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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小男孩常常坐在暮色中，听姨婆讲故事。
姨婆告诉他，要是他能走到彩虹的尽头，就会找到一把金钥匙。
“那钥匙能干什么用呢？”男孩会问，“是什么钥匙？能打开什么呢？”
“没人知道。”姨婆会回答，“找到钥匙的人得自己找出答案。”
“我觉得，既然是金的。”有一次，男孩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我把它卖掉，应该能换一大笔钱。”
“既然如此，还不如永远都别找到。”姨婆答道。之后男孩就上床睡觉了。在梦中，他梦到了那把金钥匙。
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小房子坐落在仙境边缘，姨婆讲的那些关于金钥匙的故事肯定会被当作无稽之谈。因为大家都知道，在仙境之外，没人找得到彩虹的尽头。那家伙把它的金钥匙看得紧着呢，它总是不断变换地方，更别提让人找到了！不过在仙境之内，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这个国度里看上去真实的东西，在仙境则会变得很虚无。所以这位老太太给她孙外甥讲的有关金钥匙的种种故事，听上去也没那么荒唐。
“您知不知道有谁找到过那把金钥匙？”有天晚上男孩问道。
“知道。据我所知，你父亲就找到过。”
“他用它来干什么了，您能告诉我吗？”
“他从没告诉过我。”
“那钥匙长什么样呢？”
“他从没给我看过。”
“为什么总会有新的钥匙出现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它就是出现了。”
“也许那是彩虹下的蛋。”
“也许吧。要是能找到那个窝，你一定会高兴死的。”
“也许钥匙是顺着彩虹从天上掉下来的。”
“也许吧。”
夏日的某天傍晚，男孩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格子窗边，看着郊野边缘的那片森林。森林离姨婆的花园很近。实际上，有几棵树已经长进了花园。森林向东一路蔓延，屋后西沉的太阳，正用它平坦的红眼睛看着阴暗的森林。林子里的树都很老了，树枝也不多，因此太阳可以一直望进森林深处；男孩的视力很好，几乎能和太阳看得一样远。在红日的照耀下，那些树干看上去就像一排排红色的柱子，而他的视线能看到树干形成的通道，直到消失在远方。他注视着森林，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那些树都在等他，仿佛有些事只有等他进入森林后，他们才能继续去做。但他现在很饿，想吃晚饭。因此他犹豫不决。
忽然，在森林深处，在阳光所能照到的最远处，他看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东西。那是彩虹的尽头，巨大而明亮。他能数出所有七种颜色，在紫色之外，他还能看到一层层明暗的变化；而红色之外，有一道华丽神秘的光彩。他从未见过那种颜色。整个彩虹只有起点清晰可见。森林之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金钥匙！”男孩自言自语地冲出屋子，跑进了森林。
他没跑多远，太阳就下山了。但彩虹却变得更加明亮了：仙境的彩虹与我们这里的不同，不靠太阳照亮。树都在欢迎他。灌木纷纷为他让路。彩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后，男孩发现自己与彩虹之间只隔了两棵树。
那景象真是壮观，彩虹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华丽美妙的光芒，色彩细腻精致，每一种颜色都清晰可辨，但又紧紧相连。现在男孩看到了更多细节。彩虹高高耸入蓝天，但曲度很小，他看不清拱顶到底有多高，只能看到一个巨大拱形的一小部分。
男孩站在原地，满心欢喜地看着彩虹，完全進入了忘我的状态——甚至都忘了他是来找金钥匙的。正当他站在那儿的同时，彩虹变得愈加宏伟，每种颜色都有教堂的圆柱那么宽。他隐约看见其中有美丽的影像缓缓上升，仿佛在沿着一条弯曲的楼梯攀登。那些人影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很多，有时候是几个，有时候则一个都没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都不一样，每个都十分动人。
他走近彩虹，彩虹随即消失了。他沮丧地后退一步，彩虹又出现了，而且依然那样光彩夺目。于是他站在尽可能近的地方，满足地看着那些影子沿着辉煌壮丽的色带升入那未知的拱身高处。拱身并没有忽然在某处消失，而是渐渐没入蓝天之中。变化的界线无比模糊，他拿不准它到底延伸至何处。
一想起金钥匙的事，男孩马上机灵地记下了彩虹尽头所在之处。这样一来，即便彩虹消失，他也知道去哪儿找。大概就在那片苔藓地上。
这时森林里已经变得很黑，只有彩虹的光芒依旧清晰可见。不过月亮刚一升起，彩虹就消失了。这次不管怎么改变位置，男孩都无法看到刚才的景象。于是他躺在苔藓地上，打算等太阳升起后再去找金钥匙，接着便很快睡着了。
清晨醒来，他发现太阳正直视着他的眼睛。男孩偏过头去，就在这时，他看见苔藓地上离他脸庞不到一英尺的地方，有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是金钥匙。钥匙杆是纯金的，散发着独特的光芒。钥匙柄锻造得很奇特，上面还镶有蓝宝石。男孩惊喜地伸手抓住钥匙。
他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欣赏金灿灿的钥匙。一想到这个漂亮的东西在他手里还没派上用场，男孩立刻跳起来。能用这把钥匙打开的锁在哪里呢？肯定在什么地方，难道有人会蠢到专门做一把没有锁的钥匙吗？他该去哪里找呢？他看了看自己，望向天空，又扫视了大地，可是不管是白云、草地还是树木，都没有看到钥匙孔。
然而就在他快要难过时，他发现树丛中有东西在发光。尽管只是微微一闪，但他却立刻认出那是彩虹的光芒，于是冲了过去。
——现在让我们回到森林的边缘。
在男孩住所的不远处还有一座房子，房主是一位经常不在家的商人。几年前，他失去了妻子，只剩下一个孩子，是个小女孩。他把孩子扔给家里的两个女佣照顾，可她们懒惰又粗心。所以小女孩总是邋邋遢遢，无人看管，时而还会受到虐待。
大家都知道那些通常被称作仙子的小家伙。尽管仙境里有许多不同的仙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很讨厌邋遢，尤其憎恶肮脏的人。他们已经习惯了长满鲜花树木的美丽小径，习惯了干净整洁的鸟儿和林间动物，因此即便是在丛林深处、躺在松软的草坪上时，他们只要一想到同样的月光下还有一座又脏又乱的房子，就会觉得不舒服。这令他们对住在房子里的人充满怒火。要是可以的话，他们会很乐意将这些人逐出这个世界，希望整个星球都整洁美丽。于是，他们常常把那两个女佣掐得遍体鳞伤，还搞各种恶作剧。 这座房子简直是个耻辱，林中的仙子已经忍无可忍。他们在女佣身上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没有效果。最后，他们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从这个孩子开始下手。他们应该知道这并不是女孩的错，但仙子们本就不太讲原则，而且又喜欢恶作剧。他们觉得要是能把那个女孩弄走，那女佣们肯定也不会再待在这儿了。
有天傍晚，太阳还没下山，可怜的女孩就被早早地抱上了床。女佣们都去了村里，走的时候还锁了门。女孩并不知道屋里只剩自己。她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森林，不过她看不清多少东西，因为窗户上长满了常春藤和杂草。忽然，她看到一只猩猩在窗玻璃的倒影中朝她做着鬼脸，古旧的大衣柜上雕刻的头像都咧着嘴恐怖地笑着。这时，两把长着蜘蛛腿的旧椅子走到屋子正中，跳起了一支诡异而过时的舞蹈。这景象让她大笑起来，也让她忘记了猩猩和狞笑的头。仙子们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于是赶忙让椅子回到原地。他们知道她白天一直在读银发公主的故事。于是下一刻，女孩听见楼上传来三只熊的叫声，一只是大熊的声音，一只年轻一些，还有一只是小熊。她听到它们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就像脚上都穿着长筒袜一样。脚步声离她的房门越来越近，女孩终于无法忍受了。她采取了和银发公主一样的行动，这也正是仙子们希望她做的：她冲向窗边，拉开窗户，爬上常春藤，顺着藤条爬到地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进了森林。
尽管自己并不知道，但这其实是她所能采取的最佳行动；因为即使是爱恶作剧的家伙，在自己的地盘里也会收敛一些。再说了，那些爱捉弄人的家伙们也只是仙境里的孩子，而仙境里还有许多其他生命存在；要是有人迷了路，好人的帮助肯定会多于坏人的伤害。
太阳正在下山，黑暗逐渐降临，不过女孩一心只想着熊，其他危险都无法顾及。其实只要她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跟在她身后的并不是什么熊。那是一个古怪的生物，模样像鱼，不过身上没有鳞片，而是长着五颜六色的羽毛，宛如蜂鸟的羽毛一般闪着光。它没有翅膀，但身上有鳍，能像水中游鱼一样在空气中游动着。它长着一颗像小猫头鹰似的头。
跑了很长一段路后，仅剩的一点阳光也消失了，女孩经过了一颗枝条低垂的树。树枝落在四周，将她困在中间。她挣扎着想要逃脱，树枝却一点点将她拉向了树干。女孩惊恐万分，就在这时，那只飞鱼游进了茂密的枝丫间，用它的喙撕扯起来。树枝立刻松开了一些，飞鱼继续攻击，直到枝条彻底放开女孩。飞鱼从女孩身后游到前面，身上闪烁着各种美丽的色彩；女孩跟了上去。
飞鱼小心地带着她前进，最后忽然游进了一间农舍的门。女孩跟进去。房间正中的地上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口没盖子的锅，锅里盛满了烧得滚烫的水。飞鱼径直游向那口锅，然后钻进开水中，安静地待在了里面。一个漂亮的女人从火堆另一头站起身来，走向女孩。她一把抱起小女孩，说道：“啊，你终于来了！我找了你好久呀。”
女人坐下来，将女孩放在腿上，于是女孩就这么看着她——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她又高又壮，露出的手臂和脖子的皮肤无比白皙，脸上还带着精致的红晕。女孩说不出她头发是什么颜色，只觉着带了些许暗绿。她身上没有一点装饰，但看上去就像钻石美玉加身般雍容华贵。她待在这个极其简朴的小农舍里，显然这儿就是她的家。她穿着一身闪亮的绿色。
女孩看着这个女人，女人也看着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仆人们都叫我纠纠。”
“啊，一定是因为你的头发都纠成了一团。不过这都是她们的错，那些淘气的女孩子！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名字还挺可爱，那我也叫你纠纠好了。请不要介意我问你这些问题，待会儿你也可以问我，问什么都行，只要你想。你多大了？”
“十岁。”纠纠回答。
“看起来不像。”女人说道。
“请问您多大？”纠纠问。
“几千岁。”女人回答。
“看起来不像。”纠纠说。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你看到我有多漂亮了，对吧？”
她低下头，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小纠纠，仿佛天空上所有的星光都融进了她眼底的光芒中。
“啊！可是，”纠纠说，“人活得越久，就会变得越老。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没时间变老。”女人说，“我太忙了。你得很闲才会变老。不过，我可不能让我的小姑娘就这么脏兮兮的。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脸上都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亲？”
“也许吧，”纠纠轻声道，她感觉很不好意思，不过还没羞愧到不敢为自己辩解的地步，“也许是因为那棵树把我吓哭了。”
“可怜的宝贝！”女人说道，仿佛月光都融化在了她的眼睛里。她亲了亲女孩脏兮兮的小脸蛋，“居然敢把女孩子吓哭，必须得让那棵淘气的树吃点苦头。”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纠纠问。
“祖母。”女人答道。
“真的吗？”
“是真的。我可从不编故事，即便是为了好玩也不会。”
“您真好！”
“就算我想编也不行啊。只要我说出来，故事就会成真，那样可就够我受了。”她露出了笑容，就像夏日雨后的阳光一样灿烂。
“不过现在嘛，”她继续道，“我必须得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哦！我很久以前吃过晚饭。”纠纠说。
“嗯，确实是很久以前了。”女人答道，“是三年前吧。你还不知道你从熊那里逃走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吧？现在你已经十三岁多了。”
纠纠只能呆呆地望着她，但她感覺到这很可能是事实。
“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害怕的，对不对？”女人问。
“我会努力不害怕的；不过我不敢确定。”纠纠回答。
“我喜欢你的回答，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女人说。
