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朋友小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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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正是我在大学认识的朋友,却并非我的校友,而是众多暂居在我们学校准备考研的人员之一。他也不像那些矢志考研的人,恨不得把白天和黑夜的时间都用在复习上。除了宿舍,他在学校里似乎只有两个去处,球场和图书馆。在球场,他随便搭伙临时组成一支球队也能踢得不亦乐乎,在图书馆他永远用相同的一撂书占据着同一个位置,然后坐在那里慢慢老僧入定。
  在球场上渐渐熟悉之后,我发现小正的心思根本不在考研上,他之所以准备考研,可能是出于父母的压力,以及他本人并不确定的对未来生计的巨大担忧。他像开玩笑似的说,天天能踢球的日子就很不错,如果顺便再泡到我们学校的一个妞,那生活就算过到天上去了。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本科的时候小正就读于苏北一所我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工科大学,按照他自己近乎刻薄的说法,那所学校毕业之后能找到工作的学生寥寥无几。“而且还都他妈的是有关系的,”他愤愤不平地咬着上嘴唇一字一句地说,“像我这样在苏北农村长大家庭条件又不好的穷人家的孩子,能有什么机会呢?”
  除了类似的感慨,他说得更多的是,“文科学校女生就是多,而且还都那么年轻漂亮”。很快他就在图书馆和一个女生熟络了。那个女生是物理系的,和我同届,正在自发备战考研。两人志向相投,目标合一,他就抓住各种机会大献殷勤,每个晚上都坚持送女孩回宿舍,途中还不失时机地请佳人吃点零嘴小吃之类。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正坐在台阶上急吼吼地等上场踢球的机会--
  由于学校只有一块足球场,自从植了真草皮,又因为护理不周,像秃顶严重的中年人,到处都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斑秃后,学校干脆耍赖皮将草地关闭,美其名曰“养草”,不再开放给学生自由踢球了。只有一年一度的校园杯足球比赛,才会临时启用这块足球场。我们这些一天不踢球脚趾头都痒的学生,平时就只能在篮球场和打篮球的同学争场地,把两边的篮球架权当成球门轰射,为此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不过随着踢球的人越聚越多,不仅有各系的男生,也有校外人士过来赶场,打篮球的学生看到我们人多势众,一般也就退避三舍了。当然,学校篮球场比足球场多得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小正突然站起来,很快迎回一个女生,正是他在图书馆认识的女孩,姓古月胡,当时我们只记住了姓,后来就一直“小胡小胡”地指称她。小胡还特意买了几瓶水带给我们,一举树立了很好的印象。恰好已经轮到我们上场,我们四个人,尤其是小正,像打了鸡血一般,平时都是一轮游的末流队伍,甚至只能上场象征性地踢几分钟,有的队员脚还没触到球就被对手戏耍淘汰了,这次超水平发挥,竟然连赢了好几支队,其中有体育系足球班学生组成的强队,差一点“打通关”了。唯一遗憾的是,等我们终于被淘汰下场,却早已不见了小胡的芳踪。
  踢完球之后,我们照例去学校后门小餐馆“高师傅”喝啤酒吃晚饭,小正平时都只喝一瓶,推说酒量不好,从不多喝,那次破例一口气喝了三瓶,把一张“正字脸”喝成了猪肝色。小正借着酒意不停地问我们,“刚才小胡兄弟们也都看过了,你们几个人觉得这个姑娘怎么样?”吃人家的嘴软,有情饮水饱,我们当然杂然说好了。小正就挨个盘问我们,“把小胡介绍给你做女朋友,你要不要?”吃人家的嘴软,小正是司马昭之心,我们当然推脱了,一致公认他们两个人倒是蛮般配的。小正看来是“甚合朕意”,眉宇间却又难掩自卑落寞,几次三番地叹着长气自问,“你们说,像这样的女孩子,她能看得上我们这样的粗人吗?”
