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

来源 :躬耕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ulewe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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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以前小豹子是不怕水成龙的。不但不怕,他还老欺负他,有事没事就欺负他。他觉得欺负这样一个家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那时候,小豹子一见到水成龙,就像唤狗一样朝他摆摆手。水成龙的眼睛似乎有些畏光,他看人时要眯起眼睛仰起下巴。他的眸子透过发黄的睫毛,看见对面站着的是小豹子,脸上就有了些犹豫的神色。水成龙当然不愿意过去,但他知道不过去不行,不过去会有更大的麻烦。于是他挠了挠满是浅黄色绒发的头皮,摇摇晃晃地过去了。水成龙走路总是摇摇晃晃的,像是得了小儿麻痹症。因此小豹子見了他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而是送给他了一个外号一一水鸭子。水成龙走路的模样还真像是一只水鸭子。
  “喊爷!”
  小豹子看见水成龙过来,就命令道。
  “爷!”
  “大声点,我没听见!”
  “爷!”
  小豹子显然很享受这个称呼。以前他让水成龙问他喊爹,喊了几年后,他又给自己提升了一辈,让水成龙问他喊爷,于是水成龙就改作喊爷了。听见水成龙喊过之后,小豹子把交叉在胸前的一只手摊开。水成龙仄歪着身子就去兜里掏钱,有多少就掏多少,然后递过去。如果钱给得少了,小豹子还会抡起巴掌扇他)两耳光。耳光扇得脆响,整个一村子都听得见。
  但是后来事情颠倒过来了,完全颠倒过来了,水成龙就不怕小豹子了,水成龙不再问他喊爷了,甚至连爹也不喊了,倒是反过来让小豹子问他喊爷了。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二
  水成龙受人欺负,也不能全怪别人,要怪还得怪他自己。
  水成龙是水家唯一的儿子。水家世代单传,传到水成龙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因此,水成龙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在他还没生下来的时候,他的父母一一主要是他的父亲一一就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这期望的具体内容要细说起来会很复杂,简而言之也就是希望他们这个单传儿子将来能在这个世上有大出息,能够成为人中龙虎,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望子成龙。这样的心理差不多全村人都有,只是水成龙父亲的这种心理特别强烈。别的不说,单从他为儿子起的名字就看得出来,儿子还没生下来,他就决定给他取名叫“成龙”了。正好他家姓水,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龙虽然在天上飞来飞去,但终久还是水中之物,是从水中飞上天的,所以叫水成龙,姓和名一理相通,一脉相承,再贴切不过了。遗憾的是,一个人最终是成龙还是成虫,似乎并不取决于叫什么名字。在水成龙慢慢长大之后,父亲发现,他的儿子成不了龙,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虫,甚至,还算不上一只好虫。
  水成龙由小长大的过程,也是一个越来越叫人沮丧的过程。在他长到一岁多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发现他比其他孩子发育得慢。与他差不多同令的孩子咿呀学语了,再不行也都会叫爸爸妈妈了,可是水成龙两三岁了还不会说话,甚至连叫一声爸爸妈妈都很困难。学走路也比别人慢了很多,别的孩子一岁多就可以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可是水成龙却连脚也抬不起来,一直在婴儿车里躺到五六岁,才勉强能够下地走路。不过走路的样子与正常人不一样,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稍不小心就摔倒在地上。水成龙的父母急了,到医院找了医生,医生说这孩子可能有遗传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有先天性疾病。
