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颂(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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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回到家,小涓已做好晚饭。饭摆上桌子,吕涛却没有胃口。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上床,酒嗝打得又响又长。儿子没有回来,小涓说儿子晚上有彩排。儿子拉小提琴,用时十年将刺耳的锯木声变得婉转清越。不过吕涛只听儿子拉过两年——第一年和最后一年。中间的八年,他在监狱里度过。
  二十七岁那年春天,吕涛和大器在饭馆里喝酒。大器喝高了,去邻桌挑衅。他问那个正拆着螃蟹的光头男人,看什么看?光头男人說,对不起大哥。就走了。一会儿回来,一个人变成八个人。八个男人手持刀枪剑戟,排成一排,令吕涛和大器从他们裆下爬出酒馆。吕涛老老实实地爬,大器却在爬到光头男人裆下的时候,猛地抓住他的睾丸,喊一声“操”,然后像捏碎两枚鸟蛋一样将男人的两个鸟蛋捏碎。男人躺在地上哀啕,吕涛和大器人手两个酒瓶,以弱胜强,以少胜多。那天对方重伤五个,光头男人从此变成女人。作为代价,吕涛和大器锒铛入狱。后来吕涛想,假如大器也老老实实爬过去,这事就算完了。或者,假如他不管大器死活,一个人逃掉,至少不会坐牢。可是假如事情重演,他想他还得与大器并肩作战。人的命运是由一个个强加给自己的偶然事件所构成,所左右,所掌握,这就是规则。
  与他不愿回忆和提及这段往事不同,大器似乎非常受用。下午约他喝酒,又将他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大器说假如没有吕涛两肋插刀,他的两肋肯定连中两刀。他说别看吕涛长得像个娘们,下手比他都狠。他说的是真的。吕涛白净斯文,戴无框眼镜,留标准的三七分,就像个中学老师。可是那天,吕涛手持抢过来的刀子,没轻没重地往对方的脖子和脚筋上捅。那天吕涛捅残两个,其中一个至今还离不开轮椅。
  事情因大器而起,但大器早出来两年。他弄了辆二手面包车,在车站蹲点拉客,日子过得青黄不接。两年后吕涛出来,大器设宴款待。喝到兴奋处,大器说,他想与吕涛做点事。小涓说,涛子还是自己做事吧!小涓不愿他们再混到一起,她始终认为是大器毁了他们一家。大器不再说话,闷头喝酒,又趁小涓去洗手间,偷偷对吕涛说,咱俩必须混出个模样给她瞧瞧!吕涛倒没指望自己能混出什么样,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八年里小涓非但没有离开他,还独自把四岁的儿子养到十二岁,她很不容易。再说,三十五岁的男人,经不起折腾了。
  大器果然很少与他联系,偶尔打个电话,多是约个闲酒。吕涛在家猫了两个多月,去果蔬批发市场做搬运工,算是暂时有了份职业。几乎所有的一切都与八年以前大相径庭,站在街上,吕涛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下午大器找他喝酒,说有个来钱的差事,问他干不干。吕涛说,不干。大器说就是往邻县送点货,吕涛跟车,跟一次赚三千块。吕涛说,不跟。大器说我这等于硬塞钱给你,你考虑清楚。大器还带来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粗胳膊粗腿,肩膀上文一只老虎。大器说这是老虎,刚从里面出来。跟车得两个人,我开车……吕涛说,不干。
  那时吕涛想,大器所言“送货”虽非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也绝不可能伤天害理。大器长吕涛五岁,坐牢那几年老婆跟人跑了,现在孤家寡人。他曾不止一次说他想找个女人,赚点钱,安安稳稳过些日子。四十岁的男人,的确该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一下了。
  吕涛没有吃饭,小涓也没怎么吃。她打开手机,给吕涛看儿子拉小提琴的视频。虽然听不懂,但能听出来儿子将曲子演绎得很庄重,很质朴,很圣洁。吕涛问是什么曲子,小涓说,《圣母颂》。吕涛说,宗教曲?小涓说,好像不是。吕涛说,挺好。闭上眼,只想睡觉。小涓说,得给儿子买把像样的小提琴了。吕涛说,哦。小涓说,得七千多块。吕涛说,哦。小涓说,那把不能再用了。这几天他一直借老师的琴。吕涛说,哦。眼睛仍然闭着,不敢睁。就这么睡过去,半夜醒来,突然想起大器那个差事,再也睡不着了。去沙发上抽烟,见儿子房间还亮着灯,想进去看看,再想还是算了。十二岁的少年已经学会叛逆,何况有他这样一个并不光彩的爹。
  他没有料到,他的生活会因此再一次被撕得粉碎。
  2
  第二天吕涛联系大器,大器说,准备一下,傍晚出发。吕涛问送什么货,大器说,酒。然而面包车里不仅塞满白酒,还有一个捆裹得紧紧实实的长纸箱。纸箱摆在两排座位中间,大器和老虎从上面迈过来跨过去。吕涛问,箱子里也是酒?大器说,好东西。说完就笑了,露出两颗丑陋的牙齿。
  车子里除了酒气,似乎还有一股发霉的皮革气息。那气息纠缠着吕涛的鼻子,让他无处可藏。大器将车子开上小路,晚霞映照之下,明黄的油菜花铺到天际。吕涛打开车窗,做两次深呼吸,大器赶紧示意他关上。被别人看见,不好。大器指指后排座上的几箱酒,说。
  关上车窗,腐烂发霉的皮革气味越来越浓烈。吕涛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老虎靠在座位上,一直闭眼打盹。只有当汽车颠簸得厉害,才会睁开眼,看看窗外,看看吕涛,再闭上眼。车子穿过油菜花海,老虎打起放肆的鼾。
  车子专走小路,这让本来半天的路程延长至一天。加之是夜晚,面包车行进得并不顺利。黑黢黢的荒岭和大山朝他们挤压,面包车微弱的灯光如同暗夜里的两点鬼火,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吕涛突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黑暗,而是害怕大器。他隐约感觉大器此行绝非给别人送几箱酒这样简单。
  行至半夜,老虎与大器互换了位置。老虎将汽车开得又快又飘,看得出他对这段路非常熟悉。大器蜷缩在座位上,脱下鞋子,将两只臭脚搭上过道的纸箱。你得睡一会儿,他瞅着自己的脚丫子,对吕涛说,天亮还早着呢。
  吕涛蜷上座位,脱掉鞋子,却并未像大器那样将两脚搭上纸箱。现在他确定那股发霉的皮革气息是从纸箱里散发出来的,他猜那里面可能藏了貂皮或者狐狸皮之类的东西。他将车窗拉开一隙,泥土的腥味和油菜花的香味让他慢慢舒展和放松。后来他睡过去,梦见聚光灯下的儿子卖力地拉起那首《圣母颂》;梦见赤身祼体的小涓正与一个强壮的男人交欢缠绵;梦见老虎将一把刀架上他的脖子,梦见前方闪现一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吕涛醒过来,汽车果然驶进山村。太阳刚刚升起,山野间雾气弥漫,不远处影影绰绰。那是几个候在那里的村人,大器的生意,要在山野间完成。   大器看着吕涛,突然问他,怕死人吗?
  什么?
