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星期日。地下城市的无风带。在一个经过计算的流动系统里,你们从地铁站浮出了地面,像其他人一样,沿电梯上升,进入了玻璃蛇的肚腹。
你们,一对年轻夫妇,S和M。至于玻璃蛇,说的是一条加建了圆拱形上盖的行人天桥,被架空了的躯体,迂回穿梭于第五区最繁忙的路段。钢铁与玻璃制造的上盖,刚建成时,确曾赋予了玻璃蛇一种未来感,但那些总是来不及清扫的灰尘、结实地贴伏在玻璃上的鸟粪,以及成堆的落叶,很快使它成了遮挡阳光的沮丧之物。S和M现在从玻璃蛇往外看,觉得整个区域都是灰蒙蒙的,说不清楚是因为悬浮在空气里的污染物,还是工厂大厦外墙颜色的集体褪却。事实上,就整个陌城来说,第五区可说是“新”发展区,垃圾填成的土地,以及在其上发展起来的轻工业,不过只有五十年历史,但现在就已经老了。
谁叫这是一个不再有工业的城市?第五区域的重建计划已经提出了好久,但每过一段日子便有新的争拗传出。S知道重建进行得不顺利,却想象不到那么多老旧的工厂大厦仍未被处置。从玻璃蛇往外看,S觉得这些大厦都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反观着自己,怎么说呢,它们像一列死去了而却未腐烂的肉身,弥留于这个巨型的停尸间。单从外表看,很难想象就如一些报道所说的,它们是近年年轻人喜欢流连的潮流地带。
S和M住在城市北部的第七区,如果不是约了家人吃饭,平日根本不会到位于南部的第五区域来。不过既然来了,S提议在吃晚饭之前到一座工厂大厦去逛逛。M问工厂里有些什么,S翻开了一本杂志,随便翻译了里面一些溢美的说法——“那是咖啡屋、独立小店,艺术家和工艺师的新世界,一个室内的城市迷宫。”M扮了个鬼脸,S则耸了耸肩。她负气地想:“为什么我总是得为这个城市的风景负责?”
S有时称M为外国人,就像其他人一眼认出的那样。M的眼神是海蓝色的,金色的頭发自然鬈曲,母语是一种S从没有听说过的欧洲语言。M自然也不懂陌城的本地语。他们用英语交谈。
M和S结婚后搬到陌城,现在已经是第三年。最初的时候,M买了一本单行线装笔记簿,兴致勃勃地写下了许多想要游览的地点。S检查那些被编上了号码,整齐排列在本子上的海湾、寺庙和餐厅的名字,居然有许多自己根本没有听说过。就算是熟悉的名字,原来S真正去过的地方也很少。星期日,他们一早起来,拿着地图,背着背包,把自己像风筝一样从家里远远地放出去。S觉得自己忽然也成了城市的外国人,但有时又觉得自己不得不成为了M的私人导游和翻译。S翻查公共汽车行驶的路径、抄下渡船的班次。出错总是有的。M不免抱怨,你可是本地人?她记得他们滞留在某个码头,因为错过了一班船,哪里也到不了。M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起来。S不知道从何解释,她走向几个钓鱼客,想向他们询问一下其他路径。M跟着走上前,急于想知道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同时想S翻译他的问题。S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她转过身去,起先急步走着,然后,便只管向着前方的公路奔跑起来。
假日出游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S和M分别在城市中心地带的第二和第三区工作,回家的车程都最少要一个小时。原来是六时下班,但超时工作渐渐变成了常态。许多时回家,另一个人已经睡了。如果晚上相约吃饭,总是在家附近商场那两三家餐厅,两人低着头,一味把食物灌进嘴里,都累得不想说话。星期天的早上,他们渐渐不愿起来,有时午饭也懒得吃,直待到黄昏时才吃一顿饭。M偶尔翻开他的笔记本,发现原来只划去了开头的几项,也会提出什么时候再出门一次,于是S和M各自陷在自己的座椅里,由于憧憬一次旅程而得到想象里的愉悦。
S和M按手机上地图的指示,沿玻璃蛇一道楼梯往下走,再拐过几个街巷,确定号码无误,便走进了一座灰白色的工厂大厦里。工厂使用的是旧式电梯,门不会自动开启,必须用手把门以及铁闸拉开。同S和M一起走进电梯里的,还有两个女孩,看样子像是大学生,戴了变色瞳孔,以同样蓝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M。她们低下头吃吃地笑, M也向她们笑了笑,并不忘向S挤挤眉。S翻了一下白眼,注意到两个女孩按了第八层的按钮——那正是他们想去的楼层。电梯本来就相当暗,S不太能确定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有否变动过。电梯的震动倒是很明显,却让人怀疑只是机动游戏的效果,根本从来没有上升。S瞥了两个女孩一眼,见她们神态自若,便感到安心一点。电梯停下来时,其中一个女孩把门开了。
