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的是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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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不是自然物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想的,反正在我心中,草原一直是一个自然物,如同森林。即,它是造物主创造的。不是吗?人类何曾在草原上耕耘过,播种过?何曾收获?草原上的哪一棵草、哪一朵花是人造就的?(请注意,我在这里谈的是现在内蒙古草原上还残存的游牧文明,而不是那种定居打草的集约化饲养畜牧业。)
  我曾多次去草原,但都很短暂。这次花了较多时间去了一趟内蒙古草原,住进了牧人家里,和牛羊混在一起。在接触了这些牧人后,又与放过羊或是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草原做事的几位“老草原”成为了朋友。渐渐地,我发现草原在他们心中根本就不是自然物,而是一个与人血肉相关的东西。我甚至觉得,牧人与草原的关系比农夫(抱歉,我不喜欢“牧民”和“农民”这两个词)与土地的关系更深厚、更细腻、更感人,这对我震动很大,因为我过去完全不这样看,它颠覆了我长期以来信以为真的东西,因此我愿意把我思想转变的过程说出来,如果有和我一样的人,我的思想转变历程也许对他有价值。他可能像我过去一样,多次去过草原,但很难像我这次一样,经历了一次思想和情感的转变历程。
  为什么我过去会认为草原是一个自然物?因为我觉得人对草原的作用和影响不像农夫那样直接,农夫会用犁铧去耕耘土地、用锄头去锄杂草、去播种、去收获。牧人对草原的作用是间接的,他们从不在草原上直接劳作。他们对草原的作用,是间接地通过中介来进行的,而草原五畜,就是牧人的中介。
  草原是一个假象,她吸引了一些把草原当作大自然的作品来膜拜的自然主义者。当他们厌恶了楼宇成群、人流熙攘的城市时,想到了草原。草原成了他们躲避人群和人造物的选择。我甚至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
  今年7月下旬,我又去了草原。长达万里的行程、在蒙古包的住宿、与牧人的交谈这一切都打碎了我以前关于草原的那种罗曼蒂克式的情结。触动我的是:原来草原并不那么自然,她呈现出来的面容,是游牧文化赋予她的,尽管她化了一个不露痕迹、宛如天成的淡妆。
  草原是牧人的作品,
  他的画笔是:牛、羊、马、骆驼
  曾在内蒙古的草原上放过羊的刘书润教授说:“没有了牲畜的草原,怎么能叫草原?”草原是人和自然共同创造的产物。这种创造,通过了这些中介:牛、羊、马、骆驼。
  牧人在草原上何曾没有耕耘。他们把马群赶到河滩草甸去践踏那些很高的杂草,让低矮的小草得以露出。大雪天时,先放马群进去把雪踏落,然后再放羊群。这个过程算不算是耕耘?
  当牧草金黄、草籽饱满成熟之际,牧人又让马群去奔驰、践踏,将草籽踩进泥土里,等待来年春天萌芽,这算不算是播种?
  当小灌木疯长时,牧人把骆驼赶进去,让它们吃掉尖端的树芽,为树枝“平茬”和“剪枝”,这是不是也算耕耘?
  阳光、雨水、土壤等这些植物生长所不能缺乏的要素的组合,决定了一个地方的植被类型。草原上的五畜实际上是与阳光、雨水、土壤同等重要的要素。
  牛、羊、马等牲畜通过它们的采食和践踏,改变着草原的植物组合。
  轻微的、中度的、过度的采食,都会相应地带来草原植被组合的变化,这些植物有的受到压制,有的受到鼓励,高的被吃了,低矮的生长了。
  践踏带来的影响更大。牧人说,一个牲畜5张嘴,4个蹄子就是4张嘴。践踏通过土壤上层结构的变化,改变土壤的湿润程度。轻微的践踏能抑制杂草,过度的践踏使地面变硬,并使毛细管现象生成,表面蒸发加强,让土壤向干旱的环境演变,进而促使耐旱的草类成为主角,也就使草原的景观变了。草原可以变成草甸,反之亦然。
  游牧文明的核心要素就是牧人、牲畜、草原三者,牧人通过赶着牲畜不断地迁移,来调适三者之间的平衡。
  草尖上的文明
  北京大学的蒙古族学者陈岗龙教授为他写的草原文明的书起名为《草尖上的文明》。这个名字很精彩,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就好像看到了在草原上吃草的羊群。这几个字把游牧文明的本质点了出来。
  如果是把这块草场的草吃光,再去吃另一块草场,这不叫游牧,而且这也破坏了草场,使草场难以恢复。真正的游牧是:牛羊只吃草上的一部分——草尖。用内蒙古师范大学海山教授(他曾放过羊)的话说:“牛羊吃草时,是这儿一口,那儿一口,而且只吃草尖。吃掉草尖,会刺激草再生。再生后,再吃,越吃,草长得越好。严格意义上的游牧,在一个点上逗留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14天,这样可以保护草原,不让一个地方的草场被吃得太厉害。反正我爷爷、我父亲那时都是这样,超过14天就要挨骂。如果是夏天,一般10天左右就要搬。这10天里,羊群连每天早上出去和晚上回来的方向都不一样,这是为了把羊群对草场的践踏降到最低程度。”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千百年来都曾支放过蒙古包