  死人。
  吕涛打一个寒噤。
  你看着就行。大器说,头一次,没指望你能帮什么忙。
  大器示意老虎和吕涛将纸箱抬下车。老虎在前,吕涛在后,纸箱抬起时,吕涛的下巴紧贴上纸箱。排山倒海的发霉气味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现在,吕涛几乎可以肯定那里面藏了一具尸体。
  吕涛想到逃走,想到跪下,想到一把刀抹了大器的脖子,可是最终,他只是背对纸箱,走开几步。喷薄而出的朝阳让他眼睛刺痛。
  他听见有村人说,是个女的,没错。
  他开始发抖。
  他听见有村人说,还挺年轻。
  他几乎要瘫倒。
  他听见有村人说,你数数。
  他听见大器招呼他,上车啦。
  他回头,他看见一口敞开的棺材。也许棺材刚刚搬来,也许一直都在。棺材漆成红色,端庄大气,里面摆好大红大绿的寿衣。棺材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确切说是躺着一具尸体,紧闭着眼,紧闭着唇,紧闭着表情。她的脸色灰白,果真如同皮革的颜色。她穿着大红的寿衣,头发虽然很长,却蓬乱无华。她不过三十多岁吧?或者更小。她静静地躺在大器的阴影里,那么小,那么无助,那么可怜。突然太阳蹿起很高,阳光普照开来,女人的鼻翼霎时有了阴影,唇下霎时有了阴影,甚至连睫毛都霎时有了阴影,女人的脸于是变得生动,有了色彩。她仍然没有表情,却似乎有话要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而是一肚子的话,一辈子的话。女人又死去一次。在她死去以后又死去一次。在她来到这里以后又死去一次。在太阳升起时又死去一次。后来吕涛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情景,他确信只看了女人一眼——只一眼,却在回忆里被抻得很长,描得很细,撕得很碎,越来越长,越来越细,越来越碎……
  吕涛狂奔到车子旁边,蹲下来,吐得翻天覆地。
  车子往回开,吕涛一言不发。大器开导他,说尸体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买来的。他说女人一直单身,被坏男人骗怀孕了,独自躲在家里堕胎,大出血,没抗住,就死了。他说他與女人的母亲商量过,得给女人配个阴婚,正好这边死了个光棍,就凑到一起了。他说他得给女人的母亲三万块钱,所以他们只剩下六千块钱。六千块钱,你就分走一半。大器一边开着车,一边说。怕吕涛不信,又拿出一纸协议。你看看,三万。他说,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停车!吕涛说。
  在车子旁边,在明黄绚烂的油菜花地里,吕涛将大器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大器抱着头,不反抗,暴风骤雨般的拳头里,竟还能抽空冲吕涛笑。后来吕涛打累了,面向太阳,訇然倒下。他大睁两眼,任阳光将他的眼睛刺出泪水。
  中午时车子抵达一个小镇,大器停好车子,与老虎将那些酒搬进一个批发商店。商店隔壁是个小旅馆,一个生就一对狐眼的女人坐在门口喝茶。狐眼女人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跟大器打招呼,吕涛听见她说,小丫头新来的。大器看老虎一眼,老虎便揽着吕涛的肩膀,说,吃点饭,休息一会儿。
  他们坐在一楼吃饭,一个娇小白净的女孩给他们上菜。大器问她,就是你?女孩说,是呢。大器就像打量牲口一样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你去洗洗,我马上。女孩离开以后,大器问吕涛,你也来一个?吕涛闷头喝酒。大器说,我出钱。吕涛将酒杯猛地拍上桌面。大器耸耸肩,对老虎说,你们找个房间休息一下,我得去放放。
  老虎躺在床上看电视,吕涛站在蓬头下面,用凉水浇着身体,用澡巾一遍又一遍地搓。老虎说,你得这样想——如果阴婚真的好使,咱们也算做了件善事。吕涛说,去你妈的。老虎说,没人能证明阴婚好使,也没人能证明阴婚不好使,是不是?凡事你得往好里想。吕涛关掉蓬头,将沐浴液再一次涂遍全身。老虎说,反正这件事咱们做了,做了就得往好处想……你该学大器去放放,大器说这样能消除晦气。吕涛打开蓬头,接着搓。老虎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吗?我废了。打架打废的,这玩艺儿只能撒尿啦。他指指裤裆,咧开嘴笑,两只脚搭上床沿。吕涛再一次想起大器将两只脚搭上纸箱的模样,骂一句,继续搓。他感觉自己被搓掉一层皮。
  离开旅店时,大器塞给吕涛四千块钱。他说这趟赚六千,本该一人两千,吕涛头一次干,拿三千,他拿一千。现在他一分也不要了,全给吕涛,压压惊。我还得贴上医药费和放炮费,大器指着他被揍得乌青的眼眶,说。
  吕涛不接。
  这事当没有发生。他说,我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参与。
  可能吗?大器说。
  什么?
  反正钱放在这里,拿不拿你都做了。大器发动汽车,说。
  吕涛最终没拿那四千块钱。仿佛那不是一沓钱,而是一沓冥币,一具尸体。吕涛闻到浓重的发霉的腐烂的皮革气息。
  到家已是黄昏,儿子仍没有回来。小涓说他今天还有彩排,又让吕涛以后别给大器押车,说当搬运工已经够辛苦,没必要再为几个小钱拼命。吕涛说,以后不去了。说着话,小涓打开手机,那天吕涛是伴着《圣母颂》的小提琴曲吃饭的。他吃得很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咽进去一点东西,手才不至于一个劲儿地抖。他问小涓小提琴的事能不能拖拖,小涓说,小提琴的事弄好了。她说县文化馆正好有一把小提琴要处理,音质完美,几乎还是新的,她一个朋友能帮忙买来,才一千多块钱。又补充说,还有小号二胡架子鼓什么的,县剧团黄了,老田认识文化馆的人。吕涛离开餐桌,去洗手间冲澡,《圣母颂》的调子顽强地穿透水声,挤进耳朵。
  儿子回来时,吕涛还没有睡。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只是为看儿子一眼。儿子冲他点点头,刚想往自己房间里钻,小涓说,明天没有彩排,你早点回家。儿子说,哦。开门,关门,动作迅速。小涓看看吕涛,吕涛说,他还得写作业。
  夜里吕涛总是感觉那股皮革气味纠缠着他。他到客厅,气味跟他到客厅;他到卧室,气味跟他进卧室;他关上窗子,气味从缝隙挤进来;他蒙上被子,气味早在被子里等着他。凌晨时小涓将暖烘烘滑溜溜的身子贴上来,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想了想,咬咬牙,装模作样地打起了鼾。他想起老虎说的“消消晦气”,他不想将这些晦气带给小涓。   尽管他与小涓,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交欢。
  3
  小涓是吕涛的高中同学。毕业以后,吕涛去镇上的钣金厂上班,小涓去城里学了半年美发,回来在镇上开了个美发店。吕涛就是在理发店里认识大器的,两人很快成为朋友。有次小涓对吕涛说有个无赖来店里捣乱,大器当即离开,两小时以后揪那个无赖进来,当着小涓和吕涛的面,把他揍得吐出苦胆。那以后小涓就劝吕涛以后离大器远一点,说他这么冲动,早晚会出事。吕涛却觉得能交这样一个朋友利大于弊。再说出事也是大器出事,管他和小涓什么事呢?
  大器喜欢偷鸡摸狗,吕涛既不参与,也不阻止。仅那么一次,他喝了点酒,答应给大器望风,去后才知道,大器偷的是摩托车。那辆摩托车被大器卖了四千块钱,他一分钱没敢要。后来他与小涓结婚,大器送来四千块喜钱,却在信封上写着“礼金两千”,只有他懂大器的意思。再后来大器就出事了。本是打架斗殴的小事,却扯出摩托车,大器硬没把他咬出来。大器被判三年,三年里的每一天,吕涛都感觉欠大器很多。所以那次,当大器喊一声“操”,吕涛突然变得无比亢奋无比狠毒。那天是大器出狱的第九天,如果他俩不是下手太狠,也不过是一起打架斗殴的小事。
  吕涛去果蔬批发市场,活儿并不多。就算有活儿,雇主也喜欢挑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让吕涛再一次有了“老了”的感觉。近傍晚时,好不容易给一个中年女人往卡车上搬了三千斤土豆,结果女人先嫌他太慢,又嫌他跌伤土豆,结账时硬是少给了他二十块钱。这时大器打来电话,说晚上喝点,吕涛说晚上得听儿子拉琴。大器说,又有点活儿,咱兄弟一起干,老虎去踩点了,保证万无一失。吕涛说,还拿我当兄弟的话,这种事以后别再找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在果蔬市场买了一条花鲢,打算回去给儿子做水煮鱼。鱼被小贩刮净鳞,抠掉鳃,掏光内脏,嘴巴却仍然一张一合。吕涛提鱼回家,只觉手里的鱼渐渐变成一具赤裸的女尸。尸体越来越沉,冰寒刺骨,发霉腐败的皮革气味一路跟随。
  只一眼,吕涛就感觉小涓带回来的那把小提琴绝不便宜。问她,她说,县剧团处理的东西,没价。吕涛用手指弹拨两下,小涓急忙阻止,说千万别弄坏了。去厨房做鱼,鱼放上案板,吕涛却怎么也不敢下刀,就让小涓过来帮他。小涓熟练地剔出鱼骨,说,刚才大器来了。
  什么?
