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幸福?何以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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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对幸福的认知和追寻,不仅是亘古如新的哲学议题,也是紧要的现实问题。与古典和近代的大量名人一样,现代的无数智者也对此进行了不懈追问,然而大都无功而返。幸福既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也是人类永恒的困惑,它始终困扰着无数智者和凡人。或许,幸福虽需客观条件,但并非客观之物。幸福原在内心,在自我实现,在个体生命与社会有机体之间的和谐与圆成。
  【关键词】幸福人生意义生命体验特约书评人专栏智者有惑:苍茫尘世,一生何求
   读前辈们的作品,常常能发现某些具有普遍性的议题。许多长者走过漫漫长路后,在回首“昨日的世界”时,往往对人生的追求、对生命的意义、对幸福得失等问题,有诸多感慨和思考。读何兆武先生的许多作品(如《上学记》),亦复如此。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是人之本能,是人的本性的反应。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不仅有生存、安全的需求,也有爱和归属、尊重及自我实现的需求。正如史铁生所说:“人之为人……除了活着还得知道究竟活的什么劲儿。”[1]无意义的人生,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难以平复的隐痛,是难以愈合的创伤。人类许多心理疾病和精神疾患均源于此。
   人生来不仅需要求生、求知、求美,而且必然地追求归属、追求自我实现。这是人类行为强大的内在动力。几乎所有哲学家都会对此有所论列。亨利·柏格森、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特里·伊格尔顿都有名为《生命的意义》的同名著作。德国哲学家倭铿(R.C.Eucken)有书名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维克多·E.弗兰克尔则有名作《活出生命的意义》。现代中国的胡适,对此亦不甘沉默,亮出了自己的态度。甚至当今的著名漫画家布拉德里·特雷弗·格里夫也推出了一部名为《生命的意义》的书。作为革命家的普列汉诺夫,也曾专门就“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著书探讨。的确,这是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关乎人之安身立命的根本。个体的价值如何、人生的意义何在?或者说,一生何求?对这些问题,人们或许各有见解。但无疑,普遍而言,人之一生,都是在渴求幸福。
   王浩青年时便喜欢追问:什么是幸福?他引用纪德的话:人是为幸福而生的。如果不是幸福,又还应该是什么呢?[2]何兆武也认为:“人是为幸福而生的,不是为不幸而生的。”[3]224
   在何兆武的文字世界中,不时有关于冷暖得失、幸福与遗憾的些许流露,内中跃动着许多别样的人和事。何先生常说自己是属于“报废的一代”,并说:“西南联大的学生大抵有三种,一种是搞学术的,努力向学,真正有高水平,无论在国内或者在国外,现在都已是名家……还有一种参加民主运动或搞政治活动的,解放后大多在各地方、各单位成为大小领导……还有一种就是不成材的,包括我在内,或者做教师,或者做点什么别的工作……可是我总觉得生活的内涵不应该过分功利,而在一种内在的价值。”何先生以为,很多事情的价值在其本身:“而不在成功与否,不能说成功了才有价值,不成功就是浪费时间”。“读书也是这样。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的。”“至少有两个很熟的同学好友批评过我,说我这种纯欣赏式的读书不行,做不出成绩的。的确如他们所说,我一生没做出任何成绩,可是我总觉得,人各有志。”[4]事物的得失,不能仅以结果来衡量。人生亦然。
   以上不失为一家之言。无论如何,对知识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幸福的真谛之类的问题无疑更显突出,也更不可回避。在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下,最得意的人生往往并不以学术文艺为终极目标。易言之,相当一部分知识人,在世俗生活中往往是失意者、受挫者。康有为回顾往昔时,以诗自况:曲径危桥都历遍,出来依旧一吟身。作家格非说:“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5]潘向黎也说:“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这是写作者的命。”对学术研究来说,亦庶几近之。有人说,“科研是失败者的事业”。真正的学术,即便不是失意者的事业,也是相对寂寞者或素心人之事。那些在世俗生活中不够得志气的人,由此退守一隅,倾心灌注一方天地,构建另一种心灵秩序,以求自我丰富、自我成长、自我超越和自我实现。有时,这也是一种自我慰藉和解脱。
