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〇
Shirly遇到易阳那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盛夏的北京，暑气蒸腾。她七拐八弯闯进一条叫五道营的胡同，酒吧和咖啡馆沿街而立。午时两点，并不热闹，偶有蝉声聒噪。她钻进装潢别致的小屋，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啜饮着柠檬苏打。
后来Shirly说，易阳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那杯凉凉的苏打。不浓也不呛，恰如其分地填充着她饱满而热情的少女心。
就在她目光懒散地环视四周时，易阳穿着白色T恤推门而入。他看向她，致以微笑。
仅仅如此的陌生人。
然而九月开学，大片新生里Shirly拽着我的胳膊四处乱逛。突然前方一个男生毫无征兆地转身。Shirly长呼一声，惊讶地说不出话。
易阳在阳光下见怪不怪地微笑着。嗨，你们好。
一
新的座位表发了下来。易阳是我同桌，Shirly离我们很远。放学后一起去吃双皮奶，她咬着小勺不甘心。
你为什么喜欢他。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讨厌他吗？她反问，眼睛瞪得很大。他人那么好。
我和你不一样。我摆摆手，然后跳下高脚凳，我得回家了，明天见。
走在街上的时候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打在身上很疼。
的确，易阳是个不太容易被讨厌的人。 一般情况下话不多。下课会主动帮忙打水，冷热比例适宜。座位靠窗，有时自习课上我埋头睡觉，他站起来轻轻地把窗户关上。
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真正睡着。疲倦感袭来，只能用臂弯围出小小黑暗。黑暗阻隔谎言，供给清醒，供给光明。
所以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弓着腰关窗时，T恤的下摆柔软地扫着我的脊背。瞬间发麻的皮肤，以及笼罩在四周的散不去的洗衣粉清香。这些缘于易阳。与Shirly无关。
那一刻，我总是暗自无声地微笑。在茫茫黑暗中。
二
天气转凉。易阳的生日在冬天。Shirly决定告白。
要写情书么？要不，你帮我起草。Shirly讨好地对着我笑。
不要。那种东西最无聊。
哎，你想好送他什么生日礼物了吗？毕竟同桌呢。
我们又不熟，送礼物很别扭的。
北旻！她有些生气。别人费尽心思想走进你，可你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你真的很自私诶。
无所谓。我语气有点凉，你喜欢易阳，别和我扯上关系。
然后顿了顿，我不想惹麻烦。
中午从食堂出来，趴桌子上整理笔记。陆续有同学走进教室。女生们聚在一起分外兴奋地讨论着八卦。我知道，Shirly一定成功了。
直到快上课的时候，易阳才回来。周围有细碎的哄笑声。他问我，数学卷子带了吗，借我订正一下。
我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Shirly很快地沉浸在她新鲜美好的爱情里。那天中午的事情我没有问，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我是真的没有兴趣。
和易阳的关系越来越差。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我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白纸上瞎画，弄出烦人的沙沙声。他皱了皱眉。
可他还是没有开口。
我想我该明白Shirly与我的区别。
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
三
沉默中送走一年。元旦晚会我提前退场。外面下了很大的雪，铺天盖地像盛怒的海啸。我伸展手指看整片的雪花融化在掌心，一滩冰凉的水从指缝中流到地上。那一刻狂风的呼啸变成曾经久治不愈的耳鸣。我确信自己依然会感到疼痛。
虽然已经是漫长的时间过去。
路灯昏黄的光线像摇曳的伤疤，扯出淋漓鲜血咧着嘴大笑。
早上易阳破天荒地问我，新年有没有什么愿望。
我说，就算有又怎样。
对你而言不怎么样，但是起码有人在意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并且清晰。
我笑了，我曾经想拥有一个可以在雪天送他围巾的人。
后来他死了。我耸耸肩，这不是鬼故事。
大雪弥漫中我好像回想起易阳的脸——在听到我语气轻佻地说出“他死了”时那张严肃、悲怆的脸。或许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明白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慢慢地往外走，身后有人大声地喊我名字。转身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掉了眼泪。
易阳站在模糊的灯光下，大雪环绕在他四周呼啸不止。他穿着黑色风衣，像操控冬天的王。
我们开始莫名其妙的对视。
空气被过滤掉了风声，头顶墨色的云朵温吞地挪动着方向。他在等我开口。
他成功了。
我向他跑去。同时地他双手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他说，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你一直都这样的清醒。
不要谈论过去好么。我要的只是现在。我感觉自己要被冻碎了。哪怕在夏天。
因为你的心有道疤。我猜它受过伤。
不，它还在冒着血，还没有结痂。
他轻轻地叹息。北旻，你让我很难过。
然后我们陷入了寂静的沉默。
四
仿佛只是错觉。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生活还在继续。或者，这样的情景我们都心知肚明。它迟早会发生。不过是迟早。
有些东西在劫难逃。
准备期末考试的日子仓促而繁忙。一张张的卷子铺在桌上，上面慢慢地覆满黑色字迹。Shirly下课总是来找易阳，问他习题。虽然她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几次之后，一到下课我就抱着书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很冷。但是比起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我不知道哪种更让我寒颤。
抱歉。某天他说。
没关系。
他挑了挑眉，然后没了下文。 考试结束后同学们兴致大涨，一起去庆祝。火锅店里白雾缭绕，易阳坐在对面给Shirly夹煮好的生菜。Shirly抬起头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易阳嘴角上扬轻轻浅浅地笑起来。
我握紧手中的透明玻璃瓶，不停地喝着冰镇酸梅汤，喉咙变得又酸又涩。
之后去电影院。准备入场时手机振动，来电显示是一串并不陌生的数字。我深吸一口气，爆米花甜腻的香味混着冬天室内厚重的暖空气铺天盖地涌入胸腔，沉甸甸地压下去。避开混乱的人群，停在茶水房后面的角落，头顶是一小片肮脏的玻璃，可以看得见模糊的雾霾和丝絮一样的微光。手机还攥着，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嗡嗡作响。我不知疲倦地盯着窗外。直到小腿酸困，才倚着墙摇摇晃晃地蹲下去，索性坐在地上。
电话那边的声音沙哑。我除了“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不相信自己可以如此镇定地听着，只是听着。好像很小的时候坐在石滩上听流水拂过河岸的声音一样。是经时间沉淀过后异常虚无的声音。它们在脑海里盛开出大朵大朵的云。寂静。并且空白。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它比这个城市每年初春都会飘落的柳絮还要轻盈。如果你认为这仍是我为过去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那么请不要牵扯其他人，如果不是，就仁至义尽，到此为止。
