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向我打听另一位朋友的电话，他俩不认识。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他没有授权我可以把他的电话转告别人。他听了，似有些委屈，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我说，这不是不相信你，这是一个我们必须遵守的规则。他说，怎么他没听说这个规则？就是有这个规则，也得根据情况灵活掌握吧？我说，要不我打个电话告诉他，他愿意，再打给你。他气鼓鼓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从此，他不再理我。
　　此人的职务是某公司经理。
　　一位朋友没有电话通知，贸然造访。我很不高兴，说，你怎么事先也不打个电话？他说，我还用预约？意思是他跟我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说，你怎么就不用约？电话约定没有例外，这是规则。他诡秘地一笑，说，我明白了，你屋里有秘密（女人）。我说，那你搜，搜不出人，你只能在我这儿待上10分钟。
　　搜查完毕，待了10分钟，他做起身要走状，其实是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让他走。没想到我说，好，有事再来，以后可一定要先打个电话，否则连10分钟都没了。
　　这位朋友倒是没跟我断绝关系，只是经常以此事为例，跟别人说我性情古怪，不通情理。
　　此人的职称是国家一级画家。
　　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明天有事要来我家商谈。我问，你打算明天什么时候来？他说，明天上午。我再问他，明天上午几点？他想了想，说明天上午10点。我说好，那就明天上午10点，我准时等你。第二天上午10点，他没来。10点一刻，没来。10点半，我出门了。下午，他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没等他。我说，咱们事先定的是什么时间？他说10点。我说，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快11点了。我说，对不起，按照我的理解，等人不能超过15分钟，你超过30分钟还没到，又没有说明原因，我完全有权不再等你。他好像噎住了，半天才说，你不是在家工作么，我晚一点儿去有什么关系？我说，这跟我是不是在家工作无关，跟你是不是守约、守时有关。我不能容忍别人不守约、不守时。
　　从那以后，这位朋友跟我打交道，再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有一回，我当众表扬他，说他知错就改，没想到他说，你这个人就是“个”（个别），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此人现在已是著名作家。
　　这几年，常有朋友请我吃饭。我对饭局没太大兴趣，除非确实有话可说，有事可谈。而且，我认为事先必须说明吃饭的时间、地点、东主、事由、参与人员——特别是参与人员，否则就是不懂礼貌，不讲规则。可常常等到了饭局才发现，又多出好几位事先没有说明的人在座。问他们怎么这样，他们的理由常常是：有这个必要么？你咋这么多事呀？或者，你不是难请么？我们不得不把你骗过来呀。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会令我不知所措。不说话，举座不欢；说话，我不清楚席上都是些什么人。而且，我认为在饭局上说话是可以相对放肆些的，否则不如开会。跟不清楚的人放肆，合适么？
　　这类朋友中，有编辑、记者、作家、医生、老板、国家公务员等。
　　这样的事情太多，都涉及一个规则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概念与其相似，但性质完全不同，那个概念叫规矩。规矩在中国已有几千年历史，咱中国人在讲究规矩方面堪称世界第一。它由圣人制定，以后又不断完善，乃至事无巨细，遍地规矩。比方说饭局，最里面的那个位子，一定是席间官位最高或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否则就是乱了规矩。再比如说点菜，一定是四个凉菜八个热菜，你要是点了三个凉菜或五个凉菜，那就是不懂规矩。又比如说上鱼，鱼的嘴一定得对着主宾才行，否则服务员就会因不懂规矩而被炒鱿鱼。
　　一言以蔽之，传统的社会生活要讲规矩，因为规矩是维持、维护传统社会秩序的保证。
　　规则却不同。规则产生于现代社会生活，是为了维持、维护现代社会生活秩序而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没有这个行为规范，现代人将无法沟通，乃至无法共事。
　　我们常说，现代生活是一种多元生活。现代生活容许人们持有不同的观念和不同的行为方式，但现代生活也是一种社会生活，需要沟通和交流，还经常需要共同去做某件事，没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都愿遵循的规则，将难以想象。
　　所以，传统的社会生活需要规矩，现代的社会生活需要规则。
　　可现实问题是，我们所熟悉的规矩已不再适应现代生活，而适应的、现代生活所必需的规则我们又不懂——或懂了也不愿认真遵循，于是，你在坚持规则时就尴尬了。
　　传统的规矩遵循的是不平等的、金字塔般的秩序，现代的规则所遵循的却是平等的、尊重个性的秩序。这种秩序的维持与维护，需要共识。
　　（摘自《在思想的云上行走》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图/罗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