  果然如医生说的那样,那问题就大了,因为遗传方面的疾病连治疗都几乎不可能。不过,医生又安慰他们说,人之间有个体差异,有些孩子发育本来就慢一些,为了说服父母,医生还举了个例子,说爱因斯坦小时候发育得就很慢,到五六岁了还不大会说话,但是后来却成了举世闻名的大科学家,还整出了什么相对论。或许嘛,水成龙的情况跟爱因斯坦差不多,等到长大成人之后说不定还是一个天才。如果成了天才,那其实比成“龙”还要厉害。
  水成龙的父母还不大清楚爱因斯坦是怎么回事,但大体上也明白医生是在对他们说宽心话。尽管后来他们心有不甘,带着孩子又跑了很多大医院,找了很多名医,甚至还去了趟美国,但正如村里人说的那样,治了病治不了命,跑了那么多医院,结果并不如人所愿。虽然水成龙长到八九岁、十来岁时能说话了,也能走路了,但总体上看情况还是非常糟糕。比如说,他说话时发音仍然含混不清,走路时还是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总是像要摔倒的样子。更糟糕的是,后来在治疗他说话和走路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水成龙患有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房室缺损什么的,医生还明确地告诉他父母亲,他的心脏病很严重,同他说话和走路方面的病一样,基本上也没有治愈的可能。“而且,”医生说,“随着年令的增长,他的心脏问题会越来越严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突发情况”。虽然医生用了“突发情况”这个听起来婉转而含蓄的词组来阐述心脏病的严重性,但水成龙的父母听得明明白白,那就是说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的成龙就会一命呜乎。不过,绝大多数医生总是心地善良的,他们在讲明心脏病的严重性之后,再一次安慰了他们。“平时注点意,估计十年八年,甚至更长一点时间也许没有问题。到那时医学发达了,说不定有办法治疗这种病。”医生还告诉水成龙的父母:“现在的医疗技术发展很快,比如说做心脏移植手术……”
  三
  对于水成龙的病,周围的邻居和熟人的心理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很复杂,甚至很微妙,有相当一部分人甚至还怀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当然,当着水家人的面,他们表现出来的心情同水家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极度地同情和焦虑。“哎呀,多好个孩子呀,咋得上这样一种病呢?”有人还骂了起来,“日他妈,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啦,咋不叫那些坏人得上这种病呢!”但是他们内心却是另外一种想法:“活该,让你们一家人全得上这种病才好呢!”“嗬,怪谁?怪他们自己积德不好。”“哼,昧心钱挣得多了,老天爷就得让他们多花点钱!”
  他们的这种想法虽然没有用嘴巴表达出来,但是他们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却表达出来了。人其实都有四只眼睛,也就是说人的两只眼睛后面还有两只眼睛。通常情况下,前面那两只眼睛是虚假的,而后面那两只眼睛却是真实的。当然,水成龙的父母也有四只眼睛,他们用后面那两只眼睛看清楚了别人后面那两只眼睛。那些人与他们水家人既非仇人也非冤家,就是平平常常的邻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水家太有钱了。这也难怪,水家人原本与大家一样,都他妈穷得叮当响,可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水成龙的父亲就开始做生意,先是在村里做,后来又到县城做,再后来就到深圳、上海做了,开公司,办企业,钱多得花不完,据说在深圳、上海、海南岛什么的都买有别墅,单是豪车都好几辆。到过春节的时候,水家人坐上波音飞机到海南岛去度假玩耍,有一年还去了欧洲的大不列颠。而村里的人呢,过年时最多也就是到县城里转几圈,买身过年的新衣裳还要掂量十天半月。常言说得好,富是林中一棵刺,水家一有钱自然就成了一棵刺了,一棵让左邻右舍心里刺得慌的刺了。“看看咱们呢,咱们过的啥日子!”大家在做了一番比较后就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同时也在私下里形成了一种共识:水家的儿子得了不治之症那是天理使然,要是不得病,那才天理不容呢。   四
  说到这里自然要说到小豹子了。
