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只有七岁半，家里穷，没钱上学念书，是在街头巷尾跑大的。街上也穷，自由市场早已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掉了。人们买东西的唯一场所——国营供销合作社也已很多日子看不到一点点好东西。
　　我正带妹妹在街边玩耍，忽见一辆马车载着满满一车红薯拐进了供销合作社，便命不足六岁的妹妹去借钱，自己则朝着供销社方向飞跑。
　　人群随我飞奔而至，而我却确确实实地排在了第一位，一种很快就能给母亲一个惊喜的成就感令我兴奋不已。每人限购二斤，我极端无奈地给身后的人一个又一个的让着位，而焦躁的心火却禁不住在胸间节节上窜。好不容易才瞧见妹妹矮小的身影从拐角处碎步而高频动地飘来，急忙大喊加油时，却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我……太小了！人家……不借”。
　　待她跑至跟前，我一把将她塞进队列，腾出身没命地奔回自家天井，凭着素日里知事懂理的信誉向邻家奶奶借了五毛钱。待我如风般赶到合作社时，却发现妹妹可怜兮兮的小身子已被挤到了第十几位，我一边不平地谴责着那些越位在前的大人们，一边替下妹妹奋力挤进那后面还跟有好几十人的蛇队。探头一望，见地上那座红薯的小山已几乎被夷为平地，要想买到属于我的那一份就只能凭侥幸了。
　　终于，在只差两人就轮到我的时候，售货员将所剩不足一斤的红薯统统称给了前面的人。蛇队顿做鸟兽散，我极惆怅地从柜台前挪开，牵着妹妹木木地往回走，我多想号啕大哭。希望本已像烧红的炭，却一下子被冰冷的无情的水扑灭。那冒着青烟的熄灭了的炭啊！还滴着一身的水。我感到脚上轻飘飘的;脑子里热烘烘空荡荡的;心依旧悬在喉咙口不肯落回原处……难受极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
　　刚走出供销合作社，就见母亲喜滋滋地提个竹篮从远处赶来，说劳动回来便听说我排在第一位……
　　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那种第一次体验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痛苦，没理会她，丢开妹妹的手撒腿就跑。我一路跑一路哭，直路到很远的地方了，才因陌生而害怕而止住了痛哭。待我擦干涕泪，定定神找着路又跑回家时，母亲已做好晚饭，只说声：“买不到就不吃它，又没怪你，有什么好哭的？真是憨得很。”我忙背过身，泪水一点也不听使唤地又涌了出来。在那个“革命加拼命”的年代，母亲和所有的人一样极忙，吃过饭又要忙去，没功夫理会我的难受。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想起这事就禁不住心理一阵酸溜溜地难受，脑子里盘旋着挽回这局面的千万个理由——若是不让妹妹去借钱就好了;若是教妹妹死死抓住柜台不往后让就好了;若是妈妈平时就让我保留一点钱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若是”是成立的，我们全家就可吃上几顿香喷喷的红薯，而满怀希望赶来的母亲也就可为她能干的孩子骄傲一回了——是的，我觉得我一定能的！可是……
　　这种严重的强迫心理使我很早就体验到一种不能弥补的遗憾所造成的内心深处的隐痛。这次遗憾几乎成了我生命中一道永难慰平的褶子，直到长大以后，当我不仅能为母亲分担许多家务，而且还能出色完成家人交给的任务时，才渐渐可以轻松地来看待这件往事。然而，记忆却仍如缀着朝露的翠荷，一直新鲜着。
　　人自渐长着，所遇遗憾与不满之事也自渐增着，至生活将浑身的锋芒一处处磨平时，才渐渐觉出了儿时的可笑。事实上没吃那次红薯一点也没阻碍我长大成人，可为何梗在心头的那点莫明的东西竟那么多年都难以跨越呢？初识尘世的我固然难以承受因种种偶然和自己的失误而至的挫折。然而那种多年隐隐作痛的难受，未必不是因为自己想以一个七岁小孩就能替父母买东西的“惊人之举”去赢得父母的夸奖和邻人的赞美的表现欲及虚荣心受挫所至。想来凡事只要过于执着、皆难免痛苦，懂事或者孝顺也不例外。看来人们总是显得太聪明，只要刚一学会点思想，便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喜事忧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都乐不可支地搁在心头惦着念着自我折磨着。然而这声色世间之事向来又如愿以偿者少，事与愿违者多。何况凡人之愿，或因财色名利、或因爱恋怨憎，无不起自于我内心的一念执着，难免因时运不济或内力不足而遭挫折或失败以至令人伤心动气甚或焦头烂额。纵使时运相济，事成愿遂，也不过称一时之快罢了。来者要去，留者将亡，一切皆多无常，有如《金刚经》所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也就只能如是做了，凡事若能心诚意静，实在不必执着于“二斤红薯”之类的有象之物或来自他人的有声之颂。若能诸事放下，诸缘斩断，人便可得真自在了。然而此话要想说清楚尚且不易，做起来就更难操作了。
　　母亲现在已不做农活，除了照顾身体欠佳的父亲外，心便整个儿牵挂在儿女们身上了。家依旧清寒，然而她却想近的顾远的念，人老了似乎倒比年轻时更忙了。
　　去年放假回家一个多月，母亲不声不张地将家里所有时鲜稀奇之味轮换着做来让我尝了个遍。临别前一天，她又上街精心选购了两斤上等野鸡枞，预备炸制一坛山珍精品油鸡枞给我带走。当晚我外出回家时，却听母亲告知她不小心将鸡枞炸枯了。“我想炸干一点可以搁久些，水气快干时就关火了”，她说，“等凉了却已枯了。我竟忘了灭火后油还很烫呢！”我忙安慰说：“没事儿，枯了就不带了。”随即顺手收捡起自己的行李来。“要是早一点灭火就好了”。她还在一旁独自咕哝着，“要是灭火后把鸡枞先捞起来就好了……唉！要是你后天才走就好了……”
　　有那么小半点钟没再听到她的声音了，我走进厨房，见油锅只收拾了一半，母亲静静地呆在一旁，竟悄悄地在抹泪。我鼻子一酸，极力用轻松而自嘲的语气说起那二斤红薯的往事，想同她来一场会心地大笑，一次性地扯平我们母子间这缘定的两次遗憾。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她竟跟从来未听说过这事一样，茫然而又疑惑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痴痴地盯着锅里那些炸枯了的鸡枞，緩缓地摇着头叹道：“唉！人老了就怎么不中用了呢？！”
　　云南省迪庆州香格里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