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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伟大的拉林河上。我化身一条鱼,从海拔400米向1600米的拉林河上游溯水而上。我想到达大河的源头。生命短暂无常,由而渴求异变。这在里,一条鱼也不例外。
这是4月的夜晚。一个有点亢奋,有些无序,苏醒和别离同步发生的春夜。风从暗云穿过,树影渡过流波。河流中似有熟悉的水稻气息——或许是陈年稻茬的泥土味。有些涩,有些香,还有些甘甜。梦幻不可或缺地贴附在我的鳍翅,带来流水的喃喃自语。
你懂的……我想去陌生之地,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我生性好奇,希望有新的发现。不然,所有的季节对于我都没有意思。一条鱼的宿命其实也在于天空下的河流有多么广阔。为了更高的生存而舍身一搏,鱼和人又有多少差异呢?
我从“三个窝棚”(老周头窝棚、老田头窝棚、高傻子窝棚)出发。我感知到逆行于河流的阻力。我经常潜游水底,这可以节省气力,同时看清水下的石头。水越来越凉润,有融冰的寒爽。我不再燥热。我有点怀念早前那段平缓的河湾。我在那儿长大,还算安宁快乐。
春天开始释放拉林河的活力。河水每个时辰都在复活并投入流淌。也许,它们对于下游,有着我对上游源头同样的渴望。我的身体快要撞上一块巨兽般的暗礁。我急中生智,以一个矫健的姿势跃起。出离水面的刹那,我的尾翼银光一闪如同稻农手中的镰刀。
河里河外的冰凌在嘁里咔嚓地融化,有如一位饥渴的巨人在不停嚼碎它们。我吮吸了一口河水,一阵沁骨涼滑过咽喉,味蕾竟是如此甜蜜醇香。我又一次忆起三个窝棚的稻谷,它甜美芳香的出处原来在这,在融冰河流的孕育中。
山林间雾气缭绕。夜色芬芳,我更多地浮出水面。一阵雨水滴落,山林簌簌,草木雀跃,张广才岭隐隐吮吸之声,而与之连绵的长白山脉也亢奋得摇头晃脑,率同山野吹奏愉悦的口哨。酒意浓冽/春夜漫漫/大河上下/稻粒星辰。我由之遐想:遥远山脉通过河流与水稻产生关联。水稻拜河流所赐,也拜大山所赐。这也是我此次溯源拉林河的一点心得。
当然,我可能会消失在张广才岭的群山溪涧当中,或许变成一粒小小的卵石。
我这次不期而上的溯游,一路撞击拉林河的残冰,河流因而有了春天的欢畅。从凤凰山海拔1600多米高山湿地,到沙河子镇境内的河谷,水流开始急急弹奏春弦,它们似乎听到下游稻秧子的吆唤,还有流淌的自在和悠然。远方的河床可要舒展得多。
但请各位相信,这并不都是传说。拉林河为五常流淌,两岸留下太多动人的故事。
(二)
有些结局往往出乎意料。例如我这条游向高山的鱼,不经意间,竟幻化为一只鸟。所谓“北冥有鱼,化而为鸟。”这样我理所当然飞上天空,飞得比张广才岭还高。作为一个成功返乡者,我将随同拉林河,飞回三个窝棚。我按照河流的节奏,在河水上方不紧不慢地飞翔。我的目光难以抑止地盘桓于大地——只有成为鸟而不再是鱼,才能看得这么高远。
逶迤苍茫的张广才岭,是蓝天下“吉祥的山”。远看丘壑纵横,峰尖迭起,有如道道白垩纪巨型化石鱼的骨骼。拉林河的源头,就隐没在这片山脉间。
头年11月中旬结冰,转年4月初开河,河水经历了漫长的封冻期。暮春初夏,它急不可待地开始奔流,如同候鸟迁徙。拉林河将流过大地,汇入远方的松花江。
在群山间,拉林河狭窄湍急。流过九十一站,然后又在苇塘沟和四间房之间穿过,接着流过四个屯落,即西山屯、吉春屯、胜利屯和清林屯。不久,眼前突现一片水域——三岔河。拉林河从三岔河借过,犹如流入一片云天波影。
河流变得丰沛饱满。要不多久,它还会遇到一个“寒葱顶子”——这地名有点奇。再后是新兴屯、杨树林村和忠义堡。拉林河就此转了一个弯,到了沙河子镇。
从沙河子镇石头河村往外,拉林河蜿蜒出山。两岸出现道道河谷。河谷中有平缓的田畈。在一年大多数日子,河流几乎连接两岸稻浪,而风吹稻叶则像水上的波纹。流灌时节,河水常被引入稻田,于是二者巧妙地关联。它们既是近邻,又是亲眷。