  小豹子名叫小豹子,模样却长得像只狼。一颗尖尖的脑袋,一对尖厉的虎牙露在嘴唇外面。平时总是一个人待着,要么在村里转悠,要么蹲在村头地边某个地方,用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阴森森地看人。村里人说,小豹子生出这样一副狼样,与他小时候经历的那场事故有关。小豹子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是他那个哑巴父亲把他养的。在他三四岁那年秋天,父亲像平常一样带着他到田里掰玉米。他将儿子放在地边的田埂上,可是等掰完了玉米回過头来却不见了儿子。根据留在地上的狼爪印痕和挂在树杈上的狼毛,村里人判断小豹子是被狼叼走了。村子四周都是深深浅浅起伏伏的丘岭,那时候我们村里时常发生这样的事。差不多全村人都出动了,找了三天三夜连只鞋子也没找到,然而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早上,村里人却看见小豹子手里拿着一块红薯,一个人蹲在村头井台边上啃着……一百多口男女老少围着小豹子问长问短,可小豹子只顾埋头啃红薯,谁问话也不理不睬,就好像压根儿听不见人们说话甚至看不见四周有人似的。
  大家好生奇怪,却也猜不出究竟。然而更奇怪的还是后面。过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却发现,小豹子变了,变得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首先是他的性格变得孤僻而古怪,一天到晚几乎不同任何人接触,遇见人也一句话不说,尤其叫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圆脑袋变尖了,两颗虎牙越长越长,獠牙般地呲在嘴唇外面,眼睛绿荧荧地发光,看人时总是勾着头,眼光低低地射出来,阴森森地叫人脊梁骨发凉。村里人慢慢地意识到,小豹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小豹子了,好像变成一只狼了,遇见他时就老远躲着,担心如果靠得太近,说不定会让他扑上去,用那双尖厉的牙齿咬破喉咙。再后来,人们发现,连他的哑巴父亲也无法与他相处了。说不定某个时候,人们听见,在他家的那个破败的院子里,那个哑巴父亲时常会发出古怪的尖叫声,随后在村子里遇见哑巴父亲时,会看到他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布满了动物咬痕一样的伤疤。
  “这个小豹子,连他亲爹都揍,简直是野兽!”
  “这样的家伙肯定不得好死,早晚要挨枪子!”
  “…………”
  村里人都这样说。但是小豹子没有挨枪子,倒是几年后犯了事被关进监狱了。这件事仍与水成龙有关。小豹子每次遇到水成龙,让他喊过几声爷后总是问他要钱。水成龙自己平时并没有多少钱,他身上的钱都是父亲给的零花钱。父亲发财后,曾经将水成龙接进城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又让他回来了。据说是因为儿子先天不足,傻里巴叽,学都没法上不说,还很不好管,有好几次竟然跑丢了,父亲兴师动众地找了好几天,最后才从派出所那里将他领了回来。所有这些不仅让父亲心烦,更让他觉得在场面上很没面子,甚至影响到了他的生意。无奈之下又将水成龙送回家里,每月寄些钱,让一个亲戚照看。父亲给的这些钱一少部分就是水成龙的零花钱。这些钱绝大部分都送给小豹子了,但小豹子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小豹子将水成龙给绑架了,他用铁丝将水成龙捆绑起来,塞进村外一个废弃的红薯窖里,然后逼他给父亲写信要钱。钱自然没能要到手,人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徒刑。
  小豹子被关进监狱没多久,他的哑巴父亲就死了,村里人一致认为:哑巴父亲是让儿子给活活气死的……
  小豹子刑满释放后就一个人混日子了。不过小豹子没有在村里混,而是进县城投奔祁老九去了。祁老九是县城有名的黑道老大,道上人都称他“九哥”,靠打打杀杀闯江湖混日子,据说有一回连警察都打了,单是监狱就进去过三回。小豹子就是在监狱里与他结识的。小豹子见了祁老九后就决定在他手下干了,凭着他那股狼性,遇着使狠斗勇的事总是冲在前面,为此祁老九还奖他了一辆进口摩托车。有时候小豹子也回到村里去,当然是骑着摩托车回去的。小豹子把摩托车骑得像飞的一样,然后嘎一声停在村口,斜跨在车座上掏出一只烟来吸。看见水成龙一个人坐在一条巷口的水泥凳上玩扑克,小豹子叫了一声“水鸭子!”水成龙愣了一下,摇摇晃晃走过来了。
  “叫爷!”
  “爷!”
  “大声点!”
  “爷一一”
  玩过这套老旧的游戏后,小豹子不再说话了,只是斜着两只狼眼瞄着水成龙看。水成龙连忙掏出一沓钱递了过去。小豹子接过钱塞进兜里,正要开车离开,忽然听见水成龙说:“我爸要给我做手术!”
  “做手术?啥手术!”
  “换心脏的手术!”
  水成龙说这话时脸仰了一下,显出很骄傲的样子。小豹子笑了起来。
  “换心脏的手术?我还没听说过心脏还能换呢一一你个傻昃,你爸骗你哩!”
  水成龙的脑袋又朝天上仰了一下。“我爸不骗我。我爸说了,拿二百万块钱,给我做换心脏的手术!”
