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元月，我从昆明市美术学校应征入伍。还没穿上军装，就被送进了“云南省军区关上集训队”。这个位于昆明市关上的集训队，除了我进的“文教队”(文化教员集训队)，还有个干部集训队。两队之间就隔两个篮球场。干部集训队里全是基层军官，从“一颗星”到“四颗星”都有。而我们的“文教队”，连军装都还没穿上，全都一身布衣，除了在一个食堂吃饭之外两队几乎没有往来。
　　一天上午，我们经过了一场数学测验，因考得不错，几个学员在吃午饭时对题，正兴奋呢，突见一个领章上有三颗星的军官往泔水桶里吐了一口，随即便将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倒进了桶里。
　　 我们目睹了这一情景的学员都惊呆了，大家不约而同走过去，望着那桶，望着那桶里已没到油水下边的那碗仍能看得见的白米饭。
　　我们回到教室后，睡意全无，一个学员很快从区队长办公室里拿来了纸和笔。在一片催促声中，凭着一股冲动，我拿起笔不假思索地便画了我生平的第一张漫画。之后，拿去贴在食堂里，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晚餐时，整个食堂因这张漫画沸腾了。人们都指着漫画里的军官热烈地评论着。
　　我们几个“肇事者”围坐在一张桌前。突然，有人在我头上按了一下，说：“你这小子！”说完就走了。是区队长。
　　这一夜我没睡好，不知道后果，也不敢去想会有什么后果。
　　第二天早晨出操，似乎一切如故。只是觉得有好多眼睛在看我。
　　直到走进教室上拼音课，不知内情的女老师讲着讲着突然问：“同学们，你们为什么老是转过头去看那位同学?听课请集中注意力！”
　　老师话音刚落，区队长走进了教室，和女老师打了个招呼，便朝我招招手:“跟我走吧!”顿时，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从学员们身边走过时，他们都在我身上拍一下表示安慰。
　　我随区队长走进了办公室。沙发上坐着两位陌生的军官，他们示意我在一张椅上坐下。“我们都是从军区机关来的。”一个戴眼镜的军官开始自我介绍，“我叫郁文，他叫胡诗学，我们都是军区宣传处的干事。”他说着还拍了拍坐在旁边的胡诗学：“胡干事是我们军区的画家哟！”
　　我转眼去看画家胡诗学，他也正满脸微笑地看着我。(胡诗学的艺名是古月，就是饰演毛主席的那位特型演员。)
　　 “我们刚才看了你的杰作。你画得不错嘛!”胡诗学说。
　　我摇摇头，没吱声。
　　“你为什么要画这张漫画呢?” 叫郁文的军官问:“你知道漫画是干什么的吗?它是讽刺，它是用来揭露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武器。”稍微停了一下，他接着又说：“可你这个武器对准的是什么?是一个领章上有三颗星的上尉军官，为什么?”
　　 我依然没吱声。
　　 “说呀，漫画家同志!”他连声催我。
　　“你小子，说呀!”区队长声音有点大，他轻轻地敲一下桌子站起来， “昨天是谁到我办公室拿的纸和笔？”
　　“说嘛，别怕。”胡诗学的表情依然在微笑，“呵！你放心，我们真不是军区保卫处的。”他说着还挥了一下手。
　　其实，我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我轮番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从内衣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里边是我在刚参军时收到的一封家书。
　　 “这是你家谁写的信呀?密密麻麻的，又不打标点?”郁干事先拿过去看，那样子有点吃力。不一会便惊呼起来:“你们家乡饿死了人？ 什么什么?这个什么县会饿死这么多人呐？”
　　信很快传给了胡诗学，很快又传到了区队长手里。
　　“这是我爸写的信。”我终于说话了，“我的家乡在长江的边上，我们这边是忠县，江对岸是石柱县。爸在信里说石柱县比我们这饿死的人还多。”
　　区队长看那信花了好长时间。他一边看就一个劲地在那儿叹气摇头。直到他看完后把信交回我手里，军区来的两位军官才从沉思中醒过来。
　　“听说你成绩还不错?”胡诗学先开口了。“这小子是有点鬼聪明！”区队长见我只是点头摇头，便插进话来，语气也温和了些。
　　“好了，我们走了！”郁干事突然站起来，在我肩上拍了两下，说：“在这里集训，就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知道吗?”
　　“那张漫画可惜没上颜色。”胡诗学也跟着站起来了。他依然微笑着:“过两天我给你捎盒颜料来。”
　　“你小子，还不赶快去上课。”队长送他们走时，也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还瞪了我一眼。
　　后来，文教队的学员都被分配到连队去当文化教员，唯独将我留在了军区机关。来接我的就是军区宣传处的那位郁干事。他见面就说，你到机关前必须先下去锻炼。接着，就将我带到了离集训队不远的军区警卫团。
　　到了团部，接待我们的是团政委，他将我们带进了会客室。还亲自泡了两杯茶送到了郁干事和我的手里，当我从团政委手中接过茶杯的瞬间，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眼前这位政委，不就是我漫画中的那位三颗星的军官吗?
　　团政委也认出了我。他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你？原来是你呀！”他一下子从沙发里将我拉起，另一支手指着郁干事，忍不住又一阵大笑，那神情不是怨恨而是兴奋。“好!好!”他连说几个好字，然后一挥手:“真是冤家路窄呀!就留在我的团部了!我这里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惊愕地望着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是真的。
　　“那不行!”郁干事不容分辩地说，“要留在你这里，那还不如我就带他回机关算了。”他说：“往下！必须再往下。”
　　“往下往下，”政委无可奈何地坐进了另一张沙发里，“那就到一营，到一营去。”
　　郁干事饭也没吃就回机关了。我也在当天下午被一营派来的一个参谋接到了营部。原来，团部离一营营部也不过就几百米的路程。
　　我在一营当起了文化教员。可是，还没两月，营教导员很不情愿地对我说:“团部要调你去，有个扫盲班需要你。”
　　我被送回到了团部，那里果真有个“扫盲班”。政委不让我在宣传股办公，却在他的办公室里为我安了张桌子。在团部，除了扫盲，还负责每周出一期黑板报。
　　一天，我下课回来正要进办公室，就听政委在和人通电话，而且是有关我的事情，我立即停在了门的外边。“你们说的一年嘛，怎么就……嗯!嗯！不对不对!我是暂时借他到团部来扫盲，完成任务了还要送他回一营去的。”
　　这时，通讯员领着一个陌生军官走过我身边进了政委的办公室。
　　政委还在接电话:“那……什么？文工队？他去文工队干啥?真是! ……呀……哎……”政委放下了电话，那神情十分沮丧。他没有和来人握手，只是冲着来人说：“你真是，那边才通知，你就来了，这事肯定是你们在军区机关搞的鬼。”
　　来人就一个劲的笑：“我的张政委呀，亏你还是多年的政工干部。”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起码要量才用人呀!他是学画的，在你们这里干啥嘛！”
　　政委两眼一瞪：“去你们文工队干啥?唱歌?跳舞?”
　　“画画呀!画布景呀!”来人依然是笑，而且近前去亲切地握住了政委的手，“哎!老战友，想开点！”他语气诚恳地说:“这事还真不是我们去机关要的人，是宣传处那个画家胡诗学给我们出的主意，他说，我哪有时间给你们画布景?你们去把那个……在集训队画……”就要说到那张漫画了，政委拿眼盯住他，来人的话也打住了。紧接着，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