当S和M踏进第八层,两个女孩已经不见了。走廊一眼到底,影儿也不见一个,想来工厂里的商户生意并不怎么样。事实上,营业中的店铺也不多,S和M向前走时,看到许多落下来的铁闸。工厂里没有展示的橱窗,店铺都隐藏在小小的洞口里,必须挨家挨户去看,才知道它们在卖些什么。S和M推开了虚掩的门扇,一只站在桌上、头上结了粉红蝴蝶结的拉萨犬向他们狂吠起来,两人立即退了出来。再过去是一家以卡通人物为主题的餐饮店,门外倒是站了一个戴了猫耳朵的女孩,把宣传单塞进M的手里,并拉着他说个不停。S这时闪进了一家卖水晶的店铺,她拿起一串水晶项链,才意识到自己是店里唯一的客人,却有三个店员同时在柜台后打量着自己。这时,M走进来,低声跟她说:“不如走吧?”S点了点头,赶忙放下水晶项链。为了避免再乘电梯,他们决定从楼梯往下走。楼梯的照明不好,他们还是摸黑走了一层。黑暗中一声响,M突然骂了句脏话,S问怎么了,M说自己踢到了什么,几乎摔了一跤,不得已,他们又重新走进了电梯。这次,电梯里并没有其他人,下行时,他们不只感到机器震动,机器下行的声音也很响亮。S和M对视一眼,都已经准备好结束这次小小的冒险。
不过,来到地面时,两人却放慢了脚步。大厦的前厅,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堵在大厦的出口。S首先挤到了前头去,越过那些汇聚在一起的头颅,看到大厦外一切变得更为晦暗。两人在工厂里转悠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天色竟一下子全黑了,一块檐篷痛苦地在风中挣扎着,就着前面另一座蓝色的大厦,S可以隐约看见不断落下来的雨线。不过,一种奇特的气氛使S感到这些人不像是在避雨。就在大厦的门口向左望去两三米的地方,搁着一块被吹倒了的直立式宣传牌,再过去一点,是一大片黑色的东西。S又挤得更前一点,这时她才看清楚,那东西其实是一个俯伏在地上的人。S环顾了一下,发现站在她四周的人都有点过于静默,也不见有人想要上前帮忙。他/她怎么了?有人低声地说了什么,另外,有个人向她做了个手势,S便明白过来。并且,她意识到,已经有人报了警,他们都正在等待。雨绵延不断地落下来,看来像是一块阻隔了内外的屏障,没有人再说出什么。 M这时走上前来,他大概也看到了那具身体,并且带点焦躁地说:“为什么没有人帮忙?”“是自杀。” S压低了声音说。M好像没有听见S的话,仍然问道:“为什么没有人去给他急救?”S问他:“怎么急救?”“用毛巾止血。”S于是回过头去,刚好看到管理员的岗亭。他们之前一直没有留意,前厅里有一个管理员,而且是个中年妇人。虽然穿着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对讲机,但妇人看起来比较像是菜市场里卖菜的贩子,手里拿着的是一棵白菜。但那显然是对讲机,因为里头正在发出沙沙的声响。管理员没有和谁对话,而且好像决定好了,门外的事情与她无关。S问她可有毛巾之类,她有点茫然,拉开了工作桌的两个抽屉,但其实没有在看,便摇了摇头。这时,M已经走出去了。S顾不得问,随手拿了管理员身旁的一把伞,从人群之间钻了出去。当她撑着雨伞走到M身旁时,M正拿着自己的手帕,蹲下来,按住了那人头顶的一部位。“尽量不要移动他(她)。”S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應该怎样做。此时,她低下头来,便可以看到那人了。她看到了及肩的头发披散在那里,虽然脸孔朝下,但从身型手口头发看来,应该是女人吧。并且,S也看到了血,一小摊,范围不算大,只是刚好浸泡着她的脑袋,但血似乎很浓稠,颜色很深。S侧了一下头,不,血其实很多,大概只是因为太稠,没有立即流溢开去。雨不算大,但风渐渐更猛起来,像是要把伞从S手上拔走。S回过头去,看到那些仍然站在大厦前厅的人,他们的表情被雨不断划过,显得越来越模糊。S一面望着他们,手上一面用力,把伞抓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并且在忙乱中,S和M都已经回到大厦的前厅。警戒线被拉起来,现场挤满了人,竟忽然热闹起来。雨没有停歇的迹象,黑暗占领了所有事物,使一切看起来都像阴影那样缺乏真实感。大厦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M在半空里搓了搓手,又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S点了点头,仍站在大厦前厅,看着雨。