  小豹子说了声“傻屄!”骑着摩托走了。
  五
  那天在县城打麻将,小豹子把水成龙要换心脏的事给祁老九说了。小豹子是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的。祁老九听了笑了起来。“吹牛屄呢!换心脏,上哪儿换心脏?别说医院换不了,就是能换,日他姐上哪儿弄心脏?人一有钱就吹牛屄。换心脏,日他姐老子还换脑袋呢!”
  小豹子笑了一下。小豹子长这么大,是很少笑的。即使偶尔笑了,也是那种很阴鸷的冷笑。但是他在祁老九面前却笑得很可爱,有时候还有点下作。小豹子谁都不怕,住监狱也不怕,就怕祁老九,祁老九有一双鹰隼的眼睛,绿荧荧的,只要朝他瞪上一眼,他便像兔子一样趴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了。小豹子心里明白,他得讨九哥的高兴,九哥要是不高兴,就要动手动脚了。而且九哥的不高兴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正说话呢,突然就不高兴了,不高兴立马就动手打人了。九哥动手打人时的工具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要看手边有什么,往往是信手拈来。比如说,手边要是有一把茶壶,他就拿茶壶砸过去,手边要是有只烟灰缸,他就拿烟灰缸砸过去。九哥第一次打小豹子时手边是一只拉力器,他顺手抄起拉力器就砸了过去,一下子就把小豹子砸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而且他砸人的位置也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也就是说他不捡地方,抓起什么东西只管砸过去,说不定是砸在身上还是砸在头上,差不多就是那种没头没脑的做法。说实话,开始的时候,九哥的这种随意性很强的做法让小豹子有些受不了,但受不了也没办法,因为小月豹子离不开九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里,或者说在小豹子有能力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九哥的地盘,要是离开九哥,他连吃饭睡觉的地方也找不到。   听那些比小豹子资历老的兄弟们说,九哥就是这样一个人,多年来就是这样,你有什么办法?言外之意就是说你想跟九哥干,那就得忍着点。不过小豹子不想忍。小豹子挨了打后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发泄发泄,要是在城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发泄的话,他就会骑着摩托回到村里去,回到村里就找水成龙。水成龙很好找,水成龙差不多一年到头一天三晌都在村口的井台边玩耍,而且差不多总是独自一人在那里玩耍。以往小豹子见了水成龙之后,玩了那些老套子游戏后,最多再骂他一声“傻屄”也就完事大吉了。但是以后见了水成龙,小豹子在骂过“傻屄”之后还要把水成龙再打上一顿。
  有一天祁老九忽然对小豹子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说的那个水成龙啦……”又过了两天,祁老九把小豹子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说:“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个梦,又梦见水成龙啦……你说怪不怪!”祁老九说他想见见水成龙,小豹子有些不解:“见他?一个傻屄,见他干啥?”小豹子看见祁老九伸手去抓桌上的烟灰缸,赶忙改口说:“那还不容易,我叫他来县城就是!”祁老九笑了一下,“不,我们去乡下。”
  小豹子带着祁老九去了乡下。水成龙仍坐在村头的井台上,一个人拿着一把扑克牌在玩,听见有人叫“水鸭子”,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过来!”