  小正一直认为自己当初不该报考工科学校,他长得黑瘦弱小,不可能具有草莽英雄气概,几年大学生活也没有培育出粉白的文人书卷气,导致他自我感觉不伦不类,这可能是他一门心思要报考我们学校文学院研究生的唯一理由。现在认识了小胡,这个缘分几乎就成了永动机,可以向他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了。
  事实上,那段时间小正也的确卓有成效,不仅复习的效率提高了,而且和小胡的关系差点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通过小胡的同班同学打听到小胡是物理系的尖子生,这种好孩子想要考研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暗喜之余,他继而明忧,如果小胡考上了研究生,自己却名落孙山,那两个人在一起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很快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件让他加倍恼火的事情,原来向他提供情报的小胖子竟然也暗恋小胡,并且要趁着即将毕业的机会,大胆向小胡表白。
  作为一个“插校蹭课”的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学校往届生,既不是小胡的同学,也不是小胡的男友,只是共用一个图书馆的熟人,或者其貌不扬的“大叔”,他怒火中烧却毫无办法,像热锅上的蚂蚁,病急乱投医,拉着我们几个人帮他拿主意,诸如他给出的“要不要找小胖子出来谈谈话”“给他适当警告”“让他离小胡远点”之类议项,但我明确同情小胖子,因为我也是大四男生,也一直没有谈过恋爱,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又因为小正的口气颇像我们院系那位道貌岸然的辅导员,其逻辑思维无不透露出他的工科教育背景,激发出我们不同程度的冷嘲热讽,他也就只能作罢,静待时局发展。
  好在小胖子硬件差了那么一点点,表白一事最终不了了之,但还是惊出了小正一身冷汗,连续很多个夜晚的寝不安枕,让他在球场上脚底没根,形同梦游。
  之后,他假装关心地向小胡打听小胖子的近况,“那个之前好几次陪你来上自习的小胖子,怎么最近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人影?”没想到小胡主动跟他说起这件让她颇为苦恼的事情,他知晓实情后难免心花怒放,不仅是因为小胖子吃了闭门羹,还因为小胡言下之意充分表明她并不打算来段“黄昏恋”。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会成全对方,在双双考研成功之后成为彼此的初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想到这里,小正忍不住手舞足蹈。
  不过,小正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小胡个人虽然打算考研,并且已经为此精心准备了近一个学期,但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了。小胡来自富庶的江南,家境优渥不说,父母又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并不支持她考研,更不愿看到她今后有可能愈来愈远离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只希望她生活在他们眼面前,工作,寻找对象,结婚生子,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他们触手可及之处。任何超出他们可控范围的,都意味着某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危机,他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跳进火坑,接受生活卑劣邪恶的炮烙,于是通过各种动用得上的人际关系,走蟹路虾路,走陆路水路,终于帮女儿解决了工作,进入当地市教育局做一名职员。   一个本科毕业生,能去教育局上班,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桩美差,能拒绝的怕是没有几个人,更何况这里面还夹杂了太多的亲情友情,送出去的礼物或金钱可以忽视,但是里面包含的一番心血却不能白费,这会让多少人寒心,让人觉得小胡这个小姑娘是多么的不懂事。平心而论,不要说小胡了,就是小正,如果同样的机会放在面前,他也会接受吧。再说了,他之所以憎恶自己的本科母校,想要再努力深造读个研究生,不也是为了找一份看似体面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吗?话又说回来,即使他辛辛苦苦研究生毕业,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份好工作,也存在太多太大的疑问。