  那天见到蒙古族歌手布仁巴雅尔时,我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除了花、草、牛、羊,一无所有。其实千百年来,无数的牧人来过这里,草地上曾经支起过一代又一代牧人的蒙古包。但是这些蒙古包搬走后,从不留下任何痕迹。”
  与草原人接触交谈,发现他们一直强调一种价值观:保持原样、不留痕迹。我称之为‘‘无痕迹”现象或“无痕迹”意识:游牧过的地方不留痕迹,支过蒙古包的地方,走后一切照旧。“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是鸟儿的准则;“草原不留任何痕迹,但我已放牧过”,这是牧人的信条。
  草原是地带性的,而不是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飞地。所谓地带性,就是地下与天上相匹配:热量和气候从南向北呈带状分布,相应地,草原也呈带状分布。草原还受远方大海输送水汽的影响。天空与海洋都是辽阔的,草原也是。
  那些河、湖边滩地上的草地是局部的,不是地带性的;那些森林向草原过渡地带的草地,植物的植株虽然高大、季相艳丽,但也是局部的。因此植物学家不把它们叫做“草原”,而是“草甸”。
  沙地、沙漠和戈壁虽然辽阔广大,也有荒漠植被,但荒漠中缺乏水,人类无法在那里生存……   因地形、降水、土壤等因素的不同,草地有各种各样的类型。这些草地只有组合起来才有意义。何为组合?其实就是让草原上的牧人赶着牲畜群游牧起来。一位智者是这样说的:“单独的草场是没有意义的,草场只有组合起来才有意义。”
  草原与浪漫无关,草原的背后是艰难
  草原根本不像城里人想象的那样,是美和浪漫的象征。恰恰相反,“草原”在生物学上的含义是生存之艰难。
  首先,草原有干旱、缺水的含义。因为组成草原的植物是旱生的,即它们不奢求太多的水分。一般而言,草原的年均降水量低于400毫米。为了适应干旱的环境,草原植物一般都具有叶片面积小、叶片内卷、保护组织发达等特征。禾本科针茅属的植物种类最为典型,它们的地下根部十分发达,假如我们把这部分地下根茎像地上部分一样全部展现出来,会发现它们远比地上部分繁茂。也有一些植物的根扎得很浅,主要根系都分布在地表下30厘米以内,那是为了雨后能够快速吸水。
  其次,草原还意味着寒冷,因为地带偏北。为了保护植 物的幼芽度过寒冷、漫长的冬季,有些植物的根部进化出了保护根部的枯叶鞘。而为了等待短暂的生长季,绵刺等植物则学会了“假死”,直到温暖多雨时方才复苏。
  安宁是牧人的权利
  我曾经愚蠢地一遍遍地问草原人:一个个蒙古包相距那么远,牧人们不寂寞吗?布仁巴雅尔对我的问题感到奇怪:“怎么会寂寞?一点也没感觉到呀。春天接羔时,一只只小羊生下来,孩子们把它们抱回蒙古包,这时,照顾小羊既是劳动也是玩耍;候鸟飞来时,鸟叫声铺天盖地的;你只要放过一个月的羊,羊在你眼中就不再是一群白白的、会移动的东西,而是每一个都拥有自己名字和性情的朋友,一点儿也不寂寞。”
  对我的问题的另一种回答,转换了方向,变成了价值观:寂寞变成了宁静。陈岗龙教授说:“我最喜欢的是草原上的宁静,万籁俱寂的宁静。”作家张承志曾在东乌珠穆沁旗的草原插队多年,他在书中写道:“享有纯粹而悠久的安宁,也许是牧人的一项奢侈。漠北草原,那里静谧得简直能听到40里开外一只獭子的咳嗽。草海潮动时,能吸附一切近在咫尺的声音。”
  五畜,几千年形成的完美组合
  农夫的劳动对象是无感觉的土地,牧人的劳动对象却是能够与之交流的家庭成员:牲畜,尤其是马。你能在草原上听到那么多咏唱骏马的古老歌曲,以及许多关于马的传说。呼伦贝尔草原的牧人说:呼伦贝尔的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头朝家乡。醉酒的牧人只要能爬上一匹马,把自己交给马,它就一定会把你驮回家。
  我曾在草原上不停地掰着手指头数草原五畜是哪几畜:牛、羊、马、骆驼,还缺谁呀?牧人告诉我说:“山羊。”难道山羊不是羊?原来,羊群中必须有绵羊和山羊的组合才算完美。山羊机警,好动,走得快;绵羊胆小,谨慎,走得慢(它们只顾安静地吃鼻子底下的草,狼来了都不知道报警)。只有绵羊的羊群找不到好草场,越放越瘦;只有山羊的羊群走得太远,走着走着就散了。在绵羊群中放进一定比例的山羊,一个完美的组合才会出现,山羊因此被列入“五畜”之列。
  草原上的“五畜”是一个几千年来形成的完美组合。骑在马上的牧人手持套马杆,赶着羊群暮归,牧羊犬则警惕地注视着陌生人,这是草原上常见的景象。某一天,当我站在草原上看到这一幅景象时,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是人类经过了多少年的寻找、探索、驯化、改良,才固定下来的一幅景象啊!