  小豹子朝井台那边摆了摆手,但是祁老九伸手将他的胳膊按了下去,竞自朝水成龙走了过去。他走近水成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住了,然后拿那双鹰眼盯着水成龙看。小豹子看见,祁老九在看水成龙的时候,脸上是一种困惑的表情,就好像他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东西。
  “叫爷!”小豹子叫了一声。
  “爷!”水成龙叫道。
  小豹子指着祁老九对水成龙说,“这是你大爷,看清啦!叫大爷……”
  小豹子正要抬脚去踢水成龙,却觉得眼角的地方一阵生疼。——是九哥的拳头打过来了。九哥这时候手边什么物什都没有,只能用拳头了。小豹子愣了,水成龙也瞪大了他那双生着黄睫毛的眼睛。祁老九笑了一下,再次走近了水成龙,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晃了晃。
  “老弟,以后有啥麻烦,找你九哥……”
  祁老九说完,又拍了一下水成龙的肩头,转身走了。小豹子连忙跟了过去。
  “我告诉你,”祁老九伸出右手食指,像用锤子敲钉子一样点着小豹子的脑门,“以后,不准再欺负他啦!这小子看似憨呆,实际傻中有福,说不定以后……”
  祁老九说了半截,摇了摇头自顾走了。
  小豹子点了点头,脸上却是一副迷迷糊糊的表情。
  六
  情况在一年多之后发生了变化。
  是因为那个很偶然的事情。
  问题竟然出在祁老九那里。祁老九前些年在城里混的时候,主要是靠打打杀杀,这种方式虽然爽快利略简便易行,但毕竟不是人间正道,而且风险太大,所以祁老九干过些年后,手里有了些积累,就把县城南边的河滩给买下了。河滩上有着丰富的砂石资源,祁老九像模像样地开办了一个九九鸿运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将砂石料卖给那些建房修路的老板们。祁老九是当地的地头蛇,他的砂石料卖给谁怎么卖都有他说了算,因此这生意自然就做得红红火火了,这些年九哥没少赚钱。不过后来遇到了一个有些不识相的外地老板,他不用祁老九的砂石料,却舍近求远地到外地去买,口口声声说祁老九的砂石料价格太高,而且质量不稳定云云。祁老九恼了,带着一帮弟兄将那个老板的工地上围了起来,没想那个老板也是个愣头青,居然组织人马同祁老对打起来。祁老九一马当先,抄起一根一米来长的螺纹钢筋左右开弓地抡了起来,其中有一下抡到了一个工地保安的脑壳上。120的急救车开来了,可是那个保安人到半道上就没了生命迹象……祁老九以前打过许多人,虽然都造成了一定的后果,但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出乎他的意外……他逃跑了,不过没跑多远就被警察抓住了。以后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祁老九犯了故意伤害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就被法院判了死刑……
  树倒猢狲散,九哥不在了,那帮弟兄们,除了有两个因为在那次斗殴中也伤了人被判了几年有期徒刑外,剩下的也都各奔前程了。小豹子没地方去,在城里盘桓了些日子后,又回到村里了。原来祁老九奖给他的那辆摩托,因为是脏物,被公安局没收了,这次回村就只能两条腿跑着回去了。一到村里,他就瞪着那双狼眼寻找水成龙,可是村里村外,自然也包括那个井台,全都找遍了,也没见水成龙的影子。后来听人说,水成龙让父亲接到城里,去做换心脏手术了。小豹子一听愣了。你看,九哥都不相信水成龙能做换心手术,可是人家偏偏就去换了,可见九哥的话也未必很准。他想,他应该把这事告诉九哥,突然又想到九哥早被抓了,都判了死刑了,只是不知道这死刑是否已经执行了。想到这里,小豹子突然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扎破的气球,一下子就瘪掉了……
  七
  后来那些日子,小豹子感到很空虚,跟丢了魂一样。小豹子变成了一个影子,没明连夜地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开始时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时间一久才慢慢发现他在寻找水成龙。水成龙进城去了,进城换心脏去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要想很真实地活在世上,必须有一个能够欺负的人。现在这个人找不到了,他也就找不到自己的生存依据了,你看吧,虽然他还在村里村外晃来晃去,但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大约一年后,有一天他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村头的井台边上。那个人西装革履,头发梳成刘德华那种样式,嘴里叼着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在那儿踱来踱去。烟从他的鼻孔里袅裊婷婷地升到空中,他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又像在看风景,总之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说实在,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小豹子颇有些惊讶和疑惑:那是一个叫他感到又熟悉又陌生的人。那个人像是水成龙,又不像是水成龙。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视觉来,甚至将那双狼眼揉了又揉,挤了又挤,最终还是确定不下来。直到那个人看见他,朝他喊了一声:“小豹子!”他才敢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水成龙。   “小豹子,过来!”
  水成龙朝他摆了一下手。小豹子犹豫了一下,迟迟疑疑地走了过去,但是走了一半又停下来了。
  “水……水鸭子……”
  小豹子叫了一声,但是叫了一声后,他自己都感到讶。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这样低弱,无力,飘飘忽忽,期期艾艾,就好像是在久病之后从屁眼里发出的一样。水成龙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差不多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说什么?!”