  就这样,小正的爱情种子虽然在黑暗中获得了足够的水分,膨胀发芽,却终究没能破土而出,而是胎死腹中。伤感不已的小正很快原谅了小胡,并且在小胡毕业离校时送上了恰如其分的祝福,犹如一位学长和长兄。小胡或许并不知道他曾经心怀鬼胎,是另一个更加猥琐不堪和唯唯诺诺的小胖,她心怀感激,多少也因自己考研计划的半途而废而对小正这个一直予以鼓励的同行人感到歉疚,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她向小正发出了真心的邀请,希望他有时间去她的家乡城市玩一趟。
  这次苏南之行,一方面让小正再度因为无法和小胡发生一点恋情而感到无限惋惜,同时又重燃小正考研的旺盛斗志,他觉得如果自己考不上研,那么将永远不可能置身于苏南地区的富饶生活中,也不可能拥有像小胡这样“浅笑倩兮顾盼生姿”的明媚女子,颇有“不成功便成仁”的雄心壮志。
  2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正终于如愿以偿地“中举”了,不过他的分数岌岌可危,并没有如愿投档到他报考的学科,而是不得已接受调剂去了比较冷门的“古文献”专业。
  “古文献”就“古文献”吧,好歹还落了一个“文”字,范仲淹不就谥号“文正”,苏东坡不就谥号“文忠”吗?而且因为沾了个“文”字,倒激发出了小正身上的“文人雅意”,比如他不再懊恼自己长得黑,而是自嘲“面如墨色”,他之前穿衣打扮很土,为此经常狡辩说“朴素”,现在话风突然一变,美滋滋地自誉为“古风犹存”,我们这些人在他眼里就彻底沦落为郑智化所唱的“骄傲无知的现代人”。
  小正读研一的时候,我已经毕业就业,上班的公司就在学校附近。我踢球的恶习积重难返,只要天气晴好我整个人就不好,一到下午更是脚趾头发痒,寻找各种借口外出办事,其实是跑回学校踢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将球衣球鞋塞进包里上午直接带到公司,出去时带着包虽然也能掩人耳目,毕竟心虚,于是我就索性将这些装备都存放在小正处。他如果去踢球就把我的行头带上,如果他没在球场,我就直接去他的宿舍拿。为了方便出入,我不仅冒充学校的研究生,并且配了小正宿舍的钥匙。只是那会小正踢球的兴致骤减,不像他准备考研时那样勤快了,倒不是说他良心发现开始抓紧时间学习,而是因为他找了份家教的工作,除了在学校听导师给他上课,他还要去学生家里给学生上课,两相夹击,踢球的时间自然也就所剩无几了。
  当时文学院一直会有不错的家教工作流出,能动用文学院寻找家教老师的学生家长非富即贵,这样的学生如果带出成绩,不仅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收入,还能有其他想象不到的利好。碰到这样的机会,院方一般会考虑本科生中品学兼优的学生,通常都是学生会的,因为和院系辅导员熟络,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学生家长明确学历要求的话,就会推荐研究生甚至博士生。
  研究生小正很快就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对方是一个读高二的女生,各科学习成绩都很普通,高考在即,家长特别着急,鉴于理科短期内不可能出奇效,唯有希望文科取得突破,至少要能考上“211工程”名录的大学。文学院此前推荐过几位学生过去,有一位甚至还是博士生,都是一直名列前茅很擅长学习的,却始终不被女孩所接受,没有收到成效不说,成绩反而出现了退步。学生家长委婉地向院系领导传达了意见,院系领导于是决定改弦更辙,找到了小正,因为小正本科时读的是工科院校,却考上了文学院的研究生,寄希望于小正这段跨学科的经历和努力对女孩有所帮助。
  小正也不负众望,以曾经工科男的线性逻辑思维,结合文科知识点的发散特征,成功编织了一张大网,将历史、政治、语文、地理科目里的大鱼小虾一网打尽,不仅如此,还凭借着工科男的童子功底子,考研时对英语的突击复习心得,对女孩的数学和英语也能指点一二。加之小正“古风犹存”,不装腔作势,不自视甚高,不作逼捣怪,那时还不兴“凤凰男”的说法,也就老老实实一个本分的农家子弟上了研究生,不独让家长放心,女学生也不再浑身刺猬一般地戒备着,觉得没那么反感,愿意试一下他传授的方法。一来二去,小正不仅跟学生一家人打成一片,还让学生的各科成绩直线上升,让其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当然,以小正一个区区研究生,根本入不了学生父母这等成功人士的法眼,但是小正能让小孩在学习上听话,也能让小孩的成绩提高得很快,这是亲生父母甚至是博士教授都办不到的,不由得他们不另眼看待,待小正如上宾。比如,下午的补习结束后,他们一定会留小正一起吃晚饭,做父亲的还会特意打开一瓶昂贵的葡萄酒,和小正细斟慢饮,畅谈一番人生,当然小正主要是洗耳恭听。若是遇到晚上的补习,快到下课的时候,做母亲的一定会端来宵夜,让小正吃得暖暖的饱饱的再回校。