她脱下女孩的睡衣，将她抱起，走到农舍墙边，打开一扇门。纠纠看到一个很深的水槽，一侧长满了绿色植物，开着各色花朵。水槽上有个顶棚，就像农舍的屋顶一样。里面盛满了清水，还有无数的鱼在游，长得和带她来这里的那条飞鱼一样。正是它们身上发出的光芒照亮了这里。 那女人说了些纠纠听不懂的话，然后把她放进了水槽。
鱼群蜂拥到她四周，有两三只游到她的脑后，把她的头托出水面，其余的则在她全身上下磨蹭，湿润的羽毛将她擦洗得干干净净。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女人又说了句什么；三四十条鱼游到纠纠下方，将她托举出水面，女人随即伸手将她接住。女人把纠纠抱回火堆旁，将她身上擦干，然后打开一个箱子，取出里面最好的一件散发着青草和薰衣草气息的亚麻衣服，穿在纠纠的身上，然后在外面套上一条绿裙，那裙子看上去和她身上那件一样闪亮、柔软。裙子的腰部有可爱的褶皱，上面扎了一条棕色腰带，裙摆一直垂到女孩的赤脚边。
“您不给我穿双鞋吗，祖母？”纠纠问。
“不，亲爱的，不穿鞋。你看，我也没穿鞋。”
她稍微提起自己的裙摆，那双白皙的脚丫真是世上最美的，不过确实没穿鞋。于是纠纠接受了光着脚。女人再次坐到她身旁，用手梳理她的头发。等她头发晾干时，女人起身去拿晚餐。
她先从墙上的一个洞中拿出面包，又从另一个洞中拿出牛奶，接着从第三个洞中拿出几种水果，最后走到火堆上的那口锅前，取出里面的鱼。那条鱼已经烹熟了，只要剥掉皮毛，就可以立即享用。
“可是——”纠纠惊叫道。她看着那条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女人说道，“你不愿把带你来这里的信使吃掉。不过这是你能给予的最好回报。这小家伙一开始都不敢去，直到看到我拿出锅，听到我向它保证，只要一把你带回来，我就会把它煮熟，它这才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你也看到了，它一进门就自己到锅里去了，不是吗？”
“我看到了。”纠纠说，“当时我还觉得很奇怪呢。不过后来我看到了你，就完全把那条鱼给忘了。”
“在仙境——”两个人坐到桌旁，女人继续道，“动物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被人吃掉。因为这是它们在这种情况下的最好归宿。不过它们并不会因此毁灭。从锅里出来的可不只是死鱼，你会看到的。”
纠纠这才注意到，锅已经盖上了。不过在吃完鱼之前，女人再也没有留意过那口锅。纠纠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鱼。鱼肉如雪一样白，如奶油般丝滑。刚一吞入口中，她身上就发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变化。她听见周围传来阵阵低语。她继续吃着，那声音则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容易理解。等吃完她那份鱼后，树林中所有动物的声音都穿过大门，涌入她的耳朵。尽管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但农舍的门仍然大开着。那些声音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变成了她能听懂的说话声。她还听懂了农舍里昆虫之间的交谈。她甚至怀疑，就连农舍四周的树木花朵也在彼此交谈，不过她听不见它们在说什么。
一吃完鱼，女人便走到火堆边揭开了锅盖。一个模样可爱、长着白色大翅膀的人形小家伙从锅里飞出来，绕着屋顶飞了好几圈，最后忽然降下来，拍打着翅膀，依偎在女人腿上。女人用奇怪的语言对它说了点什么，然后把它带到门口，将它抛入漆黑的夜色中。纠纠听见扑打翅膀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消散在远方。
“你看，我们有对那条鱼造成伤害吗？”女人一边问，一边走回来。
“没有。”纠纠答道，“我觉得没有。这样的话，我每天吃一条也不会介意。”
“它们需要等到适合自己的时机，就像你和我一样，我的小纠纠。”
女人莞尔一笑，笑容中的哀伤之色令她变得更美了。
“不过呢，”她继续道，“我觉得明天晚餐时我们可以再吃一条。”
说着，她走到门边的水槽旁，说了句话。现在纠纠完全可以听懂她在说什么了。
“我需要你们中的一个，”她说道，“最聪明的那个。”
鱼儿们聚集在水槽中央，脑袋在水面上围成一个圈，尾巴在水下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它们正在开会，好商定彼此之间谁更聪明。终于，有一条鱼飞到女人手中，看上去生龙活虎，跃跃欲试。
“你知道彩虹的尽头在哪儿吗？”女人问。
“知道，母亲，非常清楚。”鱼儿回答道。
“你会在那里找到一个迷路的年轻人，去把他带回来。”
鱼儿立刻出了门。接着，女人告诉纠纠该睡觉了，然后打开农舍的另一扇门，带她来到一座葱翠的凉亭，亭内有一张由紫色石楠灌木丛组成的床。女人在上面铺上一张很大的床单，床单是用那些聪明的鱼儿的羽毛做成的，在火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纠纠很快便睡着了，沉浸在奇异美妙的梦境里。她的每个梦都有那位美丽的女人。
清晨，她在头顶树叶的沙沙声和身旁的流水声中醒来。可她惊讶地发现，门竟然不见了——除了长满苔藓的农舍墙壁外，四周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凉亭的一个出口，来到树林中，然后在欢快流淌于树丛间的小溪里洗了个澡，这让她感觉更快乐了。在祖母的溪水中洗过身子，她以后一定会又干净又整洁。而穿上那条绿裙子后，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位淑女。
她一整天都待在树林中，听着鸟儿鸣叫，野兽嚎叫，以及各种在林中爬行的生物发出的声响。她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但一个字都没法复述出来。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虽然树林的居民们也有共通的交流方式，但这种方式能够传达的内容毕竟有限。她没有看见那位美丽的女人的身影，不过她能感觉到那女人一直在附近。她很小心，绝不走到看不见农舍的地方。农舍是圆形的，就像一个雪屋，或是一顶帐篷。她既没看到门，也没看到窗户。其实农舍一扇窗也没有，但到处是门，而且都是从里向外开的，在外面根本看不到。
黃昏时分，她站在一棵树下，听着一只鼹鼠和一只松鼠争吵。鼹鼠说松鼠除了尾巴外一无是处，松鼠说鼹鼠的爪子就像两把铲子。夜幕渐渐降临，她忽然觉得有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她环顾四周，发现农舍的门打开了，火堆的红色光芒如河水一样流泻而出，照亮了黑暗。她撇下松鼠和鼹鼠，自己跑回了农舍。进屋后，她看到火堆上又架起了锅，那位美丽优雅的女人坐在火堆的另一边。
“我一整天都在看着你，”女人说，“再过一会儿就有东西吃了，不过我们得先等我们的晚餐回家。” 女人把纠纠拉到自己膝头坐下，对她唱起了歌——那歌声美妙悦耳，她不禁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听下去。但没过多久，闪亮的鱼儿终于急匆匆地进了农舍，跳进了锅里。一位男孩随后走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看上去有些不合身。他的面色健康红润，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宝贝，那东西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手里拿着什么，小苔？”
小苔是他的朋友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有一块很喜欢的石头，上面长满了苔藓。他常常坐在上面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朋友们都说，那些苔藓快长到他身上去了。
小苔伸出手去。一看见是那把金钥匙，女人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吻了一下小苔的额头，让他坐在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上，而她则像仆人一样站在他面前。小苔感觉很不自在，立刻站起身，可女人却用满含热泪的美丽双眼看着他，祈求他坐下，并让自己来服侍他。
“您可是一位伟大、优雅的女士啊。”小苔说。
“是的，没错。可我已经工作一整天了——那是我的荣幸。而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了！”
“能否请您告诉我，夫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小苔问。
“因为你拿到了金钥匙。”
“可是我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我也找不到适合它的钥匙孔。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你得自己去找钥匙孔。那是你的使命。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你去找，就一定能找到。”
“这把钥匙会打开什么样的箱子呢？里面装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梦见过，但我不知道。”
“我必须马上就去吗？”
“你可以在这儿歇一晚，吃点我准備的晚餐。但明天一早你必须出发。我能做的只有为你准备些衣服。这里还有位姑娘，她名叫纠纠，你必须带她一起去。”
“好吧。”小苔说。
“不，不！”纠纠说，“我不要离开你，求你了，祖母。”
“你必须和他一起去，纠纠。我也不想失去你，但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你也看到了，就连这些鱼也必须到锅里去，然后在黑夜中离开。你要是遇到了大海老人，请记得帮我问问，他是否不再为我准备鱼了。我水槽中的鱼越来越少。”
说着，她取出锅里的鱼，将锅盖像之前那样放好。他们坐下来吃晚餐。接着，那个长着翅膀的生物从锅里飞出来，绕着屋顶飞了几圈，然后落在女人的膝头。女人对它说了些什么，带着它走到门口，将它抛进黑暗之中。他们听见翅膀拍打的声音渐行渐远。
女人带着小苔来到另一间屋子，这和纠纠的那间很相似。小苔一觉睡到清晨，醒来后发现身旁放着一套新衣服。他穿上后，看上去非常帅气。不过，所有穿上祖母准备的衣服的人，都不会琢磨自己看上去怎样，他们只会去欣赏别人有多好看。
纠纠很不想走。
“为什么我得离开你？我根本不认识那个男孩。”她对女人说道。
“我从来都不能让我的孩子待太久。如果不愿意，你也可以不跟他走，但你总有一天要走。而我希望你跟他走，因为他有金钥匙。女孩子不必害怕跟有金钥匙的男孩子一起。你会照顾好她的，对吧，小苔？”
“我会的。”小苔说。
纠纠看了小苔一眼，忽然便愿意跟他一起走了。
“还有，”女人说，“你们在经过——经过——我总是记不住那个国度的名字——反正你们经过那里时，记得要分开——不要怕，只要继续前进就行。”
她亲吻了纠纠的嘴唇和小苔的额头，带他们走到门口，朝东边挥了挥手。小苔和纠纠手拉着手，走进了树林深处。小苔的右手握着那把金钥匙。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听动物们交谈。他们很快就学会了不少动物的语言，可以问它们各种问题。松鼠们总是很友好，会从自己的储藏品中拿坚果给他们；蜜蜂们则又自私又粗鲁，并且理直气壮，说什么纠纠和小苔不是它们女王的臣民，而且就算做慈善也得从自家人开始，尽管它们那简陋的蜂房里连一只雄蜂都没有。就连鼹鼠都会时不时地送给他们坚果或松露。走出树林后，他俩已经喜欢上了彼此。对于祖母让自己跟着小苔离开这件事，纠纠已经完全不难过了。
树木变得越来越小，距离越来越远。地面开始升高，坡度越来越陡，两人沿着一条两侧满是山石的窄道往上爬去。忽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粗糙的门。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在岩石中凿出的狭窄长廊。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后漆黑一片，两人只能摸索着前进。光线渐渐地再次出现，他们出了长廊，来到一条依附于悬崖边的窄道。窄道顺着崖壁蜿蜒而下，通向一片宽阔的圆形平原，四周群山环绕。他们对面的高山距离很远，蓝色的山尖直入云霄，犹如覆盖着冰霜的尖刺。周围异常安静，连水流声都听不见。
他们往下看去，说不清山谷里到底是一片平原还是宁静的湖水。他们从没看过这样的地方。下去的路十分艰险，但他们还是沿着小路勇往直前，平安到达底部。他们发现，这里全是光滑的浅色砂石，十分平整，少有起伏。难怪之前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因为砂石的表面到处是影子。大部分是不计其数的树叶影子，各种可爱且形状奇特的叶子前后摇曳，在没有声音、无法感知的微风中轻轻飘荡。山坡上没有树林，一棵树都看不到，但各种各样的树叶、树枝、树干的影子却覆盖了整个山谷，铺满整个目光所及之处。他们很快便发现了交织其间的花朵的影子，时不时还能看见张着喙、鼓着喉咙唱歌的鸟的影子。有时候还会出现外形优美的奇特生物，它们在树干的影子间上下穿梭，最后消失在迎风飞扬的叶子中。他们走着走着，进入了那片可爱的、及膝深的“湖水”。因为那些影子不单存在于地表，而是层层堆积起来，就好像影子拥有实体似的，仿佛它们被投射在了空气的无数个层面上。纠纠和小苔时不时抬起头来，往上看去，想看看那些影子到底从何而来。但上空除了一片明亮的雾外，什么都没有。那片雾比群山之巅还高，这倒让群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没有树林，没有叶子，也没有鸟儿。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更开阔的地带，这里的影子变得稀少；有的地方，影子只是轻快地一掠而过，倒是可以看得比较清楚。这时，一个半像人、一半像鸟的奇特身影张着翅膀飞了过去。接着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身后跟着一群婀娜多姿的女性身影，她们后面有一个巨人般的影子。每个影子都消失在周围层层叠叠的树叶阴影中。有时候会短暂地出现一两个无比美丽或高贵庄严的身影。有时候是爱人手挽着手经过，有时候是父子，有时候是兄弟，有时候是身姿优雅的姐妹。有时候会有马儿一跃而过，有些是野马，有些则由高贵的骑手骑着。然而对于最喜欢的那些影子，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走到平原中央，他们在一堆阴影中坐下来，准备休息片刻。一阵子之后，他俩忽然抬起头，眼含泪水地看着彼此：他们都渴望前往投下这些影子的国度。