  水成龙问道。水成龙的声音响亮,干脆而有力,而且充满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威慑力量。
  “水……鸭子……”
  小豹子又试探着叫了一声后,他的心脏扑扑地跳了起来。他看见,水成龙眯着双眼瞄了他一下,伸手摘下口中的烟头扔在地上,便朝他走过来。他走路的步幅很大,眨眼间人就站到了小豹子跟前。而且,小豹子看得清清楚楚,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也不摇晃了!
  “你再说一遍!”
  水成龙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小豹子的脸上,小豹子甚至都能感觉得到对方鼻孔里呼出的热辣辣的气息。小豹子突然间浑身颤抖起来,梦魇般地大叫起来。
  “水鸭子!水鸭子!”
  小豹子叫过之后,先是出现了一阵死寂。然后,他听见一声冷笑,再后来,他看见水成龙向后退了一步,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直地对准了他的脑门。尽管他是第一次看见那东西,但一眼看过去便明白了,那个黑乎乎的家伙不是别的东西,是一只手枪!那天天气晴朗,太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水成龙手中那个物件反射出清晰而生动的黑蓝色光泽。小豹子觉得,他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冻住了。
  “叫爷!”
  水成龙的声音很低,却让小豹子身体摇晃了一下。接着,他感到,那个闪着钢蓝光泽的东西紧紧地抵在了他的脑门上。
  “叫爷!”
  小豹子感到喉咙干燥得像枯树叶一样,叫了一声却没发出声音。那个冰冷的东西又用力在他的脑门上顶了一下。
  “爷……”
  “没听清楚,再叫!”
  “爷!”
  小豹子大叫了一声,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水成龙弯下身子揪住小豹子的衣领,那只手枪更用力地顶着他的脑门。
  “说,咋孝敬你爷爷呢?”
  小豹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明白了什么。他的一只手哆嗦着伸进裤兜,又哆嗦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来。那是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水成龙拿过那张钞票看了一眼,摔在小豹子的脸上,冷笑一声,将手枪塞进裤兜,然后直起身子从高处看着小豹子。
  “以后见着了就叫爷,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
  “滚!”
  小豹子爬了几下却没爬起来。水成龙抬腿一脚踢了过去,这一踢反而让小豹子爬起来了。他好像看见水成龙又要伸手去掏手枪,撒腿奔跑起来。
  八
  村里人都看得见,水成龙真的是在手术后完完全全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那头发黄的毛绒绒的头发,还有眉毛和睫毛,竟然变得又黑又亮,那双畏光的眼睛也射出了凌厉的绿光,有了一种鹰隼的神气。走路时也不再摇摇晃晃了,而是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一样雄健有力,脚底下居然有了咔咔的声响。倒是小豹子每次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发软,一抬腿走路便忍不住像鸭子一样摇晃起来。只要水成龙朝他摆摆手,他就得乖乖地走过来,让喊几声爷就喊几声爷。如果水成龙不高兴,还会拿脚踹他,甚至还会顺手抄起身边的棍棒什么抡过去,而小豹子除了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脑袋,连叫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又过去了些日子,或许是一年,或许更长一些。有一天,水成龙跟着父亲回村里办事,路过村头的井台,遇见了小豹子。水成龙一见小豹子,心情一下子坏了起来,便停了车子直奔过来。小豹子看见水成龙,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撒腿就跑。水成龙见小豹子不想喊爷,反而逃跑,便气恼地抓起一块砖头砸了过去。小豹子像兔子一样跳了一下,砖头块飞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水成龙正准备砸第二砖头,水成龙的父亲下车大喊:“成龙,你在干啥?”
  水成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块砖扔了过去。砖头落在小豹子的头顶上,将他砸到在地,一道鲜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成龙,你咋这样对他?”
  “爸你不知道,他以前老是欺负我!”