这是按下“通话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用最缓和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出来，好像在念诵一段优美绝伦的颂词。挂断后巨大的沉默潮水般袭来，伪造的宁静在顷刻间碎裂成片片伤逝的樱花落满了我的头发。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最终合上眼，靠在坚硬的瓷砖上。
我一无所有。
五
他们又来找你？
我睁开眼睛，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惊异地看着他。易阳双手插着裤兜，表情戏谑。
其实我都知道。易阳笑了笑。也没什么嘛，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算不上太劲爆的事。
是啊，我也觉得。我耸耸肩。
Shirly告诉我的。也不完全是她，初中的时候周围人都在议论。那个时候以为你是很拉风的小太妹。
让你失望喽。
算是吧，没有想象的漂亮，而且还无聊得要死。易阳故意加重语调，眨了眨眼。
他见我没有接茬，接着说。一年前的事情，也不会有很多人记得。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谁没犯过错嘛。
我挑了挑眉。易阳，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知道的挺多吧？
喂，语气别那么凶。
当初如果不是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吗？
他们……都是这样说。易阳收敛起笑容。北旻，你得学会控制情绪。不要总把对方呛得不留情面。那件事情，你真的脱得了干系吗？
我的眼睛黯淡下来，我想它们此刻脆弱得像一只未能羽化成功的蝴蝶，注视着渺小的天穹。那片以为能躲得过疾风骤雨，澎湃着巨大不堪与绝望的天穹。
我站在那里，就像几分钟前聆听电话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终于他伸出手，是一张白色的电影票。
走吧。他说。
我没有接。几秒后，推开挡在面前的易阳，朝影院大门跑去。
眼泪蜿蜒而下。只是一瞬间。
六
风冷。无处可去。几天后是寒假，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但是我想过程不管多难捱结果是不变的”。
他总是那么笃定。
雪花落在脸颊上的一瞬间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我抬起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七
寒假的时候我整日窝在家里。Shirly叫我出去玩。
易阳过年要去上海，明天的飞机。哎，我就只有你了。Shirly在电话里声音无限落寞。
上海？他是南方人？
对啊，他祖母是那里的。
想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南方的感觉。他笑起来的样子。
除夕那晚我睡得很早，甚至没有熬过零点。窗外烟花绚烂成海，是轰隆的鸣奏曲。
凌晨三点。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我这边噪声很大。电话那边也一样。
新年快乐。他说。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屈起腿，把头放在膝盖上。睡裙布料柔软，很安心的错觉。
嗯，新年快乐。我的声音很轻。
我一直是希望着什么的。他说。可是你从来不让我如愿以偿。
因为懂得开始意味着悲伤。
你只是害怕而已。
害怕什么？
南一已经不在了。你害怕重蹈覆辙。
我闻言笑起来。经历过那些的人是不会害怕的。我不想让你我卷到无聊的是非里。我和你，没有错。但是Shirly永远存在着。你无能为力。
我以为你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女孩。
很多的以为。就像曾经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遗忘。
你的确能够做到。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我困了。
我敢保证，其实你夜不能寐。
易阳。我一字一顿。你现在这个样子，非常可笑。
他突然安静下来。
或许，我该说，对不起。他再次开口。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看到了吧，我是很糟糕的人。
我仍觉得自己有能力挽救你。
爱是平等和温和。我想你理解错了。
他沉默了两秒。
再过五天我就回去了。我想约你出来见面。
到时候再说吧。
那么，晚安。
晚安。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时世界被尖锐的烟花爆炸声淹没。回过神时，电话已一片忙音。
我手脚冰凉。
八
最终我还是跟他去了河边。在大年初七的下午。
风很大。他牵起我的手，放在他大衣的口袋里。没有什么话可说。 去看电影么。
随便。
爆米花和可乐的味道有些许不真实。黑暗中我抬起头，看着他被屏幕上刺眼的光照亮的眼睛。恍惚想起那些过往。我轻轻地叫着“南一”，白衬衫少年微笑着转身，低头吻我的睫毛。
把自己伪装成淡漠的女生，说话锋利，远离人群。只不过是因为愧疚感日益旺盛。那些生命里翩跹的人，原本有着干净的微笑和温暖的世界。后来他们一个个离开。
活着的人是有罪的。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救赎。
或许关乎感情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两清。
走出电影院天很黑了。他说，我想放弃和Shirly的感情。
嗯？
她有时候太单纯，有时候思虑很重。感到无法操控。
你以为你能操控得了我吗？
不，棋逢对手，很有意思。
如果我输了呢。
我该考虑娶你回家。这不是童言无忌。
如果……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输了，那么就再也不要相见。
对。
抱歉。
九
Shirly永远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易阳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联系过了。
其实，哪怕他没那么喜欢我……我还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在一起就好啊。她痴痴地笑。
傻啊你。我给她一个白眼。
对啊，我当然没你聪明嘛。她依然笑嘻嘻，语气却锐利。南一就是被你害死的嘛。我啊，只有被人害的命。
我闭上嘴不说话，看着她。空气变成长长的丝线。
几秒后转过头，一边搅着奶茶一边说，你这么单纯，坏人怎么忍心害你。
只剩下可怜与怜悯罢了。
十
那个电话再次打了过来。我正在图书馆，和易阳一起自习。下午，人少，暖气开得很足，因此心情烦躁。那边说，北旻，你可以告诉我结果了吗？
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几十米开外的窗台边。穿蓝色制服的保洁员拎着水管浇灌草地，阳光闪烁，隐约看得到彩虹。长时间的沉默，除了发烫的手机煨在耳边，这一秒和上一秒并无区别。然而巨大的彩虹已经横亘在了我们之间。我感受到了。它庞大而肆意。
你一向清楚利害缓急，比谁都清楚。那边又说，声音很稳。
我换了下站姿，身体斜斜地靠在窗台上，开口道，有些事情可以结束，我希望是现在。南一……或许任何我们所看到的，并不是真相。
