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
　　得知弟弟喜得千金的消息，我顾不得连日工作的疲惫，当夜就踏上列车，奔向他的城市。夜幕降临时，陌生的站台上有稚气小童兜售盐水花生，3月的夜乍暖还寒，小童的手通红，红红的鼻头下面有两排清清的鼻涕。
　　刹那间时空回转，小童的脸、车站的背景渐渐模糊，出现在眼前的是幼年的弟弟，以及老家简陋的村屋。弟弟小我6岁，他5岁时，我已经11岁，初晓人事，照顾他的责任自然就落到我肩头。那时，天空总是碧蓝，田野里总是有许多新奇，做什么都比背后拖一个跟屁虫强。我只记得弟弟拖着两个小脚丫跟在我身后的样子，也是这样张着小手，流着鼻涕。
　　我得承认，那时候，我其实是很讨厌他的。我讨厌他跟屁虫一样地粘着我，稍微走远一点，就张开小手臂要我背，偶尔睡熟了，还会在我难得穿到的新衣裳上流下一大圈口水印。
　　另外，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怜爱他自然多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好吃的饭菜首先都给了他，我跟哥哥在一旁只能看着他大啖美食，猛吞口水。他手里是有一两块糖果跟饼干的，母亲不在时，那些小小的零食大多就进了我的嘴巴。好在他从小不馋，只担心我把他一人扔在家里，对零食并不太计较。
　　农忙时节，母亲嘱咐我要照顾好他后，匆匆下地干活，我远远地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消失后，一溜烟地跑回家，哄弟弟说躲猫猫，把他哄到厨房后，锁了门就出去玩，完全无视他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哭闹。一直玩到日头偏西，估摸着母亲快回来时，才溜回家打开厨房门，哄弟弟玩。好几次打开门时，弟弟已经蜷缩在草灰堆里睡着了，脸上还有泪水的印记。
　　弟弟的隐忍与善良在那时已初露端倪。至今他的鼻翼上依旧有块醒目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摔的。大概是跟我玩时从凳子上摔下来的，鼻子破了。母亲又气又急又心疼，用藤条狠狠地教训了我。鼻子上贴着白色纱布的弟弟，颤巍巍地拦在我面前说：“妈妈，不打姐姐，不打。”那年，弟弟5岁。
　　还有许多这样的故事，每次有意无意地“欺负”了弟弟之后，他有时候会哭着说：“我会告妈妈。”虽然他这样哭闹，但他一次也没真的告诉过母亲我待他的不好。
　　十三年前
　　火车行驶到另一个车站时，上来一个军人，有飒爽的气息，热情地帮助一同上车的人放行李，找座位，抱小孩，发现我在看他，对我露出洁白的牙齿，腼腆地一笑。
　　我忘记了这是在疾行的列车上，眼前分明是13年前弟弟从部队探亲的样子。他当兵的第二年，刚21岁，站在我面前的他，熟悉又陌生。他已经明显地高出了我一头，笑容明朗而灿烂，而眉宇间已经隐隐地有了男人成熟的味道。他扛着两大包行李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还兴奋地对我描绘部队生活。几乎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我心里五味杂陈。笑容里有了浅浅的泪光，但我知道，如果母亲在天堂看到弟弟身着军装的模样，该多么开心。
　　弟弟一一掏出礼物送给家人，送给我的是一条羊毛围巾。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样才能省下部队少得可怜的津贴才给家人买礼物。为了这场探亲，他应该是准备了很长时间吧？
　　夜里，我无声地用柔软的围巾婆娑我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地钝痛。我宁愿他抱怨部队生活艰苦；宁愿他抱怨我从没给他寄过钱与礼物；宁愿他任性一点，但我的弟弟没有，从来没有抱怨我这个姐姐因为自己的事情，忽略了他，从来没有抱怨家境的拮据带给他的窘迫与难堪。
　　一年以后，他退役，就业，在经历种种四处陪着笑脸求人办事的奔忙与疲惫之后，弟弟顺利地到我所在的系统就业了。我长长地松口气，在商议弟弟到底去哪个城市上班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姐，我要跟你在一起。”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出生在了最拮据的年代，10岁失去母亲，因为父亲的续 娶，很快又远离父爱的他，22岁与10岁时的选择一 样，我们姐弟注定要相依为命。
　　八年前
　　军人刚好坐在我对面，没一会儿，就开始掏出手机发短信，脸上还露出特有的恋爱中的人才有的幸福笑容。我禁不住问：“给女朋友发短信？”小伙子笑笑，然后点点头。
　　我没再说话，因为我想到了弟弟在很多年前的婚事。因为年龄与阅历，我的婚姻失败了，我不想弟弟重复我的悲剧。我希望他的另一半温柔，贤惠，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能替我照顾好弟弟，让他不用吃太多苦。我开始四处找熟人给弟弟介绍女朋友，然而因为家境房子之类的原因，都没有结果。
　　弟弟26岁时，我开始着急。可当我在电话里知道弟媳是没有固定工作的打工者以后，我对弟弟的选择感到失望而愤怒。当我见到她之后，我的失望更深了：矮，容貌也不特别出众；早出晚归，挣不了几个钱；不擅长打理家务……总之，从头到脚，她没有一点让我满意的。我怎么能放心地把弟弟交给她？
