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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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孤儿文正和盲人秋萍组建的小家庭,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贝儿。“贝儿的鼻子好大,脸面方正,将来肯定要做大官。”有人这么说。秋萍听了很高兴,以后逢人就问是不是。许多人说是,秋萍就渐渐信以为真了,说“好好好,这下有靠了,有靠了。”一边笑得傻乎乎地合不拢嘴,好像我已经带着她走马上任。而在这许多人里边,只有我的玉玲阿姨发现了我真正特别的地方。她说,“贝儿要是真的当了官,那一定傲慢得很,要不然,才三个月的小婴儿咋就会斜着眼睛看人了呢?”
  “我的玉玲阿姨”。这是我长久以来对一个名叫玉玲的女孩子的昵称。也许你觉得这样称呼还不够昵,那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的玉玲”才是我最乐意使用,并且在私底下使用频率最高的。因为她始终红润的脸颊,始终梳理得整齐散发着幽香的黑发,始终明亮含笑的眼睛,她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美的一个,除了她,我没再见过和她一样美的人,所以我希望她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
  我的玉玲阿姨说,才三个月我就会斜着眼睛看人了。她没说错。她真的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所以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即使斜着眼睛看她,她即使用傲慢这样的贬义词来形容我,她也知道我对她有着深深的依恋,喜欢被她抱被她亲被她在两手间悠过来悠过去,喜欢不遗余力地发出一半是讨好一半是满足的笑声。可惜的是她没有多问一个为什么,没有深究我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何还要一味傲慢,放不下架子。连我都知道这是不合情理的,她怎么就不疑惑?哪怕只是疑惑那么一下子呢?
  我的玉玲阿姨说过这句与众不同的话后就消失了,消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如果说她是因为我的傲慢赌气不来见我的话,那就是赌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气。而我就在那段时间里,因为某夜秋萍背我出门淋了点儿雨,一下子就病倒了。什么感冒发烧咳嗽呕吐腹泄之类的病症一下子就全来了。并且一来就赖上我,任凭吃药打针,硬是撵也撵不走似的,隔三岔五折腾我一回。想我一个奶娃娃,能有多少抵抗力,怎经得起这种折磨?眼看一身的奶膘就慢慢地被消耗了,慢慢地也就没人再说我一脸的福相了。这样到我姗姗迎来生命的第九个月时,我其实已经深刻体会到人生的痛苦漫长。每当失眠,我恶狠狠地大哭,哭得背过气去,没有人说得清原因,而我其实就是想一死了之,哭死掉算了。
  我的玉玲阿姨再次出现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的阳光。当时我正和姐姐宝宝一起躺在床上,身体健康的她早已香喷喷地睡着了,我却没有,想哭一场,没有力气,于是就发呆,不知不觉地想起我的玉玲来,想她这么久不来看我,她到底怎么了。正想得伤感,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玉玲的声音。真是想曹操曹操到。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直到听见她说了一大通话后我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么长的时间我的玉玲阿姨是谈恋爱去了。没人告诉我什么是谈恋爱,但是显然,这个谈了恋爱的人情绪相当不错。你听听她说的这些话就知道了:“萍姐啊,我是真的羡慕你。文正吃苦耐劳,虽然摆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但是能挣钱养家。你呢,又把宝贝带得健康活泼。这样的小家真是太美满了。想起来好快啊,我还记得陪你第一次去见文正,那屋里有两个男人,两个都不说话,也不知到底谁是他,都快把我急死了。那个张哥真滑稽,做饭的时候只穿着一条短裤,你还记得吗?他居然只穿一条短裤就跳进跳出地做饭了,哈哈哈!”
  但是恋爱者的好情绪只属于恋爱者,“唉一一”,秋萍长叹一声之后幽幽地说道,“可惜今天的文正已不是当初的文正了……”这一声叹息一句话,立刻就把谈话的氛围搞得一片沉郁,外屋就此静了下来。于是我便乘这当口,使出浑身的力气,见缝插针哭出了声音。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实在是怕了。已不记得有多少次,只要有人来访,说不上三句话,秋萍就要开始长吁短叹,让一屋的空气渐渐凝固了令人窒息了,再幽怨地道出她心中的种种不平,而且一开口就没个完,就算泣不成声了也不罢休。最初几次直听得我肝肠寸断。但是次数多了,再感人的故事也难免让人腻烦。当时的我已被折磨得神经兮兮了,只要外屋一静下来,我就会马上陷入恐惧,恐惧得几乎要小便失禁,恨不得有人用胶布粘住她的嘴,或者拿棉花塞住我的耳朵。
  当然,我也太想见到我的玉玲阿姨了。听到我的哭声,她便一阵风似的窜了进来,一边亲我的脸,一边把我抱到外屋去。一阵阵久违的清香也随之拂过我的身体,使我兴奋得差点叫出声音。我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衫,睁大眼睛,想好好地看看那张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模糊的脸。但是就在那时,一道阳光从窗外直接照在了我的脸上,像一把细小的钢针刺进了我的眼睛。我猝不及防,本能地一扭头,就钻进了她的怀中。
  那是我生命的第九个月。一个晴朗的午后,在我的玉玲阿姨怀中,我的眼睛再也无力迎接光明。我的玉玲阿姨显然被我的举动搞糊涂了,她久久地抱着我,轻声地叫我,把我的脸扳过来扳过去,一会儿惊叫一声:“呀!贝儿咋这么瘦啊?”一会儿又惊叫一声:“呀!贝儿咋这么怕光?”再过一阵还是一声惊叫:“呀!萍姐,贝儿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跳,他怎么了?”吓得秋萍只知一个劲地啊啊着说不出话来。我则安静地眯着眼睛呆在她的怀里,幸福地享受着她的关注。我真想就这样一辈子呆着哪儿也不去。只是我已经看不清她美丽的容颜,看不清她美丽的眼睛,看不清美丽的一切。
  那一夜文正照样很晚了才回家,撂下一背的杂货就拿杯子倒酒,就着火炉盘上的小半碗炒豆腐干闷吃起来。秋萍在哭,他也麻木地不闻不问。于是秋萍发话了。“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啊你?”文正装聋,秋萍就又嚷道,“贝儿的眼睛跳成那样,你就一点没看见?”这回文正才接腔说,“眼睛跳?左眼还是右眼?左眼跳财右眼跳崖。”秋萍说,“没人耐烦听你耍嘴皮子!你最好赶紧带贝儿去医院。”于是文正走过来看了看我。看过又走过去继续吃喝。“总得让人先吃饭吧。”他说。秋萍说,“我不也没吃吗?”文正就恼火了:“你自己不吃,难道要怪我!”于是秋萍就又哭得呜啊呜的。
