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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老师,我非常想念你。自从你们走后,我向你们的驻地望去,再见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心里十分难过。……”捧读着这语言质朴、字迹稚拙的远方来信,我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噢,小何,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2001年春天,我受命去长江三峡参加考古发掘,来到了梦寐以求的长江边上。对于我这北方人来说,不但能看看长江,看看三峡,还能在考古发掘的实践中领略南北文化的不同,开拓眼界,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是丰都县高家镇关田沟村,工地就在长江边上。雇用的民工都是附近村子的农民。由于男人大多出外打工,所以参加发掘的多数是女人,上至70多岁的老太太,下至刚毕业的女中学生。一天,两天,大家逐渐熟悉了。因为我学说当地的地方话,闹了一些笑话,却因此从感情上与他们接近,得到了他们的好感。有一天,有一个女民工对我说:“刘老师,我们要把你留在这里呢。”
唉,想起来真是可惜,我对小何表示好感,是在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小时。
二
小何叫何淑珍,是一个30岁左右,身材高大的妇女。她原来并不在我负责的探方里,后来成了“邻居”,闲下来说话的时候,她也参加进来。她特别爱说,什么事都能发表意见。她竖起拇指对我说:“你是最好的老师。”
发掘第三批探方的时候,小何调到了我的手下。因为每挖完一层要等待抬土(当地人叫做“抬泥巴”),大家就有聊天的时间。小何的丈夫是个船工,成年在长江上,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小何一人负担。抚养孩子,侍弄田地,到镇上卖菜,迎来送往。有一天工地因雨停工,我看见小何用背篓往家运化肥,一百斤化肥背在背上,走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如履平地。她谢绝了我的帮忙,一连气背了四趟,下午照常出工。有几天,小何患感冒,咳嗽得很厉害。我给她带了几包药,劝她在家休息,她不肯。她也许舍不得每天10元的工资。正好在耕土层下面碰上了又粘又硬的红土层,锄头抡下去十分吃力。虽然是东西不多价值也不大的明清时期地层,但是它下面就是遗物丰富的唐代、汉代以至战国、东周、西周文化层。所以这一层必须尽快挖下去。我让小何在一边稍事休息,我替她挖土。南方的工具和北方的不一样,他们的“锄头”,器薄,弧刃,是北方的镐和锄的结合,很锋利,正好适合当地较为松软的红土地。我抡起锄头,象在家乡刨地那样,奋力刨下去,引得那些抬土的民工叫好。半个探方还没挖完,我的手心就打了血泡。这使小何非常感动。这以后,小何干活非常卖力,也更加细致,那薄如蛋壳的尖底杯,就是她用手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她还总劝我休息,从家里拿来宽宽的竹扁担给我充当坐凳。她听说我会写诗,非要我写一首。那天,我终于写了几句:“从塞北到江南,我遇见了你,你朴实能干坚持真理。即使以后永不见面,这也是我最美好的记忆。”我说她“坚持真理”,是有一次工地裁人,要抓阉,小何坚决反对。她认为,有的人家有好几个人在工地上,有的人家只有一人,要裁人首先应该先裁那些一家好几个人的,这样大家都有出工的机会,才算公平。队长最后采了她的意见。小何看了我的诗,非常高兴,又竖起大拇指夸我:“抬(太)好了!”可是不大一会儿,队长又宣布裁人。因为工地接近尾声,用不了那么多民工,只留10个男的,女的全部裁下。收工的时候,小何神色黯然,对我说:“刘老师,再见了。”我一想,这种“再见”就相当于永别,心里也很不好受。我说:“有时间来看我。”她说:“要的。”
三
第二天一上工,下了“岗”的小何正在工地旁边的茄子地里插竹棍。见人还没来齐,她大声招呼我:“刘老师,来帮帮我。”我走去帮她插了几根,她低声说:“刘老师,我也给你写了几句话。”就将一个纸条递了过来。我很激动,回来趁没人打开看了,原来是一封信:“刘老师,您是我经过的最好的老师。您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我十分感动。我丈夫也很感谢您。……我本想让你到我家吃饭,可我丈夫又走了。我怕别人说闲话。刘老师,让我为您点一首歌吧,《祝你平安》,愿您伴着歌声平安到家。……”噢,小何!
我们和剩下的民工在探方里象往常一样发掘,小何在茄子地里边干活边和民工们说说笑笑,显得很高兴。只是她不时瞟过来的眼神,让我感到了幸福中的一丝忧伤。
这一带是长江边上的深山区,土地很零碎,也很分散。下午,小何又到山那边去拔草了。她站在我们上工的小路边,塞给我几个还不太熟的枇杷果。我吃了,觉得很酸,又有点甜。这以后,一连好几天见不到小何。芳草萋萋,蝶飞鸟唱,哪块地里有她的影子?我望着长江,充满孤独和惆怅。我忽然意识到,我对何淑珍是不是有点依恋了?有一天因为下雨停工。下午,太阳出来了,我踩着泥泞向工地走去,希望在什么地方会遇见小何。探方里积了水,空旷冷寂。几个小孩子正在里面捉螃蟹。一个两手泥巴的小女孩跑过来捉住我的手:“刘老师!”这是小何的女儿,叫代晓霞,极顽皮。她对别的孩子不无骄傲地说:“刘老师抬(太)好了!”我知道这是她妈妈的话。最后,她还很懂事地问我:“有什么事吗?”