S想,他们在大厦里时,居然没有听见女人坠地的声音,一定是他们在电梯里时发生的。现在,她看雨不断地打在对面大厦一块檐篷上,觉得声音听起来就像子弹一样,而且每一颗雨豆被反弹出来时,都发出了不同的声响。M已经从洗手间里出来,S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觉得好像有些什么未完成。两三个警察在她跟前走来走去。她奇怪他们竟没有向他们提出什么问题。这时,她主动走上前去,问其中一个警察说: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警察拿着笔记本,像是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他问S可知道死者是什么人,是什么年纪。“死者,所以她确实死了?”警察没有回答。S心里想:她其实对女人一无所知,她有什么可以提供的呢?她试图回想那女人俯伏在地上时的形态,她说:“我想,大概是三十多岁吧。我不确定。”这时,她看见M冒雨走出了大厦门口,走向一个垃圾筒,把那条染了污血的手帕丢了进去。S和M终于重新走上行人天桥,再次走进玻璃蛇的肚里。在这个高处,S和M可以看到第五区最繁忙的好几条路段,汽车堵在路上,不少撑着伞的人们在车辆之间胡乱穿梭前行。S掏出电话,确定了时间,拍拍M的手说,我们应该走了。然后,当他们又前行了一小段,S忽然指着小巷里的一家花店说:“我们去买一束花吧。”M露出不解的表情。S不得不提醒他:“这天是母亲节。”
2
晚饭订在一座高级商业大厦二楼的中菜馆。S和M经过自动开启的玻璃门,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大堂的楼底很高,两人抬起头来,便看到几支金属管状吊灯从天花板直插下来,没有人行走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冷冷的光芒。租用这座大厦的是好几家大型的科技网和进出口公司,可以想象,平日一定有不少妆容亮丽、西装笔挺的白领职员在大堂里穿梭行走,但现在,没有人上班的星期天,这里却几乎像一座被废弃的城堡,越是明亮,便越显得荒凉。
到这家地点冷僻的中菜馆吃饭是S姐姐的主意。家里聚会,通常都是她拿的主意。作为运动用品公司的管理层,她跟大老板参加饭局的机会不少,因此知道不少比较隐蔽的高级餐馆。而且因为事务上的关系,只要是她安排的,家人总是得到格外高规格的招待。果然,站在接待处,看起来相当高傲的接待员,一听到S报上姐姐的名字,便像是被某种咒语击中一样,立即露出一种亲切很多的微笑。一旁的经理按了按胸口(好像是一种仪式),领着他们经过其他“一般”客人的用餐区,进到一个贵宾房里。
房间很宽敞,巨型的电屏上正在播放一出旅游节目,两个胖胖的男演员泡在一个大澡堂里,很可能去的是日本吧。S的母亲、姐姐和姐夫早就到了。姐夫不知道说了一个什么笑话,逗得母亲正眯着双眼笑起来。姐姐说已经点过菜了,并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点菜单,说:你们可以看看是否合适,不够便再加点什么。S点了点头,说,你决定就好。她递上刚刚买的花束,低声说了句:“母亲节快乐。”她注意到,自己几乎没有笑,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吗?还是她一向便是这样冷淡?无论如何,这不影响母亲的愉快心情,尤其当M以他发音不纯正的本地话说:“母亲节快乐!”S的母亲笑得更开颜了。
最初参加家庭的聚会时,M总是担心自己无法和S的家人沟通。但后来,他便意识到,和S的家人沟通用不了多少词语。他只要学懂在家里吃饭时,猛说:好吃,好吃!便足够使大家以微笑接纳他。而且,在家里吃饭时,电视机永远是饭桌的重心,只要播放本地电视台的剧集或综艺节目,母亲的精神便有了寄托,家里人谈话,也有了安全的支点,一顿饭吃下来,总是很顺利。M初到陌城时,母亲出于礼貌,常常要S问M,要不要看英语台?只有一次,M竟说好的,他想看看新闻,S的家人便一起看英文台的新闻,并且就一个法案的意见,认真地讨论起来。S的姐姐根本搞不清法案的内容,但很明显,M和S的姐夫站在意见对立的两方,而听不懂英文的母亲打量着双方的语调渐渐上扬,便禁不住问:他们在争些什么?M私下对S说,你不是也看出了法案有许多问题么?怎么你不帮忙解释清楚?S觉得M不可理喻。但后来,S又想,的确,为什么自己不尝试和他们解释一下那糟透的法案?为什么不和他们痛快地吵上一架?
