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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楼的话就去楼顶站一下,自残的话就拿刀划看看,看有没有那么想,一般就还好。我用手直接捏过砸碎的灯泡,流很多血,刀只是划过浅浅的伤口,煤气太难闻了,受不了。”
“好像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好像自然而然就会弄伤自己。我比较害怕活着,在等待死亡吧,一个还没有死去的不确定的阶段。活着就会有那个影子,让我痛苦的影子。”
我已经两年没见到润南了。他比我小一些,关系算不上亲近,但偶尔在半夜用手机聊天时会触碰到一点彼此灵魂的阴影。接着对话就自然而然结束,是让人舒服的距离。有时会听别人讲到润南的是非,他的“奇怪”、他的忧郁,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判断。
新冠肺炎暴发的时候,我们被困在各自的城中,他的那座城,叫武汉。我在家里不分昼夜地睡觉,他在家里哭泣、狂吼,继而让自己深深冬眠。倾诉并没有让我们感觉好一点、靠近一点,但至少我们可以一起丧气。
再见到润南,在曾经熟悉的教室,他胖了很多,在封城的日子里重了10公斤。那时候他很嗜睡,常常做梦回到过去的地方,成为一个“到别处去”的出口。但即便现在真的“在别处”,心里却仍未走出被封锁的城。
陷落,吞没,无力,嗜睡,失眠,拉扯,焦虑,痛苦……这些是我和润南以及其他身处忧郁情绪困扰的受访者聊天时,时常会提及的字眼。而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背负一条黑狗”的感觉,尤其在深夜,黑狗缠身。
第一次看医生
润南的成绩自小都名列前茅。小学的时候,他会在街上闲晃,有些多愁善感,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这样每天过下去。初中时,因为厌学,班主任甚至会去家里找他去学校。到了高中,润南的状态越来越差,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又不希望自己达不到周围人的期望。
一件很小的事,都会刺激到润南,接着是崩溃、哭吼、砸东西、骂人,累了之后睡着,醒来后会平静下来,却始终低沉。有一次在大街上,润南崩溃,“哭天抢地,会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甚至觉得有点宗教性,定期释放压力。崩溃的时候好像在通灵,好像内心有个神圣的东西失去了,我要把它呼唤回来的感觉。当下我希望这种崩溃一直持续下去,死掉算了。但现实是哭久了会累,只能消停下来,假装没有这件事发生。”
忧郁的同时伴随自律神经失调。润南觉得脸部神经不舒服,会紧绷、流鼻涕,去看耳鼻喉科却一切正常。直到有一次父母带他去看中医,医生发现他压力很大,才给他开了抗忧郁的药物。
润南第一次看到那种药,上面的副作用写着“容易导致自杀”。他觉得很可笑。那时的润南并未意识到“忧郁症”这件事,他想着是不是吃药就好了,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但后来发现,痛苦这种东西,药物无法处理。
崩溃的时候好像在通灵,好像内心有个神圣的东西失去了,我要把它呼唤回来的感觉。
我第一次看精神科约莫在2016年,那时在念硕士,在此之前我先找过心理谘商师。大概和谈恋爱一样,我和我的谘商师并不般配。她沿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去让我挖掘童年阴影,并用一种“鸡汤式”的话语鼓励我。和润南的感觉一样,聊完让我觉得更低落。而这种挖空自己的方式也并不让人感到安全、舒适,反而落入更大的虚无和寂寞中。
后来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我惧怕白昼,无法出门,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我觉得在日光之下我会像见光的吸血鬼般灰飞烟灭;与此同时我也害怕长夜,我失眠,睡不着就起来不断整理、丢东西,或者洗澡,任何微小的声音和光影都会惊吓到我。
杯子在这里,就不可以在那里。书本怎么摆都觉得不整齐。多余的笔记本、玩偶、垃圾,全部要丢掉。黑狗又来了,啊,谁来救救我?不可以,不可以发奇怪的帖文,隔天会觉得自己很丢脸。要怎么度过这漫漫的夜。谁能帮我?谁都帮不了我。与此同时,我还会咳嗽、干呕、缺乏食欲,该死的干呕,停不下的干呕。
只有在下午三四点,太阳没那么亮,夜又还未降落,我才会感到平静、舒适。
因为谘商的不愉快经验,我抗拒再去看医生,我不想和陌生人掏心掏肺,友人找了城里评价很高的医生,说服并陪伴我去看精神科。等待看诊的时候我很紧张,我觉得需要帮助,但我抗拒别人说我有“忧郁症”,很多人都说自己有忧郁症,但怎么这么容易患上呢,我向来很坚强的啊。
但真正踏入诊间,这个医生让我心安,如果我愿意说,他就耐心听,不愿意的话,跟他描述症状就好。后来他开了一种“血清素回收抑制剂”和“肌肉松弛剂”给我。“如果药物是最简单、最没负担可以帮助到你的话,那就先用药物来让自己舒服一点。”