“我们一定要找到投下这些影子的国度。”小苔说。
“没错，亲爱的小苔。”纠纠回应道，“万一你的金钥匙就是前往那儿的钥匙呢？”
“啊！那样就太好了。”小苔说，“不过我们得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然后在天黑前通过平原。”
说罢，他便躺在了地上。外形奇特的影子在他四周和上方不断移动变换。他能看透那些影子，瞧见某个影子之后的另一个影子，直到它们层层堆叠为一大片黑影。纠纠也躺在地上，惬意地欣赏着影子们，渴望能找到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休息好后，他们便起身再次出发了。
我不清楚他们花了多长时间才通过平原。不过夜晚到来之前，小苔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纠纠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
随着夜色渐浓，影子的颜色越来越深，所在的位置也越来越高。最后，那些影子升到了他俩上空，让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于是他俩拉着彼此的手，默默在黑暗中前行，心中带着些许沮丧。他们感觉到了正在聚集的黑暗，以及某种庄严得有些诡异的气氛，那些影子的美丽不再让他们欣喜。忽然间，纠纠发现自己没有握着小苔的手了，而她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苔！小苔！”她惊恐地喊道。
可是小苔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那些影子降至她的脚边，然后到了她的脚下，群山在眼前升起。她转过身，朝之前走过的那片阴暗之地走去，同時又喊了一声小苔。那片黑暗回旋翻转，上下起伏，犹如一片由无数影子组成的没有泡沫的狂暴之海，但小苔并没有出现，也没从她所在的山坡下爬上来。纠纠一屁股坐到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这时，她忽然想起那位漂亮的女人对他们说过的话：假如他们在那个她忘记了名字的国度走散，不要害怕，一定要继续前进。
“而且，”她对自己说道，“小苔身上有金钥匙，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她站起身，继续前进。
没多久，她来到了一座悬崖上，崖边凿出了一条台阶。当她向上走到一半时，台阶突然消失了，前面出现了一条山道直通进山里。她不敢进去，于是转身面朝台阶。可下方黑黢黢的深渊，让她感到阵阵眩晕不得不闭上眼。最后，她只能强迫自己走进山洞。
睁开眼睛时，她看见一个美丽的长着翅膀的小东西站在身旁，显然正在等她。
“我认识你。”纠纠说，“你是我的鱼。”
“是的。不过我已经不再是鱼了。我现在是不凋花①。”
“那是什么？”纠纠问。
“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那小东西回答，“我是来带你穿过这座山的。”
“噢！谢谢你，亲爱的鱼——我是说，不凋花。”纠纠高兴地说道。
不凋花随即挥动翅膀，沿着狭长的山道往里飞去，这让纠纠想起他曾经是鱼的时候在空气中游动的样子。每当他的白色翅膀一扇动，就会喷射出一连串五彩缤纷的光点，照亮他们前方的道路。忽然，那小东西消失了，纠纠听见一个低沉而甜美的声音，与他的翅膀扇动时发出的急促尖利的声响截然不同。接着，纠纠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拱门，门外透进了些许光线，还夹杂着海浪声。
纠纠立刻冲了出去，疲惫而开心地跌倒在黄色的沙滩上。她半睡半醒地躺着歇息，听着海浪轻柔的哗哗声。她躺在那儿，注视着一道巨大的彩虹尽头，那彩虹远远地矗立于大海的另一边。很快她便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她看见一位老人。他齐肩的头发已经花白，拄着一根长满绿芽的拐杖。见她醒来，他俯下身来。
“你来这里想要什么呢，美丽的女人？”他问道。
“我美丽吗？听您这么说我太高兴啦！” 纠纠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我的祖母才美呢。”
“是的。不过你想要什么呢？”老人和善地重复道。
“我应该是想找您吧。您是大海老人吗？”
“我是。”
“祖母让我给您带个话，您有没有继续为她准备鱼呢？”
“我们可以去看看，亲爱的。”老人回答道，语气比刚才更加温和，“我还可以为你提供些帮助，不是吗？”
“是的——请您告诉我，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该怎么走？”纠纠说道。
她希望去那儿找到小苔。
“啊！那儿确实值得一去。”老人说，“不过我恐怕帮不了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但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去大地老人那儿。也许他能告诉你。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
他拄着拐杖，带着纠纠沿海岸走到一片块陡峭的巨石旁，那石头看上去就像一艘底朝天的、已经石化的大船。石头上的门是大船的舵，这艘船在很久以前便沉入了海底。进门之后是一条石阶，老人沿着石阶往下走去，纠纠跟在后面。石阶底部便是老人居住的房子。
刚一进屋，纠纠便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与她之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她很快发现，那是鱼在儿们在交谈。她试图理解它们在说什么，但它们的语言太过古老，十分原始，难以理解，她实在没听明白多少。
“我去为我女儿看看那些鱼。”大海老人说。
他将屋里墙上的一块滑板拉开，先向外看了看，然后敲了敲圆形开口上的那块厚厚的水晶玻璃。纠纠来到他身后，透过那扇窗户看向外面的绿色深海，那里有许多神奇的生物，有些非常丑陋，有的十分怪异，各个都长着奇形怪状的嘴巴，到处游来游去。不过一听见大海老人敲窗户，它们全游了过来。但其中只有少数几个能把嘴巴贴在窗户上。甚至那些漂浮在几英里外的生物也纷纷掉转头。老人盯着窗外的它们，仔细地看了好几分钟，然后转身对纠纠说道：“很抱歉，我还没有准备好鱼。我还需些时间。不过一旦准备好了，我会立刻给她送过去的。”
然后他关上了滑板。
大海中立刻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老人再次拉开滑板，敲了敲窗玻璃，鱼儿们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仿佛睡着了一样。 “他们只是在谈论你。”老人说，“而且说的都是些废话！明天，”老人继续道，“我一定要告诉你怎么去大地老人那儿。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现在就让我去吧。”纠纠说。
“不行。这是办不到的。你必须先走这边。”
他带着纠纠来到墙上的一个洞口前，这儿被一颗长相怪异的树的叶子和百花遮挡，所以之前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洞。
“只有开白花的植物才能在海底生长，”老人说，“你会在里面发现一个浴缸，然后一定要躺在里面，直到我叫你为止。”
纠纠走进洞中，发现里面是一個稍小的房间，也可以说是个洞穴。在远端的角落里有一个大石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澈的海水，细细的水流不断从石壁的裂缝处流入盆内。石盆的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底部还铺了一层黄沙。各种植物的巨大绿叶和白花交相掩映，几乎快把石盆遮住了。
纠纠立即脱掉衣服，躺进浴缸，随即感觉那水似乎进入了她的体内。她不用睡着，便享受了睡眠带来的种种好处。各种美妙的感觉让她越来越开心，心中越发充满希望。自从与小苔走散后，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她还是不禁心想，一位老人独居于此，实在太可怜了，而且还要照顾海里那群愚蠢又闹腾的鱼。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她听见老人叫她，于是从浴缸里爬出来。漫长旅途中的疲惫与疼痛全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身强力壮，仿佛一连睡了七天。
来到通往大屋子的洞口后，她不禁大吃一惊：外面站着一位脸庞俊美的尊贵男人，正在那儿等她。
“来吧，”他说道，“看上去你已经准备好了。”
纠纠怀着敬意走进屋内。
“大海老人呢？”她谦恭地问。
“除了我之外，这里没有别人。”男人笑着回答，“有些人叫我大海老人。有些人则以其他名字称呼我。当他们看到我在海边散步时，会吓个半死。所以我就尽量避免被看见，因为他们太害怕了。他们从未见过我的真面目。不过现在你看到我的样子了，而我得告诉你去大地老人那儿的路该怎么走。”
他带着纠纠进入石盆所在的那个洞穴。她随即发现，对面石墙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洞口。
“从那条石阶下去，你就能找到他了。”大海老人说。
恭敬地表达过谢意后，纠纠便离开了。她顺着蜿蜒曲折的石阶往下走去，走了很久也没到底，她不禁有些害怕。她一路往下，石阶残缺破烂，不断有水从身旁的石缝中流出，流到石阶上。周围虽然很黑，但她还是能大概看清路。因为凡是在那个石盆中沐浴过的人，眼睛会发出一些光来照亮四周。一路上没出现过什么吓人的东西。她很安全并且心情愉悦，虽然四周光线昏暗，还很潮湿。
纠纠终于走到石阶尽头，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微光闪闪的洞穴。洞穴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那是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从背后，纠纠都能看到他的白胡子，一直垂到石头地上。纠纠进入洞穴时，老人没动，于是她绕到前，以便能跟他说上话。
看到他的脸，她才发现他十分年轻俊美。他坐在那里，着迷地注视着脚边的一块镜子般的银色物体，刚才纠纠错把那东西当成了他的白胡子。他就那么坐着，对纠纠的到来毫不在意，无比喜悦地沉浸在自己所见之中。纠纠就这么杵在那儿看着他。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浑身颤抖着开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年轻人还是抬起了头。不过看到她时，他丝毫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以示欢迎。
“你是大地老人吗？”纠纠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她，纠纠也听见了，但却不是耳朵听到的。
“没错。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请告诉我前往投下影子的那个国度该怎么走。”
“啊！我也不知道。我只在梦见过那里。有时候我会在镜子里看到它的影子，但我并不知道去那里的路。不过我觉得火之老人应该知道。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他是我们之中最老的一位。”
“他住在哪儿呢？”
“我可以告诉你去他那儿的路该怎么走。我自己从没见过他。”
年轻人说着站起身，盯着纠纠看了好一会儿。
“我也希望能去那个国度看看，”他说，“但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他带着纠纠来到洞穴一边，叫她把耳朵贴在墙上。
“听见什么了吗？”他问。
“我听见了，”纠纠回答，“石头里有奔腾的水流声。”
“那条河流向年纪最大的那位老人——火之老人的住所。我很想去见见他，但我脱不开身。那条河是通往他那里的唯一途径。”
大地老人弯下腰，从地上搬起一块巨石放到一边。石头刚才所在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垂直向下的大洞。
“就从这里走。”他说。
“可是没有台阶啊。”
“你必须跳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路。”
纠纠转身看着大地老人的面庞——足足站了一分钟，而她觉得似乎有一年那么长——接着便从洞口跳了下去。