姐姐说:你给M翻译一下菜单吧。S看了一下菜单,有鱼翅,有花胶,还有一味鹿筋——都是M平日不敢吃的东西,她用本地话说:花胶、鹿筋,怎么翻译呢?S回头去看M,M虽然听不懂本地话,但也知道姐妹俩正在谈论自己。换了平日,M一定会露出疑惑的表情,并坚持要S把对话翻译给他听。但这天,M似乎正在想着其他一些什么,他摇了摇手,说,别为菜单伤脑筋,他什么都能吃。 S也不说什么了,当菜端上来时,M居然什么都没有问——混在浓汤里的鱼翅,焖得很软烂的花胶——那些他平日最不喜欢的,今天他都一一塞进嘴里。鹿筋上桌时,S想要向他讲解那是什么,M却仍然摇了摇手。直到姐夫在给M第三瓶啤酒,盯着那些啤酒泡沬一直往上涌时,M才忽然说话了。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S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M这样的开场白,总是使她有不祥的预感。S伸手到台底下,拍了拍M的大腿,她希望他不要说下去。M却不解地看了S一眼,他想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而现在,除了正在专心观看电视节目的母亲,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M于是用英语说:“刚才,在来吃饭以前,我们看到,有一个女人,跳下来了……我是说,自杀。这是很寻常的事吗?”
姐夫和姐姐对看了一眼。
“很寻常的事,是什么意思呢?”姐夫问。
“也就是說,因为太寻常,所以大家都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一定有人报警吧?”
“不,我说的不是报警——”
“那么,在你们的国家呢?人们会怎样处理?”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自杀呢?而我无法明白的是——”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呢?”母亲这时把注意力从电视转到餐桌上来了。
S的姐姐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她跟母亲说了一些什么,母亲竟哈哈笑了起来。另一方面,姐姐似乎节制着,尽量不露出生气的表情,只是以坚定的语调说道:“快别谈这个吧。”
这时,一个服务员正好走进来。这是一个之前没有来过的服务员,母亲笑眯眯的,忙从手袋里又摸出了一个红包递给她。服务员躬了躬身,道了谢,同时亮出了手上的菜牌,问大家可要什么甜点?姐姐这时才又笑了起来,她指了指M,说:“把菜牌给那位外国人吧。”又向M说:“别看这是家中菜馆,他们的法式甜点最出名了。”
M无奈,只好按过餐牌,但他一面看菜牌,一面拿了一张餐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递给了S。S把它揉成一团,说要上洗手间去,便走出了贵宾房。S打开了字条:“为什么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她仿佛看到M愤怒的样子,随着展开的字条向她扑过来,S只好重新把它揉成一团。S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上洗手间,但她还是朝着洗手间走去。洗手间闪闪发亮,大概因为到处都是镜子。S走进一个厕格,关上门,把M所写的字条冲进了马桶。她重新走出来时,才注意到洗手间里有一个负责递送热毛巾的老妇。S洗了手,接过毛巾,却像触电似的,一下把毛巾丢到地上去了。老妇忙不迭用她的夹子去把毛巾夹起来。“哎呀,不是烫着了吧?”S拿起另一条毛巾细看,是白色的毛巾,角落上原来是一个菜馆的红色标记,不是血。
3
S闭上了眼睛,怀疑有人在对她说话。她不能确定,因为计程车左面的窗被摇开了一半,夜的凉意和风声一同贯进车里来(当然还有城市污水渠的臭味)。S无法确定什么是真正冲着她来的,她只是感到自己的思想毛茸茸的,像分岔的毛线,并不混乱,只是无所指向。S张开眼睛,发现果然有人在对她说话。
“我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有反应?”