  父亲推开水成龙,走近小豹子。小豹子捂着受伤的脑袋,迷迷瞪瞪地看着水成龙的爸。
  “你以前欺负水成龙,我都知道,那是你的不对。但是现在水成龙欺负你,就是他的不对了。你说是吗?你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后可不要互相欺负啦……”
  小豹子懵懵懂懂地望着水成龙的爸,脑袋像鸡叨米似地点点头。
  九
  好像又过了些日子。那天水成龙父亲在一家饭店门口,看到一群人在那里吵吵闹闹,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三四个年轻人正围着一个叫花子拳打脚踢。那个叫花子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刺猥一样缩作一团。水成龙的父亲正要走开,忽然感到那个叫花子有些面熟,便叫住了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年轻人告诉他,这个叫花子吃了饭却不给饭钱。水成龙的父亲掏出一沓钱递给那几个年轻人,然后拉起那个叫花子走了。
  那个叫花子是小豹子。
  “成龙,”那天正吃饭,父亲忽然放下手中的筷子对水成龙说,“一个人一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原因其实是很奇怪,说不清原因的。你说是吗?”
  水成龙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在父亲面前他总是这样。
  “以前,我穷得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可是后来当上了老板,你说这是里面有什么奥妙?一一连我自己也想不通。”父亲燃了根烟深吸了一口。
  水成龙含含糊糊地看了一眼父亲,又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水成龙的父亲笑了一下。“你别点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一一我是想让小豹子到公司里当保安,你觉得怎么样?”
  水成龙这下听清楚的父亲的意思了,他似乎有些不理解,但又似乎很明白。
  “有些事情,你慢慢就明白了……”
  于成龙看见父亲朝他笑了笑。
  “就让他来公司跟你打杂吧!”
  “…………”
  于是,第二天小豹子就到水成龙那里报到了。小豹子换了一身新衣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但他仍然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战战兢兢地站在水成龙面前,胳膊和腿都有些哆嗦,忍不住还是嗫嚅般叫道:
  “爷……”
  水成龙笑了,对小豹子说:“你怎么又喊爷?我有这么可怕吗?你以前欺负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小豹子的声音像蚊子叫:“我也不知道为啥!自打你换了心脏,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就……尤其那回你拿小手枪对着我,再见着你,我就腿软了!”
  于成龙又笑了:“什么小手枪,那是个仿真的,假家伙啊!”
  小豹子恍如梦中醒来:“噢?那咋会……”
  于成龙对小豹子说:“记住,今后别这么叫了。”
  小豹子挺了挺腰杆儿答道:“是,我记住了。爷——”
  水成龙看了小豹子一眼,两人一齐笑了。
  十
  小豹子在水成龙的公司上班后,才慢慢弄清楚了水成龙换心脏手术和当上老板的经过。
  后来的情况是这样的:水成龙的父亲决定为于成龙换心臟,但是等了很久没有合适的心脏源,后来幸而遇到祁老九犯事儿判了死刑,医院就将祁老九的心脏换给了水成龙。于是,水成龙就由傻变聪,彻彻底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再后来为了支付赔偿款,法院把祁老九办的那个公司也拍卖了。水成龙的父亲顺势把那个公司钱全部买下,交给儿子经营。水成龙成了九九鸿运建筑材料有限公司的老板。水成龙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没多长时间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大老板。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小豹子每每看见水成龙前呼后拥人五人六的样子,心里总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呐,咋就这么奇怪呢?你说这人的命运咋就这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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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这样心情激动,  从来没有这样充满豪情,  从来没有这样备受鼓舞,  从来没有这样热血沸腾。  总书记十九大的报告啊,  似冲锋号角、指路明灯,  带领十三亿人以崭新风貌,  踏上新时代风景的新征程。  奔跑的脚步啊绝不停留,  因坚如磐石的信念在胸。  擂响新使命的战鼓,  聆听新时代的歌声,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为中国人民谋幸福,  为中华民族谋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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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南阳  南北气候在这里相拥  物华天宝在这里汇聚  珍禽异木在这里集合  天下英才在这里聚集  这是一个形似大碗的盆地  纳古烁今,藏风聚气  古今多少名人  在这里神奇孕育  往来多少故事  从这里向四方传递  姜子牙在这里诞生  辅佐文王为八百年不衰的  周朝奠基  百里奚从这里出游  谋划了大秦帝国的统一  刘秀自这里起兵  推翻王莽将大汉延续  孔明从这里启程  促成了鼎立的三国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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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米油盐酱醋茶,酿造出丰富多彩的人间生活。  茶虽排在最后一项,但对我来说,它是我每天生活中的第一位。  