似乎那边有话要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突然出现在身侧的易阳皱着眉，表情愤怒。他夺过了我的手机，然后狠狠地按下了关机键。
书是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了。我坐在河边高高的石阶上，伸手接过易阳递来的咖啡。
为什么不把话说狠点儿？南一都死了顾及什么情面？易阳依然黑着张脸。
你叫我怎么办？我嘴角扬起并不明媚的弧度。
他们揪着过去不放算什么男人，难道活着的必须得陪葬吗？是不是你去跳楼他们才会甘休？他答非所问。
他们毕竟是南一的朋友，害他死的人是我，被指责没什么可委屈的。没关系的，应该不会再有几次了。我安慰着说。
易阳盯着河上裂出缝隙的冰，一句话也没有说。咖啡被风渐渐吹凉。很快的，太阳沉了下去。
十一
开学之后重新换了座位。易阳在我斜后方。很不凑巧的，Shirly成为我同桌。
易阳很少有机会和我说话。在走廊里相遇时衣角相蹭，摩擦声弥散在日渐温暖的空气里。
我拒绝和Shirly摊牌。易阳说，那就算了。
他维持着和Shirly恩爱的小日子。些许漫不经心。不同的是在他对她说完晚安后，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只是几十秒。有时候是一个小时。
深夜里的神经总是变得敏感而脆弱。
他说，会偶尔感到惶惑。总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感。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春天来了。之后是夏天。生活没有波澜，没有起伏的情绪。
这样的平静让我感到不安。
开始意味着悲伤。我想，或许很快就会有结果。
终会有那么一天。该来的人总会出现。
十二
六月天气炎热，蝉声嘶力竭唱一曲未完结的情歌。我后背抵在主任办公室内干燥冰冷的墙上，心绪已遥远。
没有开场白。没有原因。无故的被盘问近期动向。星期日的下午独自去书店买参考资料。原本易阳也要去，但是接了一个电话后说临时有事先走了。我如实相告，隐隐不安。
之后被要求在走廊里等候。Shirly和一些男生依次进入办公室。看到他们的那刻我手脚冰凉。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全部。
他们就是电话里的那些人。
站了很久，班主任走来通知我可以回班。她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凝重，北旻，我认为你有能力保持清醒。是时候把心收回来投入到该做的事情上。老师相信你。
我潦草地点了点头，随即飞奔下楼，冲出学校。不顾身后保安的呼喊，追上他们。
他们停下来，看着我。
你告诉我，易阳在哪里。我对着最前面的人说。
没有回答。
他现在在哪里？我重复。
没有回答。
你们动了他，对不对？好，那我去医院一家一家地找。总会找到的。
省一院。那个男生终于开口。两秒的停顿后他笑了，你觉得他愿意见你吗？
向上挑起的语调。和当年如出一辙。我的身体开始发抖。
我劝过你。是你自找的。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他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十三
August的背景音乐是Miles David的《so what》。一切不过如此。哪怕生活破烂到无言以复，依然可以淡淡地说，那又怎样？ 这个道理是南一告诉我的。那个时候身边的人都很乱。南一被勒令退学。那个曾领着省竞赛前三的男生站在主席台上接受通告。我逃掉了大会，害怕自己无法控制汹涌的情绪。
他在August找到我。脱掉了校服，只穿一件黑色T恤。他轻轻地说，没关系，总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然而现在，我们都不这样想了。
喝一杯洛神花苏打。店主是个男人，穿干净的棉布衬衫。见惯了世面，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一幕幕戏码上演。他问我，嘿，好久不见。那个男孩呢？
我苦笑着回答，他现在只是一个男孩而已。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边擦拭着早已锃亮的玻璃杯，一边说，慢慢来，不着急。
去年你也这么说的。我揭穿他。
他毫不尴尬地笑笑。北旻，你要知道，去年，今年，都是这样的。
他说完，便不再理我了。
十四
我在等。如此地耐心且有节制。
每天晚上拨通他的电话。哪怕一次次被“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所惊醒。
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一个个离开。
或许，是因为我太想挽留些什么。
只是挽留。
Shirly做足了我的不在场证明。被叫去办公室的那天晚上她约我见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偏着头，微笑。
我不说话。
要烟吗？她从兜里掏出来烟和打火机。我摇头。
算了吧，北旻，你最会装。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一个人跑到河边抽烟，你也喜欢翘掉周末的补课去August喝酒。你看，我们如此了解彼此。
可是你从来不肯对我说实话。不肯对任何人。包括易阳。她垂下头，晃动着刘海。
其实我没那么讨厌你。虽然你抢了我最喜欢的人。她猛的抬起头，目光灼灼。易阳不爱我，怨不得别人。我不怪你。
我伸手捏她的脸，她傻笑。
北旻，你到底爱易阳吗？这次不可以撒谎。她喃喃地重复，不可以，不可以……
我只是拍了拍她的背。Shirly，你喝多了。走，我带你回家。
夏天的夜晚天气微凉，抖落满身星光。
十五
再次遇到易阳已经是九月中旬。
他在匡威专卖店选一件T恤。我在一旁唐突地说，黑色比较适合你。
他转过头，没有任何的错愕与惊异，仿佛在看着一个普通的朋友。
是吗？他反问，然后让售货员把白色的那件包起来。
我跟在他身后。他并非不想见我。而我需要解释些什么。或者，需要听到一些解释。
我不愿意无疾而终。哪怕它算不得爱情。
终于，他回头。去楼下的星巴克吧。他说。然后径直向电梯走去。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他自嘲地笑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不是来找你叙旧。
北旻，不要总是那么的理智。你没有自己想象的聪明。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表情嘲讽。
我握紧手中的星冰乐，牙关咬得很紧。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问出口。
有必要吗？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更何况那个人是你。
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当年的南一和瞿彦，难道不是因为你的不检点而大打出手吗？你活该被那些电话追问，活该遭受世界上最恶毒的咒骂和侮辱。因为你本来就不属于阳光。
是吗？我挑起嘴角。
他看着我。
我一直没有解释，因为我以为你懂。可是，易阳，显然你一无所知。
在那之前的一次打架中瞿彦让南一的兄弟受了重伤，南一是因为兄弟情谊才和瞿彦约架。我无法保证自己和瞿彦没有任何过往，但是那次的事情与我无关。你们所有都只是听到了谣言。你要知道，喜欢南一的女孩子很多，很不凑巧，瞿彦的妹妹就是其中一个。谣言是她散播的，瞿彦没有制止。
那又怎样？易阳笑起来。就算实情是这样又如何？你爱的人最终永远地离开了你，你难道不是可悲又可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是非不分？