河流随后经过四马架村一带,虽然左侧临山,但已有了开阔河谷,大片稻田铺陈其间。而到永胜屯附近,河流又绕转山岬和丘陵。等到达鲜族屯,山谷争先恐后地向拉林河垂落,谷地稻田排列至远,可用“开阔”一词来形容。待拉林河流到蛤拉河子村,右岸紧贴山野丘陵,左岸田畴断续延绵。敞开的山谷中,稻田阡陌纵横,形色涟漪。
河流至此第一次大分岔,形成两道河水,流出很长一段后才又交合,现出一个巨大而又浑圆的河套。此后,河流大环套小圈,如带缠绕,似云飘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一条支流跑出很远,似乎不再与母河相聚。让你想象不到的是,它在即将走出地平线之际,仿佛神灵指引,或者血脉呼唤,“浪子”又回头和母河聚合,于是拉林河再次水声饱满。
夏日凌晨,拉林河流出向阳山,来到中游的丰产村。此时山峦淡远,块块稻田亦若隐若现。河上雾气随势流散,萦绕曲回,美如幻境。午夜时分村庄曾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一户灯火亮了,又熄了。弦月在天边颦笑,云朵如纱丽笼罩。水田魔幻不清,和宇宙一般神秘。如此沉默,由来旷古,不由联想起五常千年稻米史话。
早上三四点钟,鸡鸣狗吠,村庄喧腾,人们早起下田插秧。这是一个让村人激动的大日子。以此开端,水稻将开始荡漾一年的希望。新一个晨曦,是水稻的黎明。
天色澄澈清碧,凉热交织在胸臆间。天地万物似经拉林河水沐浴。稻秧新苗清灵嫩绿,上部叶尖伸展天空,下部绿影倒映水底。头顶云雀的啼啭,像堰坝一样弯曲拉长。太阳升起,热度逐渐增强,明晃晃地挤进秧苗队列,又火热地灼烤农人的脊背。 如同拉林河九曲回环,插秧前后的农事也环环相扣。一环缺失可能满盘皆输。五常水稻的生命历程始自三月。人们刚过完年就开始打理秧田。经过一个寒冬,田土板结,需要翻犁耙平、灌水保墒。等到田畴平展如镜,插秧时才能“浅直匀齐”——“浅”即秧苗入泥浅,但不“飘苗”。“直”是秧田苗直、行直。“匀”指每蔸保持三四棵秧苗。“齐”是秧苗齐整,不能深浅不一。这些看似平常,其实透出农人的匠心。
插秧季是与节气抢时间的过程。修整沟渠、施基肥,防治病虫害等,是做在前面的基础性工作。还有每天给秧田上水,以保秧苗尽快成活返青。伴随秧苗下田,其劲敌野草不请自来,于是除草也不得松懈。农事繁多,心急如火,拉林河的水声,才让稻农得以些许安宁。
六月。蓝色的拉林河盘旋天空下,水稻秧苗也泛动绿波纹。水田劳作的稻农,倒映的身影抖落了蓝天。翻越山岗的南风,由近至远荡开层层稻秧,原本隐匿的淡绿、草绿、深绿全部逸出,融入清风,悦目世界。鸟鸣,蛙声,云杉,拉林河的流淌声,还有漫长白昼,伴和植物给日头曝晒后的辛辣气息,在时光年华中流动不居。一种生命渴望,点缀在层层稻禾之上。这是一个季节的引领,水稻将随着拉林河潺潺流淌。河流与水稻,如同鱼和水。
时近七月,水稻拔节分蘖,扬花吐粉,抽穗灌浆。茎秆中幼穗到了开花时节,每一株幼穗的花苞都会开放。稻花润白透绿,晶光点点,美丽异常——一枚稻花将是一粒稻子。披戴着花蕊的稻穗,圣洁而专注,洋溢着它初涉世界的喜悦。
七月流火,掀开秧苗的一道绿帘,水稻步入繁茂期。这时的稻田需要更多精心管护,尤其给水这个环节。稻农伴随晨曦来到稻田,开始一天工作。绿野稻禾间,朝霞和晓月共处天际,炎夏让稻禾更显炽烈。云天雨注,水流丰盈,夏日随河流蜿蜒。
请允许我剪贴一幅画面。首先我取一块蓝天,这蓝天澄净得可以看到天外。再剪裁一线起伏山脉,拉林河正奔流而下。然后是炊烟袅袅的屯落,孩童嬉戏,禽鸟合鸣。再就是人,稻田的耕作者,他们躬身劳作,无暇他顾。日头正在天空照耀,明澈透心。而当他起身已是夕陽衔山,水稻田中金晖陆离。星辰落在河上,稻花清香飘逝。一直飘入天地大梦。
时间过往了,大地还在。大河流走了,稻浪紧追不舍。
(三)
河水不舍昼夜向前流淌,进入了淡金相染、稻禾风起的初秋时节。
拉林河拥有两条重要支流,即右岸牤牛河和左岸溪浪河。牤牛河发源于冲河大秃顶子山西坡,经四平山,再经龙风湖,河道由北折转向西,在营城子乡马青山屯附近汇入拉林河。而溪浪河源头是蛟河秃头山,流至五常灌区二道通拦河坝后注入拉林河。
拉林河连同牤牛河、溪浪河,是五常水稻的命脉所在。