　　我很直接地告诉了弟弟我对她的种种不满，我怕他将来生活得不好，会吃苦。我苦口婆心地提醒他未来生活的种种风险，然而，不管我如何阻拦，弟弟也没有改变初衷，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亲了，住到了以我的名义集资的新房里。那套房子，后来成为了我与弟弟之间最大的伤痕。
　　分到房子时，我刚再婚，所以，当婆家表示不愿意花一分钱时，我出奇地平静。父亲得知这套房子是买给弟弟的，拿出了大半生的积蓄，再加上弟弟的积蓄，总算凑够了钱，做了最简单便宜的装修。然后，我当着丈夫的面说房子就送给弟弟了，只需要在里面留一间给我就行。
　　装修进行得很艰难也很简单，因为没钱。那时，我常常故意在弟媳面前算账，我是希望她能向她的家人开口借点钱的，既然房子今后是他们住，她家里投资也是应该的。
　　然而，她对我的暗示置若罔闻，我心里的不满更深了一层。就算是圣人也要穿衣吃饭的，何况我不是，对这个还没结婚就到新房住的女人，我从内心地喜欢不起来，自然对她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弟弟的新房里有我一间屋子，我随时可以去住。
　　如果我那时单纯天真一点，我会成全弟弟，即使失败，也让他爱一次自己想爱的人；如果那时我能真正地成熟一点，就会明白弟弟的人生始终要靠他自己走下去，我只能善待他的选择；可惜，那时的我，面临人生种种窘境：经济拮据，作为丈夫的那个男人丝毫没担起丈夫的责任；婆家刁难，幼子还不满一岁，即让我面临母子分离……我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分析弟弟的爱情。在弟媳拒绝替我带孩子以后，我与不做生意以后闲赋在家的她吵了一架。我记得自己骂得很难听……即将去上班的弟弟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这一次的争吵，差点导致了弟弟离婚，没过多久，他们搬到了弟弟的单身宿舍。当我第一次看到空荡荡的家时，我瞬间的感觉是我被弟弟抛弃了，因为另一个女人他放弃了我。所以，之后弟弟来谈房子过户的事情，我断然拒绝。我第一次看到弟弟眼睛里有那么深的失望。
　　后来，我出租了那套房子，之后，弟弟主动调到了另一个城市上班。他与弟媳的出租屋我去过，昏暗窄小的厨房，卫生间在几米之外。我们谁都没有提及房子的事情，但我知道弟弟一直在攒钱买房，但房价一日千里，根本不是他能支付的。
　　弟媳对弟弟的奚落抱怨，把没有住房的焦虑，以及对我的不满甚至怨恨统统发泄在他身上，说如果当初不是承诺那套房子给他们，他们早就打定主意另外买房了。当时，他们的钱付首付是足够的。弟弟低着头不说话，我都看在眼里，但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我看得出，弟弟很在意他选择的这段婚姻。
　　三年前
　　不久，我得到消息，假如退掉原来享受的福利房，我可以在省会城市重新享受一套福利房，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当我小心翼翼地提及此事时，弟弟立刻就说：“姐，别放弃这个机会。”去弟弟家拿房产证时，弟媳丝毫没有掩饰她眼睛里的鄙夷。
　　为了买到房子，我四处举债，弟弟送过来两万，当时弟媳已经怀孕，而他们依然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我接过他手里的钱，百感交集，问他自己怎么办，他说：“姐，你放心，我留够了。”默然片刻，我问他，为什么？弟弟临走时回答我：“姐，你是我最亲的人。”
　　弟弟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离开后，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像一颗颗巨大的惊叹号砸在地上。我曾经被置于沙漠干涸的心，渐渐地柔软温泽起来，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与弟弟，我们永远都是亲人。
　　现在
　　推开母婴病房，弟弟正抱着刚出生、小小的女儿，满脸浓烈的爱意与满足。他低声问弟媳伤口还疼吗？弟弟的手上缠着纱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弟媳在产房挣扎时，他的手太用力地攥在门外的拉手上，以至于磨破了手掌整整一层皮。
　　就在这一刻，我才真正认同了弟弟的选择，眼前温馨的画面，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弟媳的排斥，是不是因为内心恐惧而嫉妒？因为弟弟眼睛里从此出现了另一个女人，而这个一直在我羽翼下生活的男子却要努力地用他的臂膀去替她遮风挡雨？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弟弟手里的孩子，她眉眼那样的酷似弟弟，我的泪滴落在她的脸上，她歪了一下头，又睡了过去。我抬头看弟弟，他也那样含着泪看着我。我们隔着30年的时光，彼此含泪祝福。隔着时光，我们终于两两谅解。
　　（责任编辑：九公主[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