  大器过来送钱,说是你的押车费。我没敢收。
  多少?
  不知道。小涓往薄薄的鱼片上抹着料酒,说,装在信封里。
  吕涛暗自庆幸,想明天一定打个电话骂大器一顿。他与这件事情已经彻底两清,他既没有参与,也不知情。
  儿子回到家,匆匆吃几口饭,就往房间里钻。小涓忙站起来,说,小提琴买回来了。儿子扭头看她。小涓说,等着啊。去卧室拿出琴,问,还行?儿子张大嘴,说,这得三万多吧!小涓说,怎么可能?儿子说,和赵老师那把一模一样,三万多,错不了。小涓说,先别管多少钱,试试琴吧!你爸这几天看了你不少视频,他喜欢那首《圣母颂》。儿子说,我先洗手。他把小提琴恭恭敬敬地放上桌面,他的虔诚让吕涛确信这把小提琴价值不菲。
  儿子面向吕涛拉起琴,却并不看他。他陶醉在演奏之中,浑然忘我。起先吕涛坐着,后来就站起来。他觉得应该站起来,这既是对儿子的尊重,也是对曲子的尊重。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不知是因为儿子,还是因为这首庄重并且圣洁的《圣母颂》。
  夜里吕涛总感觉到此事的蹊跷。他问小涓,怎么这样便宜?小涓说,老田认识县文化馆的人。吕涛说,三万多的东西只花了一千多,老田干什么的这样有能耐?小涓说,水暖生意,做得很大。吕涛盯着她,感觉她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他没有多问,去客厅抽了根烟,回来,冲小涓说,人家帮咱这么大忙,明天请他吃个饭吧!小涓说,好。又说,送他点东西也行。吕涛说,东西得送,饭也得请。小涓说,好。关灯睡觉。小涓再一次把身子贴过来,一条光腿在吕涛的胯部蹭啊蹭啊。吕涛说,早点休息吧!翻个身,给小涓一个光脊梁。
  早晨小涓当着吕涛的面给老田打电话,说晚上和先生想请他吃个便饭,老田推辞一番,应承下来。吕涛去批发市场等活儿,小涓又打来电话,说老田说晚上有点急事,出不来,干脆只送点东西好了。吕涛说,你看着办吧!他想着这件事情,愈发觉得可疑。晚上回家,对小涓说,咱把琴送回去吧!小涓说,好不容易拣了个便宜……吕涛就盯住她,让她浑身不自在。她说咱俩再用什么给儿子买把像样的小提琴?吕涛说,我想办法。
  吕涛找到大器,大器正在喝酒。大器说只要你愿意,就带上你,反正像咱们这种蹲过局子的人,就算想往高尚里走,也没有人相信你。吕涛说,赚够买琴的钱,我就罢手。以后你们出了事,也别把我捅出来。大器说我出事把你捅出来过吗?吕涛说所以我再干两次。大器说要是你真急用钱并且真不想干,我和老虎就借钱给你好了,不用干。吕涛说,不。不借。要干。
  酒喝到半夜,吕涛彻底醉了。他问大器,假如你老婆在外面跟一个男人偷情,你怎么办?大器说,这得分情况。我在监狱里那阵子,她爱怎么偷就怎么偷;我放出来以后,她就得收敛。吕涛说,假如是放出来以后呢?大器说,要么杀了她,要么装不知道。吕涛说,假如你既不能杀了她,又不能装不知道呢?大器说快别拿我打比方了。你这就回去跟小涓说:要么我一菜刀把你抹了,要么你从此把你的小胯子给我闭紧了。吕涛从酒杯后面盯着大器的脑袋,说,你他妈的。
  吕涛既没有一菜刀把小涓抹了,也没有让她从此老老实实地听话。回去以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凌晨时他甚至主动向小涓求欢,小涓迎合着他,取悦着他,他成为小涓的神……
  吕涛静静地搂着小涓,说明天他还得与大器出去一趟。小涓说,大器是不是在走私洋酒?吕涛说,不管他干什么,我只是跟跟车。他再一次想起躺在山野里的女人,想起死去一次又死去一次的孤零零的女人。他起身,去洗手间洗脸,镜子里,他看到面目狰狞的鬼。
  4
  吕涛坐到副驾驶位,这里离曾经的那个纸箱最远,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后背寒气逼人。好不容易打个盹,又梦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猛回头,他看到没有眼球的眼眶、挖掉鼻子的脸……他从梦里惊醒,他看到老虎将手搭上他的肩膀,正沖他笑。马上就到了,你精神着点。老虎说。   出发前大器告诉吕涛,货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在晚上抵达。吕涛问需要他做什么,大器说你这个鸟样只能望风。吕涛就知道,这一次,他们绝不是去买一个死去的女人,而是去偷。他听说那里仍然会有人家将死去的亲人偷偷土葬,他们认为惟有土葬才能让逝去的亲人保住魂魄。是老虎踩的点,老虎说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她埋进去。
  他们把她埋进去,咱们把她挖出来。老虎说,然后换一个地方,再把她埋进去。是不是挺有意思?
  吕涛马上有了退出的想法。事实上他真的向大器提出过退出,在他终于弄清他们的计划以后。大器一边开车,一边盯着他看,看了半天,说,老虎是被别人搞成了女人,你是自己把自己搞成了女人。吕涛说,我不是害怕,我是觉得对死人不敬。大器说什么他妈的敬不敬的?别说死人,这世道对活人敬吗?谁他妈敬过农民?谁他妈敬过民工?谁他妈敬过环卫工?谁他妈敬过劳改犯?小涓要是敬你能与别的男人胡搞?现在的人敬的是权!是钱!你能搞到权吗?不能!你只能搞点钱!吕涛说,反正我不干了,我想回去。大器说,他妈的都走这么远了你想回去?不错,上次是我把你骗了,这次呢?是谁死皮赖脸要跟着我干?吕涛说,我以为还是像上次一样。大器说,像上次一样还拉你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上次是我想让你通通路子?吕涛说,让我下车。大器说,好啊!他刹住车子,冲吕涛说,滚!车子扬长而去。
  车子开出不是太远,吕涛相信他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最近的公路,然后搭一辆车回家。山野间很静,可是后来,他分明听到呜咽的喇叭声和唢呐声。声音来自山野深处的一个村庄,吕涛爬至高处,循声望去,隐约可见飘扬的白幡。附近山村有人去世,多会请些草班子过来,吹吹唢呐,唱唱戏,哭上两嗓子,再吃吃喝喝,算是送故人上路的排场。这风俗已经沿袭千年。
  突然吕涛很想去看看。只是看看,看一眼就走。往村子的方向走,唢呐声越来越大,土路越来越宽。路面上飘着纸钱,风吹来,纸钱纷纷飘到油菜花地里,挂到树枝上,扑到吕涛身上,甚至脸上。吕涛捏起一枚纸钱,闭上一只眼,冲向太阳。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眯起眼,世界变成单调的皮革般的灰褐色。天圆,地方。
  吕涛听到了小提琴声。琴声远比唢呐声轻柔,虽不大,却饱满灵动,又多出些钩钩刺刺,似乎能够刺开皮肤,直接往身体里灌,往脑子里灌。正纳闷穷乡僻壤的葬礼上怎会出现小提琴,又听出那是《圣母颂》。顿住脚,细听,没错,《圣母颂》,吕涛就慌了。他开始小跑,跌跌撞撞,荆棘划伤了腿。他希望他听错了。他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这里看到儿子。