  有一个晚上,小正有些肚饱胀,那位风韵犹存的妈妈(有钱人保养得好)按照惯例煮了一碗面,切了一盘鸡,端到了餐桌上。小正没有食欲,又盛情难却,进食得极为勉强。年轻的妈妈客气地说:“小正老师,不吃面就吃鸡吧。”小正正中下怀,赶紧吃了几块鸡,然后告辞回校。
  这件事本来也就到此为止,小正并没有觉得怪异。不过下一次去上课的时候,女学生却在上课间隙学她妈妈说这句话,说得惟妙惟肖:“小正老师,不吃面就吃鸡吧。”他吓了一跳,脸上火辣辣的,一路臊红到了脖子根,这之后好几次他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看着女学生,口舌生花地讲解各种知识点,感觉怪怪的。
  扰乱小正心绪的,肯定不是浑身珠光宝气的妈妈,而是清水出芙蓉的女儿。小正曾经反复跟我们说,他的女学生是一个小美女,但现在还小(高二其实已经不小了),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到了大学里一定会祸害很多男生。然后,他跟我们说了“不吃面就吃鸡吧”的典故。她能当着老师的面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显然不是出于天真无邪,当然要说经验老到肯定也够不上,可是考虑到小正是羞红了脸的,相形之下,确实比小正要“开窍”得多。还是处男的小正第一次做家教,就碰上这样的“女魔头”学生,我们不禁为他暗暗担心,总担心他会不会一时失控,做出有失师道尊严的荒唐事儿。不管是母女中的哪一位,他如果忍不住心猿意马染指了,绝对会死得很惨。我们一时也说不清我们到底希望小正怎么做,只能拭目以待。   事实上,绝对是我们多虑了。倒不是说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小正想错了,小正实则对这个女学生是有想法的,不过被他硬生生地克制住了。小正当然不会逞一时之快,一步走错,不仅让自己考研的一番辛苦前功尽毁,而且还导致他人生的棋局满盘皆输。他自认为不是那种有福气之人,某种好运不可能降临其身,何况他又很胆小,绝对不敢去尝试任何于连式的冒险。即使对方是包法利夫人,或者是包法利小姐,他也绝对不会去做于连。他不具备任何做于连的特质,也没有成为于连的野心。
  那么小正为什么要跟我们煞有介事地说他的一些想法呢?一方面他肯定会在这些想法刚冒出头的时候就将之芟除殆尽,一方面这些想法的断根依旧在无形中依靠想象力的进补得以继续茁壮生长,所以他才会栩栩如生地复述给我们听,好像他真的身处但丁的炼狱之中,或者躲藏在卡夫卡的地洞里。
  后来我们终于想明白了,就好像我们会在回忆里对以前发生的事情进行加工改造,以获得部分满足一样,小正不过是将已经彻底交代了的事情在畅想中继续赋予其各种可能性,这仍然是一种代偿心理。如此我们就释然了,觉得小正虽然读了研究生,究其本质依然跟我们是一路人。但我们这个群体到底是怎样的人,却从来没有人去想过,哪怕是喝醉酒之后追问上一句。我们不是“在路上”的颓唐青年,也不是陷入疯狂的“在刀锋上跳舞”的艺术家,倒更像是《盗梦侦探》里面被催眠的队伍,可能是家具,或者是玩具,也可能是动植物,甚至是人。如果没有被唤醒,就会歪歪扭扭地踩着奇怪的鼓点,一直走到世界尽头吧。
  等到女学生高考结束之后,有一次小正还真把她和她表弟带来学校玩。在小正宿舍里我们终于得见“小女魔头”的庐山真面目,确实是一个美女胚子,性格也明快,但显然不至于早熟到能说出“不吃面就吃鸡吧”的地步,最多有点娇憨而已。我们顿时反应过来,所有这些不过都是小正的杜撰而已,母女俩对他都有吸引力,但是他马上掐灭了这股无名火,取而代之的是背地里阴暗处变本加厉安全无虞的幻想加工。
  小正啊小正。
  3
  不光我们洞若观火,小正本人也心知肚明,无论是小胡还是高中女生,注定都不是他的菜,即使他心有所动欲有所求,美人依旧如花隔云端。不过小正也不用再等待多久,他的春天即将来临,好事一件接着一件,让我们这些旁观者都有点应接不暇了。
  小正一门心思报考文学院的研究生,并且如愿以偿,在我们看来,小正显然是觉得文科的研究生比较容易考,死记硬背,加点理解,再投其所好而已。其实不然,小正还是有文学情结的,这一点在他复习备考时就显露无遗。作为一介工科大学生,他的文学素养超过了很多文学院的毕业生,爱掉书袋,寻章摘句老雕虫,更令我们吃惊的是,百忙之中他还去阅览室翻阅新出的和往期的文学期刊,对一些现当代作家及其作品还有一些评论家都如数家珍,着实让人另眼相看。
