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语境中“汉字”词源考

来源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klolp00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 日本学术界素有“汉字”一词由该国首创之说,最早文献为入唐僧最澄817年撰著的《照权实镜》。迄今为止,中国人或其他国家学者也未对此提出质疑。然而,早在8世纪初以前,唐僧义净的《梵语千字文》已使用“汉字”一词,时间比日本早百年以上,因此推断最澄所用“汉字”概念源自中国而非其独创。此外,在中国书法史上,“汉字”相对于魏晋以后流行的草书、行书、楷书等,指称“汉代之隶书”。然而,梵汉对译实践中产生的“汉字”及中国文字书写形体流变过程中萌生的“汉字”,均限于特殊语境及历史时期,并未演化成代指“中国文字”的泛称。清末赴日的中国官绅接触到日本语境中与“假名”对应的“汉字”概念并将之引入国内,创造出一个涵盖东亚的“汉字”新概念。
  [关键词] “汉字”词源; 梵字; 汉代隶书; 日本汉字; 真名与假名
  2011年4月21日,《环球时报》刊登了特约记者辛司可的一篇文章《韩知名学者称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介绍韩国语言学泰斗陈泰夏教授的论说。此文涉及一个敏感话题,因而引发有关汉字起源的争鸣。时隔不过两周,《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5月3日)发表署名“金子山”的反驳文章,从标题《汉字居然成“外文”》即可看出中国人的惊讶与困惑。作者认定陈泰夏的论说“漏洞百出,破绽无穷”,从五个方面加以驳斥。陈泰夏列举多项“汉字并非中国文字”的论据,其中提到“汉朝时也没有‘汉字’这个名称”。金子山认为“这一说法更加是属于井底之蛙”,以一连串反问予以回击:“汉字难道是要属于汉朝发明,或者是汉朝命名,才能够称为汉字吗?在此之前汉字存在的历史就可以一笔勾销吗?汉人,汉族人,难道是从汉朝才开始繁衍生息的吗?中国的历史难道是从汉朝才开始的吗?绝对不是。”
  本文主题不涉及汉字本身的起源归属,而仅仅聚焦于“汉字”一词的生成与流变。从这个角度审视这场“汉字起源”论战,应该说陈泰夏提出“汉字”词源问题触及学术界盲点,金子山虽连珠发炮却未击中要害。
  “汉字”的称谓究竟始见于何时?“汉字”的命名权归属于哪个民族?这些疑窦当然是本文所欲破解的。然而,在东亚的时空轴中追踪寻觅“汉字”的源流,发现问题要比想象的更为复杂,首先遭遇的便是“日本命名说”。
  一、 日本命名说
  陈泰夏在论证“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过程中,提到“汉朝时也没有‘汉字’这个名称”,意思是“汉字”并非“汉朝文字”[1]539540。这种观点在韩国并非陈泰夏独有,研究儒学的柳承国也说,“我们所谓的汉字,常被认为是从汉朝传来的文字”[2]14。但他们均没有说及“汉字”称谓始于何时,也没有主张“汉字”是由韩国人命名的。然而在日本学界,却有学者认为“汉字”最早由日本人命名。比较普遍的看法是,日本在接纳中国文字后,先是模仿继而创新,历代创造了数量可观的“国字”;这些所谓“国字”,或形似中国文字如“峠”之类,或自成格局似假名之属,为了加以区别而把中国文字称作“汉字”。
  镰田正、米山寅太郎联袂编写的《汉语林》是一部在日本学术界素有定评的汉语辞书,尤其是多达两百余页的《附录》,基本反映出日本学术界的水准。《附录》的第一部分为《汉字概述》,开篇即为《汉字之名称》,兹摘译如下:
  所谓汉字,系由汉民族创制且使用的文字。然而追溯往古,中国周朝时称之为“名”。我国所言之真名(Mana,即汉字)、假名(平假名、片假名),皆出自于此而指文字。春秋战国时期,或称“文”或言“字”,即依象形、指事之法所造的单体字为“文”,依会意、形声之法组合两个以上单体字者曰“字”。秦以后,合“文”与“字”而始称“文字”,也有单称“字”或“文”者,迨至今日这些名称依旧并行于世。我国称日本创制的文字为“国字”或“和字”,故将中国传来的文字呼为“汉字”。当然,在中国也使用“汉字”(或作“汉文”)的称呼,不过那是后世为区别蒙古文字等汉民族以外的文字,在特定情况之下使用而已,不是通行的名称。[3]1175
  上文概述中国文字称谓之变迁,归纳起来要点有四:(1)周朝时称为“名”;(2)其后出现“文”、“字”及“文字”等称呼,一直传承至今;(3)称中国文字为“汉字”乃日本首创,以对应其“国字”、“和字”;(4)中国出现“汉字”较日本为晚,限于区别少数民族文字的特定语境。
  据此推断,日本学界虽承认汉字系汉民族创造,但“汉字”称谓乃日本人命名。如果事实确是如此,“汉字”一词应归为汉语外来词,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其震撼不会小于陈泰夏的“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说。那么日本人的观点是否属于孤芳自赏呢?《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汉字”词条的释义令人瞠目结舌:“日语书写符号,将中国汉字略加变化而成。”[4]685该书将“汉字”注音为日语读法Kanji,而不是汉语读法Hanzi,这是否意味欧美主流学界也认同“汉字”一词乃日本原创?