  可是他看到了。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一个提着孝棒、戴着孝帽、穿着孝服的男人走在棺材前面,一边走一边哭泣。他的后面,四个男人肩掮一口乌黑的棺材,走得缓慢并且悲伤。棺材的后面,几十个男男女女边走边哭。有女人试图扑上棺材,却总是差着几步;有男人似乎哭岔了气,哭缺了氧,昏死在路边,一动不动。便有人上去掐人中或者别的地方,掐醒来,接着哭,接着走,接着晕倒。至颠簸处,走在前面的男人会转过身来,冲棺材深深跪下。他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他把死去的父亲颠痛了,他正在请求父亲的原谅。父亲也许是一具尸体,也许是一把骨灰,这无关紧要,只要没有下葬,他就还在世间,还是儿子的父亲,家的主宰。整个队伍声势浩大并且井然有序,他们成为一个有生命的整体,亡去之人就是这个生命的心脏或者灵魂。无声无息的心脏或者灵魂,早已死去的心脏或者灵魂,早已死去的无声无息的却能够指挥一切统治一切的心脏或者灵魂。队伍穿越油菜花海,走向一片石岗,风大了些,白幡如同一面单调并且伟大的旗帜。
  队伍最前面,走着白事乐班。七八个人组成的乐队,吕涛见到喇叭、唢呐、笙、木鱼、钹、小号、萨克斯和小提琴。儿子走在队伍里,正卖力地拉琴。此时别的乐声都已不见,惟小提琴如泣如诉。是那首《圣母颂》,却在庄重和圣洁之中,多出几分痛与慈悲。身披麻布的儿子且走且拉,脚步平稳,表情肃穆,弦弓切到外弦,声音变成花朵,让吕涛禁不住想打喷嚏,弦弓切到内弦,声音变成刀子,一下下切割着吕涛的心脏。吕涛深蹲下来,他被草梗捅伤了眼。
  吕涛想冲过去,将小提琴砸烂,将儿子饱揍一顿。他甚至想把儿子摁到身下,用牙齿直接切开他的喉管。他的拳头握得很紧,他听到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全都“喀嚓嚓”响,然而最终,他的拳头不过砸中身边的树干。他两手抱头,以头撞树,五脏六腑燃起火,身体却跌落冰封的湖底。
  那天吕涛没让儿子见到他。他独自躲在山野里坐了一会儿,给小涓打了个电话。吕涛说不是让你把琴送回去吗?小涓说明天再送吧,今天儿子有演出。吕涛想说她说的演出就是用那把三万多块钱的小提琴混人家的白事班,咬咬牙,终还是将这句话硬吞回去。他说等儿子回家,就把琴送回去!放下电话,吕涛突然怀疑小涓其实知道这件事情。他们母子间有着太多的秘密:有关小提琴的秘密,有关白事乐班的秘密,有关老田的秘密……他们结成同盟,守口如瓶,让他变成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吕涛坐在油菜花地里,给大器打了个电话。他说我想好了,真想好了,干!
  放下电话,吕涛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5
  因为吕涛耽误了两个小时,待他们赶到的时候,东方已经透白。然坟茔里仍然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微弱光芒里,褪色的纸花和残缺的冥币随风飘扬。老虎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大器扛着两把铁锹跟在后面,吕涛站在通往坟茔的小路上替他们把风。两个人越走越远,手电筒的光芒越来越淡,时隐时现,与鬼火毫无二致。后来那点光芒顿住不动,盯住看,光影间似乎影影绰绰,好生热闹。此时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有步行的,有骑马的,有坐轿的,也有飞翔的。他们有的穿着长袍,有的光着脊梁,有的挑着担子,更有的拖着自己的残肢断臂。后来他们有了声音,窃窃私语或者高谈阔论,嬉笑打闹或者拍案升堂,又有小贩的吆喝声,妇人的叫骂声,老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鸡鸣狗叫声,鬼哭狼嚎声,读书声,惨叫声,风声,雨声,树枝的折断声,玉米的拔节声……又有男耕女织,男欢女爱,刀光剑影,聚聚散散,好一派繁华盛世,悲欢离合。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幻象刹那不再,山野只是山野,坟茔不过坟茔,世间静得离谱,静得可怕。偶尔会有“当当”的声音从坟茔间传出,吕涛知道,那是铁锹碰到了石头。吕涛再一次开始后悔,想逃走,却怎么也動不了。他听到牙齿相撞,“嘚嘚”不止。   吕涛再次见到大器与老虎。两个人抬着一个编织袋,走得鬼鬼祟祟磕磕绊绊。他们来到车子旁边,才发现吕涛并没有将纸箱、塑料布和绳子备好。大器骂一声“操”,与老虎又是一番折腾,待终于驾车驶离,天已经蒙蒙亮了。自始至终吕涛没有上前帮忙,更没敢看那个女人一眼。与上次发霉的皮革气息不同,这一次,他闻到的是铺天盖地的腐烂的鱼虾气味。吕涛试图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已被大器霸占。滚后边去!大器骂,他妈的废物!
  吕涛开始呕吐。尽管他努力躲避着纸箱,还是将几点污物喷溅上去。车窗紧闭,老虎说山里人起得早,别被撞见脸。车至山脚,他们果然碰到一位赶着牛车的老人。老人扬手冲他们打招呼,又咧嘴笑,他的每一颗牙齿都在牙床上飘摇。
  早晚被你害死!大器扭过头,骂,快你妈的收拾一下!
  吕涛开始收拾他的呕吐物。他一边擦,一边从嗓子里发出“呜啊呜啊”的声音。大器怕他再吐,将车窗摇开一隙,吕涛的脸便全都挤了进去。突然车子颠簸一下,吕涛站立不稳,两手胡乱地扶,与纸箱来了个拥抱。吕涛惨叫一声,魂飞魄散。
  剩下的时间里,吕涛一直在喝酒。喝酒可以壮胆,可以麻醉,还可以让腐烂的尸臭气味变淡一些。吕涛很想把自己灌醉,但他就是不醉。后来他与大器下车方便,又一次吐得翻江倒海。他怀疑吐出了自己的胃。
  黄昏时三个人来到村子,那里只有七八户人家。买主六十出头,头发胡子白得像雪,脸却黑成焦炭。他为儿子买来女人,他说的却是“娶”。得给娃娶个女人,他说,娃单了一辈子,别让他在那边也单着。他蹲在纸箱前盯着已经有些腐烂的尸体,脸上尽是满足和解脱。他的儿子在城里建筑队打工,十一个月以前,突然被脚手架上掉落的一块砖头砸中脑袋,当场就死了。因为没入保险,工头和公司各赔了些钱,事情就算完了。老人将那笔钱分成大小两份,小份留给他和老伴养老,大份留给儿子“娶”媳妇。他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塞给大器,突然老泪纵横。
  多亏你啊!他抹一把鼻涕,对大器说。
  吕涛明白老人的意思。这里的风俗,阴婚必须在一年之内配成,超過期限,便不灵了。现在距离老人的儿子下葬已过去十一个多月,对老人来说,这个女人来得正是时候。
  吕涛看着这一切,如同看着一幕话剧。或许酒真的可以壮胆,或许他与尸体呆得太久便不再感觉可怕,反倒心生悲悯。他想像着老人的儿子被他的亲人从坟墓里掘出,与同样被人从坟墓里掘出的陌生女人成为夫妻,他希望他们能够原谅世人,希望他们果真能够得到世人所想像和希望的幸福。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小声问大器,你和老虎把坟给填上了吗?大器愣一下,问,填它干嘛?吕涛说,咱挖开的,应该再填上。大器说,别再找事了,咱们走吧!
  我想帮忙把她安置进去。吕涛突然说。
  大器吓了一跳。
  咱们把她挖出来,就该把她再安置进去。
  什么意思?