我问他我是不是得了忧郁症?他说“忧郁症”其实是“忧郁症候群”,英文是“Emotional and behavioral disorders”,“disorder”不是“疾病”。“忧郁症”的判定是个复杂的过程,他不会轻易疾病化一个人。“就像感冒一样,你只是心理感冒了。”
吃药和陷落
我第一次的诊断书上,写的是“焦虑症”和“强迫症”,医生说“焦虑”和“强迫”都是“高能量”状态,“忧郁”是低能量状态。虽然我觉得我其实处于反反复复的状态,但我决定先吃药看看。
药物让我非常嗜睡,我总是醒不过来。但我开始不做梦了,此前我总是噩梦不断,常常尖叫着从梦里醒来,连隔壁的室友都会来查看。醒来以后,我感到很平静,不痛苦也不快乐,变得没有感觉。
我告訴医生,他说这是身体在适应药物的过程。“血清素回收抑制剂”不会那么快见效,对我立竿见影的是“肌肉松弛剂”。后来我的身体的确慢慢适应了药物,生活也顺利起来,医生让我建立良性循环,我才可以正常生活。黑狗仍旧会时时袭来,艰难,但至少我能够与之共处。偶尔忘记去领药,会出现药物戒断反应,没来由的手抖、心慌。 润南“忧郁”了快10年,他断断续续地吃药,上一次吃药是在两年前。对他来说,吃药的感觉并不好,头晕、嗜睡,还会让他崩溃。“论文没写完,不能吃药,不然又要花很长时间去适应那个药。但现在想起来,早点吃药,可能花的时间也差不多。反正吃不吃现在也就这个样子,也就毕业了。”
他把“忧郁”当成一种“坏运气”。“是跟着自己的坏运气,如影随形,一直拉扯着我,好像既在我内心中,又在我身体之外。一方面我想把它推走,说再见,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个东西就是我本身,我没有办法推开它,想象一个没有它的比较好的日子。”
润南觉得“忧郁症”被网络过度消费了,这会加深忧郁症的污名化,人们便更加不严肃看待,觉得这就是“心情不好”,要照顾这样的“心情不好”。对润南来说,这不仅是“病”,更是“命”。“这种忧郁的宿命感,一直回来一直回来,让我很无力。”
低落的时候,润南无法做任何事,只能躺在床上,哪怕很饿很饿。直到天黑,才出门买点吃的,有时候就煮个泡面,或者一直躺着、躺着。
我想到,很多次,我也是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那并不是睡懒觉不想起床的感觉,是四肢沉重,无论如何也起不来的感觉。但我有工作,我在床上挣扎了很久,努力滚下床来,洗漱。但踏出房门的那刻,痛苦无比,脚下千斤重,日光让我疲惫。我更无法搭任何公共交通,人多的地方让我感到窒息、晕眩。我只能选择搭乘计程车,在开始工作之前,灌下蛮牛和咖啡,让自己打起精神,对着镜子摆出笑脸。
对润南来说,这不仅是“病”,更是“命”。“这种忧郁的宿命感,一直回来一直回来,让我很无力。”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和世界隔着一层保鲜膜,又好像处于真空状态。我最羡慕那些早起并觉得“开启美好的一天”的人,给自己做精致的早餐,然后朝气满满投身一天的学习或工作。我已经好久没有“早上”,也从未感到“美好的一日开启了”。
我和润南讨论这件事,为什么我们不能活成这样?他说,“也许有些不协调的、丑恶的东西,有些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而有些人可以很容易识破这点,就会不开心。”而且“感到没有力气和能量去改变”,这是我想在润南的观点上补充的。
“躁”与“郁”
双相情感障碍,又被称为“躁狂忧郁症(躁郁症)”,表现在忧郁和躁狂交替出现。儒孟和研修都有类似的经验。
儒孟是个温和的人,讲话有些结巴,常常会停顿很久。他最近状态并不好,很低落,但在工作的时候必须让自己保持亢奋。“很多事情都是在干呕、咳嗽、身体不适的状态下完成的,但比起被上司和同事讨厌,我还是会把事情做完。”
儒孟也是在高中时便开始就医,吃药10年之久,“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去看精神科的话,我还可以做什么,可能就会去死”。
他的医生也同样不会特别去定义他的“病”。在“躁”的状态,儒孟会用“啊糟糕,好像情绪有点躁了”或“我很躁”来形容自己;而在“郁”的状态,则是“好像不太好,我生病了”或“我在忧郁的状态”。
儒孟常常因为焦虑而走向低落,走向这个状态时会有一些征兆,例如抽动、咳嗽、拽脖子、吞口水、硬要眨眼睛,最常见的还是睡不着。在低落的状态里,他觉得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看很多事情和人都不顺眼,性格变得很差,会对自己有诸多负面评价,然后一直反刍自己。
从“郁”转“躁”,有时是1~2个月,有时是1~2个礼拜,甚至会在1天之内。“躁”相较于“郁”,还是比较高兴的状态,因为这时候儒孟会觉得很有精神、干劲,甚至不需要睡觉,努力埋头于一件事,认为自己绝对能做好。但是,在某个停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而且,儒孟常常会因为“躁”时的自豪、自满、自大而感到羞耻、羞愧,于是想把自己拉回去一点。
