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清官场有一种习惯，尤其是统兵大员，长官对下属若太客气，就表示不把他当自家人；越不礼貌，挨骂越多的，就越会成为红人。自李鸿章以来，即成为莫名其妙的惯例。李中堂嘴中“贼娘的好好干去”，便等于“慰勉有加”的口头语。谁无缘无故挨了上司一顿骂，大家便会祝贺他，这可能是升迁的前兆。
　　在大众心目中，李鸿章似乎不是个粗人。张嘴骂街，伸手打人，只有文盲将军才做得出。李鸿章在文雅和粗俗之间选择粗俗，显然有他的考虑。下属似乎也很吃他这一套，三天不挨骂，心里就没底。李鸿章和下属通过骂或不骂，来决定彼此的关系。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冲另一个人笑，是向他示好；一个人骂另一个人，当然就是对他不满，这是常理。“李鸿章”们偏不，一定要粗门大嗓，咋咋呼呼，显出不拘小节的样子。他们互相拍着肩膀说，咱们是哥们，别来那些虚的，骂了就骂了，打是亲，骂是爱，越疼越拿脚丫子踹，我骂你是因为我稀罕你。他们不但这样做了，而且形成定例。他们真不在乎细节吗？
　　张宗昌字效坤，是张作霖的嫡系，喜欢赌博。张作霖天天供钱任他赌个够，对他的喜爱可见一斑。一天，张宗昌从黑龙江驻地来沈阳拜见大帅，一入大青楼，就大大咧咧往大帅办公室里走，边走边喊：“老爷子，效坤到了……”
　　不料话音未落，张作霖拍案而起：“出去，重进！你是军人吗？妈了个巴子的，当在家里呢！”张宗昌目瞪口呆，好在他反应快，马上原地顿足立定，向后转，迈步退出，然后在门口回身举手敬礼并高喊：“报告，张宗昌到！”待里面发话后，才规规矩矩进屋听训。
　　我们可以把该片段改写成这样的内心对话。
　　张宗昌：“老爷子，效坤到了……”（我见了老家伙得亲热点，以免他对我产生戒心。）
　　张作霖：“出去，重进！你是军人吗？妈了个巴子的，当在家里呢！”（还真把自己当成我兄弟了，你就是一个干活的人，怎么能这样没规矩？都这样跟我没大没小，我还指挥得了谁？毕竟这小子已经做大了，换一种方式提醒他一下。）
　　是的，张作霖满嘴脏话，似乎很不在乎小节，实际上很在乎小节。他可以跟你大大咧咧，你在他面前却要乖一点，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时时提醒你，你们之间有着严格的尊卑界线。
　　无论李鸿章还是张作霖，和他们的下属之间，都在玩一种“媚粗”的游戏。大家在粗俗的外表下，实际上各怀心事，有着非常明确的利益诉求。虽然都以粗人自居，但他们谁都清楚自己在这个没有舞台的活报剧中，所扮演的角色。角色的分量、大小，何时出场、何时隐身，何时开口、何时闭嘴，更是丝毫不差。
　　为什么大家都要装“粗”？明明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解决的问题，为何却要退后一步来办理？原因不外乎以下几点。
　　一、可以自我洗白。跟“粗人”相对应的词，是“细人”，是斤斤计较、小肚鸡肠、见利忘义、蝇营狗苟的同义词。“粗人”则是挥洒自如、大爱大恨、恩重如山、坚不可摧的同义词。我是个粗人，你要是跟我不一样，就是细人。我粗你细，首先在道义上就胜你一筹。
　　二、“媚粗”可以逃避责任。我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么多烦琐的规矩。如果我错了，那是因为我粗，你不能和我计较。你跟我一个粗人计较，有什么意思？责任即便在我，你也不能追究。有比我细的人，你找他们去呀！
　　三、可以遮羞。我骂了，我打了，怎么着？我心里不痛快就骂，我高兴了就唱。别跟我讲什么羞耻感，我是个粗人，羞不羞的我不在乎。我就是这样的表达方式。
　　醉酒的人口无遮拦，恣意妄为，总能得到谅解。因此，很多人都以酒遮脸。以“粗”遮脸，效果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是暂时的面具，后者却是长期的面具。
　　四、可以避实击虚。有些人总是一个劲儿标榜自己是粗人，那理所当然只是一种策略，当不得真。他们要为自己的生存环境而争斗，为自己的利益而争斗。既然争斗，无论粗人细人，都在绞尽脑汁地钻营。
　　“媚粗”策略的特点是以退为进，先把自己撇出来，打消别人的戒备心理。我业务水平差，皆因我是个粗人；知识浅薄，同样因为我是个粗人，不跟你们争。但最后我赢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使用了业务之外的手段，背地里对敌手进行攻击。乘其不备，致命一击，胜人于无声无息之中。
　　“媚粗”并非大智若愚，实际上是以粗为技。粗人们躲在“粗”的面具后面，该干什么干什么，该抢什么抢什么，该争什么争什么，绝不耽误。我不知道“媚粗”之术是否为中国所特有，“媚粗”显然是对文明的反动，是对规则的摒弃，是对潜规则的开掘和加深，让不合常理的东西成为常理。唉，真是没处说理去。
　　（摘自《时代发现》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