  把她和老人家的儿子合葬到一起,咱们得帮帮忙。吕涛说,不管有没有用,起码日后不至于太心慌……
  尽管大器恨得牙根直痒,但总算勉强接受了这个想法。前提是,得老人愿意。
  老人答应得很爽快。
  于是,吕涛和老人重新将老人儿子的坟墓挖开,将装着女人的棺材葬进去。老虎感觉不太过瘾,他对大器说本以为会把两个人合葬到一个棺材里呢。那样的话,他还能看看一个死了一年的人到底变成什么模样。那时大器和老虎就蹲在不远处抽烟,看吕涛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丑一般动作。到最后,吕涛甚至深跪下去,冲坟头连磕三个响头。他怪异并且混乱的举动让大器和老虎一起笑出声。
  三个人连夜往回返。翌日中午,他们到达上次途经的小镇。大器停好车子,盯着吕涛看半天,吕涛知趣地抱起一箱白酒,随老虎走进批发部。旁边那个长一对狐眼的旅店老板凑到车前,冲大器笑,大器就从窗口伸出手,在她的下巴上轻捏了一下。
  吃完饭他们并未上楼休息,而是去镇上的澡堂子泡了个澡。是吕涛提出来的,他说他想干干净净地回家。大器嗅嗅自己的腋窝,说,一股死人味。
  大器和老虎只是简单泡泡就离开了,大器说他想放一炮,老虎说他想睡一会儿。两人离开以后,吕涛又在热水里搓泡四十分钟,直到每一个毛孔都搓得干干净净。这时他想起好像老五就住在这个小镇,跟旁边一位老人打听,老人竟然认识。老人说老五还是光棍一条,老娘去年走了,现在他一天三顿清水煮面,活得不像个人样。吕涛穿好衣服,走出浴池,又回来,问老人是否知道他住在哪里。老人说,出门右拐,街上最破那栋房子就是。
  吕涛回了一趟旅店,大器与老虎正在聊天。见他回来,大器说刚才老虎出了个主意,说咱们先不急着走,晚上再偷偷回到老头那里,把人挖出来,卖给下一个买家。吕涛当即吓得差点摔倒。大器忙说,是老虎的馊主意,我没同意。一女岂能嫁二夫?盗亦有道嘛!吕涛说,你们可千万别再乱搞。大器说,放心,就算乱搞也是我们乱搞,下次绝不带你。吕涛说,咱们一会儿再走行不行?我想上街转转,有点小事。他盯着大器,大器骂一句,掏出钱,分他两万。老头出了六万,一个死尸真他娘值钱。大器说,买琴的钱够了吧?不过镇上可没有乐器店,你得先找个银行存着。又说,老虎刚接了个电话,又有新买主了,妈的开价十万,咱们卖早了。又说,他娘的到哪再去弄一个?
  吕涛揣着钱,重新找到老五家门。他敲敲门,里面不应,就推门进去。院落很小很乱,几株盆栽早已枯死,几件破家具胡乱地堆在院角。难得的一点阳光里,戳着一把轮椅,轮椅上镶着一个胡子比头发还长的男人。男人打着盹,猛然醒来,看到站在面前的吕涛,揉揉眼。
  干嘛?男人盯着吕涛。
  老五吧?吕涛说。
  你谁?
  吕涛走到老五面前,蹲下,看着他。
  有人托我带给你一点钱。吕涛说。他掏出备好的两千块钱,塞给老五。
  老五看看钱,看看吕涛,再看看钱,再看看吕涛。他既不接,也不推辞,吕涛想他肯定在努力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吕涛转身离开。来时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想他会与老五聊聊九年前那个意外;他想说他真的不想把他打残,他只是感觉欠大器的,下手狠了一点;他想说他很后悔;他想请求他的原谅……可是他根本不认识自己。其实,假如在街上相遇,他也不会认识老五。他们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打架以前是,打架以后也是。两个人因为一次偶然各自毁掉了下半生,吕涛感觉到人生的无常和偶然的力量。
  再次回到旅店,大器躺在床上看电视,老虎却不见了。大器说总等你不回,老虎就去镇上转转,说给他娘买两件衣服。大器告诉吕涛,老虎是个大孝子,只要换季,必给老娘添置几件衣服,平时鸡鸭鱼肉也是顿顿见面。老虎废了,不想娶女人,这世上就剩个老娘了。大器叹一声,说。
  老虎回来以后,将大器拽出去,两个人在走廊里嘀咕半天,重新进屋时,大器的脸色严峻了很多。他去收银台结账,见老虎已经上车,悄悄对吕涛说,你是想自己坐长途车回去,还是想跟我们一起回去?吕涛问,什么意思?大器看看面包车,说,老虎疯了。他想拼一把大的。
  6
  面包车驶离小镇,却没有沿公路往前,而是拐上一条土路。老虎将车子停至隐蔽处,与大器一起下车。老虎对吕涛说,要是你愿意一起干,从此咱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发财一起发,出事谁也逃不掉;要是你不愿意,别等我们回来,直接溜掉。镇上公共汽车很多……
  吕涛没有溜掉。他在等大器和老虎带回一个女人。女人五十多岁,独自住在村头,有精神病。女人的丈夫是在婚后第二年失踪的,从此杳无音讯。女人常站在村头等她的丈夫,偶尔见到路过车辆,就会将车辆拦下,让司机捎上她去找丈夫。女人的精神病并非因此而生,她生下来如此。然而她的相貌、表情与举止又挺正常,仅与她打个照面,很难看得出来。女人的丈夫就是这样被她和媒人成功骗过,待婚后第二天,什么都晚了。当然他可以离婚,可是他没有。他出去打工,再也没有回来。有传闻他死在山西小煤矿,被突然塌下来的石头砸成肉饼;有传闻他冻死在城市的立交桥下,死时赤身裸体,竟无可以御寒的丝丝缕缕;还有传闻他在南方做生意赚了些钱,每天很多女人围着他转……不管如何,总之他音讯全无,总之女人在等他。更多人相信他已死去,因为他们实在猜不到他躲起来的理由。起初女人跟着婆婆过,后来婆婆过世,她就跟着娘爹过,再后来娘爹过世,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独自守着一个破落的农家小院,硬是把日子熬成了灰。
  大器和老虎想把她从农家小院带出来。带出来,卖个好价钱。
  一个小时以后,吕涛见到女人。女人果真不像有病的模样,她上车,冲吕涛笑笑,安静地坐到吕涛身边。她提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那些是她最好的衣服,事实上,她用了不足十秒钟决定随大器出来,却用了一个小时翻找她的衣服。她把它们摊在炕上,一件一件细细地挑。
  我得穿漂亮一点。她对大器说,说不定真能找到他。
  但是现在,女人穿得非常寒酸。她的衣服是灰蓝色的,裤子是灰蓝色的,鞋子脏得一塌糊涂。车里暗着灯,女人就像一幅模糊的没有完成的苦难油画。大器扭回头,冲女人说,等会儿到了,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女人说,到哪?大器说,旅店。女人说,得花钱吧?大器笑了。花钱也是我们花,他说,帮你找到男人,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大约午夜时分,车子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服务员看看脏兮兮的女人,面露疑惑,大器耸耸肩,说,我妈。他用他和老虎的身份证登记了两个房间,却将一个房间闲置,四个人挤到一起。吕涛问大器,你是怕她跑了,还是怕我把她放跑了?大器说,这是行规。吕涛说,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大器说,你这不是放屁吗?人都弄出来了,能半途而废?说不定已经有人报警,警察现在正在满世界找她。老虎说,找个屁!我打听过的,她连个亲戚都没有,这些年又经常一个人出去一個人回来,一来一去怎么也是三五个月的,谁找过她?说话时老虎坐在门口嗑瓜子,“嘎巴嘎巴”的声音就像啃嚼着婴儿的骨头。他嗑了一会儿,嫌口干,出去买啤酒,临走前嘱咐大器,别乱走啊,等我回来喝点!话明显是说给吕涛的,吕涛就知道,老虎已经将他当成了敌人。他突然觉得留下来绝对是个错误——假如他不肯配合,老虎杀掉他绝非没有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办法:变成他们的从犯,赚一笔钱,从此花天酒地,战战兢兢。此时,洗手间里,女人正在听话地冲澡,吕涛听到她发出满足并且幸福的“嘘嘘”声。是吕涛帮她打开蓬头并且调好水温,他确信女人第一次享受这种带蓬头的热水澡。
  女人洗完澡,用浴巾裹紧身体,不敢出来。大器冲吕涛笑,说女人不管多老多丑,都以为男人会占她的便宜,精神病也不例外。喊女人出来,女人硬是不肯,没办法,吕涛只好翻出老虎给老娘刚买的几件衣服,让女人换上。衣服还带着标签,颜色稍有些艳,女人穿上以后显得白净了很多,清爽了很多,漂亮了很多。她用一次性梳子梳着头,眼睛看着地板,小心翼翼地走。挺滑,她抬头,眯起眼冲大器笑,这屋子真亮堂。
  大器说,一会儿你睡这张床,我睡这张床。
  女人看着大器。
  大器说,不行?