  二、 中国人之常识
  在当今中国社会中,“汉字”是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谁都认为它与汉民族与生俱来,几乎无人怀疑其中国血统。然而《辞源》、《辞海》等未见立目,《汉语大词典》“汉字”条释义如下:
  汉语的记录符号。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已有六千多年的历史。现存最早可识的汉字是殷商的甲骨文和稍后的金文,现代汉字即由甲骨文、金文演变而来。在形体上逐渐由图形变为笔画,象形变为象征,复杂变为简单;在造字原则上从表形、表意到形声。除极个别的例外,都是一个汉字一个音节。[5]47
  此词条除去对汉字历史、特征的叙述,核心部分仅“汉语的记录符号”而已,关于词源无一言涉及,甚至没有列举任何用例。这种情况在《汉语大词典》中比较罕见,难道此词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未曾出现?
  相比之下,《中文大辞典》释义略胜一筹:
  (1)汉族人之文字也,对蒙古文字而言。[元史·兵志]造蒙古汉字文册以闻,其总数盖不可知也。(2)中国文字也。[6]1499   其中“中国文字云云”大抵对应《汉语大词典》的义项,而“汉族人之文字”则为前者所无。
  比较海峡两岸两部大辞书的释义,可以提出以下问题:第一,《汉语大词典》所说的“汉语的记录符号”是一种非常狭义的解释,即使限于中国文献,用汉字记录外族语言屡见不鲜;倘若放眼东亚全域,周边民族在文明开化之初,不乏以汉字记录本国语言之例。第二,《中文大辞典》列入“汉族人之文字”义项,但局限于对应蒙古文字,相比《汉语林》对应于“蒙古文字等汉民族以外的文字”也逊色不少。
  综上所述,按照目前中国学界的常识,中国文献使用“汉字”不早于元代,且限于特殊情况。反观日本文献,“汉字”出现的年代更早。如何华珍指出:“据考,‘汉字’一词,奈良平安时期的日本古文献中没有出现,而至迟见于镰仓时期的《古事谈》、《闲居友》、《万叶集注释》等,且多与梵字、假名相对而言。”何华珍在此段文字的注释中提及,“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多处出现‘汉字’一词”。见何华珍《日本汉字和汉字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日僧成寻于熙宁五年(1072)入宋,其日记止于次年六月,时当日本平安时代,要比正文所举镰仓时代诸书早百年以上。[7]2曾经留学日本的周作人在谈到“汉字”词源问题时指出:“这实在只是中国文字罢了,但是习惯上这么叫,所以现在也就沿用着称。我想这大概是清朝末年的新名词之一,是从日本传来的吧。”[8]25
  三、 日本“汉字”溯源
  如上所述,11世纪后期日本文献已出现“汉字”用例,这还不是最古的。新川登龟男博引旁征日本文献,将“汉字”始现年代从北宋提早到唐代。新川教授首先指出,奈良时代(710—794)虽有“汉语”、“汉音”,却无“汉字”痕迹,而平安时代(794—1192)的“汉字”用例可追踪至最澄、空海。最澄与空海均于日本延历二十三年(804)入唐,最澄于805年回国,创设日本天台宗;空海于806年归乡,建立日本真言宗。这两位联袂入唐求法的僧人为享誉平安佛教之双璧。据传空海在唐期间,笔录乃师惠果之口说,汇成两卷,名为《秘藏记》(大正藏第86册),其中涉及“梵字”与“汉字”孰正孰邪(该书以“梵字”为正、“汉字”为邪);另外,相传空海撰有《金刚界汉字次第》,与《梵字次第》配套成对。上述两书虽然出现“汉字”,但学界疑其为后世伪托,故不能定为确证[9]4。
  新川教授继而提到,最澄自唐归国时携带“梵汉两字”的陀罗尼写本,因而“对‘梵字’乃至‘悉昙’怀有兴趣,也经历过与‘汉字’的对比。可为佐证的是,在他所著的《照权实镜》、《守护国界章》中,发现有‘梵字’、‘梵文’与‘汉字’对比的论述”[9]10。新川教授发掘之功令人敬佩,稍有不足的是未录出原文。《守护国界章》凡三卷(各卷又分上、中、下,实为九卷),成书于弘仁九年(818)。“汉字”用例出现在卷中之下“驳麤食者所示方便品科段章第十九”条中:“当今,方便品五分,天竺义科;正说等三周,支那义段。梵文繁重,译有广略;汉字改章,译有新古。同本正妙,晋秦不同;异本经论,何得全同?”[10]505