   以文为业,需要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体悟,对社会历史、对世界有更深刻的体验,才能获致艺术的质感、生命的热度和思想的锐度。世俗生活中的失意失落,为精神生活的丰赡提供了驱动力。历史及哲学研究可能亦然。福斯泰尔·德·库朗热认为:“历史学……真正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的心灵。它应当立志要知道,这颗心灵相信过什么、思考过什么、感受过什么,在人类生活的不同岁月当中。”科林伍德说:“历史事件乃是人类心灵活动的表现。”高尔基曾言:“历史是用激情和痛苦创造的。”历史书写不仅是记忆的竞争,也是遗忘的竞争。人类历史,就是不断书写、改写和重构记忆的过程。
   天才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Femando Pessoa)对世界的惶然与生命的荒诞感有深刻体验。他似乎认为,写作与烦忧、苦痛天然相连。“没有一种真正深藏着的苦恼,不可以在讽刺性的相应书写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况下,这也许就是文学的用处之一……这种写作也不会有其他用途。”“不幸的是,受害于知识比受害于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样不幸的是,受害于情感比身体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说‘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自然而然地要求对立物。有关生命神秘性的苦恼之感,不会像爱情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样地伤人。”[6]222
   智者们大都从事创造性的精神劳动,他们多为知识人,心智能力相对较强,故往往能一叶知秋。“春江水暖鸭先知”,知识人注重精神生活,对精神需求高,对气候的变迁更敏感,对环境的需求更苛严,对生命体验更关切,对苦痛的体验尤其强烈,故其对自身际遇的评价普遍不积极。许多卓有成就的知识人,对自己的人生遭逢往往难以释怀,总觉此生多有悔与憾。
   知识人大都与文字打交道。他们之所以选擇写作为志业,就是对自己与现实之关系进行了某种取舍。对于写作与心性、心智的关系,佩索阿有经典的描述:“我所收获的东西,不是应用意志而是意志来一次屈服的产品。我所以开始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考,我所以完成是因为没有恰好能够放弃写作的心情。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我力图创造,所以在我自己的志向里,我是一个下等人。我害怕沉寂,就像有些人害怕独自走进一间黑屋子。”“对于我来说,写作是对自己的轻贱,但是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像一种我憎恶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有一些毒药是必要的,有一些非常轻微的毒药组成了灵魂的配方……是的,写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是所有的人都会失落,因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我在失落自己的过程中没有感到喜悦。”[6]212-214“写作就是忘却。文学是忽略生活最为愉快的方式。”他还说:“我永远生活在现在,不了解未来,也不再拥有过去。未来以各种可能性将我压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将我压抑。我既无企盼亦不怀旧。既然已知此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往往非我所愿——未来的生活除了不同于我的假设和期望,甚至身外之事通过我的意志发生,我还能对之做出什么样的假设?”“我不过是我自己的残余或幻影。我的过去是我未能实现的一切。我甚至丝毫不怀念回到过去的感觉。”[6]128——披览这些,不难体察到这位杰出写作者内心深藏的隐痛。而显然,在许多杰出的知识人那里,这绝非个例。对幸福的渴求有多迫切,对苦痛的感知就有多强烈。    智者往往博学多识,但知识并非万能;它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尤其是信仰问题。