  老虎提一箱啤酒和两只烤鸡进来。他在看到女人的同时变得怒不可遏。他冲上去,将女人摁倒在床,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谁他娘的让你穿我老娘的衣服?他澎湃的唾液喷溅女人一脸,他娘的你想把晦气带给我老娘?
  大器忙拦住老虎,说她刚洗干净,不好再穿那身脏衣服,她又舍不得穿她带来的衣服。又说都是他没想周全,这身衣服就算他买的,明天老虎再给老娘挑一套,多少钱都算他的。老虎问他,谁找给她的?大器看都没看吕涛一眼,说,我。老虎却看看吕涛,说,真他娘晦气!他一瓶一瓶往外拔着啤酒,说,再有这种事,不管是谁,我保证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女人仍然捂着衣服,缩紧身体,瑟瑟发抖。吕涛让她起来吃点东西,女人的身体缩得更小。老虎瞪着她,说,如果我老娘这两年出什么事,看我不把你从棺材里抠出来!大器忙说,别说了别说了喝酒吧喝酒吧。他对老虎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吕涛想这绝非只因自己。   那夜里他们终未挤到一起。老虎和女人住一间屋子,吕涛和大器住在隔壁。大器说挤一起谁都休息不好,别影响了明天的大事。老虎就同意了。老虎说,你们两个男人住一间,我们两个女的住一间,正好。
  大器告诉吕涛,他和老虎做事,看似他是老大,实则都是老虎说了算。他什么事都敢做,大器说,他是我见过的最狠的男人。吕涛说,你吓唬我?大器说,我吓唬你干什么?你敢杀人吗?你肯定不敢。我也不敢。但是,他敢。以前最多抠个死人,我还敢出出头,现在要真刀真枪了,离不开他。吕涛说,现在把她送回去,咱们的后半生还有救;往前走,咱们就都完了。大器点上烟,深吸一口,说,其实咱俩都不是干这行的料。两个人沉默一会儿,大器掐灭香烟,说,睡觉!关上灯,无声无息。过了一会儿,又突然说,老虎本想今晚就动手,后来觉得车在路上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拉个活人总比拉个死人安全。吕涛再问他话,就不答了。
  黑暗里的吕涛给小涓打了一个电话。他问琴送回去了吗?小涓说送回去了。他说下午给你打了一万八千块钱,你明天就去县城给儿子买把像样点的琴。小涓说,知道了。吕涛说这趟货比较远,可能得两三天以后才能回家。小涓说,注意安全。又说,别干傻事。电话就挂了。小涓不可能知道吕涛与大器在做什么事,但她肯定知道这件事绝不干净。吕涛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大概。
  吕涛还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些别的。他太熟悉那种声音了——满足后的颤栗,极微小的抖动,以及筋疲力竭之后的快乐。吕涛希望这不过是他太过敏感的错觉。将电话打回家,无人接听,再打,电话那端终于传来儿子的声音。吕涛问,你妈呢?儿子说,出去吃饭了,还没回。吕涛再一次想哭。使劲忍住,对儿子说,把你那首《圣母颂》传给我吧!儿子说,太晚了明天吧!电话就挂了。那一刻吕涛终于泪流满面。他在黑暗里擦着眼泪,却总也擦不干净。
  凌晨时分,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圣母颂》。声音不大,却清晰,庄重,饱满,圣洁,纯粹……吕涛知道它来自梦中。
  7
  简单用过早餐,四个人继续上路。老虎一边开车一边打着电话,吕涛听见他说,五十左右吧,挺干净一个女人……放心吧他们当然有这个心思……肯定刚过世的啊……
  吕涛用余光瞟一眼女人,女人正盯着窗外,面无表情。显然她没有在听老虎说话。或者就算听了,也绝不会想到老虎指的是她。
  老虎要下手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买主通话。吕涛能够判断出“刚刚过世”的意思。
  吕涛问女人,以前你出来,都到过哪些地方?
  记不清了。女人说。
  晚上住哪?
  记不清了。
  有线索吗?
  什么?
  线索。找到你丈夫的线索。
  找不到就回家等。女人说,这次找得到。
  吕涛盯着她。
  你们不是知道强子在哪里吗?女人指指大器,他说强子没赚到钱,不想回家。没赚到钱怕什么呢?过日子用不了几个钱……
  女人穿着旧衣服,这让她彻底回归农妇模样。本来老虎决定将那套衣服送给她算了,想了又想,还是喝令女人扒下来。他说假如女人穿着他给老娘买的衣服,他绝没有杀死她的勇气。
  老虎会把她当成老娘。下车买东西时,大器悄悄对吕涛说,说不定他会在她面前跪下。
  他们在一个途经的小镇买了一床棉被和一套寿衣。老虎将这些东西放在女人身边,女人将眼睛凑上去,好奇地看。真漂亮!她说,与我老娘走的时候穿的一模一样。
  老虎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车子没敢从小镇中心穿过,而是试图绕过小镇边缘。狭窄的土路向远方延伸,油菜花铺天盖地。老虎开着车,吹起口哨,没人知道他是因为得意还是因为紧张。
  大器告訴吕涛,待车子绕过小镇,老虎会选择在偏僻的路段下手。然后他们会开大约十二个小时的车,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凌晨就会拿到钱。
  大器是在下车方便时对吕涛说这些的。他尿出一条黄河,吕涛却一滴也挤不出来。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女人在劫难逃。
  一只山羊突然近在咫尺地闪现。它看一眼老虎,两只眼睛闪烁出淡黄色的璀璨光芒。老虎急打方向盘,狠踩刹车,车子划出高难度的“S”形,以同侧的两个轮子支撑滑行。吕涛听到女人高声尖叫,看到寿衣在车子里飞来飞去,感觉到额头撞上坚硬的钢铁……车子至少滑行十几米,重重侧翻在地,世界变得颠倒。吕涛的眼前一片漆黑。他认为自己即将死去。
  再次醒来,女人正在奋力将他拽出车子。他晕过去不过十几秒钟,他看到轮胎击起的红色烟尘还未散去。他甚至看到站在车子后面的山羊,刺目的阳光下,那里只剩两点诡异的淡黄闪烁。似乎山羊流出眼泪,淡黄泛出涟漪,世界万籁俱寂。大器和老虎正从车窗往外爬,老虎满脸是血,大器狼狈不堪。吕涛动动身体,竟然毫发无损。然而他头痛欲裂,眼前的女人,烟雾般缥缈无形。
  女人将吕涛拽到路边,又爬进汽车,抱出寿衣。倾倒的车子犹如一口棺材,怀抱寿衣的女人就像从棺材里逃出的女鬼。女鬼抱着她的寿衣,冲吕涛笑,冲大器笑,冲老虎笑。女鬼说,你们都没事吧?
  老虎咬咬牙,说,把车翻过来!
  一番折腾,面包车重回路中央。老虎试了试,车子还能发动。他惊魂未定地点燃一根香烟,说,看看,咱们真是在做好事,老天都帮咱们。他看看女人,问,是不是?女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虎说,走啦!