  《照权实镜》一卷,成书比《守护国界章》更早一年(817),其中云:“夫一乘二乘,西基中天;梵字汉字,东隔大夏。方音难辨,重译不绝;邪正混杂,是非难正。”[11]571
  最澄于弘仁八年(817)撰著的《照权实镜》是目前能找到“汉字”确切用例的日本最古文献。那么,这是否可定为“汉字”乃日本人命名之证据呢?
  四、 “汉字”源出翻译
  假设空海的《秘藏记》非后人伪托,那么其“汉字”的概念当出自唐僧惠果;最澄撰著的两书利用入唐求法的成果,“汉字”一词或许取范于中国典籍。这些都是假设或推测,关键要在中国文献中找出用例。
  空海835年圆寂后,弟子圆行838年搭乘最后一批遣唐使入唐,抵长安入青龙寺义真门下,翌年携显密经论章疏等69部133卷等返回日本,其中包括《辨梵文汉字功德及出生一切文字根本次第》。此书系唐僧全真所著,今已散逸不存,仅从书名判断,内容大概为“梵文”与“汉字”之功德比较。
  全真另著有《唐梵文字》一卷,亦由圆行携归日本。此书完成于唐开成四年(839),内容系汉梵语汇之对照编列,如云:“但有学唐梵之语者,得此为首,余语皆通……夫欲翻译持念习瑜伽行者,先令精冻此文。梵汉双译,梵字汉字,汉语梵言。”又云:“梵呼汉字者,或多或并,有二合三合。或单或覆,但看字母音韵,具在别卷……乃各题名目,下量汉字,智者鉴详,传于后代。”[12]1216全真撰写《唐梵文字》是为“欲翻译持念习瑜伽行者”提供入门教材,在“梵汉双译”的语境中,频频使用“汉字”一词。此书竣工当年即由圆行传回日本,可是时间晚于最澄的《照权实镜》约二十年,不能作为“汉字”东传的证据。
  然而,细察《唐梵文字》笔法、文字排列等,酷似唐僧义净所撰之《梵语千字文》(大正藏第54册)。咸亨二年(671),义净经由广州,取道海路,西行求法,历时二十余年,游历三十余国。至证圣元年(695)归朝,武后敕住佛授记寺,从事佛经汉译,与鸠摩罗什、真谛、玄奘并称四大译经家。先天二年(713)入寂,世寿七十有九。《梵语千字文》亦作《唐字千鬘圣语》、《梵唐千字文》。该书以天地日月等汉文一千字对译梵语,凡四字成一句,二十句为一联,每联之后赋五言绝句,卷末别录《梵唐消息》约三百字之对译。关于撰写此书目的,义净自有交代:“为欲向西国人,作学语样。仍各注中,梵音下题汉字……但学得此,则余语皆通。”[13]1190显然也是在梵汉对译中萌生出“汉字”概念。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点:第一,“汉字”概念是从梵汉对译中产生的;第二,中国文献的用例要早于日本百年以上。
  五、 汉代之隶书
  前述“汉字”义项系以梵汉对译为背景而萌发的,那么在中国自身的语境中,是否也有“汉字”的概念呢?回答是肯定的。   北宋欧阳修《集古录》卷一《前汉雁足镫铭》记载:“王原叔言华州片瓦有‘元光’字,急使人购得之,乃好事者所为,非汉字也。”[14]卷一,25 此处“汉字”当作何解?既无“汉族人之文字”义,也不能释作“中国文字”,更没有梵汉对译的语境。如果通读上下文,疑窦自然冰释。其前为“煜顷尝谓周秦东汉往往有铭传于世间,独西汉无有”,其后接“侍坐语及公亦谓家集所阙,西汉字耳”。这里说的是金石铭文,虽“周秦东汉往往有铭传于世间”,但“西汉字”甚为稀罕。此“汉字”即指西汉碑铭之类。