智者有所知,同样有所惑,有许多惑始终难解。面对永恒的谜题,人们禁不住要去求解、去探寻。他们对世界和人生的体认越深刻,就越能感知到黑暗的闸门,体察到虚空与无助。越是敏感而聪颖的心灵,往往越是要面对和承受更多的烦忧,也就更少地享用到俗世的安乐。正所谓智者多忧、慧极必伤。难怪有人追问:“一个人越有智慧,他就会承受更多的痛苦吗?”[7]何先生所见的许多人便是例证。《上学记》中的那些俊彦尤其如此。在时代激荡中,梅贻琦晚年流落他处,陈寅恪避走岭南,傅斯年、向达、沈从文、吴晗也各有遭逢。吴宓更是生动的范例。吴宓一生追求至真至情至善,却久遭“车裂”之苦。于俗世而言,吴宓无疑是个失意者甚至失败者。他为情所伤、为情所困、为情所误;终其一生,家庭生活都不和谐,晚年更是父女怨怼决离。吴宓一生多有所求,却求而不得,可谓大苦。此外,何先生朋辈中的王浩、丁则良、吕荧、汪曾祺、郑林生等,亦大抵如此。——西南联大的校训“刚毅坚卓”,正是这些心智卓越者适应生活所必备的素质。他们心怀家国天下,追求真知,即便颠沛流离仍矢志不渝。若非如此,他们的人生或将被改写,中国的文化光谱亦将有所不同。
  “幸福”的图式、界面及进路
   何兆武的挚友王浩,诚可谓一代传奇。王浩不愧为不世出的少年英才,高二时,就以第一名成绩考取西南联大;一年后再次以第一名上榜。入学之际,他已然是全校的明星。当同学们刚上通识课时,他已能非常娴熟地研读德文哲学名著,并与金岳霖等哲学名家进行最专业的学术探讨,被看作前途璀璨的哲学奇才。
   大学时期,何兆武与许多青年一样,反复思考的一个主题就是人生的“意义”或“幸福”。“常常想到人生的意义。人生一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何兆武看到乌纳穆诺(Unamuno)说人生一世所追求的乃是光荣(glory),便去咨询旁人的意见。很多同学和老师都不同意此观点,唯有王浩表示赞同。后来何兆武把此书给汤用彤先生看,并问其意见。汤先生回答:文字写得漂亮极了,不过不能同意他的观点。汤先生说,人生追求的不是光荣,而是peace of mind(心灵的平静)。何兆武把这话转述给王浩。王略加思忖,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但peace of mind一定要through glory才能得到。”显然,在当时的王浩看来,peace of mind即便是终极目标,也断然离不开glory这一必经之路,因此首先还是要glory。不同年龄的人对人生的理解当然很不一样:汤已是饱经忧患的长者,而彼时的王浩,青春年少,才高气盛,必定要通过“光荣”才能心灵恬静。在这点上,他与何兆武无疑大不相同。
   一次晚饭后,二人在翠湖畔散步,大雨忽降。王执意要过一回“哲学家的生活”,便提议在雨中继续散步。整整两小时下来,两人都成了落汤鸡。那晚他们谈了很多,其中有个很哲学的问题:如果上帝答应你一个要求,你会选择什么?金钱,爱情,事业,名誉?或者其他?何兆武那时在看写歌德的一本书,歌德说他会选择“知道一切”,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了。王浩认同此观点,继而又说:“知道一切,也就没有一点趣味了。”一个人太聪明,以致把一切事情都看透,也就做什么都无趣乏味了。何兆武认为此言极是:这个世界正因为你看不透,所以才吸引你;要是你知道一切、把一切都看透了,一生无所追求,那就太没意思了。[3]223的确,缺少了对未来的期盼、对未知的好奇,人生将少了许多生趣和动力,生命的成色将因之缩减。
   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他们时常讨论,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在此后的几十年交往中,此类讨论贯穿始终。何兆武曾说,幸福不应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前者指官能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结底还包括精神上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他说,幸福应该是blessedness(赐福),“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性的东西。他还表示,“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追求理性的超越和超越的理性。[3]224聪慧而自负的王浩总算接纳了。
   毕业答辩的时候,金岳霖先生问他为什么要学哲学,王浩答道:“我想解决人生问题。”金又问:“那么你解决了没有?”他说:“还没有。”王浩一辈子都想解决人生问题,可一辈子都没解决。或许这原就是个永恒的谜题,永远也无解,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永远想要去解决它。数十年后,何兆武遇到当年的一位女同学,便问:女同学学哲学的很少,你为什么上了哲学系?她说,她从年轻时就想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没有最终答案的。[3]225