S以疑惑的目光看着M,好一会才意识到他在说的是刚才那一起跳楼的事件。喝了一点酒的S感到肌肉放松,头脑混沌,但心情很好。一定有一阵子,S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事情已经过去,与她无关。毕竟,她对跳下去的人根本一无所知。重要的是,S已经忘记了那人(尸体?)。现在,似乎,风又把她/它吹了回来。S的酒醒了点,她意识到,事情其实并没有过去。
“为什么你的家人都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并且,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
S没有说话。一方面,她还没有想到如何回答他,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得处在这个被质问的位置上。S感到委屈,甚至有点生气:为什么我总是要为这个城市,为我的家人负责?更使S气愤的或者是:他的提问,同时也针对我吗?
对于那个自杀者,的确,S起初也没有想到,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如果M不在场的话,S想,自己大概便会像所有一人样,只要报了警,便感到任务已完成。她会静静站在大厦内,观看着那具雨中的躯体,它的衣衫被雨水不断打击,形塑出一个个窟窿,渐渐,她几乎看不出那是一个人的形态。是的,那更像是一具等待被处理的物件,像那块被风雨吹倒的直立式宣传牌。S其实无法确定那是尸体,她只是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是因为她从没有听说过跳楼者幸存的消息?或者,她根本没有进入思想本身,她只是被某种惯性支配着?而站在那里的一帮人呢?他们为什么不立即离去?是在等待着警察和救护员到来,好把自己的责任转移,还是单纯地,等待着雨的过去?
咔嚓。门已经开启,M把锁匙放在餐桌上,打开了手提电脑。S以为他急着查看公司的电邮。她悄悄地站到他的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膊上。S发现自己想要讨好他,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需要讨他的原谅。
M没有打开电邮,而是在搜寻器上键入了一些关键字——自杀/工厂大厦/第五区。不过,M显然没能找到想要的消息。他回过头来,要S扭开电视。S按他的要求做了。电视设定在本地新闻台,一扭开来,那些不断重复的新闻便像回转寿司输送带上那些不再新鲜的寿司,源源不绝地送到面前。虽然M听不懂新闻内容,但观看画面,大概也能把内容猜出来。S陪他坐在沙发上。美国东部的山火还没有扑灭,当局呼吁附近居民疏散。朝韩局势再次紧张。教宗出席一个儿童活动时,呼吁缅甸当地人民和平解决种族矛盾。中国内地一条偏远小村庄有一只小狗被困在河中央,村民搭桥携手把它救出。纳斯达克综合指数上升了24点。明天天晴,间中有雨。M问S,他们有谈及那一起自杀事件吗?S摇了摇头。想起来,除了几年前那些接连发生的新移民自杀事件,S几乎没有在电视新闻上听到过自杀的消息。什么人的死亡才需要报道?其中的优先次序,不知道是如何订出来的?S不明白M为什么那么在意新闻报道,同时,S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在意。 S关掉了电视。“或者明天便会有报道出来。”M不再说什么,像每天夜里最后的公务,两人分别走进洗手间,洗脸漱口,然后躺到床上。S想应该要和M说一些什么,但她只是盯着天花板,而他却把身体转过另外一面。S知道,过了许久以后,两人还是没有睡着。
4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好几天,S回到家里,昏天暗地的,她发现M已经倒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样。另一天,S提早了回家,买了外卖,吃完就坐在沙发上,打算边看杂志边等M回来,但却很快便倒在沙发上打起呼噜。
这样,一直到星期五,难得一起吃饭,M做了简单的晚饭——煎吞拿鱼和生菜沙拉,外加买回来的面包。自从结婚以来,M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他吩咐S在客厅里坐着,自己则一个人在厨房里工作。S知道这是M让自己镇静下来的方法,他喜欢计算好分量,把材料分成一小份一小份放好。无论一道菜做过多少遍,他还是会小心跟着食谱的步骤。
S吃了一口那种裹了芝麻煎得半熟的吞拿鱼,真心地夸M做得甚好,M却没有回应,只是仍低着头,像是为了完成一项工作一样,把眼前的食物塞进嘴里。
“我没有找到任何消息。你读的报纸里可有什么?”