  文正酒足饭饱后抱我去了医院。可是值班医生的几个问题文正秋萍都没能回答清楚。比如我这种状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再比如我这些日子都吃过些什么药。因此值班医生没好气地把笔一扔,叫他们等天亮再带我去五官科。   那一夜我又发烧了,烧得昏昏沉沉。已经鼾睡过去的文正被秋萍摇醒后,气急败坏地捏痛了我的脸。他说:“小杂种,你简直就是来讨债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说的那么回事,只是听见他凶神恶煞的声音,不免颤抖了好一阵,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第二天我们去了五官科。一个女医生把我好好地检查了半天,最后下结论说,我要么是遗传,要么就是脑壳里生瘤子了。秋萍有些激动,她说:“咋会是遗传呢?他姐姐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何况我又不是先天的,我是两岁的时候拉肚子没钱看病拉瞎的,咋可能是遗传呢?”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变成了哭腔。但是女医生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她说:“不管你是先天后天,都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这样吧,鉴于我们目前的设备还不够先进,我建议,你们最好是到省医院去检查一下。当然了,越早越好。”说完就忙着招呼下一个病号去了,连药方也没给我开一张。
  “遗传?长瘤子了?咋办呢?”我们一回到家里,秋萍就怔怔地抱着我反复地嘀咕起来,手也不住地在我头上脸上摸来摸去。宝宝拉她扯她哭着喊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她也好像没听见似的。文正却又背着杂货上街去了。从医院回来后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好像五官科的女医生把他的舌头割掉了。
  当天晚上,我的玉玲阿姨带着个人来到了我的家里。我一听是个陌生人的声音,禁不住烦躁起来。我的玉玲阿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而我正在病中,正是最需要她呵护的时候,她怎么忍心这样刺激我呢?我又怎么可能不烦不躁?因此我没有理她,她怎么哄我要抱我,我也不伸手不则声,只一个劲地赖在秋萍身上。
  后来我才听出来,那人是个医生,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她特意带来给我看病的。那人亲切地叫着萍姐,说他早听玉玲说过萍姐的身残志坚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来拜访,但是萍姐从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积极乐观的精神,一直都在鼓舞着他。这番话说得好不诚恳,以至于秋萍听了都忍不住笑了两声。虽然笑得艰涩,让人一听就知道很久没笑过了,但好歹是笑了两声,已经很给人面子。
  接着,像早上一样,我又被那人好好地检查了一阵。不过感觉还是有些不同。早上那个女医生的手指像冰块一样冰,那人的手却温暖,手法也轻柔。尽管我感觉他们都分明是把我的头颅当成了玩具,摆过去弄过来的,根本就没想想我是否愿意。等检查够了,那人提起笔来,唰唰地开了一张处方。秋萍问他我到底咋了,他说我的小儿结核很严重,肝脏也不好,所以他开了一些专治小儿结核兼补肝的药。“这些药可以稳住病情,但是,真的,最好还是去一趟省院。”
  秋萍显然是心存感激的。一听那人是个医生,马上就叫玉玲烧水泡茶。但是听了医生的检查结论后,整个人就又蔫了,半晌都没说话,火上的水烧得咝咝作响,她也没跟玉玲说茶叶茶杯放在什么地方。
  那天以后我的玉玲阿姨便又成了我家的常客。她几乎每天都要来陪秋萍坐一会儿,说一会儿话。秋萍说:“玉玲啊,我都糊涂了,要是没有你来陪我,我肯定都急疯掉了。”然后秋萍又说:“真是不好意思,本来你这段时间在处朋友,本来不该占用你的时间,可是……”于是我的玉玲阿姨说:“萍姐,你不要多想了,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朋友,不是吗?”又说:“唉,只是我也帮不了更多的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两人就这样心心相印地叹着气,一次又一次把白天叹成黑夜。我却不管她们,有时还暗自庆幸:我要是不病,我的玉玲阿姨会这么天天抱着我,还唱一些好听的歌给我催眠吗?
  不知不觉间一个月就过去了。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又快乐又苦涩的日子。刚开始的那些天秋萍很认真,每天按时给我吃药,把一些和了水的苦涩的粉末,捏着我的鼻子往我嘴里灌。直到药吃完了,看我没什么起色,喂药的时候又哭得厉害,很是麻烦,她才说算了。只不过没过几天,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老太婆不知哪根神经短路突然窜过门来,见到我的状况就跟秋萍出了个主意,于是我就又被秋萍狠狠地灌了几回。
  “真是个老不死的东西!”即使是现在想起来,我也恨不得一口黏痰吐在她脸上。“啊哟哟!我还以为啥子大不了的事情呢!”她说道。“这病有的是治嘛!”这个大嗓门的老婆子中气十足,再加上一大把年龄,说出来的话就很有感召力,令人信服。就像一锤子砸在秋萍头上,她登时就被唬蒙了。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说,连我的玉玲阿姨也没能幸免。
  当天晚上秋萍就提着礼品,叫玉玲抱着我,跟着老太婆出了门。我们直接去了一个老道士的家。说明来意后,那个老头子一言不发,伸过手来就把我浑身上下地摸捏了一个遍,尤其是从我的手指尖到肘弯这一段,还反复了好几回。他的手劲太大,以至于我不得不嗷嗷怪叫。但是不管是抱着我的秋萍还是我的玉玲阿姨,谁也没有帮帮我,连一句“你轻点儿,他还是个奶娃娃”这么简单的话也没说一句。我真是无助到了极点。
  老头子终于住手之后就把老太婆叫进了里屋。过一会儿老太婆出来了。她说:秋萍,老先生不愿意管这个事,说他跟你家上辈人有宿仇。老头子这才走出来。他说:“把东西拎回去吧,我用不着这些。”
  我一阵高兴。心想,不管更好,不然的话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我真希望秋萍马上站起来走出门去。但是她根本就没动。不仅没动,反倒呜呜地打开了泪闸,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又过一歇,我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震荡,只听咚的一声响,秋萍冲着老头子就跪下了。“求你了老先生!”她说道,“只要能把贝儿的眼睛治好,我来生就是变牛变马也会报答你的!”她边说边哭,最后一句话说完,更是毫不收敛地嚎啕起来。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为了我,秋萍居然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子跪下了。这令我又气又急。而更让我难受的是,秋萍跪下之后,我的玉玲阿姨也随之扑通一下跪在了秋萍身边。“老先生,你就可怜可怜我的萍姐和她的孩子吧!”一时间我只感到有人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只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丧失了知觉。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但是当我再次苏醒的时候人中胀痛,老太婆正将一张老脸帖着我,口中喷出浓浓的臭气,这些情况我却是清楚的。看我睁开眼睛,她还立刻露出一副救世主的表情来,得意地绽开了笑容,丑陋的脸上也布满了兴奋的红光。   我居然看清了她!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在那一瞬间,我的视力好像又恢复如常了。这让我不禁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于是我急不可待地把目光投向我的玉玲阿姨,想马上看见她的容颜。我实在是不记得她是如何美丽了,而这却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现在机会出现,我又怎能错失呢?