我低下头，轻轻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有想过去医院看你，但是……总之，请求你的原谅。
不，他语气坚定。
那天我接到电话就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或者，从你被南一的朋友电话骚扰时我已经料到了。他们人很多，我根本没有胜算。你能感受到那种痛苦吗？刀刃划过皮肤，并不陌生的人警告你“离北旻远一点”。住院的几十天里我尝试过忘记，可是无法忍受造成这些的人是你。虽然这并不意外。
的确，他们告诉过我要找你麻烦。但是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我已经要求他们停止这愚蠢的行为。你的受伤和我有关系，是因为我的处理不当。但是我没有任何的存心为之。而你呢，易阳。你说着“你们的事情我初中时听到过”，实际上呢？你难道没有任何愧疚吗？在这种时候，你五十步笑百步装什么好人？
你难道不是很早就知道了？我何必解释。易阳微微眯起眼睛。他们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我惊异地看着他。
你以为南一那边的人有什么动向，我会不知道吗？他耸了耸肩。
对，我是瞿彦的朋友。他们认为我接近你是为了报复南一，是吗？他们叫你离开我，说我随时会甩掉你，是吗？你当时笃定地告诉他们你想要重新开始，是吗？你为什么不相信。
我以为你爱我。我的声音变得底气不足。
你在乎别人是否爱你吗？这么多年，除了南一你还会对谁念念不忘？北旻，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说我为了“报复南一”？我无缘无故，为何去报复一个死人？
易阳盯着我，我深深地打了一个哆嗦。
南一根本没有死。终于，他说出口。 十六
当年的事你也知道，南一红了眼，一刀下去足够狠。瞿彦虽然没有残疾，但是险些酿出大祸。瞿彦的背景不言而喻，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身后的那些人不会放手不管。南一即便也受了伤，可是等他出院后，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他躲不过的。
南一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是他远在国外的父母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送命。所以，你也应该猜到了吧。趁着他的重伤昏迷期，注销了户口。之后改了名字，被送到新西兰疗养。已经一年多。他一直派手下的人打听你的消息。要求你离开我的是他，下令他们警告我的是他。他不允许你身边有其他人，哪怕他不会再来找你。
南一不会再回来了。北旻，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爱情。
北旻，你曾经说过，我们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十七
伶仃大醉。
虽然早已怀疑死亡的真实性，心里千万次确定他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可是那一刻被劈头盖脸的真相淹没，内心荒芜。
他不过是不愿意见到你。
你永远是不幸福。
北旻。我趴在August的吧台上，轻轻对自己说，别怕，总会过去的。
他们都告诉我，so what？
十八
Shirly说，易阳即将回到上海。
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平淡，并且对过去绝口不提。
你应该去找他，郑重道别。Shirly对我说，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
从何得知？我漫不经心地反问。
比如他问我，你现在是否在自习课上睡觉，如果是，希望我替你关窗户。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瞬间恍惚。
我去他家楼下。傍晚六点，他出现了。看到我的那一刻笑了。
仿佛两个月前棱角锋利的谈话从未存在过。
我们沿着小道散步。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说，我只是不愿意再自以为是下去了。
去了那边，就不要回来了。把我忘掉吧，就当从未遇见。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身上的伤痕总是很轻易地嵌进我的灵魂。
荣幸至极。我打趣。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天很黑，风冷，路灯摇曳出一道刻板的直线。我停下脚步，注视着对面的男生。他穿着黑色大衣，像冬天的王。
你为什么会对我好？我看着他，用尽全力。是因为报复南一，还是……你爱我？
他转过头，看着天的另一边，没有回答。
你说啊。我伸手拽他的袖子。没关系，你跟我说实话，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是一个答案而已。
他挣开我的手，皱了皱眉。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条，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南一的地址，他回国了，现在在南京。你去找他吧。你们最终，还是应该在一起啊。
我没有接，执拗地看着他，紧紧地抿着双唇。
他把眼睛闭上，一字一句地说。
北旻，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然后把纸条强硬地塞在我手里。大踏步离开。
顷刻间，雪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路灯昏黄的光照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风声夹着心底呼啸而过的绝望迅疾地穿透每一根微小的神经末梢。我站在那里，仿佛被埋葬。
天空再次狠狠地暗了下去。我轻轻地扬起手，纸条被风吹向千里外的彼方，弥漫着刺骨寒冷的再也无法抵达的彼方。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他说。
仿若一年前恍惚的雪夜。他抱紧我，在我耳边絮语，北旻，你让我很难过。
那道久治不愈的伤口终于汩汩淌出粘稠的鲜血。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该看向何方。
十九
送行那天人很多。他用力地抱了抱Shirly，笑着说，别哭啊，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
他走过来，看着我。
一路顺风。我说。
那道伤口结痂了吗。他问。
然后没有等我回答，转身离开。冰冷的机场里人影恍惚，我盯着大理石地板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记忆像羽毛一样落在我的肩上。
他轻轻地关上窗户T恤拂过我的脊背。大雪纷飞里怀抱温暖异常。唐突的新年祝福。一场电影。无数个并肩走在河边的傍晚，天空昏黑如墨。他牵起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以及。“我只不过是想通了而已”。
那个少年终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这一次，我确信自己不会再有任何失望。
那天从图书馆出来，他问我，为什么对南一念念不忘。你要说实话。
因为他曾经许诺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你现在相信承诺吗？
依人而定。
我呢。
你不要对我立任何誓。如果有一天彼此无法在一起，也不要有所牵绊。
你会把我忘记的。
人只会铭记伤口。我们迟早要走向相忘。
易阳，我们好聚好散，不过是迟早。