听到M这样说,S就知道,他们无法回避好几天前暂停了的话题。
“你不会明白的。”
M接着说:“我每晚都听见一些声音。”
的确,M总是听到S所听不见的。
早在刚刚迁到这个城市时,M便常在半夜里醒来,他说,他听见一种声响,但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这才是重点,不是声响,而是无法确定本身。他起身,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回过头去问S:“难道你没有听见吗?”
仍然躺在被窝里的S想说:“是的,我确实没有听见,而且——”她想说,我可是睡得正好呢,但她还是披上了外衣。“我陪你下去走走吧。”S知道这是M想要的,只有找到那个源头,他才能安心下来。他们在屋苑四周巡行,走到了水泵房外,隔着门,每过一阵子,他们便听到像肺痨病人那样的喘气声。他们又走到了保安室前,他们听到有一种沙沙的讯号声自里面传出。不过,M都一一摇头。屋苑里那么多的声响,谁知道哪一种才是使M无法入睡的源头?
M说,他听见一些声音。到底见鬼的是什么声音?
M平日读的主要是两份英文报纸,一份是他公司休息室里提供的《南国岛报》,一份是经过地铁站时,那些戴着手套的中年妇女塞给他的免费报纸。当然,他也到网上搜索。对于M没有读到任何坠楼的消息,S并不觉得出奇。她完全可以理解,在陌城,英文的世界是优雅的,英文报纸关心的是文化活动与重大的政治事件,一个本地女人在第五区坠楼的消息,与他们那个世界有什么关系?他们那个世界——S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把“他”理解为“他们”。虽然S和M共住在一个城市里,甚至同在一个公寓里,她怎么一直没有察觉,语言以另一种方式把这个空间划成了两个维度?
不过,要在本地的报纸上查找这项消息也不容易。S想,如果有什么报纸会报道有關女人自杀的消息,应该就是《奶油日报》。这份报纸的对象是那些文化水平不太高的读者,特别喜欢报道街坊新闻,血泪越多越好。这几天,S其实也一直在查找女人坠楼的消息,果然,只有《奶油日报》的网站上出现了这样一则报道:“一名57岁女子,X月X日下午约6时,在第五区XX道81号高处坠下。救护员接报到场,证实女事主当场死亡。警方正调查事件。”
“就这样,没有更多了?”
M打量着电脑屏幕上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重新在S脸上寻找答案。S摇了摇头。
“没有人报道说,女人为什么自杀?”
S再次摇了摇头。她估计,警方大概没有查出什么,不然,一个女人在母亲节坠楼死亡,可是绝佳的故事,如有什么汁液,一下子就会被媒体机器榨取了。S翻查新闻的日期,这则报道,在女人跳楼当天便已出来了,只是如果不去刻意搜索,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则其实不算新闻,只有那些具备了解释的死亡,才会成为新闻。S又翻查了一下数据,她从没有意识到,这个城市每年自杀成功的人数少说也有一千人,也就是说,平均每天就有三个自杀身亡。那么,自杀事件确实算不得什么新闻吧?
原来女人已经57岁。为什么S却以为她只有三十多?S不知道,一个人遇见一个自杀者的机率是多少?不过,如果是在路上遇上的陌生人,最少,他们彼此也会打个照脸,但现在,女人对她来说,不过一片空白。她目睹她的死亡,但却没有提供任何援助。S想,她甚至逃避与她发生任何关系。
如果回到当日,S究竟可以为女人做些什么?她到网上查找,有关遇到坠楼事件时,如何处理的指引,但她只是找到一则立法会的记录,一个议员批评警察和救护员在一项坠楼事件中,没有尽快把尸体移走。议员质问:“为何需要超过三小时才能移走尸体?”“有没有考虑对公众造成的恐慌,以及不便?”