从旧时的《五常县社甲略图》看,境内河流像根须一样发散。叫上名的,有苇沙河、小泥河、白江河、元宝河、八卦河、东眉河、西眉河、冲河、大石头河、小石头河、响水河、大沙河、柳树河、蛤拉河、蛤蟆河、石头河、溪浪河等较大河流。我想,叫不上名字的支流、毛沟,一定多出很多,会是密如蛛网,遍布全境。
在上游源头,拉林河是草木上的露珠,是山石间的水泡子。融会大小溪流,百涧成河之后,流出向阳山,进入中下游流域。齐摆船口、馒头顶子、地局子、前榆树等村落一一呈现。
秋天让平畈敞亮广阔。水稻正在进入季节的程序。条块拼叠的稻田,总体看去就是一件“锦绣百衲裙"——大块套小块,长块配短块,田埂相隔,边界逶迤。颜色各样,有的偏棕,有的带绿,偶尔也有一块金黄点缀。它以条码或折扇形状,抑或出乎想象的各种板块相互楔入。水稻争先恐后奔往远方,好像比赛谁先到达世界尽头。
白天夜晚,拉林河披挂一身波浪。这既是流水的浪,也是稻禾的浪。此刻它浪漫无拘,流成大地上的一条缤纷绸带。其奔流之态,很像是一棵巨大水稻的剪影。一些支流则是舞动绿风的稻叶,狭长的叶尖可比剑刺,折光处如刀刃泛亮。
河水流过南大房子、大锯房子等处,一“流”绝尘。到金家口,风中已经有了稻谷早熟的信息。稻穗成形,籽实渐成。阵风推搡稻禾。它们东摇西晃,但仍全力卫护稻穗。蝉鸣,热浪,豪雨。大风在雨中刮过。一滴雨珠在稻叶上滚动,越来越大,承受重量的稻叶不由弯下了腰。
九月,水稻初现金黄。拉林河流经宋油房、地局子等地,又过月牙泡、背河、东头道和中多欢,再后到东下号、徐家夹芯子、安家套子。大地上稻谷越来越成熟,发散出季节的迷离晕光。天空映上了大庄稼的金色。几株最高的稻穗,对着村路伸头探脑。持镰的主人正在走近,他们的脚步和身后的拉林河都是那么急切。
进入暮秋,天空到大地上演着一出盛大的戏剧。稻田的金色越加浓郁,远处丘陵地带的草木也透出金棕色,更有红到极致的枫叶,金晖四溅,如同夕照斜阳。收割水稻。稻田先是很饱满,然后是空落落。大地的饱满和空旷,在稻农镰刀下变幻。水稻以一种谦逊和服从出离田野。收割后的稻田,变得冷清肃穆,只剩稻茬的田野显得瘦削低落,天空又高又远。连远处的山丘也在不经意间进到视野中。深秋的风吹来几丝幽凉。进入脱粒过程的稻谷散发着稻叶的气息。还有未收的水稻,这是稻农未曾完结的水稻之旅。
在河谷附近的村镇见到这样一幕景象:午后耀眼阳光下,一片广场地坪正晾晒稻谷。场地中有一根四五米高的白色石柱。石柱表面雕刻苍龙瑞兽,在耽于其下的广场上方肃穆威严。一位稻农翻晒稻谷后留下的耙印,如同波涌直到场地尽头——这真是河流的比照和呼应。一大片暗金色泽中又依稀可见每颗稻子的跃动。石柱和稻谷二者交融,令观者油然而生一种情怀。水稻收割入仓,是一个季节的凯旋。而石柱之于稻米,也许是最让人礼敬的图腾。
收获的意义在于季节休止,生命延续,远方在扬起的稻粒后面隐现。一个收割者,身体低垂,肩背隆起,双腿有力地岔开。他和大地、河流,构成了稳固的三角关系,同时显示一种意志的力量。这是土地的诗篇和箴言。他是那么专注忘我。他挥镰的动作,既触碰了天,也搂抱了地。而割下的稻秆,在他怀中抑扬起伏,欢畅得像是河流倏忽而过。
黄昏,这位收割者将稻谷装车。他立于车厢高处。在他两腿间,依次映现落日、稻田、远山。几只白鹤在田间游走。他直起身,抹一把汗,稍微缓解疲累。夕晖瞬间照亮他的全身。
现在回顾一下。一粒水稻种子,从生根发芽,到灌浆成熟,历经140天左右。当稻谷褪去锋芒,转生为温润大米的一刻,世界得到了升华。五常大米好吃,除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滋育,更有庄稼人虔诚的心意。在一个个农时忙日,他们全部心思都植入了水稻。他们匍匐大地,以最谦卑的姿态呵护水稻。稻谷是金色的,人心同样是金色的。拉林河向前奔流,而稻农心中也有一条流淌的河。自然和人心源远流长,水稻的灵魂闪烁其中。
河流蕴藏了自然最为本质的力量。拉林河,带着五彩记忆,裹着稻谷熏香,汇入松花江。往事交响,涓滴流光。祈祷自然日复一日透彻我们的心智。苍天护佑万物,生命腾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