Shirly遇到易阳那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盛夏的北京，暑气蒸腾。她七拐八弯闯进一条叫五道营的胡同，酒吧和咖啡馆沿街而立。午时两点，并不热闹，偶有蝉声聒噪。她钻进装潢别致的小屋，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啜饮着柠檬苏打。
后来Shirly说，易阳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那杯凉凉的苏打。不浓也不呛，恰如其分地填充着她饱满而热情的少女心。
就在她目光懒散地环视四周时，易阳穿着白色T恤推门而入。他看向她，致以微笑。
仅仅如此的陌生人。
然而九月开学，大片新生里Shirly拽着我的胳膊四处乱逛。突然前方一个男生毫无征兆地转身。Shirly长呼一声，惊讶地说不出话。
易阳在阳光下见怪不怪地微笑着。嗨，你们好。
一
新的座位表发了下来。易阳是我同桌，Shirly离我们很远。放学后一起去吃双皮奶，她咬着小勺不甘心。
你为什么喜欢他。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讨厌他吗？她反问，眼睛瞪得很大。他人那么好。
我和你不一样。我摆摆手，然后跳下高脚凳，我得回家了，明天见。
走在街上的时候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打在身上很疼。
的确，易阳是个不太容易被讨厌的人。 一般情况下话不多。下课会主动帮忙打水，冷热比例适宜。座位靠窗，有时自习课上我埋头睡觉，他站起来轻轻地把窗户关上。
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真正睡着。疲倦感袭来，只能用臂弯围出小小黑暗。黑暗阻隔谎言，供给清醒，供给光明。
所以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弓着腰关窗时，T恤的下摆柔软地扫着我的脊背。瞬间发麻的皮肤，以及笼罩在四周的散不去的洗衣粉清香。这些缘于易阳。与Shirly无关。
那一刻，我总是暗自无声地微笑。在茫茫黑暗中。
二
天气转凉。易阳的生日在冬天。Shirly决定告白。
要写情书么？要不，你帮我起草。Shirly讨好地对着我笑。
不要。那种东西最无聊。
哎，你想好送他什么生日礼物了吗？毕竟同桌呢。
我们又不熟，送礼物很别扭的。
北旻！她有些生气。别人费尽心思想走进你，可你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你真的很自私诶。
无所谓。我语气有点凉，你喜欢易阳，别和我扯上关系。
然后顿了顿，我不想惹麻烦。
中午从食堂出来，趴桌子上整理笔记。陆续有同学走进教室。女生们聚在一起分外兴奋地讨论着八卦。我知道，Shirly一定成功了。
直到快上课的时候，易阳才回来。周围有细碎的哄笑声。他问我，数学卷子带了吗，借我订正一下。
我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Shirly很快地沉浸在她新鲜美好的爱情里。那天中午的事情我没有问，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我是真的没有兴趣。
和易阳的关系越来越差。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我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白纸上瞎画，弄出烦人的沙沙声。他皱了皱眉。
可他还是没有开口。
我想我该明白Shirly与我的区别。
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
三
沉默中送走一年。元旦晚会我提前退场。外面下了很大的雪，铺天盖地像盛怒的海啸。我伸展手指看整片的雪花融化在掌心，一滩冰凉的水从指缝中流到地上。那一刻狂风的呼啸变成曾经久治不愈的耳鸣。我确信自己依然会感到疼痛。
虽然已经是漫长的时间过去。
路灯昏黄的光线像摇曳的伤疤，扯出淋漓鲜血咧着嘴大笑。
早上易阳破天荒地问我，新年有没有什么愿望。
我说，就算有又怎样。
对你而言不怎么样，但是起码有人在意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并且清晰。
我笑了，我曾经想拥有一个可以在雪天送他围巾的人。
后来他死了。我耸耸肩，这不是鬼故事。
大雪弥漫中我好像回想起易阳的脸——在听到我语气轻佻地说出“他死了”时那张严肃、悲怆的脸。或许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明白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慢慢地往外走，身后有人大声地喊我名字。转身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掉了眼泪。
易阳站在模糊的灯光下，大雪环绕在他四周呼啸不止。他穿着黑色风衣，像操控冬天的王。
我们开始莫名其妙的对视。
空气被过滤掉了风声，头顶墨色的云朵温吞地挪动着方向。他在等我开口。
他成功了。
我向他跑去。同时地他双手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他说，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你一直都这样的清醒。
不要谈论过去好么。我要的只是现在。我感觉自己要被冻碎了。哪怕在夏天。
因为你的心有道疤。我猜它受过伤。
不，它还在冒着血，还没有结痂。
他轻轻地叹息。北旻，你让我很难过。
然后我们陷入了寂静的沉默。
四
仿佛只是错觉。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生活还在继续。或者，这样的情景我们都心知肚明。它迟早会发生。不过是迟早。
有些东西在劫难逃。
准备期末考试的日子仓促而繁忙。一张张的卷子铺在桌上，上面慢慢地覆满黑色字迹。Shirly下课总是来找易阳，问他习题。虽然她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几次之后，一到下课我就抱着书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很冷。但是比起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我不知道哪种更让我寒颤。
抱歉。某天他说。
没关系。
他挑了挑眉，然后没了下文。 考试结束后同学们兴致大涨，一起去庆祝。火锅店里白雾缭绕，易阳坐在对面给Shirly夹煮好的生菜。Shirly抬起头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易阳嘴角上扬轻轻浅浅地笑起来。
我握紧手中的透明玻璃瓶，不停地喝着冰镇酸梅汤，喉咙变得又酸又涩。
之后去电影院。准备入场时手机振动，来电显示是一串并不陌生的数字。我深吸一口气，爆米花甜腻的香味混着冬天室内厚重的暖空气铺天盖地涌入胸腔，沉甸甸地压下去。避开混乱的人群，停在茶水房后面的角落，头顶是一小片肮脏的玻璃，可以看得见模糊的雾霾和丝絮一样的微光。手机还攥着，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嗡嗡作响。我不知疲倦地盯着窗外。直到小腿酸困，才倚着墙摇摇晃晃地蹲下去，索性坐在地上。
电话那边的声音沙哑。我除了“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不相信自己可以如此镇定地听着，只是听着。好像很小的时候坐在石滩上听流水拂过河岸的声音一样。是经时间沉淀过后异常虚无的声音。它们在脑海里盛开出大朵大朵的云。寂静。并且空白。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它比这个城市每年初春都会飘落的柳絮还要轻盈。如果你认为这仍是我为过去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那么请不要牵扯其他人，如果不是，就仁至义尽，到此为止。