  牛羊供人肉、奶、皮毛,它们的粪便是最好的燃料;马供人骑乘、运输,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功能。而温顺、安宁的骆驼,它能不吃不喝,仅靠每天一次的喝水,就能活80天。它还能提供其他四畜的所有功用:奶、肉、燃料、骑乘,一家只需养两头骆驼就能满足一切需求。曾经有部关于牧人和骆驼的电影,讲述一户牧人为了让女儿上学而卖掉骆驼的故事。拉走骆驼那天,主人怕妻子和女儿不舍得,就把她们反锁在屋里,结果骆驼怎么也不离开,故事的最后,女儿冲出屋子,决定不上学了,留下骆驼。
  这样的故事能在草原上听到很多很多,牧人与他们的劳动对象,与牛羊马骆驼的感情,是外人难以理解的。
  牧人就是生态人。
  牧人与草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除了天空和草原,牧人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换商品,就可以维持简单的生活。生活虽然艰辛,但从未有让他们慌乱和失去希望的东西,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天空永远靠得住:草原虽然有水草歉丰的时候,但他们可以游牧;牲畜更是无限地忠诚。生活周而复始,是可以信赖的,所以牧人的心是安宁、温和的。
  这是一种可以自我循环往复的文明,也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让生态环境永不改变(除非自然本身的改变)的文明。用今天时髦的词说,这是“可持续发展”的文明。但是如果用我们的价值标准(发展、进步、开拓、创新)或“直线式”的社会进化观,是理解不了这种文明的。
  一草原上的这种安宁、踏实,这种周而复始的简单生活所带来的安全和信心,是我们城里人所缺乏的。
  然而,延续了几千年的游牧文明现在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似乎就要走到尽头了。在内蒙古草原上放过马的作家张承志说:“游牧文明翻到了最后一页。”而蒙古族诗人席慕蓉则无可奈何地写道:
  在戈壁之南,
  东从大兴安岭,西到阴山和贺兰,
  几千年绵延的记忆在此截断
  无论是苍狼和苍鹰,都已经
  失去了大地也失去了天空。
  只剩下,那还在惶急地呼啸的
  天上的风。
  天、地、人、神的四重围合
  从草原回来后,我的头脑中定格了这样一幅画面:牧人骑着马,手持套马杆,羊群暮归,夕阳落山。由于逆光,牧人和羊群只是天地之间的剪影,远处的地平线分开了天与地。这是我们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遇到的景象。不知为什么,这幅画面时常浮现在脑海里,总觉得其中有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却无法言说。
  后来,我看到一位哲学家说了这样的话:世界的本质无非是天、地、人、神的四重围合,而且提到这四者中的任何一个,其他三个也就连带提及了。我很少见过这种四重围合的场面,但是呼伦贝尔草原上的那幅画面,却符合了这个标准:天、地、人、神同时在场。这种画面在内蒙古草原上时常见到,甚至可以说每天都会出现。
  为什么内蒙古草原总是打动我们,令我们感动?我忽然有所开窍。因为在那里,一切杂乱的、虚幻的、无聊的、琐细的、复杂的东西都消失了,一切变得那么简单:一条长长的地平线,上有天,下有地,二者之间是人。人赶着牛羊,还有狗。至于神呢?牛、羊、马、骆驼、狗与人的组合,不正是神赐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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