  这些特质在他考上研究生之前,当他抒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际就时不时地闪现,我们大抵觉得他只是冒充斯文附庸风雅,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没想到他在考上研之后,竟然悄没声响地熬夜伏案写小说,而且竟然真就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
  收到样刊及稿费后,小正请我们吃了一顿大餐,稿费顿时所剩无几,但看得出来他异常兴奋。由于样刊只有两本,他视为珍宝,吃饭时仅仅带出来一本,每展示一番就一定要小心放回包里,免得被酒水菜炙弄污,又动员我们赶紧去报刊亭买个几本收藏,静待升值。似乎每个发表处女作的人都是这样的嘴脸,让人既为他们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兴,又因了难逃小题大做的嫌疑而倍觉不可思议。
  受了这样实打实的鼓励,小正自觉即使在文学院中他也是凤毛麟角,终于难得地表现了一回狂妄。文学院中本科生不算,那些研究生和博士生,无论男女老少,估计也真没有几个心系小说创作,都一门心思放在论文发表答辩和找工作门路上。像小正这样,也算是稀有之物了。不仅如此,他甚至开始盘算着在研究生毕业之前,一定要再发表几首诗歌,如此一来,左手诗歌右手小说,才不枉在文学院里走一遭。既得陇复望蜀,饶是我们嗤之以鼻,但有铅字小说撑腰,他也已经不以为然了。说也奇怪,我们私下碰头交换意见,也觉得在小说发表前后,小正确实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尽管没有性格大变,但眉眼之间,顾盼流彩生姿,果然是“满腹诗书气自华”了。小正虽然没有被“漂白”,但俨然是一颗黑珍珠了。
  是不是因为小试牛刀让小正自我感觉良好,我们不得而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正在发表小说之后很快就坠入爱河了。这次是我的一个师妹,在读大三,宜兴人,姓张,谈不上漂亮,但极富态,白白嫩嫩的。嘴损的形容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好比是观音姐姐身旁立着一只泼猴。尽管如此,他们很快就在校园里光明正大地明确了恋人身份,有没有偷吃禁果我们尚不清楚,但他们情感日深却是有目共睹。受到爱情的滋润和触动,小正诗兴大发,有时偶尔来球场踢次球,都会从球裤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片,纸片上写着一首诗,在下场的间隙读给我们听,让我们给提点修改意见。
  这个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小正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即使他写出来的爱情诗完全拾人牙慧毫无新意,我们依然不敢贸然冒犯,除了贡献我们的耳朵之外,简直就是张口结舌说不出半个字来,哪里还敢擅作“推敲”。
  小正的如意算盘是,一定要写出自己最为满意的一首诗(当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形,一首已经耗尽心力勉为其难了),发表,献诗,朗诵,那将是多么浪漫,值得终身纪念。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小张要向小正托付终身了。想到这里,小正心里乐开花,嘴都笑歪了。
  谁承想,小正不仅想得太美,也高兴得太早了。虽然小张和他出入成双成对,大方公开了彼此的恋情,可惜追求小张的不乏其人,更可恨的是,小张傻傻的蒙在鼓里,并不知情,也就不知道刻意回避瓜田李下,故而徒惹出一个事端。
  原来,早在小张认识小正之前,小张和美院一个叫“洪哥”的美术系同年级生走得很近,因为小张有一个在美院读书法系的高中男同学阿凯,而阿凯和洪哥又是狐朋狗友,一来二去,小张和洪哥也很熟了,经常去美院玩。洪哥最近在江心洲租了房子做画室,邀了阿凯、小张等一帮朋友去玩,玩得晚了,就没有回校,同去的几个男女都住在了画室。这话听在小正耳朵里,就等同于留宿无疑,又因为小张没有事先跟他说明,加之晚上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小张才接,没说几句话又挂断了,周围人声嘈杂,难免小正不胡思乱想,一时妒心疑心大盛,怎么都开释转移不了。   小张回校后,小正都快成望妻石了,眼见得小张左右无事人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张呢,也恼小正一晚上的电话没完没了,让她被洪哥等人笑话,觉得没面子不自由。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话赶话,全是气话狠话,闹得不欢而散。