这是按下“通话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用最缓和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出来，好像在念诵一段优美绝伦的颂词。挂断后巨大的沉默潮水般袭来，伪造的宁静在顷刻间碎裂成片片伤逝的樱花落满了我的头发。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最终合上眼，靠在坚硬的瓷砖上。
我一无所有。
五
他们又来找你？
我睁开眼睛，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惊异地看着他。易阳双手插着裤兜，表情戏谑。
其实我都知道。易阳笑了笑。也没什么嘛，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算不上太劲爆的事。
是啊，我也觉得。我耸耸肩。
Shirly告诉我的。也不完全是她，初中的时候周围人都在议论。那个时候以为你是很拉风的小太妹。
让你失望喽。
算是吧，没有想象的漂亮，而且还无聊得要死。易阳故意加重语调，眨了眨眼。
他见我没有接茬，接着说。一年前的事情，也不会有很多人记得。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谁没犯过错嘛。
我挑了挑眉。易阳，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知道的挺多吧？
喂，语气别那么凶。
当初如果不是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吗？
他们……都是这样说。易阳收敛起笑容。北旻，你得学会控制情绪。不要总把对方呛得不留情面。那件事情，你真的脱得了干系吗？
我的眼睛黯淡下来，我想它们此刻脆弱得像一只未能羽化成功的蝴蝶，注视着渺小的天穹。那片以为能躲得过疾风骤雨，澎湃着巨大不堪与绝望的天穹。
我站在那里，就像几分钟前聆听电话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终于他伸出手，是一张白色的电影票。
走吧。他说。
我没有接。几秒后，推开挡在面前的易阳，朝影院大门跑去。
眼泪蜿蜒而下。只是一瞬间。
六
风冷。无处可去。几天后是寒假，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但是我想过程不管多难捱结果是不变的”。
他总是那么笃定。
雪花落在脸颊上的一瞬间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我抬起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七
寒假的时候我整日窝在家里。Shirly叫我出去玩。
易阳过年要去上海，明天的飞机。哎，我就只有你了。Shirly在电话里声音无限落寞。
上海？他是南方人？
对啊，他祖母是那里的。
想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南方的感觉。他笑起来的样子。
除夕那晚我睡得很早，甚至没有熬过零点。窗外烟花绚烂成海，是轰隆的鸣奏曲。
凌晨三点。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我这边噪声很大。电话那边也一样。
新年快乐。他说。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屈起腿，把头放在膝盖上。睡裙布料柔软，很安心的错觉。
嗯，新年快乐。我的声音很轻。
我一直是希望着什么的。他说。可是你从来不让我如愿以偿。
因为懂得开始意味着悲伤。
你只是害怕而已。
害怕什么？
南一已经不在了。你害怕重蹈覆辙。
我闻言笑起来。经历过那些的人是不会害怕的。我不想让你我卷到无聊的是非里。我和你，没有错。但是Shirly永远存在着。你无能为力。
我以为你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女孩。
很多的以为。就像曾经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遗忘。
你的确能够做到。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我困了。
我敢保证，其实你夜不能寐。
易阳。我一字一顿。你现在这个样子，非常可笑。
他突然安静下来。
或许，我该说，对不起。他再次开口。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看到了吧，我是很糟糕的人。
我仍觉得自己有能力挽救你。
爱是平等和温和。我想你理解错了。
他沉默了两秒。
再过五天我就回去了。我想约你出来见面。
到时候再说吧。
那么，晚安。
晚安。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时世界被尖锐的烟花爆炸声淹没。回过神时，电话已一片忙音。
我手脚冰凉。
八
最终我还是跟他去了河边。在大年初七的下午。
风很大。他牵起我的手，放在他大衣的口袋里。没有什么话可说。 去看电影么。
随便。
爆米花和可乐的味道有些许不真实。黑暗中我抬起头，看着他被屏幕上刺眼的光照亮的眼睛。恍惚想起那些过往。我轻轻地叫着“南一”，白衬衫少年微笑着转身，低头吻我的睫毛。
把自己伪装成淡漠的女生，说话锋利，远离人群。只不过是因为愧疚感日益旺盛。那些生命里翩跹的人，原本有着干净的微笑和温暖的世界。后来他们一个个离开。
活着的人是有罪的。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救赎。
或许关乎感情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两清。
走出电影院天很黑了。他说，我想放弃和Shirly的感情。
嗯？
她有时候太单纯，有时候思虑很重。感到无法操控。
你以为你能操控得了我吗？
不，棋逢对手，很有意思。
如果我输了呢。
我该考虑娶你回家。这不是童言无忌。
如果……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输了，那么就再也不要相见。
对。
抱歉。
九
Shirly永远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易阳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联系过了。
其实，哪怕他没那么喜欢我……我还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在一起就好啊。她痴痴地笑。
傻啊你。我给她一个白眼。
对啊，我当然没你聪明嘛。她依然笑嘻嘻，语气却锐利。南一就是被你害死的嘛。我啊，只有被人害的命。
我闭上嘴不说话，看着她。空气变成长长的丝线。
几秒后转过头，一边搅着奶茶一边说，你这么单纯，坏人怎么忍心害你。
只剩下可怜与怜悯罢了。
十
那个电话再次打了过来。我正在图书馆，和易阳一起自习。下午，人少，暖气开得很足，因此心情烦躁。那边说，北旻，你可以告诉我结果了吗？
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几十米开外的窗台边。穿蓝色制服的保洁员拎着水管浇灌草地，阳光闪烁，隐约看得到彩虹。长时间的沉默，除了发烫的手机煨在耳边，这一秒和上一秒并无区别。然而巨大的彩虹已经横亘在了我们之间。我感受到了。它庞大而肆意。
你一向清楚利害缓急，比谁都清楚。那边又说，声音很稳。
我换了下站姿，身体斜斜地靠在窗台上，开口道，有些事情可以结束，我希望是现在。南一……或许任何我们所看到的，并不是真相。