  但是,那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甚至好像只是我的幻觉。在把目光从那张丑脸上移开的同时,我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暗,人影憧憧,一如往昔。
  后来,也许是秋萍和我的玉玲阿姨的表现终于把老头子感动了吧,一番沉默之后,他最后还是拿出几道符交给了秋萍,吩咐她在我每晚临睡前烧成灰和点水给我服下。“去吧”,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于是秋萍又一迭连声地说了许多个谢字,先是对老头子说,后是对老太婆说。好像她除了这个字,什么也不会说了。
  当晚喝下煳水后,我十分安稳。秋萍也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因此第二天一早,阳光照进窗口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仿佛是见到了真正的曙光。虽然秋萍看不见,我怕看见,但我们都已沐浴其中。就连长时间一进家门就装哑巴的文正,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是一道灵符!”夫妻两个还由此展开了一番久违的交谈。尽管说来说去,就是夸老头子本领神奇罢了。他们也不考虑考虑,他们这样念叨,老头子的耳朵会不会烫得受不了。
  当然,谁也没有料到,仅仅稳定了一夜,一切就又“反火”了。管它是符水还是煳水都没用,我又成了那个失眠的我高烧的我啼哭不止的我烦躁得不可救药的我。而且所有的症状都变得更加严重。那一夜的安稳,与其说是好转的表现,倒不如说是回光返照还更恰当一些。
  秋萍不得不再次叩响了老头子的家门。她太怀念那一夜的囫囵大觉了。而经验告诉她,确实是那一道灵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丝毫也不怀疑老头子的本事,反求诸己,她认为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还不够虔诚,当天买礼品的时候没有狠下心来花光身上所有的钱,致使拿出手的东西显得十分小气寒酸,最后的效果自然也就无法尽如人意。因此这一次她起码花掉了双倍于上次的钱,还磨破嘴皮说服文正,两口子洗了头,穿得干干净净的,这才谦恭地去了。
  这一次他们不仅见到了老头子,还见到了老头子的徒弟。老头子把徒弟介绍给他们后就放心地做别的事去了。老头子的徒弟是个年青人,他把我的生辰八字捏在手中掐算了算,然后说:“这样吧,你们看好不好,娃娃属猴,我也属猴,我俩的八字又还合得来,等我来认个干儿子,大猴保护小猴?”老头子的徒弟用商量的语气跟他们说话,两人就有点受宠若惊,哪还有不愿意的道理?于是文正说太好了。秋萍也说太好了。两人一合计,决定第二天就把年青人请到家里,正式举行仪式。
  第二天文正没有上街摆摊,一早起来就忙着买菜做饭,忙得一屋乒乓作响。后来幸好我的玉玲阿姨来了,这才由她不紧不慢地做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于是文正又跑上门去请客。年青人倒是爽快,老头子却死活不愿屈尊,说:“这是你们年青人的事,我就不掺合了。”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不过难得的是,整个过程充满了欢声笑语。这主要是因为年青人的健谈,他居然连我出生之前所做的事都知道,这就不能不让我想起一句歇后语来,他可真是:“一头小母牛闯进公牛群——牛逼惨了”。
  “我如果不说,你们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个娃娃逆反得很。在地狱的时候,阎王爷命令他投胎转世做人,他不干,阎王爷就拿一支将军箭发给手下,叫手下把他绑在箭上射来人间。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些小鬼还没来得及绑他,他倒手快,一把抢过箭就跑。只是不管跑得再快,最后还是又跑进轮回,掉进人世来。他的问题就是因为手里还捏着那支箭,只有把箭放了才会好的。”
  年青人说完,秋萍立刻就笑了,说:“真的,真的,太对了”。我的玉玲阿姨也说:“可不是吗?贝儿这病连《儿科学》和《病源辞典》里也找不出先例”。于是年青人笑了。笑够多时才说:“什么儿科学不科学的,那些东西怎么可能说得清这些事情?说穿了,这是七十二种因果病!包括干亲家你也不例外。你不是在两岁上拉痢疾没钱医落得眼瞎的吗?同样是因果报应,命中注定,就算你有钱,你去吃药打针嘛,随你吃,吃它几箩筐,到最后该瞎的还是要瞎。你想逃?休想!”
  年青人说到高兴处,还离开餐桌房前屋后地转了一圈。回来后便又有了新发现。“你家的问题还跟一个女人有关。”他说,“前段时间有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来踏破了你家的财门,所以你家才会又破财又招灾。”听得秋萍说话的声音跟筛糠似的:“好吓人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那个女人嘛,披头散发的,名义上还是姑娘家,实际已经不是女儿身。唔……,应该好久没有来过了。”
  总算吃完饭,年青人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许多东西。有写着铁拐李张果老等八大仙名字的纸条,他把它们贴到了屋里正对门窗的墙上。一个喜喜字,贴在门上。一副对联,贴在门框上。门头上是一道符。然后他放了一挂鞭炮。“这就齐了”。他说。
  “那么放箭的事呢?”秋萍问。“不急,放箭的事要另外择个日子”,年青人说,“你们可不要小看这个事吶。那个威力太大了。正所谓人当人死,物当物毁。有天我坐在家里,突然听见门外‘轰一一’的一声,像打大炮,我出去一看,乖乖,一块大石头无缘无故整整齐齐破成了两半。你们猜是怎么回事?就是有人放箭了。那一箭飞来,正好射在那块石头上。你们是没看见,那是块多大的石头啊……”
  就这样,年青人也没预约一个具体的时间,只说到时候他自然会来,也不按照收干儿子的规矩给我系根红绳打发一身新衣起个名字,拎着文正替我买来孝敬干爹的大公鸡和烟酒糖茶就乐呵呵地走了,连一句客气话都没留下。但是,不管是文正秋萍,还是我的玉玲阿姨,他们显然都已放下心来。既然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手中那支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箭,既然还不到作法消灾的时候,除了安心等待,他们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焦心的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断奶。眼睛落眶,手腕上藕节一样的肉圈也消失殆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长期的焦虑抑郁和不规律的饮食睡眠,终于把秋萍熬成了一根干柴,不要说奶,就连眼泪也挤不出几颗了。不过我也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痛苦。平生第一次吃面,那用少许油盐外加几滴香醋拌成的食物,我就深深地迷恋上了那种滋味。每当醋瓶子打开,满屋子飘溢着酸溜溜的气味,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想哭,但是又笑不出来哭不出来,心里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真是莫名其妙。   而文正秋萍,以及我的玉玲阿姨依旧在等待着。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月过去了。有时等得实在不耐烦,两口子就吵吵架。秋萍说文正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原以为他孤苦伶仃,给他一个家他会知足,想不到他还是本性难移,成天不好好挣钱养家,难得有点儿积蓄也要拿去输掉。文正说别臭美了,你以为你是谁,兄弟姐妹再多又如何,他们只晓得叫我干这个干那个,轮到我们有困难,哪个又拿了一分钱出来帮过忙。一一每次吵架的内容都差不多,但他们每次都吵得一丝不苟,像模像样。至于我的玉玲阿姨,虽然没再天天陪我,但隔几天总会来一趟,打探一下消息。
  一转眼我就满周岁了。生日那天我的玉玲阿姨给我带来了一个会唱歌的布娃娃。我喜欢得要命。布娃娃的歌声很欢快,在我的想象里大睁着眼睛。而我的眼珠子却依旧在没完没了地跳,只是速度慢了许多,好像跳累了,跳不动了,却又给人另一种感觉,好像正在好转,等哪天突然不跳了,我就会看清墙上那些护佑着我的花花绿绿的纸片。
  大雨在月圆之夜下个不停
  我一再说,那是个天心月圆的夜晚。那夜潮汐涨落得那么厉害,就连鱼缸里的鱼儿也显得异常兴奋,一再跃出水面,似要寻死觅活。而在第二天早上,它果真死掉了。这些都是证据。
  我还是那么敏感,并被这敏感折磨得焦躁不安。关于女人的青春,那种短暂,固然就像大多数花卉的花期。但到底有多短暂?对于我,究竟还剩几年?三年?五年?当然生命本就短暂,就算活到一百,也才一百。从一数到一百,还用不了一分钟时间。
  那夜我又想到了这些。我垂下头,久久地从光可鉴人的桌面上端详自己的脸,脸上的每一个细部。我久久地摩挲着桌面。光滑的桌面。不可确信它是否还算鲜活。
  我需要鲜活,你知道吗。我不清楚别人的做法,至于我,要鲜活,最有效的就是不断寻觅,并勇于创造、把握每一次可能的爱情。也许你不会懂得,那一再更新的面孔,和那些一再更新的情结,是多么有益于身心的怡悦。他们,那一个又一个仿佛如期而至的伴侣,是多么提神醒脑益寿延年。
  我想说的是,激情,是个好东西。对我来说,有激情的生活,才是鲜活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
  那夜天心月圆,清辉朗朗,万家灯火。一丝暖风携带着这个城市甜腻腻的气味在我身边游移不定,像一双隐形的手,随意抚摸着我的外衣,并试图透过外衣感觉我的热。
  那时,他已经草草吃过饭坐到一边看电视了,我仍在餐桌旁喝着红酒,磨磨蹭蹭。跟往天一样,我一直不停地说这说那,而他也一直在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他是否想到,是时候了吗,今夜,应该不再犹豫地把那些又薄又脆的窗户纸捅破,让另一些快乐的事情得以展开,将浓墨重彩的一笔写入我俩的人生?