S确实也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声响。
这夜,她悄悄起来,而M居然睡得死死的。S不想惊动他。但,那是什么声音呢?S想。大概是风声吧,她直觉觉得,可能是厨房那扇窗没有关好。她开了灯,悄悄走进了厨房,因为忘了穿拖鞋,脚不免被磁砖地板冰了一下。是的,窗没有关上,因此勾着抹手布的那根绳子轻轻地摇晃着,但那可不是声音的来源。她走上前去,想要把窗关好,却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脸。
是的,S看见了自己的脸,不是在玻璃窗上,而是在更远的地方。它看起来是那么薄薄的,不知如何被人拆下来,清洗过后,和几件内衣裤一起,挂在一根绳子上。虽然距离有点远,在隔了一条马路对面的大厦窗户外,但S仍然认得出那是自己的脸。
S看到的,是脸的正面。一阵阵的风,把它逗弄着,似乎要把它翻起来,但没有。是的,是风翻动它时发出的声响。S从没有在这样的状态下看到自己的脸,她倒是挺期望看到,如果风吹起来的话,它的背面是怎样的,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还是像面具一样,轮廓突出来的地方便陷进去? S望着那张脸,同时把双手按在脸上。那种声音更响亮了,像是一种大鸟拍翼的声音,但S没有看到鸟。过了好会儿,她才意识到,正在鼓动的,是自己的脸皮,以鼻梁为中轴,脸皮正像鸟的一对翅膀一样,挣扎着要摆脱她,高飞远走。
S有点恐惧,又有几分高兴,她以为自己想要释放它,但她却张开两掌,用力按住了整张脸。
已经飞走了吗?S张开了双眼。脸仍在那里,S在镜里看见它。她不知道这意味着安全,还是恐怖。
有光从门外透进来。门被打开了三分之一。S回过头去,发现M不在床上。S再摸摸自己的脸。确定它仍在那里,十分贴服地,扣住了骨肉。
S走到大厅,发现M就坐在他的手提电脑前。S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想告诉他,自己刚刚做了的梦,但她还没有说出什么,M就先把头埋在她的肚腹上。他抬起头来看她,黑眼圈使他看起来像某种可怜兮兮的猴类。
“我可以提出一个要求吗?”
M其实没有容许S回答。“这个星期天,我们再到那个现场去看看吧?”
5
星期日。天空竟没有一片云,虽然在地铁车厢里没法看见天空,但人们的心情却好像反照着自然世界一样。S和M夹在愉快的人潮之中,从地铁中出来,再次走上玻璃蛇。他们重复着上星期走过的路,却觉得城市整个明亮多了,因为明亮,工厂大厦外墙的破烂剥落之处也就更为明显。人们似乎知道这是一个即将被拆毁的地带,反而更有一种末日的天真与欢乐。
S和M这次不用地图,凭经验,很快便找到了那座灰白色工厂大厦。站在大厦外,S和M发现这天的道路被打扫得很干净。S不见附近有那种直立式广告牌,地上没有血水,更没有任何尸体曾经待在那里的痕迹。工厂对面原来是一家小食店,不断飘来咖喱的香气,好些人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啖着鱼蛋和牛杂。大概上星期没有营业吧?两人竟对这个小店都没有一点印象。
“你听见那声响吗?”S摇了摇头。
M说:“我们进去大厦里面看看吧。”
管理处的岗亭里已经换了人,是一个年纪很大、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看起来依然不像管理员,而像是一个拉二胡的乐师,身后飘着很凄凉的背景音乐。但这天,在大厦里的人却都有一股喜剧的劲儿。他们不全是年轻人,有些一家大小,也有一对年老夫妇,兴致很高,笑个不停。S和M跟着这许多人一同进了电梯,这些人如此嘈杂,使人根本无法去注意电梯的操作问题。电梯在六楼停下来,一批人出去了,剩下来的,和他们一同到了八楼。S和M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星期空荡荡的走廊,现在居然挤满了人。M问S:“你现在听见吗?”但M根本没有回头去看S,而是沿着他听见的声音来源,一直向防烟门走去。