似乎那边有话要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突然出现在身侧的易阳皱着眉，表情愤怒。他夺过了我的手机，然后狠狠地按下了关机键。
书是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了。我坐在河边高高的石阶上，伸手接过易阳递来的咖啡。
为什么不把话说狠点儿？南一都死了顾及什么情面？易阳依然黑着张脸。
你叫我怎么办？我嘴角扬起并不明媚的弧度。
他们揪着过去不放算什么男人，难道活着的必须得陪葬吗？是不是你去跳楼他们才会甘休？他答非所问。
他们毕竟是南一的朋友，害他死的人是我，被指责没什么可委屈的。没关系的，应该不会再有几次了。我安慰着说。
易阳盯着河上裂出缝隙的冰，一句话也没有说。咖啡被风渐渐吹凉。很快的，太阳沉了下去。
十一
开学之后重新换了座位。易阳在我斜后方。很不凑巧的，Shirly成为我同桌。
易阳很少有机会和我说话。在走廊里相遇时衣角相蹭，摩擦声弥散在日渐温暖的空气里。
我拒绝和Shirly摊牌。易阳说，那就算了。
他维持着和Shirly恩爱的小日子。些许漫不经心。不同的是在他对她说完晚安后，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只是几十秒。有时候是一个小时。
深夜里的神经总是变得敏感而脆弱。
他说，会偶尔感到惶惑。总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感。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春天来了。之后是夏天。生活没有波澜，没有起伏的情绪。
这样的平静让我感到不安。
开始意味着悲伤。我想，或许很快就会有结果。
终会有那么一天。该来的人总会出现。
十二
六月天气炎热，蝉声嘶力竭唱一曲未完结的情歌。我后背抵在主任办公室内干燥冰冷的墙上，心绪已遥远。
没有开场白。没有原因。无故的被盘问近期动向。星期日的下午独自去书店买参考资料。原本易阳也要去，但是接了一个电话后说临时有事先走了。我如实相告，隐隐不安。
之后被要求在走廊里等候。Shirly和一些男生依次进入办公室。看到他们的那刻我手脚冰凉。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全部。
他们就是电话里的那些人。
站了很久，班主任走来通知我可以回班。她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凝重，北旻，我认为你有能力保持清醒。是时候把心收回来投入到该做的事情上。老师相信你。
我潦草地点了点头，随即飞奔下楼，冲出学校。不顾身后保安的呼喊，追上他们。
他们停下来，看着我。
你告诉我，易阳在哪里。我对着最前面的人说。
没有回答。
他现在在哪里？我重复。
没有回答。
你们动了他，对不对？好，那我去医院一家一家地找。总会找到的。
省一院。那个男生终于开口。两秒的停顿后他笑了，你觉得他愿意见你吗？
向上挑起的语调。和当年如出一辙。我的身体开始发抖。
我劝过你。是你自找的。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他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十三
August的背景音乐是Miles David的《so what》。一切不过如此。哪怕生活破烂到无言以复，依然可以淡淡地说，那又怎样？ 这个道理是南一告诉我的。那个时候身边的人都很乱。南一被勒令退学。那个曾领着省竞赛前三的男生站在主席台上接受通告。我逃掉了大会，害怕自己无法控制汹涌的情绪。
他在August找到我。脱掉了校服，只穿一件黑色T恤。他轻轻地说，没关系，总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然而现在，我们都不这样想了。
喝一杯洛神花苏打。店主是个男人，穿干净的棉布衬衫。见惯了世面，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一幕幕戏码上演。他问我，嘿，好久不见。那个男孩呢？
我苦笑着回答，他现在只是一个男孩而已。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边擦拭着早已锃亮的玻璃杯，一边说，慢慢来，不着急。
去年你也这么说的。我揭穿他。
他毫不尴尬地笑笑。北旻，你要知道，去年，今年，都是这样的。
他说完，便不再理我了。
十四
我在等。如此地耐心且有节制。
每天晚上拨通他的电话。哪怕一次次被“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所惊醒。
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一个个离开。
或许，是因为我太想挽留些什么。
只是挽留。
Shirly做足了我的不在场证明。被叫去办公室的那天晚上她约我见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偏着头，微笑。
我不说话。
要烟吗？她从兜里掏出来烟和打火机。我摇头。
算了吧，北旻，你最会装。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一个人跑到河边抽烟，你也喜欢翘掉周末的补课去August喝酒。你看，我们如此了解彼此。
可是你从来不肯对我说实话。不肯对任何人。包括易阳。她垂下头，晃动着刘海。
其实我没那么讨厌你。虽然你抢了我最喜欢的人。她猛的抬起头，目光灼灼。易阳不爱我，怨不得别人。我不怪你。
我伸手捏她的脸，她傻笑。
北旻，你到底爱易阳吗？这次不可以撒谎。她喃喃地重复，不可以，不可以……
我只是拍了拍她的背。Shirly，你喝多了。走，我带你回家。
夏天的夜晚天气微凉，抖落满身星光。
十五
再次遇到易阳已经是九月中旬。
他在匡威专卖店选一件T恤。我在一旁唐突地说，黑色比较适合你。
他转过头，没有任何的错愕与惊异，仿佛在看着一个普通的朋友。
是吗？他反问，然后让售货员把白色的那件包起来。
我跟在他身后。他并非不想见我。而我需要解释些什么。或者，需要听到一些解释。
我不愿意无疾而终。哪怕它算不得爱情。
终于，他回头。去楼下的星巴克吧。他说。然后径直向电梯走去。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他自嘲地笑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不是来找你叙旧。
北旻，不要总是那么的理智。你没有自己想象的聪明。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表情嘲讽。
我握紧手中的星冰乐，牙关咬得很紧。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问出口。
有必要吗？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更何况那个人是你。
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当年的南一和瞿彦，难道不是因为你的不检点而大打出手吗？你活该被那些电话追问，活该遭受世界上最恶毒的咒骂和侮辱。因为你本来就不属于阳光。
是吗？我挑起嘴角。
他看着我。
我一直没有解释，因为我以为你懂。可是，易阳，显然你一无所知。
在那之前的一次打架中瞿彦让南一的兄弟受了重伤，南一是因为兄弟情谊才和瞿彦约架。我无法保证自己和瞿彦没有任何过往，但是那次的事情与我无关。你们所有都只是听到了谣言。你要知道，喜欢南一的女孩子很多，很不凑巧，瞿彦的妹妹就是其中一个。谣言是她散播的，瞿彦没有制止。
那又怎样？易阳笑起来。就算实情是这样又如何？你爱的人最终永远地离开了你，你难道不是可悲又可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是非不分？
我低下头，轻轻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有想过去医院看你，但是……总之，请求你的原谅。