  云南干红。来我家后,来这个属于我俩的二人世界后,我已经好几次带着这种酒回来。餐桌上点一支红蜡烛,今晚要喝一杯,我说,太累了要解乏一杯,值得高兴要庆贺一杯,无聊寂寞要伤感一杯,有知己在身边要开怀一杯,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是要想喝就喝一杯的。这些天我果真喝了一杯又一杯。你也来一杯嘛,我说。我不喝。来一杯嘛。我说不喝就不喝。就一杯啊。不要劝了,你不累吗,我都替你累。
  来我家后,他就一直这样坚决着,与我的坚持相抗衡。对此,有时我会一本正经地来一句,好,你晓得不?其实我每次都是在考验你,看来这一关你已经顺利通过了。有时我又会撒娇地来一句,来嘛,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醉了?有时我还会突然变了语气来一句粗口,不喝?真不喝?不喝算球了!说完还要仰面朝天,放肆地大笑几声,用我沙哑的笑声表达出女人狂野和放浪不拘的一面。
  也许你会不太适应,但这些行为于我来说却富含情趣。你也许还不能理会,这是颇懂生活的人才有的表现,非但不属于失控,更是有选择性的。是一部剧本拿在手中后,那种对某一角色直观的青睐。是的,我正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我太了解这样的角色,我确信要演得入木三分,丝丝入扣,非我莫属。
  那夜天心月圆。温馨弥漫的吊灯下,只有我一人久久地坐在餐桌边,只有一瓶云南干红在慢慢沉下去,应和着我当时的情绪,逐渐低落,跟以前许多次一样。我为自己被这样活生生地浪费着深感悲哀。我悲哀,这世界上到处都变得冷漠了,到处是无人的荒漠大野了。一个人,又是一个人,仅仅是一个人。有他人,但形同虚设。如同他就在那儿,几步之遥,却又是天涯之遥。岿然不动的一块石头,不晓得痛痒,蚂蚁成群结队爬过,爬上去又下来,他也不会抖一抖身子。
  是的,他就在那儿,穿得不多,就一件T恤,一条单裤,一双鞋,当然还有内裤和袜子。但他穿得那么厚,包裹得那么严丝合缝,别人根本看不见内幕,看不见他内裤的颜色和起伏。
  我是想知道的,我不否认。从二十年前起,从第一次想知道起,就一直都想知道。但又有谁知道,一直想知道却一直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味道?
  但是石头却不关心你的想法。石头不会关心你的想法,即使他知道你的想法与他有关,他也还是不关心。而你知道石头知道,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知道了,一个人就算是对着一块石头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说了整整二十年,就算是一块石头,他也该听进去了!
  世间万物都应该是会感动的,难道你不认为应该这样吗:就像对着一条鱼说话,它早晚会游过来;对着一棵树说话,它早晚会摇摆;对着神说话,早晚会有好运;对着空气说话,也会让某人的心猛然间剧烈地抽搐一下。你不认为应该是这样吗:万物是相通的,引力无处不在;就连不存在,也是一种存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间也有着相互的吸引,相互的支撑。
  我捧着酒杯,轻轻摇晃,凑近了细致地闻闻,再渡入口中,让酒液在舌头上旋转一会儿,停一会儿,再稳稳地咽下去,如此反复。很像那么回事。就是那么回事。
  而在突然间,我的脑海里闪现出饥饿这个词来。我发现,在餐桌旁坐了半天,面对几个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坐了半天,我却依然还是饿的,甚至比刚才更饿了。月色多好啊,你不觉得这个时候更适合重开宴席另摆盏,弄几个更别致一点的小菜,再来几杯上好的老白干,让微醺的音乐把这个夜晚无限拉长吗?你不觉得我们可以随意打捞历史长河中那些圆月映照的旧事,可以笑,可以叹,可以及时行乐,然后久久沉默,或悄然睡去,以此作为新月下应有的姿态吗?有什么必要装作不明白,装作不食人间烟火,把人间烟火当成仇敌啊?   但他还是面无表情。或者也可以说,只有那么一小块愁云挂在眉头那里。而那一小块愁云不就是饿吗,不就是掩饰不住的饿吗?而他却在妄图竭力掩饰。一个甚至连午饭、早餐以及昨夜的夜宵都没有享用的人,却还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他刚刚吃下去那点东西,在我看来,也几近于无。在他刚刚端碗的时候,我就说了一些想说的话。你的沉默令我失望。从你的沉默中我看不见你的未来与光明有关。还有什么呢?都是随口说的,我也不太记得了,总之是关于沉默的那样一些话就是了。总之他把一碗饭草草刨完就坐到一边去了。是话三分毒吗?我的语言是否过于犀利?是否毒素过重?果真具备令人感到餍足的能耐?我是否有些病态呢?小时候,我就常常在饭桌上和父亲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撞个满怀,那些滴到饭碗里的眼泪,让我骨瘦如柴,也让我怀恨在心,让我养成了有什么难听话都等开饭了再说的习惯。
  但是,你为什么要否认啊?就不能不做作,就不能真一下子吗?感情的寄托,是必要的。有与没有,天壤之别。人生仅此一回,谁不该丰满一些,饱满一些?而你,你知道吗,你竟是这样一个人,放着大好的年华不管不顾,你竟然不需要寄托,即使只是临时的、一次性的、唾手可得的、近在咫尺的,你也视而不见,也不懂得使用。这叫我不能不怀疑你身心的健康状况。你的沉默更像是在刻意隐瞒某个不可告人的、羞于启齿的秘密。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说一声不是吗?