等恢复意识后，她发现自己正在迅速下沉。她的头在水下面，不过没有关系，因为她回想了一下，似乎自从在大海老人的石盆里沐浴过之后，她就再也没呼吸过了。她把头伸出水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于是她赶紧沉入水中，随着水流漂行。
河水渐渐变浅，她很难继续把头浸在水下。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带不动她了。她从河道中爬起来，沿着滚烫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去。河水终于消失了。这里酷热难耐。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被烤焦了，但这并没有动摇她的决心。温度越来越高。虽然她嘴里嚷嚷着“我再也受不了了”，但仍在继续前进。
终于，台阶在一道粗糙的拱门前到了尽头，整个拱门是从一块发光的巨石中凿出来的。穿过拱门后，精疲力竭的纠纠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凉爽的洞穴里。地上和墙上都长满了苔藓——那苔藓又绿又软，还很潮湿。一涓细流从一道石缝中涌出，流入了一盆青苔中。纠纠把脸埋进去喝了几口，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接着，她站起来四下打量了一番。洞穴里没有人。不过刚一起身，她就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然进入了神秘的地心。她看见过的一切，从书本里学到的一切，祖母告诉她的一切，唱给她的一切，那些飞禽走兽和鱼儿们所说的话语，和小苔一起在路途中的经历，还有在地心和大海老人以及大地老人相遇后的种种——全都有了解释：她都明白了。她发现这一切都有相同的含义，尽管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忽然，她发现洞穴的角落里有一位赤身裸体的男孩坐在苔藓上。他正在玩着许多颜色与尺寸各异的球，那些球在他身旁的地上被摆成了各种奇怪的形状。纠纠顿时感到有些困惑。她知道男孩用球摆出的每一种形状、每一种变化，一定都有特定的含义，不同颜色之间的搭配也有不一样的意思，但到底是什么，她却完全说不上来。男孩不知疲倦地玩着他的游戏，根本没有抬头。他不断改变着球的排列顺序，就像一位蕾丝工人在不断调整线轴。各种各样的信息似乎在源源不断地传向纠纠，但她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她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眼前的景象让她着迷不已。隨着时间的流逝，一种模糊不清、难以描述的智慧也在从她心底持续不断地涌出。她站在那儿，看赤裸的男孩玩弄那些彩球，看了整整七年，但她感觉仿佛只过去了七个小时。忽然之间，不知为何，那些小球摆出的形状令她想起了那个满是影子的山谷，于是她开口问道：“火之老人在哪儿呢？”
“我就是。”男孩说着把那些球放在苔藓上，站起身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这让面前的纠纠一时哑口无言。男孩没有笑容，但那双灰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爱。他安详的脸庞上有一层犹如月光的微光，仿佛随时都会绽放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让看到的人痛哭流涕。但他没有笑，那层月光依旧完好地存在于他的面孔上。男孩的心灵太过深邃，任何笑容都无法浮上他的面颊。
“您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老人吗？”纠纠终于开了口。虽然她心中满怀敬畏，几乎不敢说话。
“对，我是。我的年纪非常大。我能够帮你，我知道。我能帮到任何人。”男孩朝纠纠走近了一些，抬头看着她的脸，纠纠不禁流下了泪水。
“您能告诉我前往投下影子的那个国度该怎么走吗？”她啜泣道。
“可以。我很清楚那条路。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去。但你不能走我的路，你的年纪还不够大。我会告诉你该如何走。”
“请别再让我经受那种酷热了。”纠纠恳求道。
“不会的。”男孩回答。
他伸出冰凉的小手放在纠纠的心口。
“好了，”他说，“你可以走了。那些火不会烧到你。走吧。”
他带着纠纠走出洞穴。纠纠跟着他穿过另一扇拱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满是沙石的巨大荒漠。这里的天空是石头做的，高度很低，犹如雷雨来临前的厚重乌云。整个地方都非常炎热：在明亮的小溪中，金黄、银白、红铜色的液体不断从一块块石头上熔化流淌下来。不过她完全感受不到炙热。
走了一阵子后，男孩翻开一块巨石，从下面拿出一颗像蛋一样的东西。接着，他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弯曲的凹槽，把蛋放了进去，说了句纠纠听不懂的话。那蛋随即破裂，一条小蛇钻出来，躺在沙地的那条凹槽里，接着越长越大，直到填满凹槽。刚一长成，那条蛇就像一波海浪似的爬走了。
“跟着那条蛇，”男孩说，“他会带你去的。”
于是纠纠跟在蛇后，但没走多远，她便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位神奇的男孩。他独自站在散发着光芒的荒漠中，脚边有一股刚刚喷发的火焰之泉，烈火将他裸露的身躯染成了淡淡的玫瑰红。他站在原地，望着纠纠，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纠纠再也看不见他。蛇一直往前爬着，既不朝左拐，也不朝右拐。
与此同时，小苔也走出了那片“影子之湖”，一路孤独而悲伤地来到海边。太阳已经落山。这是一个光线昏暗、风雨交加的夜晚。风不断从大海吹向陆地。海浪拍打着一块巨石，巨石之内就是那位老人的住所。巨石与海岸之间有一片深水，一位气度威严的身影正在岸上独自散步。
小苔走到他身边，说道：“您能告诉我在哪儿才能找到大海老人吗？”
“我就是大海老人。”那人回答道。
“可您是一位强壮而威严的中年人啊。”小苔说。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年轻人，你的视力比大部分走这条路的人都要好。今晚风雨很大，到我屋里来吧，然后给我说说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于是小苔跟在他身后。海浪在大海老人的脚前散开，小苔一路踩着干燥的沙子，进入洞穴。两个人坐下来，看着对方。
此时，小苔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看上去比大海老人的年纪还要大。他感觉自己的脚疲劳不已。
大海老人看了小苔片刻，然后拉起他的手，带他进入了更里面的洞穴。大海老人帮小苔脱掉衣服，让他躺进石盆。这时，他发现小苔的一只手始终紧握着。
“你手里拿着什么？”他问道。
小苔张开手，是那把金钥匙。
“啊！”老人说，“难怪你会知道我。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该怎么走。”
“我想找到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小苔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知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打开某个地方的钥匙孔。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它。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钥匙孔。而且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了。”小苔哀伤地说道，“我不确定自己有多老了。我只知道我的脚很疼。”
“是吗？”老人说道，就像真的在问这个问题似的。
仍然躺在石盆中的小苔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回答道：“不，我的脚不疼了。或许我也不老。”
“起来吧，看看你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小苔站起身，望向水中的影子。他的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一道皱纹也没有。
“你已经品尝过死亡的滋味了。”老人说，“感觉好吗？”
“很好。”小苔回答，“比生命的滋味还好。”
“不，”老人说，“那不只是生命。你的双脚再也不会在水上留下洞了。”
“什么意思？”
“稍后我会让你明白的。”
他们回到外面的洞穴，坐在那儿聊了很久。终于，大海老人站起来，对小苔说：“跟我来。”
他带着小苔再次走上台阶，打开了另一扇门。他们来到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望着东方。在大海的另一头，层层翻滚的乌云之下，矗立着一道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彩虹尽头。 “这确实是我要找的路。” 小苔一看见那道彩虹便开口说道，随即抬脚踏上了海面。他的脚没有在海水上踩出洞来。他迎着风浪，朝彩虹走去。
暴风雨渐渐停息。随之而来的是风和日丽的白昼和更加舒适的夜晚。凉风在辽阔的海面上吹拂。小苔一直朝东走着。但那道彩虹已经随着暴风雨一同消失了。
他日复一日地前行，觉得自己在漫无目的地走。他没有注意到，在海水之下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鱼儿在暗中引导。他穿过大海，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在上面只发现了一条小路。他沿着这条路走到快一半时，小路在一块平台处到了尽头。他站在平台上，陷入了沉思——路不该到此为止的，不然这条路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尽管很粗糙，也不太平坦，但这确实是一条路啊。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岩石表面光滑得犹如玻璃。他一遍又一遍地查找，忽然注意到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排小小的蓝宝石，镶嵌在岩石的一个小洞周围。
“钥匙孔！”他尖叫道。
他用金钥匙试了试。尺寸合适，能够转动。钥匙孔里发出一阵巨响，仿佛无数铁钉掉进了无数口巨大的铜锅里。小苔连忙抽出钥匙。他面前的岩石开始坍塌。他直往后退，到了平台的最边缘。一块大石板掉落在他脚边。坚固的岩石依然还在，只不过这块石板从中掉了出来。他刚一踏上石板，又有一块石板落下，刚好与第一块石板的边缘隔了少许距离，形成一道台阶。石板在他面前不断掉落，他顺着往上走去，走进了巨石内部。他来到一间大厅——这里面虽然很简陋，但地板、墙壁、柱子和拱顶都是由各种闪闪发光的彩色石头构成的。大厅中间有七根圆柱，颜色从红色到紫色。其中一根的柱脚旁坐着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脸埋在膝头。她已经坐在那里等了七年。她抬起头，小苔一步步朝她走去。那人就是纠纠。她的脸很美，就像祖母一樣，同时又如火之老人一样平和安详。她身形高挑，身姿优雅，小苔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真美呀，纠纠！”小苔开心而惊讶地说道。
“是吗？”纠纠回答，“噢，我等了你好久啊！可是你呀，你看起来就像大海老人一样。不，就像大地老人一样。不，不，你就像那位年纪最大的老人一样。你就像他们所有人。不过你依旧是我的小苔！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俩走散后你做了什么？你找到钥匙孔了吗？你还拿着钥匙？”
她有成百上千个问题要问，而他想问她的问题更多。他们讲述了彼此的冒险经历，都感到非常开心。因为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年轻、更优秀、更强壮、更聪明了。
天色开始黯淡下来。现在的他们，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想前往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于是他们四处查看，寻找能够离开这个洞穴的出路。小苔进来时的那扇门已经关闭，而他们和大海之间还隔着半英里的岩石。纠纠同样也找不到那条蛇带她进来时从地上穿过的洞了。两个人一直寻找，直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后才放弃。
然而过了一会儿，洞穴又开始变亮了。光线来自月亮，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月光，因为那些光线是从中央的七根柱子中透出来的，为洞穴里染上了各种颜色。这时小苔看见，红色的柱子旁边还有一根柱子，而之前他一直都没有发现。那柱子的颜色，与他在仙境的树林中看到彩虹时发现的新颜色是一样的。他还在柱子上看见了蓝色的光点，那是钥匙孔周围的蓝宝石。
他拿出钥匙，插进孔里并旋转，随之响起一阵伊奥利亚调式①的音乐。接着，一扇带有铰链的门缓缓打开，露出柱子里蜿蜒的阶梯。钥匙在他指间消失了。纠纠走入门中，小苔紧随其后，门在他俩身后关闭。他们一直往上攀登，离开了大地，来到彩虹上。一道道阶梯交织在一起，绵延向上，无数年龄各异的美丽生灵，与他俩一起往上攀登着。
他们知道，自己将要前往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