  小正好歹从小张口里知道了“洪哥”云云,更是认定了洪哥对小张心存歹念图谋不轨。小张留宿不归,小正心里是希望最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可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有问题。画画的这帮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自以为有才,什么都敢乱来,酗酒吸毒打架泡妞,就差杀人放火了。想到这里,小正浑身发冷,牙根都要咬断了,风风火火就去美院找那个洪哥,要把危险的火苗及时掐灭。
  等见到洪哥本尊,小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洪哥是个徐州人,体格魁梧,声若洪钟,差不多有小正两个人这么大,气势逼人。小正硬着头皮说明来意,发出照会,点到为止,希望洪哥从此离小张远点。洪哥不置可否地盯着小正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看得小正心头发毛,末了洪哥才从鼻孔里喷出两道黑气,哼了一声,说:“你让我离小张远点,我还要警告你离她远一点呢!”
  小正当然不会因为这样的恫吓就鸣金收兵,他还想跟洪哥这个愣头青掰斥几个回合,说些“子曰诗云”之类的场面话,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从地上捡起块砖头,也没见怎么扎马步运气,一掌如刀,就把砖劈成了两截。小正看着断砖在地面翻滚,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对方块头大没吓住他,这单掌切砖的功夫可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在洪哥抛出“如果让我知道你还缠着小张,我就废了你写字的那只手”的最后通牒之后,小正本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美德,赶紧撤退了。
  惊魂未定的小正非得让我们几个做他的保镖,除了上课和睡觉,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他是真给吓着了,舍不得写字的右手被咔嚓了,这只右手虽然写出了一篇堪称杰作的小说,可是还没有写出风华绝代的诗歌,说什么也不能就此断送于一个不通文墨的武人之手。
  我们以为他太过小题大做了,进一步打趣说,说不定小正被卸下来的胳膊与丁龙根的右手有得一比,不遑多让,写出划时代的诗歌更是不在话下。小正立刻停下脚步,咬着嘴唇说,那是你们没看到,半块砖头在地面翻滚是什么感觉。我们提醒说,那个洪哥也许是故弄玄虚,砖头说不定是用胶水粘住的两块断砖。那个时候,姜文主演的《有话好好说》正在上映,我们对那把仿真菜刀记忆犹新。小正生气了,加快脚步把我们甩在身后,让我们觉得如果不紧跟上去我们的交情也就会截然而止。当然了,前面随时可能会冒出来的危险,让小正始终有所忌惮,看我们又把他团团围住,顿时感到安全和踏实,也就不和我们一般计较了。
  4
  这些不过是一笑而过的小插曲,看样子小正和小张经历过风风雨雨,必将修成正果。对比其他即将毕业寂寞无主的男女,他们在学校里比肩而行,自会引发道道嫉妒的目光。小张如牡丹般华美,益发衬托得其貌不扬的小正如一坨牛粪,不过考虑到小张是本科生,小正是研究生,也就觉得两个人其实还蛮般配,意味着他们可以水到渠成地结婚生子,不出意外的话白头偕老。
  小张是这样想的,小正也是这样想的,随着两个人的毕业临近,最后一个关口也浮现了出来。和之前的小胡一样,小张的父母也不愿意掌上明珠远离在外,找了关系让小张回到当地的政府部门工作。不同的是这次“嫁鸡随鸡”没有难倒小正,他自信满满地报考了小张家乡城市的公务员,并且如愿考上。
  我们都为小正高兴,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把爱情和工作同时圆满解决的。喝践行酒的时候,考虑到宜兴南京几百公里的距离(那时候还没有开通高铁),再聚在一起踢球喝酒的机会实在寥寥,加上小正自己又觉得此去无疑是入赘做了上门女婿,父母似乎白白养了一个儿子,因而感到闷闷不乐,颇有点醉不成欢惨将别。
  我们以为小正杞人忧天,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大出我们的意外,小正虽然稍解风情,但委实不谙人事,还是显得过于乐观了。
  小正和小张双双回到宜兴,虽然不在一个部门工作,但都在政府大院里,两个人也得以延续了大学的习惯,上午在不同教室上课,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下午在不同教室上课,晚上有时间就约会,牵手散步看场电影之类,然后再各回各宿舍。不过是变换了地址,南京变为宜兴,宿舍变成家而已(小正还是住宿舍)。