  “汉字”指称“西汉字”属于特例,一般用以统称两汉文字。如宋代洪适《隶释》评《白石神君碑》曰:“此碑虽布置整齐,略无纤毫汉字气骨,全与魏晋间碑相若。”[15]卷三,2627意思是说,《白石神君碑》的文字毫无汉代文字的“气骨”。同书又评《安平相孙根碑》:“今之言汉字者,则谓之隶;言唐字者,则谓之分。”[15]卷一○,15意思是说,汉代文字的特色是“隶书”,唐代文字的特征为“八分”。唐代虽然流行“八分书”,但其源头却在秦汉。元代佚名《汉隶分韵》卷一《分隶在秦汉时已兼有之》针对“今之言汉字者,则谓之隶;言唐字者,则谓之分”的说法,指出“秦汉时分隶已兼有之”,并引唐张怀瓘《书断》云:“蔡邕八分入神,隶入妙……八分者,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作……”[16]卷一,15中国文字至汉代隶书而臻圆熟,从古往今看,造字之法归结为六书;自今向古看,字体皆发源于隶书。具体而言,秦始皇统一六国而推行“书同文”,中国文字趋同于小篆;汉承秦制,简约字体而成隶书,史称“隶变”。中国文字自此定格,后世之楷书、行书、草书皆隶书之变种而已。
  六、 东亚之文字
  如上所述,在中国语境中,“汉字”概念源出两条途径:一是在书体变迁史上,汉代臻于圆熟的隶书被后世奉为楷模,因此指“汉代之隶书”,一般局限于书法领域;二是在汉梵语言对译中,汉字面对西方传来的梵字而被相对化,因此指“汉土之文字”,一般多见于佛教书籍。
  在东亚语境中,“汉字”概念萌发的途径更为复杂:一是来自中国的影响,承袭“汉土之文字”;二是起因于本土文字的创制,如日本对应“假名”之“真名”;三是受西方表音文字刺激,汉字指称“东亚之文字”。兹分别简述之。
  1.承袭“汉土之文字”
  日僧最澄于9世纪初入唐求法,将“梵字”与“汉字”的对应概念传回日本,“汉字”绝非其首创;此外,仕唐新罗人崔致远(857—?)所撰《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云,“藏本资西胤,雅善梵言;生寓东华,精详汉字”[17]281,情况大致相类。
  2.与本土文字对应
  中国文字至迟在东汉初期传入日本,7世纪中叶日本已发明万叶假名(亦称“真假名”)。“真假名”究竟是“真名”还是“假名”?汉字衍化为片假名(取楷书偏旁)、平假名(仿自草书)之后,保持原有结构的汉字被称作“真名”。亦即在视觉上,“真假名”属于“真名”;然而,“真假名”只用汉字表音而不表意,所以在听觉上当归为“假名”。由此可知,在真名与假名、中国文字与日本文字、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诸多脉络中,“汉字”概念应运而生。
  3.“东亚之文字”
  16世纪中叶,葡萄牙等西方商贾、传教士先后抵达日本,邂逅与西方迥异的东方文字体系。耶稣会为了便于在日本传教,1603年刊行《日葡辞典》,其中列有“汉字”、“梵字”、“真名”、“假名”等目。利玛窦虽未踏足日本,但汲取了早期赴日传教士积累的知识,他提到日本使用“中国汉字”,并指出“日本人、朝鲜人、交趾人和琉球人……谁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但却“都能看懂同样意义的书面语”[18]30。随着西学东渐,“汉字”作为通行东亚各国的文字,被置于东西对峙乃至“万国”视域中,其绝对性、权威性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日本方面出现两种反应:一是本居宣长、贺茂真渊等国粹学者,从西方表音文字受到鼓舞,认为文字压抑了语言或汉字阻碍了假名,提倡去“汉意”以振“和魂”;二是新井白石、本多利明等洋学家,认为西洋字母仅二十余字“文省义广”,而汉之文字万有余“犹有不可尽所”。明治维新前后,以前岛密《汉字御废止之议》(1867)为发端,出现专崇假名与改用罗马字两派,至福泽谕吉等倡导“脱亚入欧”,“汉字”遂被贴上封建、落后、愚昧的标签。
  日本的“废止汉字论”也冲击到中国。1877年东渡日本的黄遵宪质疑道:“今朝野上下通行之文,何一非汉字?其平假名、片假名,何一不自汉文来?传之千余年,行之通国……固万万无废理。”[19]卷三二,1516中国人对域外汉字命运的关注说明“汉字”已经超越中国语境。
  七、 结语
  最后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疑问:“汉字”的称谓究竟始见于何时?“汉字”的命名权归属于哪个民族?