  但是沉默,还是沉默,只有沉默。面无表情,还是面无表情,只有眉头处一抹愁云。他就这样坐在餐桌前,再坐到电视前。即使目不转睛地看着碗里一模一样的大米饭粒,或者看着又臭又长的韩剧,也不看我一眼,哪怕是木然地转头看我一眼呢。
  我只能继续品味我的无趣了。一个人就一个人得了。饿着就饿着罢了。不是还有酒吗,它如此忠诚,知解我的需求,并不惜奉献自身。
  得承认,我是需要这个的,这个是非之物,尤其是在激情无法燃烧起来,周身酸软不得劲,这一般令人沮丧的岁月。
  而他,这个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男人,又何尝不是一样。不记得有多少次了,这东西让他渐渐放松下来。我是亲眼见过的。在一杯接一杯之后,他那些令人着迷的沉稳、冷静、淡泊,一层层地剥离,他开始一点点接受旁人的诱导,将内心丰富的情思娓娓道来。酒至半酣的他又是另一番迷人光景。那些博学多思的智者语言成串成串地闯口而出,总叫我不得不一再惊叹,这真是一条幽深而永不枯竭的暗河。那些时候在他身边,是有福的。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哪怕仅仅是他语言中的某一部分某一片段,也足够让人久久回味,若有所得。
  但我更愿意看到的还是再往后一些的那些画面。全真的他,暴露无遗。酒至迷乱,悲催的情绪覆盖了一切,当他卸下周身的装备,裸裎自我,纤毫毕现,他,一个大男人,或者甚至也可以称为老男人了,眼泪总是止不住的就奔下来了。这个表面上多么沉稳、冷静、淡泊的迷人的男人,哭起来的样子竟然比三岁孩童还要肆无忌惮,还要没遮没拦,有山崩地裂的声势,有江河泛滥的强力。这个假面男人,内心至深处又何曾逃脱林林总总的不甘!
  那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刻。好比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同时也是我倍感欣慰的时刻。好比刚刚完成生育的母亲。毕竟,他将全世界的人也无缘一见的真实,在我面前尽数展现出来。
  但是,怎么说呢?那样的时刻也总是我深感羞愧的时刻。那样脆弱不堪了,他还是会一如既往拒绝我的安慰,不要我说话,不要我靠近。你走。他说。你走啊。他说。你给我滚。他大喊大叫。每次都差不多,除了这些,还是这些,毫无新意。
  我的语言在你心里可能就是比一杯白开水还要苍白寡淡。但这是真的吗?还是你要故意用这样一副嘴脸叫我难堪,叫我在无论多么妙美的月夜也一样遭遇那些并不妙美的夜晚同样的羞愧?
  羞愧。是啊。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你唤醒了我如此的感觉。我就好像是在讨好你似的,我干嘛要讨好你呢,我不讨好你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吗。许多次我都在心里这样说道,这样恨恨地说道,反复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但这就是你,不需要我的语言,不需要我的贴近,你就喜欢毫无回旋余地地、野蛮地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就在身边,是的,整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见,但是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比全世界的人更可悲的,正是我。你视我如无,视我的肉身如无、语言如无。我还不如你手中那支乌烟瘴气的香烟。
  许多人,男人或女人,都说过同一句话。香烟,是我的情人。这个情人的优越之处在于,呼之即来,一点就着,不离不弃,默不作声。他也这样说过。他还说过,他可以不要女人,不要早餐和夜宵,不要酒,也不会不要这个。他离不开这个,他离开了这个就会思念这个,为这个泪花闪闪,为这个焦躁不安,甚至为这个而折腰。我真的就不如一支香烟?
  歇歇吧。一瓶酒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的思绪已飘到了过去。飘到了另一个酒夜。
  那是我近来哭得最为恣肆的一夜了。种种发生都似乎在一起使劲,要将我逼迫至崩溃的极地深渊。是谁在暗中操纵着一切呢?生计变得成倍的艰难,老公与我势成水火,爱我的人为我准备了豪华别墅,但我爱的人却开始了他复活般的恋情。我们三个,我,他,和她。我们三个呆在一起,而我却感到自己是那么多余。我们三个一起听着歌,而每一首歌都深深地刺痛着我的身心。这对已然坠入爱河的男女不停地说着,不停地笑着,那么投机,简直就是眉飞色舞,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调情。你看他们彼此那么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神,他们简直就是在一口一口狠狠地爱爱地咬着对方,要将对方活剥生吞。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时间,他们究竟又已经往前迈出了多大的步子,走出了多远啊?她难道甚至已站在我二十年也没能抵达的终点?却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装得那么文质彬彬,那么窈窕淑女,那么有分寸,那么克制,那么文明礼貌。他骗谁呢?以前那谁,那风流胆大的小女生,不也这样坐在我们身边吗?事实呢,他们不也早就那样那样了吗?
  我怎能禁得住眼泪的滔滔不绝。他怎么就可以一次再次为别的女人受伤、悲痛、嚎啕,却永远也不把同样的机会给我,让我也来过把瘾,挥霍一次,糟蹋一次?他为何偏偏只对我这般吝啬?   我想我是该离开这里了。我说。这地方实在太让人窒息,太令人伤心。我哭。想离开就离开一段时间,去休整一段时间,这没什么不好。他说。想去就去吧,还哭什么,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他说。他当着她的面这样子问我。你说说,这人有多假啊!还有比这人更假的人吗?
  后来他先走了,剩下我们,两个女人,两个爱他的女人。我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潮湿的从坟场上建起来的小区。每次走进那个小区我就冷,我就冒冷汗,我就毛骨悚然。我不想回家。我要去她家,躺在她的床上,我要做一些有关她的梦,在那些梦里,或许我可以幸遇真相。他的床,我就曾借用过。我知道那床有多宽大,有多软和,有多温暖。那床若是提供给一男一女,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别人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刻意隐蔽了的私密的故事,总能令我好奇令我兴奋令我浮想联翩。
  那次在他的床上我难以沉入睡眠。他枕头和被套上的气息,直叫我心智混乱目眩神迷。一张没有故事的床,他躺在上面,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一张这样的床,就是一张白纸。许多次了,我梦想着在他家里与他相拥而舞,他是欣欣然的,他能听见我怦怦乱跳的心,能看清我绯红的脸颊和眼里闪烁的爱火,我梦想他能将我抱起来,走进他的卧室,将我轻轻地放到那张床上去,再像一座山那样压下来,狠狠地爱爱地压下来。许多次我在想象的快意中潸然泪下,想象的幸福,虚幻的幸福,把我撕成残碎的花瓣。
  那夜我哭得天昏地暗。她越是劝慰,我就越是不甘。即使后来躺下了,我也还是难以合眼。她弥漫着清香味的床铺,颜色暖和的被单,这个干净优雅的女人,委实叫人忍不住嫉妒。但这样的床铺,也同样是了无滋味的。
  我跟她说,我还是喜欢躺在男人身边。到他们家里去,躺在他们的床上,而且,最好以他们的胳膊为枕。不准碰我啊,我就想这样美美地睡一觉。可是,哈哈,其实又有哪次事情可以到此为止呢?又有哪个男人可以到此为止?有谁禁得住这样的折磨?最刺激最有情趣最销魂的时刻总难免接踵而来。那时,他们,又有谁还管你肯不肯啊。那些虎狼变化而成的男人。他们知道,其实你早已经肯了,从你随他走进卧室的那一步起,他们就已经确信,美妙的时光已近在咫尺。
  我跟她说,我知道他喜欢你,他喜欢你的纯洁,他喜欢一切干净的事物。而我,显然在他心里已不属于这种类型了。你不晓得他和我老公之间有着怎样深厚的情谊。这两个男人常常背着我一起吃饭喝茶,几小时,甚至彻夜长谈。他说过,我老公默然垂泪的样子是多么叫人心痛。他说,看见我老公脸上那一道道伤痕就能想象到我的指甲有多么尖锐。我这修剪整齐涂抹精致的长指甲,是否让他望而生畏?我那个老公,是否已将我的种种风流韵事跟他倾倒得一干二净?那些如刀的逸事,不仅让我老公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是否也早就震撼了、惊悚了他呢?哎,曾几何时,我已将他吓破了胆。在他心里,我是否早已被归于披头散发眼神空洞的恶魔行列?