此时此刻，我想他们已经到了吧。
【责任编辑：赵伟轩】
①一种传说中四季不谢的花。
①源自古希腊音乐的教会调式。
姨婆告诉他，要是他能走到彩虹的尽头，就会找到一把金钥匙。
“那钥匙能干什么用呢？”男孩会问，“是什么钥匙？能打开什么呢？”
“没人知道。”姨婆会回答，“找到钥匙的人得自己找出答案。”
“我觉得，既然是金的。”有一次，男孩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我把它卖掉，应该能换一大笔钱。”
“既然如此，还不如永远都别找到。”姨婆答道。之后男孩就上床睡觉了。在梦中，他梦到了那把金钥匙。
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小房子坐落在仙境边缘，姨婆讲的那些关于金钥匙的故事肯定会被当作无稽之谈。因为大家都知道，在仙境之外，没人找得到彩虹的尽头。那家伙把它的金钥匙看得紧着呢，它总是不断变换地方，更别提让人找到了！不过在仙境之内，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这个国度里看上去真实的东西，在仙境则会变得很虚无。所以这位老太太给她孙外甥讲的有关金钥匙的种种故事，听上去也没那么荒唐。
“您知不知道有谁找到过那把金钥匙？”有天晚上男孩问道。
“知道。据我所知，你父亲就找到过。”
“他用它来干什么了，您能告诉我吗？”
“他从没告诉过我。”
“那钥匙长什么样呢？”
“他从没给我看过。”
“为什么总会有新的钥匙出现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它就是出现了。”
“也许那是彩虹下的蛋。”
“也许吧。要是能找到那个窝，你一定会高兴死的。”
“也许钥匙是顺着彩虹从天上掉下来的。”
“也许吧。”
夏日的某天傍晚，男孩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格子窗边，看着郊野边缘的那片森林。森林离姨婆的花园很近。实际上，有几棵树已经长进了花园。森林向东一路蔓延，屋后西沉的太阳，正用它平坦的红眼睛看着阴暗的森林。林子里的树都很老了，树枝也不多，因此太阳可以一直望进森林深处；男孩的视力很好，几乎能和太阳看得一样远。在红日的照耀下，那些树干看上去就像一排排红色的柱子，而他的视线能看到树干形成的通道，直到消失在远方。他注视着森林，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那些树都在等他，仿佛有些事只有等他进入森林后，他们才能继续去做。但他现在很饿，想吃晚饭。因此他犹豫不决。
忽然，在森林深处，在阳光所能照到的最远处，他看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东西。那是彩虹的尽头，巨大而明亮。他能数出所有七种颜色，在紫色之外，他还能看到一层层明暗的变化；而红色之外，有一道华丽神秘的光彩。他从未见过那种颜色。整个彩虹只有起点清晰可见。森林之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金钥匙！”男孩自言自语地冲出屋子，跑进了森林。
他没跑多远，太阳就下山了。但彩虹却变得更加明亮了：仙境的彩虹与我们这里的不同，不靠太阳照亮。树都在欢迎他。灌木纷纷为他让路。彩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后，男孩发现自己与彩虹之间只隔了两棵树。
那景象真是壮观，彩虹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华丽美妙的光芒，色彩细腻精致，每一种颜色都清晰可辨，但又紧紧相连。现在男孩看到了更多细节。彩虹高高耸入蓝天，但曲度很小，他看不清拱顶到底有多高，只能看到一个巨大拱形的一小部分。
男孩站在原地，满心欢喜地看着彩虹，完全進入了忘我的状态——甚至都忘了他是来找金钥匙的。正当他站在那儿的同时，彩虹变得愈加宏伟，每种颜色都有教堂的圆柱那么宽。他隐约看见其中有美丽的影像缓缓上升，仿佛在沿着一条弯曲的楼梯攀登。那些人影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很多，有时候是几个，有时候则一个都没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都不一样，每个都十分动人。
他走近彩虹，彩虹随即消失了。他沮丧地后退一步，彩虹又出现了，而且依然那样光彩夺目。于是他站在尽可能近的地方，满足地看着那些影子沿着辉煌壮丽的色带升入那未知的拱身高处。拱身并没有忽然在某处消失，而是渐渐没入蓝天之中。变化的界线无比模糊，他拿不准它到底延伸至何处。
一想起金钥匙的事，男孩马上机灵地记下了彩虹尽头所在之处。这样一来，即便彩虹消失，他也知道去哪儿找。大概就在那片苔藓地上。
这时森林里已经变得很黑，只有彩虹的光芒依旧清晰可见。不过月亮刚一升起，彩虹就消失了。这次不管怎么改变位置，男孩都无法看到刚才的景象。于是他躺在苔藓地上，打算等太阳升起后再去找金钥匙，接着便很快睡着了。
清晨醒来，他发现太阳正直视着他的眼睛。男孩偏过头去，就在这时，他看见苔藓地上离他脸庞不到一英尺的地方，有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是金钥匙。钥匙杆是纯金的，散发着独特的光芒。钥匙柄锻造得很奇特，上面还镶有蓝宝石。男孩惊喜地伸手抓住钥匙。
他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欣赏金灿灿的钥匙。一想到这个漂亮的东西在他手里还没派上用场，男孩立刻跳起来。能用这把钥匙打开的锁在哪里呢？肯定在什么地方，难道有人会蠢到专门做一把没有锁的钥匙吗？他该去哪里找呢？他看了看自己，望向天空，又扫视了大地，可是不管是白云、草地还是树木，都没有看到钥匙孔。
然而就在他快要难过时，他发现树丛中有东西在发光。尽管只是微微一闪，但他却立刻认出那是彩虹的光芒，于是冲了过去。
——现在让我们回到森林的边缘。
在男孩住所的不远处还有一座房子，房主是一位经常不在家的商人。几年前，他失去了妻子，只剩下一个孩子，是个小女孩。他把孩子扔给家里的两个女佣照顾，可她们懒惰又粗心。所以小女孩总是邋邋遢遢，无人看管，时而还会受到虐待。
大家都知道那些通常被称作仙子的小家伙。尽管仙境里有许多不同的仙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很讨厌邋遢，尤其憎恶肮脏的人。他们已经习惯了长满鲜花树木的美丽小径，习惯了干净整洁的鸟儿和林间动物，因此即便是在丛林深处、躺在松软的草坪上时，他们只要一想到同样的月光下还有一座又脏又乱的房子，就会觉得不舒服。这令他们对住在房子里的人充满怒火。要是可以的话，他们会很乐意将这些人逐出这个世界，希望整个星球都整洁美丽。于是，他们常常把那两个女佣掐得遍体鳞伤，还搞各种恶作剧。 这座房子简直是个耻辱，林中的仙子已经忍无可忍。他们在女佣身上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没有效果。最后，他们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从这个孩子开始下手。他们应该知道这并不是女孩的错，但仙子们本就不太讲原则，而且又喜欢恶作剧。他们觉得要是能把那个女孩弄走，那女佣们肯定也不会再待在这儿了。
有天傍晚，太阳还没下山，可怜的女孩就被早早地抱上了床。女佣们都去了村里，走的时候还锁了门。女孩并不知道屋里只剩自己。她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森林，不过她看不清多少东西，因为窗户上长满了常春藤和杂草。忽然，她看到一只猩猩在窗玻璃的倒影中朝她做着鬼脸，古旧的大衣柜上雕刻的头像都咧着嘴恐怖地笑着。这时，两把长着蜘蛛腿的旧椅子走到屋子正中，跳起了一支诡异而过时的舞蹈。这景象让她大笑起来，也让她忘记了猩猩和狞笑的头。仙子们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于是赶忙让椅子回到原地。他们知道她白天一直在读银发公主的故事。于是下一刻，女孩听见楼上传来三只熊的叫声，一只是大熊的声音，一只年轻一些，还有一只是小熊。她听到它们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就像脚上都穿着长筒袜一样。脚步声离她的房门越来越近，女孩终于无法忍受了。她采取了和银发公主一样的行动，这也正是仙子们希望她做的：她冲向窗边，拉开窗户，爬上常春藤，顺着藤条爬到地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进了森林。
尽管自己并不知道，但这其实是她所能采取的最佳行动；因为即使是爱恶作剧的家伙，在自己的地盘里也会收敛一些。再说了，那些爱捉弄人的家伙们也只是仙境里的孩子，而仙境里还有许多其他生命存在；要是有人迷了路，好人的帮助肯定会多于坏人的伤害。
太阳正在下山，黑暗逐渐降临，不过女孩一心只想着熊，其他危险都无法顾及。其实只要她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跟在她身后的并不是什么熊。那是一个古怪的生物，模样像鱼，不过身上没有鳞片，而是长着五颜六色的羽毛，宛如蜂鸟的羽毛一般闪着光。它没有翅膀，但身上有鳍，能像水中游鱼一样在空气中游动着。它长着一颗像小猫头鹰似的头。
跑了很长一段路后，仅剩的一点阳光也消失了，女孩经过了一颗枝条低垂的树。树枝落在四周，将她困在中间。她挣扎着想要逃脱，树枝却一点点将她拉向了树干。女孩惊恐万分，就在这时，那只飞鱼游进了茂密的枝丫间，用它的喙撕扯起来。树枝立刻松开了一些，飞鱼继续攻击，直到枝条彻底放开女孩。飞鱼从女孩身后游到前面，身上闪烁着各种美丽的色彩；女孩跟了上去。
飞鱼小心地带着她前进，最后忽然游进了一间农舍的门。女孩跟进去。房间正中的地上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口没盖子的锅，锅里盛满了烧得滚烫的水。飞鱼径直游向那口锅，然后钻进开水中，安静地待在了里面。一个漂亮的女人从火堆另一头站起身来，走向女孩。她一把抱起小女孩，说道：“啊，你终于来了！我找了你好久呀。”
女人坐下来，将女孩放在腿上，于是女孩就这么看着她——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她又高又壮，露出的手臂和脖子的皮肤无比白皙，脸上还带着精致的红晕。女孩说不出她头发是什么颜色，只觉着带了些许暗绿。她身上没有一点装饰，但看上去就像钻石美玉加身般雍容华贵。她待在这个极其简朴的小农舍里，显然这儿就是她的家。她穿着一身闪亮的绿色。
女孩看着这个女人，女人也看着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仆人们都叫我纠纠。”
“啊，一定是因为你的头发都纠成了一团。不过这都是她们的错，那些淘气的女孩子！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名字还挺可爱，那我也叫你纠纠好了。请不要介意我问你这些问题，待会儿你也可以问我，问什么都行，只要你想。你多大了？”
“十岁。”纠纠回答。
“看起来不像。”女人说道。
“请问您多大？”纠纠问。
“几千岁。”女人回答。
“看起来不像。”纠纠说。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你看到我有多漂亮了，对吧？”
她低下头，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小纠纠，仿佛天空上所有的星光都融进了她眼底的光芒中。
“啊！可是，”纠纠说，“人活得越久，就会变得越老。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没时间变老。”女人说，“我太忙了。你得很闲才会变老。不过，我可不能让我的小姑娘就这么脏兮兮的。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脸上都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亲？”
“也许吧，”纠纠轻声道，她感觉很不好意思，不过还没羞愧到不敢为自己辩解的地步，“也许是因为那棵树把我吓哭了。”
“可怜的宝贝！”女人说道，仿佛月光都融化在了她的眼睛里。她亲了亲女孩脏兮兮的小脸蛋，“居然敢把女孩子吓哭，必须得让那棵淘气的树吃点苦头。”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纠纠问。
“祖母。”女人答道。
“真的吗？”
“是真的。我可从不编故事，即便是为了好玩也不会。”
“您真好！”
“就算我想编也不行啊。只要我说出来，故事就会成真，那样可就够我受了。”她露出了笑容，就像夏日雨后的阳光一样灿烂。
“不过现在嘛，”她继续道，“我必须得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哦！我很久以前吃过晚饭。”纠纠说。
“嗯，确实是很久以前了。”女人答道，“是三年前吧。你还不知道你从熊那里逃走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吧？现在你已经十三岁多了。”
纠纠只能呆呆地望着她，但她感覺到这很可能是事实。
“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害怕的，对不对？”女人问。
“我会努力不害怕的；不过我不敢确定。”纠纠回答。
“我喜欢你的回答，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女人说。
她脱下女孩的睡衣，将她抱起，走到农舍墙边，打开一扇门。纠纠看到一个很深的水槽，一侧长满了绿色植物，开着各色花朵。水槽上有个顶棚，就像农舍的屋顶一样。里面盛满了清水，还有无数的鱼在游，长得和带她来这里的那条飞鱼一样。正是它们身上发出的光芒照亮了这里。 那女人说了些纠纠听不懂的话，然后把她放进了水槽。