   表面看来,王浩的一生似乎很顺利。他早年一直以极优成绩畅游于全国最负盛名的中学和大学。联大毕业后,他从学于金岳霖,以最快速度(不到两年)读完研究生。1946年,经清华推荐,他获美国国务院奖金入哈佛,师从哲学巨擘Quine(蒯因)。入校后,他八个月内学完全部课程,旋又用一年时间完成论文获博士学位。这个过程可以说“一点都不费劲,游戏一样就弄出来了”。此后,他开始了辉煌的学术生涯,长期在哈佛、牛津等校任职,在圈内享有极高的地位,被公认为那位杰出的数理逻辑学家哥德尔(Gdel)的衣钵传人。他在数理逻辑研究领域的开创性贡献,使他年纪尚轻就成为世界级权威,又于1970年当选为英国科学院通讯院士——该院历史上仅有四名华人,其他三人分别是陈寅恪(1945)、夏鼐(1974)、赵元任(1975),只有王是以数理学科的成就获此殊荣!1983年,王浩又以卓越成就获全球第一个人工智能的大奖——“数学定理自动化证明里程碑奖”。
   王浩是现代思想学术光谱中的一个亮点。在北美的知识精英中,爱因斯坦激赏哥德尔,而哥德尔则赏识王浩。如日中天的哥德尔中晚年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哲学思考上,由伟大的科学家转身成为独步一时的哲学家。在最后的人生旅途中,“其事迹发人深省,其意境超乎学院天地”(王浩语)。爱因斯坦与哥德尔“彼此知心得不得了,彼此赏识得不得了”,并赞其为“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比任何人都有力地动摇了逻辑基础”的人。经济学家摩根施特恩说,“他确实是自莱布尼茨以来,或者说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最伟大的逻辑学家”。“哥德尔证明”的结论颠覆了整个经典逻辑和数学基础:任何一个形式化的数学系统之中,都包含真而无法证明的判断。经过长期的探索后,哥德尔这极富“理性的生命”写道:“世界的意义就在于事与愿违(The meaning of the world is the separation of facts and wishes)。”[8][9]堪称一代天才临末泄露的天机。——它是否也可以理解為:人生的意义在追寻幸福,而生命的本质就注定要承受苦难,甚至伴其终身;至于苦难是否能带来成长、换来幸福,仍面临着重重的、巨大的不确定性。但无论如何解读,这都是哥德尔的重大发现,也正是王浩的宿命。    自认“二流作家中排在前面的一个”的毛姆,显然更坦率、更勇敢,也更豁达。他说:“人们要为年轻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痛代价。”年轻人“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就是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每逢他们跟现实接触时,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都为他们准备好一个虚幻的生活前景……奇怪的是,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无法抑制的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无意中加深了这样的幻灭”(《人生的枷锁》)。毛姆还不客气地直言:“若是你的快乐感不再那么强烈,那么你的痛苦也一样不再那么揪心。”(《作家笔记》)“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月亮和六便士》)无论是存在主义者,还是佛家、儒者,都往往承认苦痛是人生的修行,是精进的必由之路。毛姆虽然承认生命充满苦痛,但他认为,痛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痛苦绝不能提高人的修养,只能让人变得粗暴无情。贫穷也是一种痛苦。贫困让他们变得既贪婪又卑鄙,既奸诈又虚伪。”“做自己想做的事,生活在向往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是糟蹋自己吗?做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个美丽妻子,就一定是成功吗?”毛姆在小说中说:“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月亮与六便士》)无独有偶,比毛姆更晚一些的穆旦,在亲历战争后写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