  越来越不可计数了,这两个男人把我作为谈话的中心,一杯接一杯地把手边的浓茶喝得寡淡,一粒又一粒地将整盘瓜子嗑得只剩下空壳。他们发出嘲笑的声音、鄙夷的声音、怨恨的声音。他们都不再回忆我曾给过他们多少物质的帮助,我老公也不再津津乐道当初我俩互发了多少思念彼此的短信。哎,那是怎样美好的一段过程啊,我老公把我俩数以千计的短信整理了打印成册,有幸读过的人谁不艳羡?真情相待的时光总是纯美的,然而,谁又耐得住生活的消磨。一旦展开共同的生活,那无数的恼乱便迎头袭来,理不清的太多琐事,往往是一定会让人累让人烦让人忍不住要发泄要将平静打乱要让一切面目全非的。我阴阳怪气的脾性也难免从沉睡中醒来,潜滋暗长。
  你不知道,我老公是多么惯于隐忍的一个大肚君子啊。无论我说出多么恶毒的话,他也总是默然,避开锋芒,任其随风飘散。但是,你就不觉得奇怪,不觉得太奇怪了吗?他可以那样永无底线地退让,绝不还击。这样的男人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难道不觉得他其实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暗?为什么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他心里住着一只见不得天日的鬼,这只鬼叫他羞愧,叫他永远有罪过感,永远也赎不清,永不可自我原谅,也因此永远无力反驳我的凌辱。但是,谁能告诉我,他究竟隐瞒了什么?那个天大的秘密究竟包含了些什么?是背叛吗?狡兔三窟?是否在某次久违的拥抱时,他身上曾有着别的女人的气息,而我失陷于精疲力竭的渴望,竟错失了那么难得的时机,一举将他击败?
  不要对我说背叛。谁是真正的背叛者?谁是那惯于狡兔三窟的人?谁在游戏中不知疲倦?回答这些问题,需要良心,需要勇气,需要敢于剥光自己的勇气。但我凭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我能因此换得什么不一般的好处吗?有多少?在失去与得到之间,值不值?你知道的,我骨子里流淌着商人的血液,这点利益的衡量,无时无事不左右着我的思绪,不左右我的言行取予,这是我难以移易的本性和惯性。不这样思不这样行,也就不再是我,也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成就,也就不会有我物质的富有和精神的无所归依。我也就不可能需要他以及像他一样的人,不需要像傻子似的数十年虔诚地仰望,被他的语言一再击中,被他洗脑,一再感受到人生有不同的精彩,一再想做一个非我的那样一个小女生小可爱。
  我需要他啊,老天。我需要呼吸不一样的空气,我需要换换口味,需要在需要的时候把他端上来,把他的万种风情摆在面前。我的活,如命运一般,必然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别人那样顺遂的人生,自然也就不需要谁来责怪我个性十足的文本。我是麒麟的后代。我如此这般的活着,你不必对我说三道四,你欣赏与否,我都只是这样,不是不能媚俗,不是不能改变,只是不愿,仅仅只是。
  那夜天心月圆啊。我的电话在那时响了起来。但不是他,我老公。也不是她,那个女人。而是别人,另一个,那一类当中的一个,或者就是我们最近一两年常说的情况。这当然一点也不让我意外。或者说,正是时候。许多的饭局都还没结束,但酒意微醺,夜生活的序幕已适合徐徐拉开。
  其实生活总是多姿多彩的。就是我说的那句话,没他,我也能照样活。在过去的那么些年,在没有他的那许多日子,我的生活也照样充满了别样的精彩。男人,这一个和那一个,第一个和第七个,总是那样的不同,同样称得上百媚千红。   我接听着电话。还在吃饭呢。酒吗,当然是要喝一点的。没有,就一个人喝,自斟自饮。这也没什么嘛,我可不想那么随便找个人来陪。你觉得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你怕是欠扁了哦哈哈哈。去去去,一边凉快去,姐没那心情。改天吧,改天我请你。嗯,好啊哈哈,谁怕谁啊。挂了。
  在男人的世界里,我总是轻易胜出。但公允而言,其实我和他们都手握双赢的牌。那件事,只要善于经营,始终都会是两全其美的。
  顺便说说吧。我还有一个爱好。我爱远远近近地看那些宾馆酒店,看着顺眼的、够档次的,我就想走进去,开一间房,看看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内容,洗个澡,睡上一觉,感觉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你听出来了吗?其实,我喜欢的是身边的男人把我带去那样的地方。不去他家,也不去他们的朋友家,不去那些邋遢的地方,而是去这样一些有品位的人才去的地方。也许你不懂,和一个陌生男人到一个新鲜得要死的房间里,一切都可以从零开始,直到画上圆满的句号,这整个过程的神秘刺激,会让人平添多少激情啊。
  不瞒你说吧,在我到过的许多城市,到处都有我居留的痕迹。那些天明之后就可能永远离开的房间,那些璀璨的夜晚,那些短促生命中一再铭刻下来的记忆,渐渐成为往事,越来越多的往事,是否足够我在孤单落寞的老去的时候回忆了呢?