  先回答第二个问题。东亚文字体系视觉上的共性与听觉上的个性互为表里。日本语境中对应假名、罗马字的“汉字”,少数民族语境中对应契丹字、女真字、蒙古字的“汉字”,汉族语境中对应楷书、草书及梵字的“汉字”,自有源流,含义各异。由此论之,现代语境中的“汉字”类乎海纳百川,既然源头非一,纠缠命名权就意义不大了。
  再回答第一个问题。“汉字”称谓日本首创说的根据是日本文献中的用例可追溯至9世纪初最澄的《照权实镜》(817),而《中文大辞典》列举的中国文献为明朝初年的《元史》(1370),两者相距550多年;然而义净《梵语千字文》(713年之前)已出现“汉字”,这比《照权实镜》早百余年,可推断唐朝僧人在梵汉互译实践中创制“汉字”一词,百年之后再由遣唐使传回日本。
  至于陈泰夏质疑“汉朝时也没有‘汉字’这个名称”,犹如唐诗宋词,未必当时人自谓,但名至实归;“汉字”称谓虽不能溯至汉代,但指“汉代之字”无疑。其实汉代人以“汉”冠名当代名物亦有其例。如扬雄《答刘歆书》云,“典流于昆嗣,言列于汉籍”,即称自著《方言》为“汉籍”,这是因为时当新莽,或许有意别之[20]。要而言之,“汉字”一词由中国人首创,既指“汉土之文字”,又称“汉代之隶书”,这大概足以回应陈泰夏提出的命题。   然而,我们也必须承认,“汉字”指称“汉土之文字”及“汉代之隶书”均限于特殊的分野;纵览汉代至清末的训诂诸家,几乎无人使用“汉字”术语。由古代之“文字”到近代之“汉字”的转变,其间存在一个易被忽略的环节,这便是清末民初赴日的黄遵宪、梁启超、王照等文化人士,将日本文字体系中的“汉字”概念带入中国语境,催生出近代“汉字”的新概念。
  (2012年3月24日,北京大学、首尔大学、东京大学共同主办的The Third Peseto Conference 在东京大学召开,笔者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特聘教授,应邀以《视觉与听觉——东亚语境中“汉字”一词的发生与演变》为题发表演讲。本文以原讲稿的部分内容为基础修改而成。)
  [参考文献]
  [1] 佚名: 《中国学研究者陈泰夏访谈录》,王光明译,见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编: 《亚非研究》第3辑,北京:时事出版社,2010年,第533546页。[Anon., ″An Interview with Mr Taeha Jin,″ trans. by Wang Guangming, i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of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ed.),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Vol.3, Beijing: Current Affairs Press, 2010, pp.533546.]
  [2] [韩]柳承国: 《韩国儒学史》,傅济功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9年。[Yoo Seung Guk, The History of Korean Confucianism, trans. by Fu Jigong, Taipei: The Commercial Press, 1989.]
  [3] 鎌田正、米山寅太郎: 『漢語林』,東京:大修館書店,2001。[Kamata Tadahi & Yoneyama Toratarou, Kangolin, Tokyo: Taishukan Publishing Co., 2001.]
  [4]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卷三,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Editorial Board of Concise Encyclopedia Britannica(ed.), Concise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Vol.3, Beijing: Encyclopedia of China Publishing House, 1985.]