  吕涛和女人重新上车,女人却突然不想往前走了。我想回去了,她冲大器说,你们找不到他。
  能找到。老虎说。
  我想回家等。
  前面不远就到。
  你在骗我。
  几个人同时一愣。
  他肯定是嫌弃我了……他赚了大钱,不想回去了。女人说,他肯定不会跟我回去,我不想去找他了,我回家等。
  等到了你自己跟他说。老虎开着车子,说。   女人不吱声了。她盯着窗外,迅速闪过的斑驳树影让她的脸变得支离破碎。
  老虎告诉大器,面包车需要小修,再加点油。过了汽修厂,咱们就不能停车了。
  车子拐上公路,每个人都变得安静。再往前开,车子将彻底远离小镇。吕涛看向窗外,突然猛地一抖——他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十字架。那是一栋看起来怎么也不能称之为教堂的建筑,然而在它的屋顶,十字架醒目并且神圣。
  吕涛喊,停车!
  老虎开着车。
  停车!
  老虎一边开车一边骂出一句脏话。
  我让你停车!吕涛朝他吼叫,你他妈的!
  吕涛走下车子,明亮的阳光让他一连打出三个喷嚏。他认为他终于与这件事情两清。就算他后悔也没有任何用处,刚才老虎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假如你再一次在我面前出现,我会割断你的脖子!大器试图挽留他,吕涛搞不清大器是想帮他,还是想帮自己。总之吕涛与这件事再无瓜葛,明天,最迟后天,他还是那个在果蔬批发市场被人喝过来骂过去的搬运工。
  吕涛站在教堂外面,静静地抽掉一根香烟。并非做礼拜的日子,教堂外面只有他和一只慵懒的猫。教堂的门开着,一个牧师模样的男人正在擦着桌子。
  吕涛走进去,却不知道应该怎样与牧师打招呼。他站在牧师身后,等着他。
  牧师转身发现吕涛,愣愣,笑笑。耶稣爱你。他说。
  我不是基督徒。吕涛说。
  当然,你是个路人。牧师说,我认识小镇的每一个人。
  我只是进来看看。吕涛瞅瞅摆在旁边的一架钢琴,问,你会弹吗?
  会一点。牧师说,不过这架钢琴一直由一位姑娘演奏。《礼拜赞诗歌》《赞美天父歌》《天父世界歌》《阿门颂》……她弹得很棒……
  《圣母颂》呢?
  我知道这首曲子……没听她弹过,在外面也没有……
  我儿子拉小提琴,他最喜欢这首曲子。吕涛说,刚才他把曲子传给我了……我以为他不会,可是他真的传给我了……你要不要听一下?
  很愿意与你分享。牧师说。
  吕涛打开手机,《圣母颂》飘起来了。教堂很小,曲子不停地在屋子里环绕,世间便只剩下这首曲子。阳光愈来愈暖,猫睁开眼睛,一群麻雀从教堂上空飞过,一棵树鼓出第一个花苞,面包车驶向远方,油菜花在凋零,尘烟四起,海浪拍打礁石,男人亲吻女人,上弦月,沙漠里下起雨,婴儿在睡梦里微笑,细雨蒙蒙,流浪汉偎依在一起取暖,狗吐出红色的舌头,淡蓝色的云彩,歌手在唱歌,一位老人安静地离世,轻风拂面,游子回到故乡,舞者踮起脚尖,新郎与新娘交换戒指,香槟酒,蝉鸣如鼓,鸽子悠闲地散步,产妇产下婴儿,作家叼着烟斗,琴弓切到外弦,屠夫放下屠刀,茶香袅袅,羊羔给母亲跪下,银杏树透明的叶子,一只鹿跃过沟畔,女人见到丈夫,灶火熊熊……曲子终了,吕涛的两只手,无措地缠到一起。
  牧师盯着他。
  你怎么了?
  挺好。吕涛说。
  需要我的话,我会尽力帮助你。牧师说,主也会。
  我不是基督徒。吕涛说。
  牧师冲他笑笑。
  我得走了。吕涛说,谢谢你让我进来,谢谢你与我分享这首曲子。
  8
  逃开教堂,走上公路,吕涛流下眼泪。他坐在路边,静静地抽掉两根香烟,给小涓拨了个电话。他问琴买了吗?小涓说我与儿子正在县城。他说那把琴送回去了?小涓说昨晚不是说了吗?送回去了。他说琴别买了,这不是咱的钱。又说,去把那把琴要回来吧!那把才属于儿子。小涓说你把我弄糊涂了。吕涛说我从没有如此清醒。小涓说可是要回那把琴干什么呢?吕涛咬咬牙,说,咱们,结束吧!
  什么?
  离了吧!他说,谢谢你把儿子养这么大,谢谢你等我八年。
  吕涛挂断电话,竟是新生般的解脱。他又抽掉一根香烟,然后将电话打给大器。他说我与小涓离了……电话里离了……
  大器说,太他妈好了。
  吕涛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大器说,不怕老虎抹了你的脖子?
  吕涛说,都他妈孤家寡人了。
  大器说,你妈的以为咱们是在闹着玩?快滚回家吧!
  吕涛没有滚回家。他拦下一辆农用车,他告诉那个农民能开多快开多快。他知道汽修厂就在前方不远,他还知道那里有一个简易的小饭馆。大器与老虎会在那里吃完午饭,然后才对女人下手。他在汽修厂果然见到大器的面包车,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在给车子加油。
  吕涛走进饭馆,他们果然在吃饭。大器点了最贵的四个菜,盘子里一条被油炸的鲤鱼仍然亮着它的眼,动着它的鳃。看到吕涛,老虎站起来,操起椅子就砸吕涛,大器急忙抱住老虎,女人抱住的却是吕涛。
  椅子抡空。大器的眼睛喷出火。
  滾你妈的蛋!他说。
  吕涛坐下来,吃饭。
  找不自在?
  吕涛喝一口水。
  那好,现在我去结账,老虎说,回来你还在的话,我真抹了你!
  吕涛从嘴里吐出一根鸭骨。
  走吧吕涛!大器说,他真能干出来。
  你相信宗教吗?吕涛抬起头,突然说。
  什么?
  宗教。吕涛说,比如天堂,救赎,轮回,上帝,报应,仁爱,宽恕,理解,对抗,恩典,侍奉,放弃……任何宗教。
  老虎买单回来,正恶狠狠地盯着吕涛,一张脸憋得通红。大器将他拉到一边,两个人推搡一番,又轻声争执几句,老虎才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大器回到吕涛身边,说,听好了涛子,再出任何岔子,就算老虎能饶了你,我也不能。咱们真的回不了头了……
  假如配阴婚的人想找个上门女婿,你们会不会杀了我?
  什么?
  没什么。吕涛说,放心吧不会再出岔子。
  面包车离开汽修厂,驶上一条废弃已久的公路。公路前方还是公路,路两旁不见了油菜花海,而是一片又一片深不可测的灌木丛。老虎放缓车速,一只野兔机警地横穿了公路。   老虎扭回头,看看女人。女人正在重新叠好她的寿衣。她的表情安静温顺,似乎她抚摸的不是寿衣,而是婚纱。
  老虎说,你真没一个亲戚?
  女人抬起头。
  老虎说,你失踪十天半个月的,真没有人关心你?
  女人摇摇头。
  老虎看看吕涛,再看看大器,目光里杀机突显。他将车子靠边行驶,车速放得更慢,吕涛知道,他正在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
  你知道灵魂之罪吗?吕涛突然说。
  大器与老虎一起看他。
  咱们打个比方,假如一个人在清醒状态下杀死另一个人,这人无疑是要被治罪的,因为他的灵魂与肉体都犯下罪过;假如这个人在混沌状态下杀死另一个人,这个人也许就不会被治罪,比如精神病患者;不过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灵魂犯下的罪过。比如一个人试图杀死另一个人,哪怕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他的灵魂也犯下罪过,理应受到惩罚。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无人在意一个人的灵魂是否犯下罪过,所有犯下灵魂之罪的人全都逍遥法外。所以需要忏悔,一个人的自我惩罚与自我救赎……
  在饭馆里我就该把你抹了。老虎开着车,他妈的还跟我讲灵魂之罪和自我救赎?
  那你知道杀人与杀人未遂的区别吗?