鱼群蜂拥到她四周，有两三只游到她的脑后，把她的头托出水面，其余的则在她全身上下磨蹭，湿润的羽毛将她擦洗得干干净净。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女人又说了句什么；三四十条鱼游到纠纠下方，将她托举出水面，女人随即伸手将她接住。女人把纠纠抱回火堆旁，将她身上擦干，然后打开一个箱子，取出里面最好的一件散发着青草和薰衣草气息的亚麻衣服，穿在纠纠的身上，然后在外面套上一条绿裙，那裙子看上去和她身上那件一样闪亮、柔软。裙子的腰部有可爱的褶皱，上面扎了一条棕色腰带，裙摆一直垂到女孩的赤脚边。
“您不给我穿双鞋吗，祖母？”纠纠问。
“不，亲爱的，不穿鞋。你看，我也没穿鞋。”
她稍微提起自己的裙摆，那双白皙的脚丫真是世上最美的，不过确实没穿鞋。于是纠纠接受了光着脚。女人再次坐到她身旁，用手梳理她的头发。等她头发晾干时，女人起身去拿晚餐。
她先从墙上的一个洞中拿出面包，又从另一个洞中拿出牛奶，接着从第三个洞中拿出几种水果，最后走到火堆上的那口锅前，取出里面的鱼。那条鱼已经烹熟了，只要剥掉皮毛，就可以立即享用。
“可是——”纠纠惊叫道。她看着那条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女人说道，“你不愿把带你来这里的信使吃掉。不过这是你能给予的最好回报。这小家伙一开始都不敢去，直到看到我拿出锅，听到我向它保证，只要一把你带回来，我就会把它煮熟，它这才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你也看到了，它一进门就自己到锅里去了，不是吗？”
“我看到了。”纠纠说，“当时我还觉得很奇怪呢。不过后来我看到了你，就完全把那条鱼给忘了。”
“在仙境——”两个人坐到桌旁，女人继续道，“动物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被人吃掉。因为这是它们在这种情况下的最好归宿。不过它们并不会因此毁灭。从锅里出来的可不只是死鱼，你会看到的。”
纠纠这才注意到，锅已经盖上了。不过在吃完鱼之前，女人再也没有留意过那口锅。纠纠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鱼。鱼肉如雪一样白，如奶油般丝滑。刚一吞入口中，她身上就发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变化。她听见周围传来阵阵低语。她继续吃着，那声音则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容易理解。等吃完她那份鱼后，树林中所有动物的声音都穿过大门，涌入她的耳朵。尽管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但农舍的门仍然大开着。那些声音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变成了她能听懂的说话声。她还听懂了农舍里昆虫之间的交谈。她甚至怀疑，就连农舍四周的树木花朵也在彼此交谈，不过她听不见它们在说什么。
一吃完鱼，女人便走到火堆边揭开了锅盖。一个模样可爱、长着白色大翅膀的人形小家伙从锅里飞出来，绕着屋顶飞了好几圈，最后忽然降下来，拍打着翅膀，依偎在女人腿上。女人用奇怪的语言对它说了点什么，然后把它带到门口，将它抛入漆黑的夜色中。纠纠听见扑打翅膀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消散在远方。
“你看，我们有对那条鱼造成伤害吗？”女人一边问，一边走回来。
“没有。”纠纠答道，“我觉得没有。这样的话，我每天吃一条也不会介意。”
“它们需要等到适合自己的时机，就像你和我一样，我的小纠纠。”
女人莞尔一笑，笑容中的哀伤之色令她变得更美了。
“不过呢，”她继续道，“我觉得明天晚餐时我们可以再吃一条。”
说着，她走到门边的水槽旁，说了句话。现在纠纠完全可以听懂她在说什么了。
“我需要你们中的一个，”她说道，“最聪明的那个。”
鱼儿们聚集在水槽中央，脑袋在水面上围成一个圈，尾巴在水下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它们正在开会，好商定彼此之间谁更聪明。终于，有一条鱼飞到女人手中，看上去生龙活虎，跃跃欲试。
“你知道彩虹的尽头在哪儿吗？”女人问。
“知道，母亲，非常清楚。”鱼儿回答道。
“你会在那里找到一个迷路的年轻人，去把他带回来。”
鱼儿立刻出了门。接着，女人告诉纠纠该睡觉了，然后打开农舍的另一扇门，带她来到一座葱翠的凉亭，亭内有一张由紫色石楠灌木丛组成的床。女人在上面铺上一张很大的床单，床单是用那些聪明的鱼儿的羽毛做成的，在火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纠纠很快便睡着了，沉浸在奇异美妙的梦境里。她的每个梦都有那位美丽的女人。
清晨，她在头顶树叶的沙沙声和身旁的流水声中醒来。可她惊讶地发现，门竟然不见了——除了长满苔藓的农舍墙壁外，四周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凉亭的一个出口，来到树林中，然后在欢快流淌于树丛间的小溪里洗了个澡，这让她感觉更快乐了。在祖母的溪水中洗过身子，她以后一定会又干净又整洁。而穿上那条绿裙子后，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位淑女。
她一整天都待在树林中，听着鸟儿鸣叫，野兽嚎叫，以及各种在林中爬行的生物发出的声响。她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但一个字都没法复述出来。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虽然树林的居民们也有共通的交流方式，但这种方式能够传达的内容毕竟有限。她没有看见那位美丽的女人的身影，不过她能感觉到那女人一直在附近。她很小心，绝不走到看不见农舍的地方。农舍是圆形的，就像一个雪屋，或是一顶帐篷。她既没看到门，也没看到窗户。其实农舍一扇窗也没有，但到处是门，而且都是从里向外开的，在外面根本看不到。
黃昏时分，她站在一棵树下，听着一只鼹鼠和一只松鼠争吵。鼹鼠说松鼠除了尾巴外一无是处，松鼠说鼹鼠的爪子就像两把铲子。夜幕渐渐降临，她忽然觉得有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她环顾四周，发现农舍的门打开了，火堆的红色光芒如河水一样流泻而出，照亮了黑暗。她撇下松鼠和鼹鼠，自己跑回了农舍。进屋后，她看到火堆上又架起了锅，那位美丽优雅的女人坐在火堆的另一边。
“我一整天都在看着你，”女人说，“再过一会儿就有东西吃了，不过我们得先等我们的晚餐回家。” 女人把纠纠拉到自己膝头坐下，对她唱起了歌——那歌声美妙悦耳，她不禁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听下去。但没过多久，闪亮的鱼儿终于急匆匆地进了农舍，跳进了锅里。一位男孩随后走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看上去有些不合身。他的面色健康红润，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宝贝，那东西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手里拿着什么，小苔？”
小苔是他的朋友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有一块很喜欢的石头，上面长满了苔藓。他常常坐在上面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朋友们都说，那些苔藓快长到他身上去了。
小苔伸出手去。一看见是那把金钥匙，女人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吻了一下小苔的额头，让他坐在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上，而她则像仆人一样站在他面前。小苔感觉很不自在，立刻站起身，可女人却用满含热泪的美丽双眼看着他，祈求他坐下，并让自己来服侍他。
“您可是一位伟大、优雅的女士啊。”小苔说。
“是的，没错。可我已经工作一整天了——那是我的荣幸。而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了！”
“能否请您告诉我，夫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小苔问。
“因为你拿到了金钥匙。”
“可是我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我也找不到适合它的钥匙孔。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你得自己去找钥匙孔。那是你的使命。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你去找，就一定能找到。”
“这把钥匙会打开什么样的箱子呢？里面装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梦见过，但我不知道。”
“我必须马上就去吗？”
“你可以在这儿歇一晚，吃点我准備的晚餐。但明天一早你必须出发。我能做的只有为你准备些衣服。这里还有位姑娘，她名叫纠纠，你必须带她一起去。”
“好吧。”小苔说。
“不，不！”纠纠说，“我不要离开你，求你了，祖母。”
“你必须和他一起去，纠纠。我也不想失去你，但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你也看到了，就连这些鱼也必须到锅里去，然后在黑夜中离开。你要是遇到了大海老人，请记得帮我问问，他是否不再为我准备鱼了。我水槽中的鱼越来越少。”
说着，她取出锅里的鱼，将锅盖像之前那样放好。他们坐下来吃晚餐。接着，那个长着翅膀的生物从锅里飞出来，绕着屋顶飞了几圈，然后落在女人的膝头。女人对它说了些什么，带着它走到门口，将它抛进黑暗之中。他们听见翅膀拍打的声音渐行渐远。
女人带着小苔来到另一间屋子，这和纠纠的那间很相似。小苔一觉睡到清晨，醒来后发现身旁放着一套新衣服。他穿上后，看上去非常帅气。不过，所有穿上祖母准备的衣服的人，都不会琢磨自己看上去怎样，他们只会去欣赏别人有多好看。
纠纠很不想走。
“为什么我得离开你？我根本不认识那个男孩。”她对女人说道。
“我从来都不能让我的孩子待太久。如果不愿意，你也可以不跟他走，但你总有一天要走。而我希望你跟他走，因为他有金钥匙。女孩子不必害怕跟有金钥匙的男孩子一起。你会照顾好她的，对吧，小苔？”
“我会的。”小苔说。
纠纠看了小苔一眼，忽然便愿意跟他一起走了。
“还有，”女人说，“你们在经过——经过——我总是记不住那个国度的名字——反正你们经过那里时，记得要分开——不要怕，只要继续前进就行。”
她亲吻了纠纠的嘴唇和小苔的额头，带他们走到门口，朝东边挥了挥手。小苔和纠纠手拉着手，走进了树林深处。小苔的右手握着那把金钥匙。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听动物们交谈。他们很快就学会了不少动物的语言，可以问它们各种问题。松鼠们总是很友好，会从自己的储藏品中拿坚果给他们；蜜蜂们则又自私又粗鲁，并且理直气壮，说什么纠纠和小苔不是它们女王的臣民，而且就算做慈善也得从自家人开始，尽管它们那简陋的蜂房里连一只雄蜂都没有。就连鼹鼠都会时不时地送给他们坚果或松露。走出树林后，他俩已经喜欢上了彼此。对于祖母让自己跟着小苔离开这件事，纠纠已经完全不难过了。
树木变得越来越小，距离越来越远。地面开始升高，坡度越来越陡，两人沿着一条两侧满是山石的窄道往上爬去。忽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粗糙的门。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在岩石中凿出的狭窄长廊。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后漆黑一片，两人只能摸索着前进。光线渐渐地再次出现，他们出了长廊，来到一条依附于悬崖边的窄道。窄道顺着崖壁蜿蜒而下，通向一片宽阔的圆形平原，四周群山环绕。他们对面的高山距离很远，蓝色的山尖直入云霄，犹如覆盖着冰霜的尖刺。周围异常安静，连水流声都听不见。
他们往下看去，说不清山谷里到底是一片平原还是宁静的湖水。他们从没看过这样的地方。下去的路十分艰险，但他们还是沿着小路勇往直前，平安到达底部。他们发现，这里全是光滑的浅色砂石，十分平整，少有起伏。难怪之前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因为砂石的表面到处是影子。大部分是不计其数的树叶影子，各种可爱且形状奇特的叶子前后摇曳，在没有声音、无法感知的微风中轻轻飘荡。山坡上没有树林，一棵树都看不到，但各种各样的树叶、树枝、树干的影子却覆盖了整个山谷，铺满整个目光所及之处。他们很快便发现了交织其间的花朵的影子，时不时还能看见张着喙、鼓着喉咙唱歌的鸟的影子。有时候还会出现外形优美的奇特生物，它们在树干的影子间上下穿梭，最后消失在迎风飞扬的叶子中。他们走着走着，进入了那片可爱的、及膝深的“湖水”。因为那些影子不单存在于地表，而是层层堆积起来，就好像影子拥有实体似的，仿佛它们被投射在了空气的无数个层面上。纠纠和小苔时不时抬起头来，往上看去，想看看那些影子到底从何而来。但上空除了一片明亮的雾外，什么都没有。那片雾比群山之巅还高，这倒让群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没有树林，没有叶子，也没有鸟儿。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更开阔的地带，这里的影子变得稀少；有的地方，影子只是轻快地一掠而过，倒是可以看得比较清楚。这时，一个半像人、一半像鸟的奇特身影张着翅膀飞了过去。接着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身后跟着一群婀娜多姿的女性身影，她们后面有一个巨人般的影子。每个影子都消失在周围层层叠叠的树叶阴影中。有时候会短暂地出现一两个无比美丽或高贵庄严的身影。有时候是爱人手挽着手经过，有时候是父子，有时候是兄弟，有时候是身姿优雅的姐妹。有时候会有马儿一跃而过，有些是野马，有些则由高贵的骑手骑着。然而对于最喜欢的那些影子，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走到平原中央，他们在一堆阴影中坐下来，准备休息片刻。一阵子之后，他俩忽然抬起头，眼含泪水地看着彼此：他们都渴望前往投下这些影子的国度。