   当然,有着浓厚烟火气的毛姆并不悲观,“他在穷尽一生探索,发现人生并没有意义后,依然决定要将其过得有意义”(陈以侃语)。他笃信:“就是事情糟到无可再糟的地步,我想总还是有路可走。”
  作为深具哲学素养的法国智者,加缪显然更具思想深度。他似乎认为“苦难与阳光绝不是截然被划分在此岸与彼岸的两个绝不相容的世界”。“我很难把我对光明、对生活的爱与我对我要描述的绝望经历的依恋分离开来。”“没有生活之绝望就不会有对生活的爱。”其实,阳光以苦难为底色才更有力度,更弥足珍贵,而且,阳光和爱在很大程度上正建立在人生的苦难与绝望的根基上,正像尤瑟纳尔理解“不幸”一样:世间万物的美“有一部分本来就由这不幸所造成”。“在这种对于苦难和不幸的挚爱之中,蕴含着对生活和世界更深切的眷恋和更丰富的领悟。”“也许,苦难是通向阳光的唯一一条道路。”在加缪这里,苦难并非指向一条征服与光明的坦途,而恰恰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负荷。“激情是真正超越苦难,甚至超越阳光的更具实体性的存在。”加缪指出:“矛盾就在此,人拒绝现实世界,但又不愿脱离它。他们远非要忘记这个世界,相反,他们为不能足够地拥有这个世界而痛苦。”[16]
   睿智的史铁生,在历尽艰辛后彻悟道:“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能够存在吗?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17]可以说,“差异”乃存在的内在秘密、世界的本相;没有了“差异”,就没有了世界。[18]最后,史铁生终于与命运和解,也终于解脱了: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人生如逆旅,世人皆过客。佛家说:人生是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属此类。道家则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对芸芸众生来说,“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本身”。“仅仅是活着本身,便已经拼尽全力。”余华以为:“人生必须走过苦难悲喜,才是活着。”其名作《活着》传达的人生哲学就是“苦难是人生的常态,活着就是胜利”。如人所言,“人生处处是磨难,活着就是修行”;“人生是一场自我完善的修行,所有的经历,无论悲喜”;“哭声与不幸是与生命共始终的,不是独立存在的”。正所谓“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刘醒龙语)。一位从农村成长出来的著名作家,在历尽世事后叹惋:“二十年后我才明白……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真正的苦难在乡下,真正的快乐在苦难中。你能到乡下去吗?作为人,既要享受快乐,也要享受苦难。”[19]没有人是孤岛,也没有什么幸福能孤立存在;个人与社会相连,幸福与苦难共生。张中行在《旷达》中说:“这世间的多种苦,都来自出现了生命,难道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如果……生命也是上帝所造,则这种创造,可以说是天地间的一种可怕的恶作剧。”
  “人生識字忧患始”,自从开始研读社会人生这部无字之书开始,人便不可避免地要直面各自的忧愁。生活中,许多人都是负重前行,更需坚持和坚韧。有人说:“学会忍耐,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从此不再享受欢乐或满足。它更多指的是——欢乐和满足永远发生在限度(limit)之内。无论我们当下多么成功,我们都怀抱着一种隐隐的忧虑和失落,担心它会失去。中国经验中的这种居安思危的智慧,往往可以帮助我们在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的环境和时代中创造目标,过有意义的生活……中国人似乎特别喜欢用这种经验来为他们的生活创造目标和意义。”“而经受过来自真实世界的挣扎、苦难与挫败后还能创造美好,或许就是我们赖以前行的唯一希望。”“痛苦”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体验。承受痛苦就成了我们必须完成的功课,每个人完成这一功课的路径可能百转千回,但殊途同归。[20]
  谜底:或已非最重要