  车子猛地刹住。却不是因为吕涛这句话,而是因为前方。
  前方不远处,几名交警已经在公路上设起路障。他们站在一辆灭着灯的警车旁边,似乎早有准备。看到面包车,两名交警冲他们走过来。他们面带微笑,却走得很快。
  大器看看老虎,老虎看看吕涛。
  怎么回事?老虎问大器。
  交警查车吧。大器说,还好咱们没有动手。
  老虎试图倒车,却发现两名警察的手里已经多出手枪。警察示意他们举起双手,慢慢走下车子。
  四个人将手举得很高。女人脸色苍白,嘟囔着,我还得去找我男人,我还得去找我男人……
  别慌。他们查不出来。大器弱智地对老虎说。
  老虎盯着吕涛。
  你报警了?
  灵魂之罪而已。吕涛说。
  操你妈的你敢报警!老虎咬着牙根,小声说。然后他一边笑一边朝一步步逼近他们的警察解释。我们不过在路上拣到一具尸体,他说,藏进后备厢里而已……
  两个警察同时往后备厢的方向瞟一眼,老虎和大器的手里同时多出一把刀子,又同时将刀子架上吕涛和女人的脖子。他们紧贴着吕涛和女人,将身体完全掩藏。似乎他们演练过多次,动作快得惊人。
  女人吓得哭出声来。
  放我们走!老虎的手上加着力气,刀锋划破吕涛的皮肤。否则就他妈同归于尽!
  并非什么大罪,完全不必鱼死网破。吕涛说。
  闭嘴!老虎的一只脚重新跨回面包车。
  你还得留着这条命孝敬老娘……
  老虎的手极隐蔽地抖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停止。他的胳膊加着力气,吕涛的半个身子被拖进了车。
  大器,停下来。吕涛转向大器,说,就当她等的是你。
  大器挟持着女人,正往驾驶位上拉。他的动作僵硬,浑身颤抖。只是他仍然不肯停下。
  吕涛咬着嘴唇。他把嘴唇咬出血。
  好吧大器,你听我说,听到枪响你就扔下刀子,別动,千万别动,好不好?算我临死前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情……
  什么?大器扭头看他。
  还有,听听那首《圣母颂》。
  吕涛突然笑了。他是看着大器笑的。他咬牙,偏头,弯腰,肘击老虎小腹。他用上全身的力气,却似撞上钢铁。然而他在刹那间让老虎露出半个脑袋,枪声于是响了。他看到大器惊恐并且绝望的表情,他看到大器手里的刀子滑落在地,他看到女人跑得踉踉跄跄……
  他感觉到刀锋划开喉咙。他感觉喉管很凉,很烫,很凉。他试图冲女人和大器再说点什么,却只能从嘴巴里喷出鲜血。他听到风声,雨声,狗吠声,马嘶声,脚步声,尖叫声,锣鼓声,警笛声……然后,所有声音消失,惟儿子的《圣母颂》再次奏响。
  那声音让他沉醉,给他安然。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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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杨善为回老家,准备盖房子。房子在老家的老屋场上盖,马上要开工。他先得做两个事,一个是找个落脚点,一个是找一个人做事。本来,他在老家有落脚点,就是自己的老屋,可老屋马上就要推倒重盖。老屋在河边,隔村委会跟乡上都不远,有一条水泥路连接从山上走的进城的公路。他想找的落脚点,最好就在老屋门跟前,还有,人家屋里要有能腾出来用的空房子,人也不要太杂。老屋周围,倒是有几家人家。比较来比较去,他觉得还是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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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枢》中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曾借用尼采的一个概念“无名怨愤”来指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人们精神深处那无力的分裂,和由此造成的自我的长期的不稳定性,而这种“无名怨愤”后来成为现代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情绪。在本期的四季评里,我们选择的文本即从这种时而沉潜时而显明的“怨愤”情绪还有它的各种演化着手,它可能是忧愤,可能是犬儒,可能是落落寡欢,可能是自怨自艾,总而言之是丰富的痛苦。我们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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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老是打哈欠,从早晨打了个喷嚏就开始打哈欠了,一天里打了无数个哈欠。那天是个庸常日子,只是队长给它赋予了特殊意义。打喷嚏也不是毫无缘由的,与村上老木家杀猪有关联。那毛猪意识到大难临头,就赖着猪栏不肯挪窝儿,老木操起破畚箕闯进猪栏驱逐,可是没用;老木的女人在猪栏门口啂、啂啂妮地深情呼唤,也不听使唤,它就是不肯挪步。那时节天空一片清明,天际上一片片白云静静地待着,我坐在自家屋前道坦古井沿上背数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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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市国土资源局的机关大院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王中法同志是冲着局长的位子来到国土局的。现在谣言已经被粉碎,原局长黄立武已经去了人大,新局长章玉兰下午就要到任,我还是党组副书记、副局长(大家习惯称呼我“双副”),二把手。偶尔有要好的下属在我面前调侃“负负得正”,我就不得不一次次地指出,此“副”非彼“负”。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三年了。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我来说,感受更在后者。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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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曾经在一个叫做南日岛的小岛上——生活,工作与学习。那段时间我一心扑在训练上,在一间长廊的下面。它的前方是一个硕大的平坦的场地,场地一律用食指指肚大小的石子铺成。来这里训练的人,个个服装整齐,神情严肃。我的教官是一位兵龄比我早一年的班副,籍贯福建三明,算是本地人,严格说是本省人。而我来自遥远的北方。这个岛上本无原始住民,最早它应该是鸟儿的乐园。没有实弹演习的时候,这场地(我们都叫它靶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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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很多事情是有预兆的,你信吗?  1939年4月的某天清晨,我们那个镇子被浓重的雾气罩短了一截,矮子一样愣在那儿。天空像裹着块破布阴沉着,原本早该大亮了,却让人难以睁开眼皮。40多岁的李满金打了个哈欠,摸索着起了床。女人帮他套上长衫,然后习惯性地掸了掸他后背上的尘土。儿子还在酣睡,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总有睡不够的觉。满金抬头看了看外面,和女人说了几句什么,就操起一把花折伞冲出了家门。  镇上静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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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讲一个老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那时,我才十几岁,随父母搬迁到跃进委定居。在那个年代,像我居住的这类小城市,即便是市中心区,也几乎见不到几栋楼房。或许是住平房的缘故吧,邻里关系相处得也都较为融洽。故此,我家搬迁过来没几日,左邻右舍便都基本熟悉了。但也有一个例外,就是邻居老席。好像搬来没几日,父亲还特意上席家拜访过一次,敲了半晌门,老席才戴着副高度近视眼镜,冷冰冰地出现在门前。无需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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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丰镇的居民晚上老是感觉头顶屋瓦响动,有见多识广的老人破解道,此乃飞檐走壁的江湖好汉夜行路过,只要你别惊惹他们,两下自然相安无事。那晚肉联厂屠宰车间的唐一刀正口沫横飞地跟新婚的妻子说评书,刚讲到锦毛鼠白玉堂夜探冲霄楼误陷铜网阵,无意中一偏头,却见明瓦那块隐约可见一个压扁的硕大鼻头……  镇上派出所警力不足,弄了四五个联防队员,每人发一把四节头长手电,在漆黑的夜里到处乱晃,没查到啥管用线索,反而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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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松打来的电话,我们已有差不多十年没见面了,他还是那口东北口音,虽然他在科尔沁草原只生活了六七年,可他的东北口音一直没有改变。上次见面我们是在一个地摊喝的扎啤,一直喝到那个卖烧烤的老板打烊才散场。当时还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写小说的作家。在这个小城,他是惟一一个写小说的作家。王松喝多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说朋友家的房子闲着,他去那里住一宿。十年前,王松的两个腮帮子胖鼓鼓的,他是一个只要吃两天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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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中弹的麻雀,郑家老爷子从屋顶一头栽下来笔直地戳在地上,又像一注牛粪软软地瘫下来,死了。多数人猜想老爷子是天快亮还在梦游,在梦里上房子登高望远找他的儿子。  可是一直到午后只有两个闺女守在跟前“咿咿呀呀”哭,那单调的女声告诉乡邻,郑家的独种儿子永远不回来了,那孩子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十几岁就一个斤头翻到云里,二十来年连个口信都没捎过。  二日的傍午,一辆银灰小车蛇样悄然游进村口,有村民仔细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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