何淑珍不在这里。那块茄子地里,茄子秧生长得正旺盛。直到工地结束的那天,我才又在山路上见到了小何。她说:“我太忙呀。每天早晨要去地里摘菜,背到镇上去卖。哪天我丈夫回来,我请你到我家吃酒。他不在家我不能请你,怕别人说闲话。这些年我丈夫长年在外,我过得很严谨,很正派,没人说我什么。唉,你要是能留在这里多好!听说你们考古队秋天还要挖,你还能来吗?”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我说了一个很浪漫的想法:晚饭后到江边去散步,“带上你的女儿。”小何向江边望了望,沉吟一会儿,摇摇头:“不行,人多眼杂,人家要说闲话的。你走了我还要生活呀!”她又补充一句:“我们只是师生之情,我太感激你了。我会找机会去看你的。”
四
工地结束后,更繁重的工作是室内整理,将整个发掘情况写出发掘记录,画出平面图、剖面图,遗迹现象图,器物图,标本图,整理各类照片,修复器物,清洗陶片,分拣陶片,粘对陶片,每天里忙忙碌碌,紧张烦累。在住地上可以望见我们的工地。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只是一个个横横竖竖的方格子。正前方的坡下,竹林掩映中,就是何淑珍的家。这地方的住房很奇怪,一幢房子住好几户。我没去过她家,只是有时候见她从那地方出来。这地方处在二期移民水位线之下,2003年6月1日三峡水库蓄水,就将淹掉。他们将搬到新镇上去。我真希望小何从那片竹林走出来,出现在什么地方。她走在山路上,总要往这地方张望。我知道她是寻找我的身影。唉,近在咫尺难相见,何况我们已经“归乡倒计时”了,真令人难受。我写了一首诗,排遣心中愁绪:
“无意芳居竟为邻,几回幽梦见清纯。当时工地传佳话,此日孤楼忆笑颦。碧野山中寻旧迹,修竹径里现甜音。聪明勤奋江南女,令我男儿拜下尘。”
有一天,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在屋里抄写发掘记录。这地方阴雨天特别多,晴不了两三天就有一场雨,大概和长江有关系。我一边在复写纸上抄,一边算计着再有几天可以回去。是该回去了,已经两个多月,单位和家里都有不少急需处理的事。这时候,我忽然感到心里挺不安,就出来到阳台上,果然,从下面的山坡上飘来一点红色,是小何。她冲我笑笑,摆手示意到坡上的公路边去。我顾不上路上泥泞,跟她走了过去。小何说:“我等了半天了,真不容易。你们哪天走?”我说还不确定。她说:“这一走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我给你一张明信片,算作纪念吧。”我接过来,上面是一首诗,字写得挺蹩脚,却极认真:“小小礼物轻又轻,它能代表学生心。师生再好要分别,依依不舍把手分。” 噢,这就是江南女子的一片情,多么执著,多么纯真!我看着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心里一阵激动。小何又说:“我丈夫一直没回来,我没法叫你到我家去了。我怕别人说闲话。你我相交一场,也算缘分。这些年我生活得堂堂正正,请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轻薄女子。我告诉你,这地方那种轻狂女人很多,你可要小心。”我连忙说:“放心,我不是那种人。我对你好,是认为你朴实能干,热情大方,严谨正直,我非常敬重你。”她笑了。我说:“小何,我要给你买一件纪念品。”她一听就急了:“不行不行。那样我心里会不安的。”我再三坚持也没用,只好退步,要给她的女儿——那个顽皮女孩买一件学习用品。
我接过她的伞,到几里外的旧镇上,挑选了一个书包和一个文具盒。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代晓霞放学,我们就一起走了回来。小何到路口来接迎了,她谢了我,背起女儿下了山坡。我觉得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五
归期越来越近。大家开始算计着回家时该带些什么东西,一路上该游览什么地方。每天早晨在阳台上洗漱,还能看见小何送孩子上学。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啊!终于到了最后一天。队长要我们几人先走,其余人善后。我们计划晚上乘船去奉节,为的是游览那里的白帝城。我建议将来时穿的厚衣服邮寄回去,大家一致响应。吃完早饭,老史要到一个民工那里去挖竹子,我便陪同他去了,顺便到江边照个相。这是一个住着十几家的大杂院。我终于站到了小何家的门前。在那么多人家中,她家的门口最干净。此刻她要是从门里出来多好啊!别人说,她一大早就到镇上卖菜去了。看来,再见她一面不容易了。趁人不注意,我将一封事先写好的告辞信和名片从她家的门缝塞了进去。
要回家的心情总是太兴奋的。中午,重庆方面的总管招待我们到镇上的饭店喝酒。下午,大家乱哄哄收拾东西。就在要往码头开拔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山路上急急走来了小何,还带着她那刚刚放学的女儿。小何也顾不上跟前有那么多人,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刘老师,带着路上吃。”我接过一看,是一袋煮熟的鸡蛋和一大串香蕉。她又悄悄对我说:“我看到你的信了。”大家都用惊异的神情望着我,我却感到骄傲和充实。
噢,这就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江南女子。古人写了那么多的赞颂江南的诗篇。江南女子的热情、纯真、朴实、勤奋,也是一道永不磨灭的风景啊!从江南回来好长时间了,我特别关注报纸、电视上关于那一带的报道,每当画面上出现长江,出现码头,都感到亲切、激动。假如,能看到小何们的身影,知道她们的消息该多好哇!于是就盼着小何来信。小何,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