“我们一定要找到投下这些影子的国度。”小苔说。
“没错，亲爱的小苔。”纠纠回应道，“万一你的金钥匙就是前往那儿的钥匙呢？”
“啊！那样就太好了。”小苔说，“不过我们得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然后在天黑前通过平原。”
说罢，他便躺在了地上。外形奇特的影子在他四周和上方不断移动变换。他能看透那些影子，瞧见某个影子之后的另一个影子，直到它们层层堆叠为一大片黑影。纠纠也躺在地上，惬意地欣赏着影子们，渴望能找到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休息好后，他们便起身再次出发了。
我不清楚他们花了多长时间才通过平原。不过夜晚到来之前，小苔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纠纠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
随着夜色渐浓，影子的颜色越来越深，所在的位置也越来越高。最后，那些影子升到了他俩上空，让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于是他俩拉着彼此的手，默默在黑暗中前行，心中带着些许沮丧。他们感觉到了正在聚集的黑暗，以及某种庄严得有些诡异的气氛，那些影子的美丽不再让他们欣喜。忽然间，纠纠发现自己没有握着小苔的手了，而她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苔！小苔！”她惊恐地喊道。
可是小苔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那些影子降至她的脚边，然后到了她的脚下，群山在眼前升起。她转过身，朝之前走过的那片阴暗之地走去，同時又喊了一声小苔。那片黑暗回旋翻转，上下起伏，犹如一片由无数影子组成的没有泡沫的狂暴之海，但小苔并没有出现，也没从她所在的山坡下爬上来。纠纠一屁股坐到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这时，她忽然想起那位漂亮的女人对他们说过的话：假如他们在那个她忘记了名字的国度走散，不要害怕，一定要继续前进。
“而且，”她对自己说道，“小苔身上有金钥匙，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她站起身，继续前进。
没多久，她来到了一座悬崖上，崖边凿出了一条台阶。当她向上走到一半时，台阶突然消失了，前面出现了一条山道直通进山里。她不敢进去，于是转身面朝台阶。可下方黑黢黢的深渊，让她感到阵阵眩晕不得不闭上眼。最后，她只能强迫自己走进山洞。
睁开眼睛时，她看见一个美丽的长着翅膀的小东西站在身旁，显然正在等她。
“我认识你。”纠纠说，“你是我的鱼。”
“是的。不过我已经不再是鱼了。我现在是不凋花①。”
“那是什么？”纠纠问。
“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那小东西回答，“我是来带你穿过这座山的。”
“噢！谢谢你，亲爱的鱼——我是说，不凋花。”纠纠高兴地说道。
不凋花随即挥动翅膀，沿着狭长的山道往里飞去，这让纠纠想起他曾经是鱼的时候在空气中游动的样子。每当他的白色翅膀一扇动，就会喷射出一连串五彩缤纷的光点，照亮他们前方的道路。忽然，那小东西消失了，纠纠听见一个低沉而甜美的声音，与他的翅膀扇动时发出的急促尖利的声响截然不同。接着，纠纠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拱门，门外透进了些许光线，还夹杂着海浪声。
纠纠立刻冲了出去，疲惫而开心地跌倒在黄色的沙滩上。她半睡半醒地躺着歇息，听着海浪轻柔的哗哗声。她躺在那儿，注视着一道巨大的彩虹尽头，那彩虹远远地矗立于大海的另一边。很快她便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她看见一位老人。他齐肩的头发已经花白，拄着一根长满绿芽的拐杖。见她醒来，他俯下身来。
“你来这里想要什么呢，美丽的女人？”他问道。
“我美丽吗？听您这么说我太高兴啦！” 纠纠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我的祖母才美呢。”
“是的。不过你想要什么呢？”老人和善地重复道。
“我应该是想找您吧。您是大海老人吗？”
“我是。”
“祖母让我给您带个话，您有没有继续为她准备鱼呢？”
“我们可以去看看，亲爱的。”老人回答道，语气比刚才更加温和，“我还可以为你提供些帮助，不是吗？”
“是的——请您告诉我，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该怎么走？”纠纠说道。
她希望去那儿找到小苔。
“啊！那儿确实值得一去。”老人说，“不过我恐怕帮不了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但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去大地老人那儿。也许他能告诉你。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
他拄着拐杖，带着纠纠沿海岸走到一片块陡峭的巨石旁，那石头看上去就像一艘底朝天的、已经石化的大船。石头上的门是大船的舵，这艘船在很久以前便沉入了海底。进门之后是一条石阶，老人沿着石阶往下走去，纠纠跟在后面。石阶底部便是老人居住的房子。
刚一进屋，纠纠便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与她之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她很快发现，那是鱼在儿们在交谈。她试图理解它们在说什么，但它们的语言太过古老，十分原始，难以理解，她实在没听明白多少。
“我去为我女儿看看那些鱼。”大海老人说。
他将屋里墙上的一块滑板拉开，先向外看了看，然后敲了敲圆形开口上的那块厚厚的水晶玻璃。纠纠来到他身后，透过那扇窗户看向外面的绿色深海，那里有许多神奇的生物，有些非常丑陋，有的十分怪异，各个都长着奇形怪状的嘴巴，到处游来游去。不过一听见大海老人敲窗户，它们全游了过来。但其中只有少数几个能把嘴巴贴在窗户上。甚至那些漂浮在几英里外的生物也纷纷掉转头。老人盯着窗外的它们，仔细地看了好几分钟，然后转身对纠纠说道：“很抱歉，我还没有准备好鱼。我还需些时间。不过一旦准备好了，我会立刻给她送过去的。”
然后他关上了滑板。
大海中立刻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老人再次拉开滑板，敲了敲窗玻璃，鱼儿们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仿佛睡着了一样。 “他们只是在谈论你。”老人说，“而且说的都是些废话！明天，”老人继续道，“我一定要告诉你怎么去大地老人那儿。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现在就让我去吧。”纠纠说。
“不行。这是办不到的。你必须先走这边。”
他带着纠纠来到墙上的一个洞口前，这儿被一颗长相怪异的树的叶子和百花遮挡，所以之前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洞。
“只有开白花的植物才能在海底生长，”老人说，“你会在里面发现一个浴缸，然后一定要躺在里面，直到我叫你为止。”
纠纠走进洞中，发现里面是一個稍小的房间，也可以说是个洞穴。在远端的角落里有一个大石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澈的海水，细细的水流不断从石壁的裂缝处流入盆内。石盆的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底部还铺了一层黄沙。各种植物的巨大绿叶和白花交相掩映，几乎快把石盆遮住了。
纠纠立即脱掉衣服，躺进浴缸，随即感觉那水似乎进入了她的体内。她不用睡着，便享受了睡眠带来的种种好处。各种美妙的感觉让她越来越开心，心中越发充满希望。自从与小苔走散后，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她还是不禁心想，一位老人独居于此，实在太可怜了，而且还要照顾海里那群愚蠢又闹腾的鱼。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她听见老人叫她，于是从浴缸里爬出来。漫长旅途中的疲惫与疼痛全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身强力壮，仿佛一连睡了七天。
来到通往大屋子的洞口后，她不禁大吃一惊：外面站着一位脸庞俊美的尊贵男人，正在那儿等她。
“来吧，”他说道，“看上去你已经准备好了。”
纠纠怀着敬意走进屋内。
“大海老人呢？”她谦恭地问。
“除了我之外，这里没有别人。”男人笑着回答，“有些人叫我大海老人。有些人则以其他名字称呼我。当他们看到我在海边散步时，会吓个半死。所以我就尽量避免被看见，因为他们太害怕了。他们从未见过我的真面目。不过现在你看到我的样子了，而我得告诉你去大地老人那儿的路该怎么走。”
他带着纠纠进入石盆所在的那个洞穴。她随即发现，对面石墙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洞口。
“从那条石阶下去，你就能找到他了。”大海老人说。
恭敬地表达过谢意后，纠纠便离开了。她顺着蜿蜒曲折的石阶往下走去，走了很久也没到底，她不禁有些害怕。她一路往下，石阶残缺破烂，不断有水从身旁的石缝中流出，流到石阶上。周围虽然很黑，但她还是能大概看清路。因为凡是在那个石盆中沐浴过的人，眼睛会发出一些光来照亮四周。一路上没出现过什么吓人的东西。她很安全并且心情愉悦，虽然四周光线昏暗，还很潮湿。
纠纠终于走到石阶尽头，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微光闪闪的洞穴。洞穴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那是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从背后，纠纠都能看到他的白胡子，一直垂到石头地上。纠纠进入洞穴时，老人没动，于是她绕到前，以便能跟他说上话。
看到他的脸，她才发现他十分年轻俊美。他坐在那里，着迷地注视着脚边的一块镜子般的银色物体，刚才纠纠错把那东西当成了他的白胡子。他就那么坐着，对纠纠的到来毫不在意，无比喜悦地沉浸在自己所见之中。纠纠就这么杵在那儿看着他。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浑身颤抖着开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年轻人还是抬起了头。不过看到她时，他丝毫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以示欢迎。
“你是大地老人吗？”纠纠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她，纠纠也听见了，但却不是耳朵听到的。
“没错。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请告诉我前往投下影子的那个国度该怎么走。”
“啊！我也不知道。我只在梦见过那里。有时候我会在镜子里看到它的影子，但我并不知道去那里的路。不过我觉得火之老人应该知道。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他是我们之中最老的一位。”
“他住在哪儿呢？”
“我可以告诉你去他那儿的路该怎么走。我自己从没见过他。”
年轻人说着站起身，盯着纠纠看了好一会儿。
“我也希望能去那个国度看看，”他说，“但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他带着纠纠来到洞穴一边，叫她把耳朵贴在墙上。
“听见什么了吗？”他问。
“我听见了，”纠纠回答，“石头里有奔腾的水流声。”
“那条河流向年纪最大的那位老人——火之老人的住所。我很想去见见他，但我脱不开身。那条河是通往他那里的唯一途径。”
大地老人弯下腰，从地上搬起一块巨石放到一边。石头刚才所在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垂直向下的大洞。
“就从这里走。”他说。
“可是没有台阶啊。”
“你必须跳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路。”
纠纠转身看着大地老人的面庞——足足站了一分钟，而她觉得似乎有一年那么长——接着便从洞口跳了下去。
等恢复意识后，她发现自己正在迅速下沉。她的头在水下面，不过没有关系，因为她回想了一下，似乎自从在大海老人的石盆里沐浴过之后，她就再也没呼吸过了。她把头伸出水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于是她赶紧沉入水中，随着水流漂行。