M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到了梯间,居然消失了人声的喧闹。S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也听见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仿佛,那是一种空的声音。大概因为是晴天,大厦楼梯这天居然相当明亮。上星期到这里来时,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墙的高处有小小的窗口。现在,阳光通过它,照亮了地下的小石砖。女人从哪里跳下去?是其中一个单位的窗口吗?走廊的窗口应该不够让一个人穿过,自然也不可能从那里跳出去。M走近窗口,以他的高度,刚好可以从那里看出去。M呆在窗前好一会,然后,便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向S招了招手。“你快来看看!”S比M矮了半个头,要踮起脚,才勉强能看见窗外的风景。窗外是工厂正门对着的那座蓝色大厦,在这个高度,可以看见好几层楼的冷气机上堆积的垃圾,除此以外,S不觉得有些什么特别。“不,你看看地下,你没有看到那具身体吗?她仍在那里!”S再次踮起了脚,但她没法看见什么,S摇了摇头,M说,“我们往上走吧,声音像是由上面传来。”但那女人不是明明在地下吗?S不明白,是距离越远,声音便越响亮?但她仍然跟著M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这座大厦共有十二层,一直走到最高一层,M再次要S朝窗口往外看,但S摇了摇头,她仍是无法看到M所说的身体。
M在楼梯上坐下来,并禁不住骂了句脏话。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来,我们到那条玻璃蛇去一定有一个角度,可以看到这里。”于是,M拉着S,又一直沿楼梯往下奔。走了好几层以后,S根本已经跟不上。M也顾不得等她,只是一直向前走,并再次跑上了玻璃蛇。S勉强跟着M的步伐,来到大厦门前,她再次瞥向那曾经俯伏着女人的地点,但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M竟能从楼上看见女人的尸体?S走上了天桥,M简直像疯子一样,来来回回地走动。然后,他终于停下来,近乎兴奋地说:“刚才经过时,为什么我没有听见?到处都是那种声音。你听见了吗?”然后,M又指向远方某处,他跟S说:你看,那女人是否仍然被搁在那里?
S还没有喘定,她觉得太阳有点过于眩目,使她也失去了方向感。她根本无法确定,M所指向的地方是哪里。事实上,这里的工厂大厦,从外表看来,几乎都一式一样。不过,当S把一只手掌卷成了望远镜的形状,她好像确实看到,有一具类似人类躯体的东西,搁在一条横街上,而那里的烟雾,不就是卖鱼蛋的小贩吗?不过,从这个距离,很难说那不过是一堆工业废料。如果,那确实是她的话,为什么四周的人竟像没有看见她一样,那么愉快而急促地行走?然而,那可能确是她。S想,一整个星期,那女人的脸都一直那样和粗糙的地面磨擦着吗?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S好像确实听见了一种声音,但那声音就在她的脑里嗡嗡发响,像耳鸣一样。S掩住了她的耳朵,转过身去,背向着M,就在玻璃蛇的肚腹里,起初急行,渐渐便开始奔跑起来。
6
M总是听到S所听不见的。
S记得,就在不久以前,有一天夜里,她看见M站在紧闭的两幅窗帘前,床头灯的微光把他转换成一个难以辨识的人,一个鬼影。“难道你没有听见吗?”S想说:“是的,我确实没有听见。”不过,S什么都没有说。她保持静默,她想要听见,那种她没有注意到的声音。她侧着耳,想要挨近夜,像挨近一只打开来的手掌心,在那些交错在一起的声波纹理中,尝试去辨别那特殊的,使M无法入睡的声响。
“听见了吗?”
S觉得自己仍滞留在混沌的睡梦状态中,但终于坐起来了。她听见什么了吗?她不确定,那断断续续的,像手提电话电池快将用尽时发出的声音。“不会是我忘了关上手机吧?”
M摇了摇头,“声音在外头传来。”
S披上了外衣。“我陪你下去走走吧。”她知道这是M想要的,只有找到那个源头,他才能安心下来。
他们首先到了保安室,要求管理员和他们一起查找那声音。M说,如果要和邻居交涉,最好和管理员在一起。有一阵子,他们三人一起行走,那声音消失了,然后又渐渐显现。他们居住的屋苑建在山腰,整个被很高的栏杆围住,但仍然可以眺望到四周山坡林木。他们循着那声音前行。S以为,那电话声一定从某座楼内传出,但他们渐渐走向了山林。可以确定,那声音就在一片林里传出。
管理员没有用他的电筒,照向那片阴郁的林木,而是关掉了它,倾侧了他的头,细细地倾听。
“不,那不是电话。”他满有信心地说。
“那是一种鸟,你细心听一下,那是一种长短不一的,断续的叫声。”
S和M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望向了那片向下倾斜的山坡,声音就在那些树影之间,那月亮和灯光无法触及的暗黑之处,毫不畏惧地向他们的世界一再发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