  我需要很多啊。为了晚年。我要乘现在我还可以,还能,有心有力,多积攒一些,再多一些,尽可能的多一些。啊啊,我怎么永远也感觉不到餍足呢?这世上真有谁很早就懂得餍足吗?有谁是这样的呢?顽空不是空。太多的欲想不过是被克制着、压抑着、转移着、放低了,太多的人只是通过暗示手段一再暂时地平息了这些,一直这样哄骗着自己,哄到老,哄到死。
  我的心念一度平和了下来,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力。我该有怎样的强力才能将这一夜创造得不同于往昔,让浓墨重彩的一笔写进你我人生的篇章,旷古绝今呢?我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远。我不得不绞尽脑汁,这许多年了,你到底有没有给过我什么暗示,我这颗芳心究竟是哪天开始蠢蠢不安的?你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啊,心上究竟包裹着多么厚的茧子,钢针也休想刺穿。
  但是,这不正是意义之所在吗?生命不止,贼心不死。虽然这一种心痒极为消磨。但越是艰难,越是富有挑战性,这才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对于有远大理想的人来说,就应该不屑于去做那些简单直接的事,就该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有心无力为之事,这才是实力的表现。
  还是天心月圆吗?他突然打开了一本笔记本,打开一支笔,全神贯注地写起字来。
  你在写什么啊?我坐过去,坐到他身边。让我看看你都写些什么啊?我咋就看不懂呢?我把头靠过去,胸贴过去,我的声音应该饱含了柔情蜜意。我渴了。我说。我好渴啊。我说。这渴,当然不是几杯水可以解决问题的了,你懂吧?酒精烧干了我血液里太多的水分。
  他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红潮扩散,转瞬间,连耳朵耳根也变成了通红的颜色。好像一枚葡萄,好像轻轻一咬,就能流出蜜一般的汁液。这时候再鼓动风雷发起更猛烈的进攻,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我差点就扑了上去。但是,你就让我看看你在写什么好不好嘛。没什么。他的手和他的声音一样冷硬。他把我的头轻轻推开了,再把我整个人都推开了。他站起来走开了。他给我泡来一杯相当浓酽的茶水。凉凉就喝吧,喝了就好过了。他说。不要吵我,我想写段日记。
  我吵你?我吵着你了啊?你这块捂不热的石头,暖不化的冰。我又不依不饶地倚身过去,一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多少年了,我还是头一次这样紧地贴在他身上。但随着手腕的一阵疼痛,我又被他狠狠地推开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细体会那是一副怎样的身板,是健美的还是也有着一些岁月的赘肉沉积在某些地方。更别说细细体会那身体上究竟是什么令我着迷,那么长久地勾摄了我的心魂。他故意紧皱了眉头,这回干脆坐到餐桌那边去了。
  我面前突然就空出了一块方寸之地。这叫我不无失意。我不无失意地看着这片空地,却顿时来了兴致。哇,正好,你还没见过我跳舞吧?你知不知道我跳舞有多好看啊?连我老公也常常夸我舞姿优美呢。等我跳一段肚皮舞给你看看。我说。我怎么就忘了我还有这一招呢,也不知这一招管不管用呢,要是真的管用呢?许多年哪,真是浪费。
  你等我准备一下。我飞快地跑上楼去,飞快地换了另一身装束。火红的,短裙,露背衫。我在瞬间就变成了一只火鸟,浑身着火熊熊燃烧的火鸟。在穿衣镜里左右顾盼了一番,那一刻,我不禁对我老公满怀了感激之情。
  你知道的,我喜欢浓烈,包括色彩。尤其是大红与大黑。只不过在经由我老公努力打造之前,多年以来我都只能与宽松为伍,不敢尝试紧身的衣着。现在告诉你也没啥大不了了。多年以来,我都显得臃肿了些,缺乏线条曲折之美。在宽松的内里,的确包裹着一副这样的皮囊:肥壮的手臂,肥胖的腰身,肥大的胸部,肥厚的背,以及肥腿,除了手指和脚掌无从囤积脂肪,我不得不是那样的一副体态。因为喜欢慵懒地长时间地睡,因为睡前我还喜欢吃点儿甜味的糯食,因为更多坐卧更少行走,更少有大汗淋漓的健身运动,也更少有真正轻松愉快的心境,我没法不这样,而且继续这样,越来越明显地这样。但我又是知道的,虽然他从未说起,但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包括最近那一个,没一个像我这样。他连肥肉也不吃,连肥肉也不看,更别说还有触摸或拥抱的欲望。
  而现在,经过一场脱胎换骨的修炼,我终于有机会让他见到我今非昔比的崭新一面了。我终于也可以列入他喜闻乐见的女人行列了,你说,我能不兴奋吗?我能不脸颊绯红呼吸急促,甚至还有点手足无措吗?
  我给自己在脖颈处点下了一两滴夜用香水。据说这种香水里含有麝香,催情,还真有作用,连我老公也因此不知不觉地年轻过许多次呢。
  我打开DVD,打开音乐,甩开头发,我双腿叉开,双手叉腰,目光专注地盯着他,我深呼吸,我开始起舞。
  有史以来,我都没跳得这么卖力过。尤其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招牌动作,我更是外加了舌头的吞吐,好像我的嘴唇上被涂满了蜂蜜,需要左一下右一下地舔舐。这一动作纯属一时的灵感勃发,就连我老公也没见识过呢。我既是我,又不仅如此。我这个我,本就具备千面千色。我敞开自己,就希望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你认识到了吗?看我啊!看我啊!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然而,也是有史以来,我得到的,还是从未有过的冷遇,还是他不变的冷脸。麻木,他就像个面瘫患者,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连厌恶的表情也好像做不出来。而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电视,连广告也要看得那么津津有味。
  我终于爆发了。管它什么天心月圆不月圆。我的嘴张得比圆月还要圆了。我就像一头被扔进了火炉的狮子,我大喊大叫起来:你不就还想着她吗?你不就是还想着她吗?你说,她到底有哪儿比得上我?你说啊你说啊。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恶。你简直可恶到了极点,你知道吗。对待别人你就能那样慷慨。“我记得那天你穿的是另一件羽绒服,那种红,感觉比这件暖和多了。”啧啧,啧啧。“你还有一匹桃红色的领,风一吹,像水草一样柔软。为什么我们男人就不可以享受这色彩缤纷的装扮呢?是习惯使然,那么是什么样的习惯呢,视觉的,还是思想的?使男人这半边天浪费了多少风景的发现和展示。其实我想,是为了区别,有区别,才正好相映成趣,相互吸引、欣赏,多一倍的美,反而就都不美了。”啧啧,啧啧,你看你说这些的时候那副思想者的神情,你看你说完话后那副沾沾自喜的诡笑。你一定很得意吧。我呸。我都替你恶心。
  要说我一生里做过多少错事,不是我有多少次背叛了我的老公,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最错的一桩就是让你和她认识。就是告诉她你有多优秀,你有多好,你有多可悲的命运,你有多需要一份真情的激活。就是让她对你产生了浓厚的一发不可收拾的兴趣,就是让她对你产生了恻隐之心,就是让她爱上了你的方方面面。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不会带谁去认识你吗?你就像一个陷阱。你就是。
  你还敢说我不了解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虚位以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怎样的一个人吗?你就是在等她来。我第一次带来见你的人,我唯一一次带来见你的人。你还能否认我对你的判断是如此的精确吗?但是我怎么就相信了你的谎言呢?你不是说你已经死心了吗?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相信了吗?你不是说你认命了吗?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在你那副颓废至极的日渐衰老的容颜背后,依然藏着一颗一点就着的春心?你怎么就没一句实话呢?
  我怎样做你都没感觉,而她一出现,只是那么轻轻地朝你挥挥手,安静地往你跟前一坐,你居然就醒了,就能活了,就会笑了。她究竟有怎样的强力,是我没有的,永远也没有的呢?有谁知道我在一旁听见你俩的齐声欢笑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我的整颗心都被你俩撕成了碎屑,我遍体鳞伤。我痛恨。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祝福你俩,我恨,我就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记得爱,就记得恨。重爱,就重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得罪不得,得罪了,你就休想再挽回。
  但是已经完了吗?我完了吗?这种话我是不会说的。在我的词典里,永远不需要失败二字。纵使出现了,我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它驱赶出去。这些天我一直被噩梦纠结,你和她之间到底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了呢?我梦见高僧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做对了吗?我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但是为什么当我想依靠他的时候,那个高僧,他为什么又避开我呢?我的一念慈悲一念纯善固然可嘉,但这并非生意场上的投资,并不必然有利可图吗?但是我为什么还梦见鳄鱼血淋淋的大嘴呢?鳄鱼,这虚情假意的东西,吃了你,还要滴一两滴眼泪。这虚情假意的年月,是谁,是你吗,正在此刻密谋者对我的伤害?
  想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拆散你们。你这个魔咒,我一生的心结。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谁想要,除非已经被我弃之不屑。你不是常说我,好,不好,都全凭我这张嘴吗?你说对了,我能让你好,就能让你不好。我能让她喜欢上你,就能让她鄙视你。我能!