河水渐渐变浅，她很难继续把头浸在水下。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带不动她了。她从河道中爬起来，沿着滚烫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去。河水终于消失了。这里酷热难耐。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被烤焦了，但这并没有动摇她的决心。温度越来越高。虽然她嘴里嚷嚷着“我再也受不了了”，但仍在继续前进。
终于，台阶在一道粗糙的拱门前到了尽头，整个拱门是从一块发光的巨石中凿出来的。穿过拱门后，精疲力竭的纠纠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凉爽的洞穴里。地上和墙上都长满了苔藓——那苔藓又绿又软，还很潮湿。一涓细流从一道石缝中涌出，流入了一盆青苔中。纠纠把脸埋进去喝了几口，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接着，她站起来四下打量了一番。洞穴里没有人。不过刚一起身，她就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然进入了神秘的地心。她看见过的一切，从书本里学到的一切，祖母告诉她的一切，唱给她的一切，那些飞禽走兽和鱼儿们所说的话语，和小苔一起在路途中的经历，还有在地心和大海老人以及大地老人相遇后的种种——全都有了解释：她都明白了。她发现这一切都有相同的含义，尽管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忽然，她发现洞穴的角落里有一位赤身裸体的男孩坐在苔藓上。他正在玩着许多颜色与尺寸各异的球，那些球在他身旁的地上被摆成了各种奇怪的形状。纠纠顿时感到有些困惑。她知道男孩用球摆出的每一种形状、每一种变化，一定都有特定的含义，不同颜色之间的搭配也有不一样的意思，但到底是什么，她却完全说不上来。男孩不知疲倦地玩着他的游戏，根本没有抬头。他不断改变着球的排列顺序，就像一位蕾丝工人在不断调整线轴。各种各样的信息似乎在源源不断地传向纠纠，但她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她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眼前的景象让她着迷不已。隨着时间的流逝，一种模糊不清、难以描述的智慧也在从她心底持续不断地涌出。她站在那儿，看赤裸的男孩玩弄那些彩球，看了整整七年，但她感觉仿佛只过去了七个小时。忽然之间，不知为何，那些小球摆出的形状令她想起了那个满是影子的山谷，于是她开口问道：“火之老人在哪儿呢？”
“我就是。”男孩说着把那些球放在苔藓上，站起身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这让面前的纠纠一时哑口无言。男孩没有笑容，但那双灰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爱。他安详的脸庞上有一层犹如月光的微光，仿佛随时都会绽放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让看到的人痛哭流涕。但他没有笑，那层月光依旧完好地存在于他的面孔上。男孩的心灵太过深邃，任何笑容都无法浮上他的面颊。
“您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老人吗？”纠纠终于开了口。虽然她心中满怀敬畏，几乎不敢说话。
“对，我是。我的年纪非常大。我能够帮你，我知道。我能帮到任何人。”男孩朝纠纠走近了一些，抬头看着她的脸，纠纠不禁流下了泪水。
“您能告诉我前往投下影子的那个国度该怎么走吗？”她啜泣道。
“可以。我很清楚那条路。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去。但你不能走我的路，你的年纪还不够大。我会告诉你该如何走。”
“请别再让我经受那种酷热了。”纠纠恳求道。
“不会的。”男孩回答。
他伸出冰凉的小手放在纠纠的心口。
“好了，”他说，“你可以走了。那些火不会烧到你。走吧。”
他带着纠纠走出洞穴。纠纠跟着他穿过另一扇拱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满是沙石的巨大荒漠。这里的天空是石头做的，高度很低，犹如雷雨来临前的厚重乌云。整个地方都非常炎热：在明亮的小溪中，金黄、银白、红铜色的液体不断从一块块石头上熔化流淌下来。不过她完全感受不到炙热。
走了一阵子后，男孩翻开一块巨石，从下面拿出一颗像蛋一样的东西。接着，他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弯曲的凹槽，把蛋放了进去，说了句纠纠听不懂的话。那蛋随即破裂，一条小蛇钻出来，躺在沙地的那条凹槽里，接着越长越大，直到填满凹槽。刚一长成，那条蛇就像一波海浪似的爬走了。
“跟着那条蛇，”男孩说，“他会带你去的。”
于是纠纠跟在蛇后，但没走多远，她便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位神奇的男孩。他独自站在散发着光芒的荒漠中，脚边有一股刚刚喷发的火焰之泉，烈火将他裸露的身躯染成了淡淡的玫瑰红。他站在原地，望着纠纠，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纠纠再也看不见他。蛇一直往前爬着，既不朝左拐，也不朝右拐。
与此同时，小苔也走出了那片“影子之湖”，一路孤独而悲伤地来到海边。太阳已经落山。这是一个光线昏暗、风雨交加的夜晚。风不断从大海吹向陆地。海浪拍打着一块巨石，巨石之内就是那位老人的住所。巨石与海岸之间有一片深水，一位气度威严的身影正在岸上独自散步。
小苔走到他身边，说道：“您能告诉我在哪儿才能找到大海老人吗？”
“我就是大海老人。”那人回答道。
“可您是一位强壮而威严的中年人啊。”小苔说。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年轻人，你的视力比大部分走这条路的人都要好。今晚风雨很大，到我屋里来吧，然后给我说说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于是小苔跟在他身后。海浪在大海老人的脚前散开，小苔一路踩着干燥的沙子，进入洞穴。两个人坐下来，看着对方。
此时，小苔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看上去比大海老人的年纪还要大。他感觉自己的脚疲劳不已。
大海老人看了小苔片刻，然后拉起他的手，带他进入了更里面的洞穴。大海老人帮小苔脱掉衣服，让他躺进石盆。这时，他发现小苔的一只手始终紧握着。
“你手里拿着什么？”他问道。
小苔张开手，是那把金钥匙。
“啊！”老人说，“难怪你会知道我。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该怎么走。”
“我想找到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小苔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知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打开某个地方的钥匙孔。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它。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钥匙孔。而且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了。”小苔哀伤地说道，“我不确定自己有多老了。我只知道我的脚很疼。”
“是吗？”老人说道，就像真的在问这个问题似的。
仍然躺在石盆中的小苔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回答道：“不，我的脚不疼了。或许我也不老。”
“起来吧，看看你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小苔站起身，望向水中的影子。他的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一道皱纹也没有。
“你已经品尝过死亡的滋味了。”老人说，“感觉好吗？”
“很好。”小苔回答，“比生命的滋味还好。”
“不，”老人说，“那不只是生命。你的双脚再也不会在水上留下洞了。”
“什么意思？”
“稍后我会让你明白的。”
他们回到外面的洞穴，坐在那儿聊了很久。终于，大海老人站起来，对小苔说：“跟我来。”
他带着小苔再次走上台阶，打开了另一扇门。他们来到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望着东方。在大海的另一头，层层翻滚的乌云之下，矗立着一道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彩虹尽头。 “这确实是我要找的路。” 小苔一看见那道彩虹便开口说道，随即抬脚踏上了海面。他的脚没有在海水上踩出洞来。他迎着风浪，朝彩虹走去。
暴风雨渐渐停息。随之而来的是风和日丽的白昼和更加舒适的夜晚。凉风在辽阔的海面上吹拂。小苔一直朝东走着。但那道彩虹已经随着暴风雨一同消失了。
他日复一日地前行，觉得自己在漫无目的地走。他没有注意到，在海水之下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鱼儿在暗中引导。他穿过大海，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在上面只发现了一条小路。他沿着这条路走到快一半时，小路在一块平台处到了尽头。他站在平台上，陷入了沉思——路不该到此为止的，不然这条路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尽管很粗糙，也不太平坦，但这确实是一条路啊。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岩石表面光滑得犹如玻璃。他一遍又一遍地查找，忽然注意到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排小小的蓝宝石，镶嵌在岩石的一个小洞周围。
“钥匙孔！”他尖叫道。
他用金钥匙试了试。尺寸合适，能够转动。钥匙孔里发出一阵巨响，仿佛无数铁钉掉进了无数口巨大的铜锅里。小苔连忙抽出钥匙。他面前的岩石开始坍塌。他直往后退，到了平台的最边缘。一块大石板掉落在他脚边。坚固的岩石依然还在，只不过这块石板从中掉了出来。他刚一踏上石板，又有一块石板落下，刚好与第一块石板的边缘隔了少许距离，形成一道台阶。石板在他面前不断掉落，他顺着往上走去，走进了巨石内部。他来到一间大厅——这里面虽然很简陋，但地板、墙壁、柱子和拱顶都是由各种闪闪发光的彩色石头构成的。大厅中间有七根圆柱，颜色从红色到紫色。其中一根的柱脚旁坐着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脸埋在膝头。她已经坐在那里等了七年。她抬起头，小苔一步步朝她走去。那人就是纠纠。她的脸很美，就像祖母一樣，同时又如火之老人一样平和安详。她身形高挑，身姿优雅，小苔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真美呀，纠纠！”小苔开心而惊讶地说道。
“是吗？”纠纠回答，“噢，我等了你好久啊！可是你呀，你看起来就像大海老人一样。不，就像大地老人一样。不，不，你就像那位年纪最大的老人一样。你就像他们所有人。不过你依旧是我的小苔！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俩走散后你做了什么？你找到钥匙孔了吗？你还拿着钥匙？”
她有成百上千个问题要问，而他想问她的问题更多。他们讲述了彼此的冒险经历，都感到非常开心。因为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年轻、更优秀、更强壮、更聪明了。
天色开始黯淡下来。现在的他们，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想前往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于是他们四处查看，寻找能够离开这个洞穴的出路。小苔进来时的那扇门已经关闭，而他们和大海之间还隔着半英里的岩石。纠纠同样也找不到那条蛇带她进来时从地上穿过的洞了。两个人一直寻找，直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后才放弃。
然而过了一会儿，洞穴又开始变亮了。光线来自月亮，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月光，因为那些光线是从中央的七根柱子中透出来的，为洞穴里染上了各种颜色。这时小苔看见，红色的柱子旁边还有一根柱子，而之前他一直都没有发现。那柱子的颜色，与他在仙境的树林中看到彩虹时发现的新颜色是一样的。他还在柱子上看见了蓝色的光点，那是钥匙孔周围的蓝宝石。
他拿出钥匙，插进孔里并旋转，随之响起一阵伊奥利亚调式①的音乐。接着，一扇带有铰链的门缓缓打开，露出柱子里蜿蜒的阶梯。钥匙在他指间消失了。纠纠走入门中，小苔紧随其后，门在他俩身后关闭。他们一直往上攀登，离开了大地，来到彩虹上。一道道阶梯交织在一起，绵延向上，无数年龄各异的美丽生灵，与他俩一起往上攀登着。
他们知道，自己将要前往那个投下影子的国度。
此时此刻，我想他们已经到了吧。
【责任编辑：赵伟轩】
①一种传说中四季不谢的花。
①源自古希腊音乐的教会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