  [5] 罗竹风主编: 《汉语大词典》卷六,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Luo Zhufeng(ed.), The Great Chinese Dictionary: Vol.6, Shanghai: Chinese Dictionary Publishing House, 1993.]
  [6] 《中文大辞典》编纂委员会编: 《中文大辞典》,台北:“中国文化研究所”,1968年。[Editorial Board of Zhongwen Dacidian(ed.), Zhongwen Dacidian, Taipei: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1968.]
  [7] 何华珍: 《日本汉字和汉字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He Huazhen, Studies on Kanji,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04.]
  [8] 周作人: 《十山笔谈》,《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第2532页。[Zhou Zuoren, ″Shishan Bitan,″ Luxun Research Monthly, No.3(2003), pp.2532.]
  [9] 新川登龟男: 『漢字文化の成り立ちと展開』,東京:山川出版社,2002。[Shinkawa Tokio, Formation and Spread of Chinese Character Culture, Tokyo: Yamakawa Shuppansha, 2002.]
  [10] 最澄: 『守護国界章』,『伝教大師全集』第一册,京都:天台宗典刊行會,1912。[Sai Cho, Shugokokkaisyo, in Complete Works of Dengyo Daishi: Vol.1, Kyoto: Tendaisyuten Press, 1912.]
  [11] 最澄: 『照权实镜』,『伝教大師全集』第二册,京都:天台宗宗典刊行會,1912。[Sai Cho, Syokenjikkyou, in Complete Works of Dengyo Daishi: Vol.2, Kyoto: Tendaisyuten Press, 1912.]
  [12] 全真: 『唐梵文字』,『大正新脩大藏經』第54册,東京:大正新脩大藏經刊行會,1960。[Quanzhen, Tangfan Wenzi, in Taisho Shinshu Daizokyo: Vol.54, Tokyo: Taisho Shinshu Daizokyo Press, 1960.]
  [13] 义净: 『梵语千字文』,『大正新脩大藏經』第54册,東京:大正新脩大藏經刊行會,1960。[Yijing, A Thousand Sanskrit Words, in Taisho Shinshu Daizokyo: Vol.54, Tokyo: Taisho Shinshu Daizokyo Press, 1960.]   [14] 欧阳修: 《集古录》,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原文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Ouyang Xiu, Jigu Lu, in Siku Quanshu, Wuhan: Wuhan University Press, 1997.]
  [15] 洪适: 《隶释》,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原文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Hong Shi, Lishi, in Siku Quanshu, Wuhan: Wuhan University Press, 1997.]
  [16] 佚名: 《汉隶分韵》,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原文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Anon.,Hanli Fenyun, in Siku Quanshu, Wuhan: Wuhan University Press, 1997.]
  [17] 崔致远: 『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大正新脩大藏經』第50册,東京:大正新脩大藏經刊行會,1960。[Cui Zhiyuan, Tang Dajianfusi Gusizhu Fanjingdade Fazang Heshang Zhuan, in Taisho Shinshu Daizokyo: Vol.50, Tokyo: Taisho Shinshu Daizokyo Press, 1960.]
  [18] [意]利玛窦: 《利玛窦中国札记》,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M.Ricci,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e Journals of Matthew Ricci: 15831610, trans. by He Gaoji,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3.]
  [19] 黄遵宪: 《日本国志》,杭州:浙江书局,1898年。[Huang Zunxian, Annals of Japan, Hangzhou: Zhejiang Book Company, 1898.]
  [20] 王勇: 《从“汉籍”到“域外汉籍”》,《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511页。[Wang Yong, ″From ′Chinese Classics′ to ′Overseas Chinese Classics′,″ Journal of Zhejiang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No.6(2011), pp.511.]