但并非时刻都处于极端状态,儒孟不会去界定所谓的“正常”状态。对他来说,这是一张波动图,“躁”和“郁”是波动的两极,其他时间则处于“小小的波动状态”。
在药物的帮助下,儒孟已经很久没有大崩溃了,他所谓的“大崩溃”是狂吼、砸墙、撞墙、寻死;而“小崩溃”,比较像是“觉得自己快不行了”,那时候儒孟就会拿出手机,在社交媒体上发“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我现在超想跳楼”,然后把手机搁置一旁,身边或网络上的朋友会来关心他。儒孟也会觉得不好意思,麻烦到别人,或者没有力气回应别人的关心。但这如同一种“发泄”,也似一种“求救的信号”。
曾经有同样状态的研修认为,大家要注意到这是一种“求救”信号。“有人说,能说出来的自杀其实不是真的自杀,我觉得不是,人的求生欲望还是很强的。忧郁的时候可能连自杀都懒得去,但躁狂时行动力强,两者交替时可能就去(自杀)了。”
研修在硕士期间,因为人际关系的困扰,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他处于狂躁的状态会攻击外界,特别自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忧郁状态则攻击自己、怀疑自己,对外界失去兴趣。因而必须吃一种名为“锂盐”的药物,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研修有“病耻感”,走在路上不想被人见到,上课时怕自己没有达到外界期待,吃药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人们通常定义上的“正常人”,但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比较坚强的啊。“出去看电影的时候,因为吃药而手抖,连拿个爆米花也拿不好,觉得自己连双手都控制不好,还有什么用呢。”
有一次外出参加活动,研修觉得头好晕,仿佛有人在用大勺子敲打他的脑袋,后来就被人送去医院打镇静剂,才好了一些。而当他在低落的时候,则会数着窗外的落雨,一滴一滴到天明。
“其实躁的时候感觉还不错,内心无限膨胀,会非常喜欢买东西,喜欢去大街上和别人聊天,效率很高,觉得自己不需要睡觉。但有一次从躁转郁,我的室友问了我一个问题,让我很害怕。”—“你不会,又要开始,那样了吧?”—“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变形金刚一样,郁转躁,大家还是比较开心的,但郁的状态非常折磨人。”
一个忧郁的“小问题”
启怀的女友自杀了,忧郁症。
“我晚上一个人的時候感觉特别强烈,一直哭,好像被吞没、吞进去。以前日常的很多情绪都能消化,那时候像海啸一样庞大的情绪袭来时,淹没到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哭,也会害怕。”
这的确是个很难开口的话题,一方面很私密,另一方面会有点示弱的感觉。
启怀更倾向使用“情绪低落”,而非“忧郁症”,而他的医生也一样没有病理化他的情绪。“情绪比较低落,就吃一颗。”这是精神科医生的话。启怀担心副作用,担心药物让自己变得“不聪明”,所以并未选择吃药。对他来说,心理咨商反而更有效。
咨商师让他想象,这些负面情绪坐在他的对面,要去学会分辨它们到底是什么?因为被情绪吞没的时候,人们很难指认那是焦虑、生气、忧郁还是难过。“当你可以和它们平起平坐,无力感就没那么强。”
启怀后来发现,自己其实在生女友的气,生气她为何做出这种决定,为何把他抛下,但也十分不舍。“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探索这些东西。就像这一年,我觉得自己在空转,但谘商师会和我讨论我的成长。”
谘商结束后,谘商师也会提醒启怀,接下来几天的情绪会比较难过,但这是正常的状态。就像打开开口,让负面情绪涌出来,如同一种释放。
一年后,启怀已经渐渐好起来,即便偶尔还是会在夜里哭泣。启怀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一个相对有安全感的人,有足够的医疗资源和朋友的支持,而且他本身便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
但启怀也发现,在他情绪低落的那段时间,原来周围患有“忧郁症”的人其实很多。“这的确是个很难开口的话题,一方面很私密,另一方面会有点示弱的感觉。但朋友知道我的事情后,会主动和我聊。以前我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也不太会在意,后来发现原来(忧郁的人)比我想象中多。”
对于启怀和研修来说,忧郁或躁的情绪都因某个特定事件触发,他们也在此后的日子里慢慢走出来;对于润南和儒孟,情绪则跟随他们数年,黏着、拉扯、逃无可逃。
而我和我的黑狗对望,夜又袭来了。
(受采访者要求,文中人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