  还是天心月圆吗?经过一番体力运动,以及亢奋情绪的激发,酒精的力量终于完全爆发出来。我整个人都飘起来了。我真的累了。好累好累。我不得不在沙发上靠躺下来。短裙,露背衫。这时,我跟你讲一个故事,想听吗?他说。依然坐在餐桌那边一动不动。
  你终于说话了啊。终于憋不住了啊。终于还是不可能真正做到只把我当做个影子、摆设了。你终于也需要倾诉了啊。但这时我已是倦意难耐。你可真会挑时候啊。不过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可不像你那样的冷血冷酷冷若冰霜寒彻骨。我撑起身子喝下几口茶水去。但这几口茶水就能力挽极度疲劳的狂澜?
  “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相约了在抚仙湖相聚。但是那天路上出了点状况,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就现在这个时间,客车都已经停运了,我只好去打出租车。我拦了好几张出租车,一听地点都说不去,都说晚上跑长途不安全。我只好一直拦车,也不知拦了好多次,最后才有人答应了。是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男人。我想是我出的价格太有诱惑力了吧。”
  “后来我们就上路了。一个半小时,到了抚仙湖,见到了我的朋友们。”
  “我跟你说这件事,原因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有办法解释。你不知道,那一夜昆明的天气就跟今晚一样,碧空如洗,天心月圆。但是刚刚上车,司机就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其实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抚仙湖。咋的呢?他说,每次他只要去抚仙湖,路上一定会遇见下雨,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而且几乎都是大雨,瓢泼大雨,倾盆大雨。当时我笑了,看他一脸无奈的表情,我还以为他是在玩冷幽默呢。我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摇摇头说,你不信,不信就等着看好了,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少说也是几十次了。”
  “你猜后来怎样?果然,出了昆明没几分钟天就阴了,接着大雨就真的下来了。还真的是瓢泼大雨倾盆大雨。高速路上视线一片模糊,他只好慢慢开,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我听了半天才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他说,这不就是必然的吗?这还能不算是必然吗?为哪样呢,你要我一来就这样?真是莫得名堂。这不跟提前晓得死期临近一样吗?这不就是绝望吗?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我到底要如何才能逃离这宿命千百度的纠缠啊?”
  “说不清是为什么,当时我突然觉得心如刀绞。那一刻,我也顿时感到万念俱灰。这个人奔跑在宿命的大雨里,明知是逃不掉的,无处可逃的,却还要把车一直开进去,开进去,再大的雨也要开进去。一路上只看得见一块块模糊的路牌,一棵棵模糊的行道树,一个个陌生人坐在旁边,陌生地在一起,似乎是共存着,却在最后又各奔东西,永远都互不相干……”
  “对我来说,那一夜就是个雨夜,在我经历的整个路段都布满了雨水,有时还有一两次闪电,映照得四周一片亮白、刺眼。我不可能知道别处是怎样的,你的头顶是否也还是一轮皎好的满月。雨水追逐着、覆盖着我乘坐的车,并在前方迎候,一路到头也没有松懈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视你如花,只不过没有采摘,我不允许……”
  他也许还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还说了些什么的。我的耳边嗡嗡直响。但我记不得了。我的听觉时有时无,我的记忆时断时续。我睡着了。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居然什么也没做到就睡着了,就把一夜弄丢了,而且还一点也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都在,但却错过了最后的一幕。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哪怕是一张便条。一觉醒来,天心月圆的夜晚不见了,他人不见了,他包也不见了,他已经完全离开。而我送他的衬衫还在,还摆在门边的杂物架上,他还是没要。
  记得昨天下午,我和他去了好几个地方。他不是爱看书吗?我陪他逛书店。他不是爱喝茶吗?我陪他去咖啡屋。我陪他在广场看许多人围在水池边喂鱼卖鱼,我也买了一条,还给它取了名字:鱼鱼。我还陪他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凉凉地闷声不响地坐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我真希望老天爷会突然下起雨来,那样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逃到别处去了。
  我给他买了一件衬衫。他不要。我一定要买,买了,他说,那就留给你老公穿吧。
  我做这一切都只为了能让他有个好心情,作为一段非比寻常的夜生活的前奏。但在当时,在我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感到这一切的意义几乎为零。一件衬衫,就好比一条香烟一瓶好酒一盒茶叶,都是消耗品,都无法让人联想到永恒永远。这些浅薄之物,多一点不会多,少一点也不会少,仅仅能表达我的短期存在,细致入微的投其所好。但是当一个男人对你毫无兴趣时,任何的细节,不管你处理得多好,也只是多余的,他还是会变成一截木头,走到哪里就戳在那里,就是一具空壳罢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件挺括的衬衫,一本正经的,从试穿那一刻起他就说不喜欢。他说,他不喜欢被规矩的感觉,不喜欢如刀的冷硬,不喜欢道貌岸然。他说他喜欢圆领的T恤,喜欢松散,喜欢棉的质感,他一直都只穿那样的衣服。
  责任编辑: 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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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钢琴史上,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公司。她在世界范围内占据业内主导地位的历史十分辉煌,在技术和质量标准方面的影响力广为渗透。在20年的时间里,施坦威家族移民到美国、改进钢琴制造技术、创立了现今使用的钢琴重要特性、占据了美国业内的主导地位并回过来征服欧洲。如今,在施坦威革新之前的钢琴对那些音乐历史专家、文物研究者和家具收藏家十分具有吸引力。在这之后制作的钢琴就已经汲取了施坦威的主要特性。施坦威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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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气泡酒正好带有开心喜庆的象征。又到一年中秋时,很多人纷纷发起家人朋友聚会,一些爱好杯中物的朋友,或许正在努力思索该准备什么佳酿来搭配食物。而在有葡萄酒酿造传统和品饮习惯的国度里,葡萄酒中的快乐族群一一气泡葡萄酒常是人们佳节“助兴”的首选。  气泡酒有红、白、玫瑰红(或称粉红,即Rose)等色泽,味道有甜、干及半甜之选,酒精含量有多有少,适合搭配不同食物,更可让有兴趣浅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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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  帅气的外表,儒雅的气质,这恐怕是人们对百度CEO李彦宏的第一印象。这位坐拥102亿资产的IT人却也被同事评价为冷静的可怕。  李彦宏一路走来,似乎都可以用成功两个字来概括。北大毕业,留学美国:在硅谷做工程师时先后担任了道·琼斯公司高级顾问,《华尔街日报》网络版实时金融信息系统设计者,以及国际知名互联网企业INFOSEEK资深工程师,他为道·琼斯公司设计的实时金融系统,迄今仍被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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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畔新坊巷,新筑一处,面城背湖,遥望山色,小室一方,聊以聚宾友,聊以玩雅器。虽近繁华商圈,不争锱铢之利;乃名“沐瓯志”;一瓯瑞草,焚香品茗,半室晴窗,共期不醉……  汝窑的价值  如今,现存的汝窑在拍卖市场上都会被拍出天价。2012年4月4日,香港苏富比“中国瓷器及工艺品”拍卖,有900年历史的“北宋汝窑天青釉葵花洗”经34口叫价,以2.0786亿港元成交,刷新宋瓷世界拍卖纪录。而促成这种天价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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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全球危机  自金融风暴爆发以来,世界货币制度就成为经济学界讨论的热点,危机之后谁将主导世界货币成了人们深刻探讨的问题。  回顾世界货币的发展历史,从开始的金本位制度,到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的美元一黄金本位制,再到牙买加体系形成了国际货币关系新格局——即以美元为中心的多元化国际储备和浮动汇率的体系。如今的货币制度看似是为了解决布雷顿森林体系中的“特里芬难题”,然而实际上问题依然存在,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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