   人在浩瀚寰宇中、在时间无垠的荒野里,生如朝露,如芦苇,如浮萍。是生命的意义或对意义的追寻,让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体,成就了一个文明世界。何兆武化用济慈之诗,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21]其实,名字是写在清水之上,还是镌刻于青史之中,皆属身后之事,皆非当事人所能预知,也不是他们所能全然把控。当事人在意与否,又有何意义?又何须劳神?当事人如在当下即能安享peace of mind,又何尝不是获得了另一种现世的满足与福报。    人生何求?何为幸福?何谓幸福?或者退一步说,幸福真的存在吗?这些问题,如千古谜题一样,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智者哲人、圣贤豪杰去探索、去叩问、去求索和求解。无论是东方还是在西方的哲学传统中,人们对此问题的关注从未停止。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无论是欧陆哲学还是英美分析哲学,几乎都无法回避这个经典议题。人文主义、经验主义、超验主义、精神分析学派、灵知主义、存在主义、荒诞主义等尤其有精彩论述。心灵哲学、文化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等,更是普遍将其作为核心议题之一。这无数的探讨,凝聚成了诸多言说。
   如何定义幸福、如何追寻幸福,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谁能定义幸福呢?恐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然而每个人也都不可能说服其他所有人。关于这类永恒话题,也许答案在路上,也许永远找不到答案,也许本就无答案——事实很可能正是如此。否则,它早已被定义,早已有定论,也就无须再探讨,根本就不可能一次次地被重新定义,更不可能成为永恒的问题。毫无疑问,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充分得偿所愿,甚至没有人能完全获得所求之福。从概率上说、从历史上说,世事总有例外,也总需要例外。从来如此。一切都能被预卜、被设计、被安排的世界是乏味无趣的,更是可怕的、令人绝望的。人生在世,总有缺憾。“不如意事常八九”许是夸张,但“不如意事总是有”则绝非夸大。那几乎是可以完全肯定的。有一名位高权重、被尊为福禄寿三全的人生偶像的杰出科学家,在临终之际,仍叹息:“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所谓幸福,显然不等于glory,然而,是否就等于peace of mind呢?借用哥德尔等人的思想,细思之,亦未必尽然。对此问题,细究下去,或更将通向无穷的困惑。而在更天才、敏感的普希金曾看来,“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这一宁静与peace of mind何其相似乃尔!克里希那穆提则说:“不建立起深刻宁静的生活,所有的事都是徒劳无益的。”苦与乐、得与失、光荣与幸福、幸福与宁静之间,永远盘根错节、难分泾渭。这许许多多的范畴,阴阳相生,彼此相倚。许多问题,都是无解之问,是无穷之惑。古今中外、古往今来,各家各派,那么多才智超凡的智者雄杰,苦求千载,似乎最终都空手而归,最终都没有完满的答案。享用过福乐人生的智者歌德,似仍未臻于一生无憾。从歌德到叔本华到尼采,从石里克到维特根斯坦,从哥德尔到王浩,几乎都如此。
   若要深究,人们完全可继续追问:“幸福”真是客觀存在的吗?或者说,世间真正切实地存在着“幸福”那样一种客观实体或具有普遍通约性的情感界面吗?普希金所谓“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显然是用诗性的语言,规避了对幸福有无问题的哲学审视。[22]其实,套用鲁迅那著名的格言,也许可以说:“幸福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信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幸福。”幸福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说,其有无取决于人们的意念之间。既然人类已经普遍认为它的存在,那事实上就已经制造了“幸福”这样一个概念/符号、一种价值或一系列相关意象及衍生出来的具象。如此,幸福以一个类“客观”的精神存在,深刻地嵌入了人类文明中,植入了人类知识(价值信仰)体系中,也潜入了几乎每个现代人的头脑和生活中。由此,它外化为一系列具象的言说、话语、仪式、程序、制度甚至装备,成为附着于人类生活实体上的一个隐性存在。——当然,无论如何,这都无改于其高度抽象、非常个体化(个性化)的内在特质。
   在此过程中,人对“幸福”的追求,具有正当的合理性、社会性和普遍性。在此过程中(正如史铁生言“事实上你唯一拥有的就是过程”[23]),人才有充足的动力,才能始终不懈努力,不断探寻。也许人类并不能找到最终的答案,也许本就无答案,但人类并不因此就停止追问和追寻,因为追求本身给人希望,而这希望本身就有价值和意义,有个体价值和社会意义。或许,人永远无法完全洞彻人生的意义、破解幸福的奥秘,更无法抵达幸福的彼岸;但人在探索奥秘、追寻幸福的过程中,本身就在促成自我实现,就在不断趋近幸福。如此,个人谋求发展,社会获得进步,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生命的意义源于存在,成于行动。问题的关键,不在思考或论辩,而在于实践。真正有力量的哲学,必定是指向实践的。人生意义的实现和幸福的抵近,也依赖于实践。人们最需要的是实践性哲学。