我喜爱喝茶,一天至少要泡两次,就像我抽烟一样,瘾大着呢!  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独享清茶。老伴起床后,为我烧好一瓶开水,洗净玻璃茶杯,拿出茶叶罐,一一摆放在阳台的小茶几上,然后才转身去伺弄早餐,这已是我们多年的生活习惯了。  喝茶多年的我,却不懂茶文化,不知品,却能饮,却也饮出个子丑寅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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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绵长的乡村日子拉长了岁月的时光,使农家的生活变得悠长与旷远,仿佛原野上那遥远的地平线。村头谁家的一座小院,漫不经心地打一道黄土墙,墙上栽一溜狼牙草。春天的时候,狼牙草汲天地精华,鲜鲜亮亮地活了,而且有汁有味,厚厚的叶片就弄出藻样的脉络,仿佛黄土墙上晾晒的是一盏盏叠成金字塔样的蓝田美玉。远远望去,那墙就有些金璧翠瓦的气派,让路过的旅人禁不住地猜了又猜,揣摩着里面该装着怎样的人家。  堂屋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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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说:“一个人过于冒险独进,其险恶征兆常常可以预知。”于是,相当一部分人在忍耐后的冷淡中,变得圆熟通融,显得聪明乖巧,具有了很强的适应性。  忍耐后的冷淡,成为个人“适生”的甲壳,魏晋时期的人文状况就是极好的例证。那个时期,智者与识者对国事漠不关心,意气消沉,文人学士间流行一种风气,纵酒狂醉,抱膝清谈,迷信道家神仙之学说,追求不老不死之药。诸多学者遁入山林,自筑泥屋,不设门户,饮食辟一窗口而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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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地处中原,晚风薄暮,一遍一遍细雨冲涤着城市的灵魂,也净扫着人们的心灵。万物蛰伏着,一双双伺机而动的眼睛后面,是一颗颗伤痕累累的心。这里已是深秋之境。  关上窗,尘世的清苦与悲欢隔在门外,我透过毛玻璃去看他们,绰约的舞姿在演绎生命的离合,看得平静而又安然。时光走过,便成了回忆。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坐在庭院楼阁,穿过尘世的喧嚣,一度波澜不惊。思念静得令人害怕,偶然想起一些片段,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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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臻积6年之功,呕心沥血,创作的《苍野无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于2016年9月出版),这部长达50万字的著作,真实而客观地描写和反映了20世纪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原地区尤其是宛东地区历史的变迁以及生活在底层的民众的生存状况和对困苦命运的抗争。作品将历史的沧桑巨变和家族个人命运的演变交织在大的历史框架之中,既具有历史的厚重感和纵深感,又呈现出家族命运和个人情感的悲剧性和人性的光輝。这种将“大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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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知道自己金贵,从没心思说闲话。  大块小块土地手牵手向远处伸去,鹰鸟一样,不倦地仰天飞翔。  天滚着天,月滚着月,年滚着年。一天紧过一天的日子里,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没白没黑地做着天下最大的事。  没人不知道,土地知根知底的伙伴是村庄。土地选择了村庄,村庄选定了土地。它们天天说着生命里最该说的话,想着岁月中最该想的心思和愿望。  土梁上,一片凌乱的房屋松松散散地站立着。200户人家,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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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农耕文明五千年,年年都要过大年。但年是怎样来的,年又应该怎么过?历来众说纷纷。有人说,年是我们中华民族长期生活形成的规矩;也有人说,年是岁月轮回的节点,是人们庆贺丰收的约定;还有人说,年是人们庆团圆时的狂欢。但不管人们怎样说,年自古以来周而复始地在城乡上演着,热闹非凡的乡村年俗,既展现了古老中华文化的辉煌,又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无限的幸福和欢乐。  乡村是文明的起源地,乡村又是民俗的诞生处,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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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  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  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一天一夜的大雪封着了道路、阻断了出行。阻断出行的人们,望着漫天飞雪油然地想起了宣和年间的那场大雪:“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风雪中一个人“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雪借风势,风助雪威,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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