其他文献
[基金项目]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71232013)  [作者简介] 1.张钢,男,浙江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管理学博士,主要从事组织理论与组织创新、知识理论与知识管理、技术创新与创业管理研究; 2.陈佳乐,女,浙江大学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组织二元性、创业管理研究。  [摘要] 美国样本中公司治理的监督和激励对探索和利用的平衡效应有促进作用,中国样本中激励对平衡效应有正向作用
期刊
[摘要] 考察《诗经》所涉君臣、兄弟、朋友三种人伦关系,发现在周之宗法分封制社会结构中,君臣与朋友两种人伦关系被兄弟一伦所勾连起来,君臣被视为朋友关系。《诗经》相关篇章用“朋友”处即指君臣,同时,此类朋友关系以“友纪”作为行为规范,为君者须“惠于朋友”,为臣者则“摄以威仪”。此一朋友关系亦辐射到臣臣关系。  [关键词] 《诗经》; 君臣; 兄弟; 朋友; 人伦关系  2013年10月张节末吴壁群:
期刊
[摘要]  知识产权行政执法自知识产权法律制度产生之初即已存在,是我国知识产权法律制度上的特色制度,也是知识产权行政保护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三部主要知识产权法律的最新修改显示,行政执法呈现出扩张趋势,但无论是从比较法的角度进行考察,还是从知识产权本身特有的属性、法经济学的成本效益分析、服务型政府的职能转变、行政权扩张本性的抑制、社会条件的变迁等角度着眼,知识产权行政执法都应当受到严格限制我国知识产权
期刊
[摘要] 联合国安理会的权力是由法律和政治环境规定的《联合国宪章》赋予安理会在国际关系中至高无上的法律权威,使其能够对国家产生约束力,并且代表联合国所有成员采取集体行动但这一法律权威只有在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一致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同时还需要其他国家认可安理会在国际体系中享有的合法性因此,仅从法律或者政治角度来认识安理会都不足以了解安理会的实际权力,我们必须结合法律和政治两种角度来进行分析从这两
期刊
[摘要] 权力、合法性和责任这些概念只有在国际社会的框架中才能得到准确理解这种国际社会研究方法强调规范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之中,这个过程是规范和物质权力互动的过程责任既非权力的规范,也非规范的权力,而是两者的结合责任分担是一种深刻的社会权力形式,它可以理解为一种独特的合法性实践这个框架同样适用于分析中国崛起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互动是围绕责任概念产生的这种责任概念的内容是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互动过程中相互塑造
期刊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FFX037); 吉林大学青年学术领袖项目(2012FRLX10)  [作者简介] 何志鹏,男,吉林大学法学院、公共外交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11计划”司法文明协同创新中心研究人员,法学博士,主要从事国际法研究。  [摘要] 有学者从法学理论的角度进行研究,认为法治应当追求一种形式上的价值,而不适于考虑实体要求。虽然在一些国家范围内法治可以做这样的理解
期刊
[摘要] 愚人节曾经是中世纪法国最重要的狂欢节庆。与一般的理解不同,愚人节并非只是低级教士的节日,它实际上囊括了各个阶层、性别和年龄的支持者和参与者。愚人节狂欢游戏典型地反映了中世纪法国“共同体”式的生活状态,即包括各级教士在内的所有成员都共享着同样的文化、信仰、生活方式。这是因为中世纪人们的生活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实际的和想象的威胁,因而需要通过某种群体性的宗教仪式来驱逐这些恐惧,同时团结一个社群的
期刊
[摘要]  中国传统法学根植于法律实践中,它虽然不构建一种系统化的理论体系,但卻具备明确的理论指向和思想旨趣。中国传统法学的理性基础不是科学理性,而是实践理性,因此传统法学不追求客观性的标准答案,而是探求解决问题的合理性路径。这种特质决定了传统法学的实践风格,这种实践面向包含了善的目的性追求与法律实践智慧。中国传统法学乃是当代中国实践法治观与中国法治实践学派生成的思想文化前提。法治是一种行动,通过
期刊
[摘要] 最近,政治哲学家们对社会自由、政治自由,尤其是无干涉自由和无支配自由概念给予了较多关注。概括而言,目前存在着三种不同的自由理念,它们分别是心理自由或精神自由、伦理自由或道德自由、政治自由或社会自由。这些自由在人的自由体系中占据不同的位置,具有不同的价值,依次呈现为意志自生自由、意志自主自由和意志自为自由。意志自生自由是指人们拥有对呈现在任何一次选择中的诸多选项进行慎思的心理能力。意志自主
期刊
[摘要] 南宋校谱之风始于孝宗、光宗间(1183—1194),而于理宗、度宗间(1225—1267)达到高潮。校谱多以达官显贵家为聚集中心,如四明史家、临安张家及广陵张家等,乃由贵家牵头而由门客、雅人做具体校谱工作,性质为私家校谱而非官修。所校之谱多隐晦其来源,但都有以旧谱制新谱的共同特征。校谱之风对南宋中后期的词学发展影响深远。如四明史家所校“清真谱”凭借史家长达数十年的政治影响而成为南宋中后期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