不，他语气坚定。
那天我接到电话就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或者，从你被南一的朋友电话骚扰时我已经料到了。他们人很多，我根本没有胜算。你能感受到那种痛苦吗？刀刃划过皮肤，并不陌生的人警告你“离北旻远一点”。住院的几十天里我尝试过忘记，可是无法忍受造成这些的人是你。虽然这并不意外。
的确，他们告诉过我要找你麻烦。但是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我已经要求他们停止这愚蠢的行为。你的受伤和我有关系，是因为我的处理不当。但是我没有任何的存心为之。而你呢，易阳。你说着“你们的事情我初中时听到过”，实际上呢？你难道没有任何愧疚吗？在这种时候，你五十步笑百步装什么好人？
你难道不是很早就知道了？我何必解释。易阳微微眯起眼睛。他们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我惊异地看着他。
你以为南一那边的人有什么动向，我会不知道吗？他耸了耸肩。
对，我是瞿彦的朋友。他们认为我接近你是为了报复南一，是吗？他们叫你离开我，说我随时会甩掉你，是吗？你当时笃定地告诉他们你想要重新开始，是吗？你为什么不相信。
我以为你爱我。我的声音变得底气不足。
你在乎别人是否爱你吗？这么多年，除了南一你还会对谁念念不忘？北旻，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说我为了“报复南一”？我无缘无故，为何去报复一个死人？
易阳盯着我，我深深地打了一个哆嗦。
南一根本没有死。终于，他说出口。 十六
当年的事你也知道，南一红了眼，一刀下去足够狠。瞿彦虽然没有残疾，但是险些酿出大祸。瞿彦的背景不言而喻，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身后的那些人不会放手不管。南一即便也受了伤，可是等他出院后，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他躲不过的。
南一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是他远在国外的父母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送命。所以，你也应该猜到了吧。趁着他的重伤昏迷期，注销了户口。之后改了名字，被送到新西兰疗养。已经一年多。他一直派手下的人打听你的消息。要求你离开我的是他，下令他们警告我的是他。他不允许你身边有其他人，哪怕他不会再来找你。
南一不会再回来了。北旻，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爱情。
北旻，你曾经说过，我们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十七
伶仃大醉。
虽然早已怀疑死亡的真实性，心里千万次确定他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可是那一刻被劈头盖脸的真相淹没，内心荒芜。
他不过是不愿意见到你。
你永远是不幸福。
北旻。我趴在August的吧台上，轻轻对自己说，别怕，总会过去的。
他们都告诉我，so what？
十八
Shirly说，易阳即将回到上海。
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平淡，并且对过去绝口不提。
你应该去找他，郑重道别。Shirly对我说，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
从何得知？我漫不经心地反问。
比如他问我，你现在是否在自习课上睡觉，如果是，希望我替你关窗户。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瞬间恍惚。
我去他家楼下。傍晚六点，他出现了。看到我的那一刻笑了。
仿佛两个月前棱角锋利的谈话从未存在过。
我们沿着小道散步。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说，我只是不愿意再自以为是下去了。
去了那边，就不要回来了。把我忘掉吧，就当从未遇见。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身上的伤痕总是很轻易地嵌进我的灵魂。
荣幸至极。我打趣。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天很黑，风冷，路灯摇曳出一道刻板的直线。我停下脚步，注视着对面的男生。他穿着黑色大衣，像冬天的王。
你为什么会对我好？我看着他，用尽全力。是因为报复南一，还是……你爱我？
他转过头，看着天的另一边，没有回答。
你说啊。我伸手拽他的袖子。没关系，你跟我说实话，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是一个答案而已。
他挣开我的手，皱了皱眉。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条，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南一的地址，他回国了，现在在南京。你去找他吧。你们最终，还是应该在一起啊。
我没有接，执拗地看着他，紧紧地抿着双唇。
他把眼睛闭上，一字一句地说。
北旻，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然后把纸条强硬地塞在我手里。大踏步离开。
顷刻间，雪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路灯昏黄的光照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风声夹着心底呼啸而过的绝望迅疾地穿透每一根微小的神经末梢。我站在那里，仿佛被埋葬。
天空再次狠狠地暗了下去。我轻轻地扬起手，纸条被风吹向千里外的彼方，弥漫着刺骨寒冷的再也无法抵达的彼方。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他说。
仿若一年前恍惚的雪夜。他抱紧我，在我耳边絮语，北旻，你让我很难过。
那道久治不愈的伤口终于汩汩淌出粘稠的鲜血。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该看向何方。
十九
送行那天人很多。他用力地抱了抱Shirly，笑着说，别哭啊，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
他走过来，看着我。
一路顺风。我说。
那道伤口结痂了吗。他问。
然后没有等我回答，转身离开。冰冷的机场里人影恍惚，我盯着大理石地板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记忆像羽毛一样落在我的肩上。
他轻轻地关上窗户T恤拂过我的脊背。大雪纷飞里怀抱温暖异常。唐突的新年祝福。一场电影。无数个并肩走在河边的傍晚，天空昏黑如墨。他牵起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以及。“我只不过是想通了而已”。
那个少年终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这一次，我确信自己不会再有任何失望。
那天从图书馆出来，他问我，为什么对南一念念不忘。你要说实话。
因为他曾经许诺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你现在相信承诺吗？
依人而定。
我呢。
你不要对我立任何誓。如果有一天彼此无法在一起，也不要有所牵绊。
你会把我忘记的。
人只会铭记伤口。我们迟早要走向相忘。
易阳，我们好聚好散，不过是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