎样？”
　　蓝淼慢慢闭上眼睛，心里一声叹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可惜。
　　“我一直记的，那个樵夫每天上山砍柴，他强壮的肩膀挑着捆柴，唱着山歌，我歇在他的肩膀，他会冲我微笑……呵，多怀念的时光呀。”蓝烟说着说着，泪水慢慢掉了下来。
　　
　　十一
　　
　　苏环将波若剑刺进青山法王的心口，看着它神形俱灭，不由长出口气，“都结束了吗？”
　　“还没有。”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苏环眉头一紧，“蓝。”
　　恍惚间，一个长发的女子翩然从暗处走出，蓝的裙，纤细的身体，这是——
　　苏环一阵激动，她终于肯出来见自己了吗？
　　精致粉嫩的面容，一双清澈乌黑的眸透着重重秋水，她袅娜而来，仿佛带着今生的约定。
　　“蓝淼？”苏环问。
　　蓝烟笑着点头，“是，我是蓝淼。”
　　苏环望着她，不说话，却忽然将她拥入怀里，嗅着她的白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我们说好了，不是吗？”
　　蓝烟笑得一脸灿烂，“可是，现在，还有个妖怪等着你去消灭。”
　　当蓝淼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平日是那样温和，此刻就一脸怒容。她想要喊，苏环，我是蓝淼，我是蓝淼。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它已经被我的寒气封住，动弹不得，你只需将波若剑刺进她的心脏就好。”蓝烟在一边微笑。
　　苏环慢慢拔出波若剑，口里念念有词，然后雷霆般刺向蓝淼。
　　蓝色的翅膀，晶莹的眼眸，在扑腾间那么美丽……这是什么画面？苏环只觉脑海一阵恍惚，他努力搜寻，可是，或许时间太过久远，久远到模糊了一切。
　　看见苏环的剑半路停住，蓝烟催促道：“快呀，用力刺下去，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苏环望着此刻眼前这丑恶的三头蛟，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眸这样温柔，这样痛苦，这样熟悉？他的心一点点背叛自己，冷汗慢慢流淌了下来。
　　蓝淼就这样望着面前英俊的男子，给过她约定的男子，即使死在他的剑下，也是最好的归宿吧……只可惜——
　　苏环终于闭上眼睛，毫不迟疑地刺了下去。
　　当血在银亮的剑身上肆意流淌的时候，蓝烟在失声大笑。当长剑拔出来的时候，苏环的心在一点一点荒芜。当蓝淼最后看见苏环的时候，一种叫做前世今生沧海桑田的记忆才悄然弥漫起来。
　　波若剑摧毁了蓝淼的全部，漫天都是蓝色的碎屑，它在风里飘散咿呀地哼着什么童曲，时光倒退回十三年前，苏环七岁，蓝淼修为九百年。
　　苏环在牛背上哼着山曲慢慢睡着，阳光琐碎地跌落在他的脸上，过了很久，苏环被奇怪的小小的声音吵醒，循着声音，他看见一颗大树上结了一个珠网，网中央缠了一只蓝色的蝴蝶，正在痛苦地挣扎，那丑恶的大蜘蛛正一点点爬向她。苏环毫不迟疑地用腰间的长笛打跑了蜘蛛，将蝴蝶救了下来。
　　蓝色的蝴蝶躺在掌心，有一些冰凉，美丽的翅膀有节奏地一开一合，他笑，“以后要小心了，别再让大蜘蛛抓住了。”他的眸那样清澈，那样单纯……叫那只蝴蝶一生都无法忘怀。就为了这样的眸，这样的恩，她用了一生来偿还。
　　蓝烟和苏环缓缓朝着山下走去，渐渐消失了身影，天地间风仍在舞动，哀怨着一曲离歌。
　　苏环，只可惜，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守护在你的身旁，听你的温柔低喃，看你的喜怒哀乐，这漫长的岁岁年年呦——
　　只有相思永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