   对这一系列终极性问题的追问和叩寻,到最后,往往必定超越知识,进入信仰和人性的层次。面对这些难解、无解的困境,许多人皈依哲学或宗教,寻求解惑、解脱。这时候,哲学适时出场。“爱智慧”的哲学,就是要协助人们解惑克难、超越自我、追寻永恒,给人希望、智慧和力量,助人谋求幸福,度人接近于彼岸。德波顿认为,在世俗世界里,只有哲学能解人生痛苦之谜。[11]8“哲学最大的功能就是以智慧来慰藉人生的痛苦。这痛苦有主观自找的……有外界强加的……种种不公平的遭遇。……天下伤心人可以从叔本华的极端悲观主义、放弃对此生的一切期待中得到慰藉”,人们可以“用这种智慧来慰藉人生的种种悲苦”。[11]3-4哲学如镜。借助此镜,我们照见自己,窥见世界。万川映月,物我归一。人们可以更好地借哲学之舟渡河,度过更好的时光,向各自的“幸福”更接近一点,哪怕一点点。
   也许,这许多的谜题,会一直伴随着人类,需要人类不懈地去思考、去追问、去体验、去求索。无论是乐观还是悲观的心态,都不必然地等同于深刻或肤浅。无论苦与乐、得失与冷暖,都是人生本然的一部分,值得每个生命的亲历者坦然面对、全情体验。
   关于幸福的定义和进路,尽管见仁见智,但有几点无疑是有普遍共识的:幸福是一种非常个体化的内心的生命体验,但它与外部环境(特别是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合理的社会秩序无疑可以大大提升绝大多数人积极的生命体验;幸福与苦难相生相克,彼此以对方的存在为条件,没有愁苦,也就难保幸福的存在,而且,苦难不完全是消极的;苦乐与生命同在,与之共始终;幸福因人而异,没有完美的幸福或绝对的不幸,饶是这并不完美的幸福,也需要人们有意识地去寻求去参悟去抵近,而目标的达成是对意念之价值的确认,它可以催生出积极的体验或效能感……    幸福与生命有关,与选择有关,与希望有关。幸福与否,冷暖自知。正如弗罗斯特有诗云:“林子里有两条路,我——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它改变了我的一生。”有的路,是人自选的,有的是无法選择的。每个个体,都生活在各自的局限之中,也都生活在时间之网、信息茧房之中,生活在不可知不可见不可控不可说的变数之中。人们无法预知每次选择是对是错,正如我们无法知道明天会如何。也许这一切,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也许,答案就在我们的行动之中。也许,答案已不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真实的体验、是此岸的实践、是无限延展的过程本身。
  [全国教育科学规划一般项目(BOA180049);浙江文化研究工程重点项目(18WH30038ZD-6Z)。]
  注释
  [1]史铁生.答自己问[A].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第3卷)[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407.
  [2]何兆武.怀念王浩[J].西南联大校友会简讯,1995(18).
  [3]何兆武.上学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4]何兆武.五柳读书记[J].读书,2005(12):4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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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当然,普希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善事,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这无疑与汤用彤先生的peace of mind略近。国度不同、相去数百年的智者之间,认识如此相近,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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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教育学院
  天津大学教育学院
  (责任编辑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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