  我们和小正偶尔也会通个电话,通常发生在我们踢球后的酒局上。想到我们玩得痛快,小正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他在宜兴的工作还可以,就是没几个认识的人,更不用说发展到一块踢球喝酒了。言下之意,小正这个苏北人,对在苏南的生活,甚至摇身一变为苏南人,明显还是准备不足。而且他很快就要领教到苏南人的排外和势利,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准丈母娘。按理说,小正和小张也算是对外表明了爱侣关系,就差结婚领证办酒席分喜糖。可是,小张的母亲并非很满意小正,小正的苏北人身份、家境不好、长相一般,都引发了微词,开始还有些遮掩,逐渐泛滥开来,小正常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藏身。以前特别让准丈母娘满意的研究生身份,随着高校的扩招,硕士、博士的人满为患,身价顿失,大为贬值。两相比较,小张的母亲越发觉得,找个女婿,最好还是得挑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家,女儿也能少吃很多苦。
  如果说小张的母亲只是让小正重拾自卑羞愧难当,小张的表现则让小正为之失望心寒。在母亲的压力下,小张被迫与小正假装分手,背地里两个人还好着。小张觉得就此与小正分手,于情于理上都说不过去。这说明,小张是个好姑娘。如果小张和小正留在了南京,小张的母亲鞭长莫及,影响有限,说不定小张就能抗住压力,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日子也会越过越红火。这是可能的。不过,谁让他们回到了宜兴,在小张母亲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呢。尤其是小张母亲的眼里已经完全容不下小正。这个时候,他们妄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怎么可能瞒天过海。得知真相的小张母亲暴跳如雷,眼泪掉下来,把小张关在家里不让其上班,跑到小正的单位大闹,说他拐骗无知少女。那段时间鸡飞狗跳,本来朴实无华默默无闻的小正在政府大院里一下子变得赫赫有名,大家见到他都侧目,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深深厌恶。在母亲的压力下,小张终于挥泪斩断了情丝,和小正彻底分手,并且在家人的安排下走上了相亲之路,很快有了未婚夫。   小正如堕冰窟。要知道,分手后小正和小张还是在一个大院里上班,碰面是尴尬的,也是难免的,特别是周五的傍晚,新男友会开车来大院接小张。小正的办公室正对着大门,俯瞰之下一目了然。可怜的小正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小张走过去,上车,车子发动,一骑绝尘,那个时候他万念俱灰。他想辞职,离开这个伤心地;他还想过考博,为此复习了大半年,不过最终也没成行,不知道是没考还是没考上。
  这是我所知道的小正的最后消息:他还在宜兴,具体生活不详,无论情感。紧接着,我来到了北京,有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两年吧,我也找不到人喝酒,找不到人踢球,生活得灰头土脸,经常在茫然中心生惧意,和小正的联系也就正常地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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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下午,同在北京的王才突然发短信通知我一块吃晚饭,原来是小正来北京出差了。我们约好在小正所住宾馆的附近找家餐馆,毕竟我们在北京混了很长时间,而小正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诸多不便。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团团而坐,在他们中间显然不再有一块绿意茵茵的球场,甚至连欧洲五大联赛都放弃不看了。酒量倒是见长,喝进去的是啤酒,撒出来的是尿液。
  酒过三巡之后,逐渐耳热,往事灰扑扑的影子得以挤进身隙,我们温故了当年的球场情谊,壮怀激烈,就好比膀胱被尿液满涨。
  小正这次来北京是当地政府的按例出差,只要在岗,又没有熬成领导,总是要轮到的,逃都逃不掉。对他的特殊使命,我们多少能猜出一些,小正也含糊其辞,不愿意多说,只是冠以“反正不是人干的活”。
  相比较而言,在座的三个人中间,小正的人生无疑是最最安稳的,不像我和王才,还在有今天没明天两眼一抹黑地打拼。小正的生活无疑上了轨道,差别只在快慢短长,而我们作为北漂却一眼望不到我们所处江湖的边。
  虽然如此,小正显然不是想要炫耀他今天所取得的成就,我们也都知道他一路走来,正应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老话。
  小正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我们现在生活的羡慕。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难道是为了朝不保夕的生活独立悬崖上的自由吗?我们就像那幅著名漫画中的身在不同鱼缸中的金鱼,彼此羡慕,如此而已。
  一杯杯啤酒喝下肚,小正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主要是向我,王才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在小张和他彻底分手后,小正又煎熬了两年,什么背后闲话当面白眼,他都终于能够做到安之若素。渐渐的,单位同事们认识到他的与众不同,因而更衬托出他的能力出众。和那些走关系进来的同事相比,他无论是在工作态度还是效率上,明显高出一大截。一年后,小张结婚,两年后,小张生子,小正都不为所动,甚至主动拿这件事和同事开起了玩笑。是的,如果小正和小张没有分手的话,他就会是那个新郎,那个父亲。在这不经意的自我解嘲中,小正如愿升迁,别人也终于不再觉得他这个外乡人高攀不上当地的姑娘,纷纷开始为他(当时已经是科长)介绍对象。小正疲于应对,酌情合理地选择了一位在人民医院工作的女医生,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现在的小正,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一个是前妻生的。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喝完酒后,醉眼朦胧的小正大声说着。我和王才一左一右送他回宾馆,他张开两手分别搂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他业已长大的儿子。
  小正这次在北京要待一个月,平时几乎没什么事。他约我们随时去找他喝酒,但是我们竟然一次都没有再去。他太闲了,而我们太忙了。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待在北京时间久了,人会不由自主地沾染上冷漠的通病,习惯于孤独自处,像卡夫卡小说中那个洞穴深处的小动物。我原先准备等小正快离京的时候再聚一下,没想到这个机会并没有来。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王才给我打来电话,这有点异常,因为平时我们基本都是偶尔短信联系的。王才告诉我,小正已经回去了,不是请假探亲,也不是出差完成,而是被遣送回去的。原来,在其后的某个晚上,应该没超过九点,小正突然裸体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有穿,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乘坐电梯下到一楼,经过宾馆前台,穿过旋转门,一直走到了大街上。前台的服务员一点都没有看出异常,甚至还跟小正打了个再正常不过的招呼。小正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了北京的街头。
  “他疯了吗?”我问王才。
  “他疯了才怪呢。”王才说,“他就是想试一下,不穿衣服走出去,会不会有人拦住他。结果没有人出面阻拦他,他也就只好勇往直前。在他看来,半途而返是一件耻辱的事。”
  “那这样对他的前程会有影响吗?”我又问。
  “会有什么影响啊?最多说明他扛不住压力。做他这一行,压力肯定是很大的,说不定想裸奔的人多得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正不像是会离婚的人,可他说有两个孩子,还有前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才说:“那是他故意骗你的,他就结了一次婚,两个孩子是真的,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不过,他和妻子关系很不好。”
  原来是这样。小正还是原来的那个小正,并没有改变多少,说不定这次言之凿凿的裸奔事件也子虚乌有,纯属他自己的虚构创作。挂断电话之后,我突然有点为小正高兴,不管他有没有在北京城的夜幕下裸奔,他终究还是穿上衣服不动声色地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去。说句实话,我竟然为此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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