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水从天而降，很快在檐下的廊阴沟里汇成耗子们的汪洋。水泥预制板下是一段伏流，在耗子们的眼中波涛汹涌。避雨的群耗浑身瑟缩，枯黄的耗毛多半已被雨水打湿。不知它们是来不及回巢还是无家可归。一只老耗紧盯水面，眼珠漆黑，眉骨凸现，但它的神色中看不出丁点儿睿智和通达，它也不会发出“逝者如斯”的感慨。跟其他耗子一样，它盼望的，唯有雨过天晴。
　　这是我新近租住的房屋后面的一处耗子的家园——一块四面被黄砖墙围住的三四平方米的露天的所在，半边堆满了已快演变成泥土的蜂窝煤残渣，半边满是潮湿的木块和断砖、锋利的碎玻璃、破坛子、破鞋子以及草叶混合昆虫尸体烂成的腐土，一条消水的廊阴沟从中间穿过——这倒符合人类最初的城市往往起源于河流边上的规律。从我搬来的第一天起，看见蜂窝煤残渣上纵横交错的鼠道，我就想，我将与这群特殊公民有一段不解之缘，紧接着我闪过的第二个念头就是：搞死它们!
　　我曾与耗子打过无数的交道，并且在很多年以前就证明了“鼠目寸光”的说法的不确。
　　一个漆黑的深夜，我被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声响从酣梦中吵醒，那是耗子啃木箱的声音，壳落，壳落壳落，在静夜中显得尤为清晰响亮。我强忍怒火，憋细嗓门，降低人格，“喵——”地叫了一声，啃噬应声而停，暗夜恢复了寂静。我暗自庆幸自己表演的逼真，翻过身去，安心地继续那幸福的酣眠。可是十多分钟过后，啃噬声再次响起。我又憋细嗓门，如法炮制，“喵——”了一下，壳落声便又停止了。然而还不到半分钟，箱子边就又壳落壳落壳落地响了起来。我翻身坐起，接连“喵”了几声，没想到壳落声不但不停，反而加大音量，像嘲笑我连被看出破绽都不自知似的。黑暗中我感觉到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头皮似乎要炸裂开来。我咬牙切齿，从床头边的桌子上抓起一只煤油灯，砰地向深邃的暗夜中壳落的方向砸去。啃噬声戛然而止，一只耗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跑走了，只剩下我独自坐在床上，心里大骂道：“杂——种!”
　　如果说这件鼠事让我因遭戏弄而暴怒，那么另一件鼠事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
　　一个炎夏的中午，我搬动一堆久藏的木材，突然，一只青年耗子蹿将出来，边回头边向外逃去。凭直觉，我断定这是一只坐月子的母耗。果不其然，我又搬开几块木板，一个碎包谷草做成的硕大的耗窝赫然显现。我强压心头的狂喜，撕开耗窝，六个粉红色的天生罪恶的小灵魂吱吱吱地爬来爬去。让上帝去把它们扼杀在襁褓里吧，我可不想做个不体面的刽子手!我于是把它们扔到院坝里，让夏日白花花的阳光实施这一非同寻常的洗礼。半个小时过去了，当我做好活儿，正准备去打扫那六块骄阳煎熬出的油渣时，却发现那些小东西竟不知去向。我茫然四顾，忽然发现不远处的竹林中，那只母耗正奋不顾身地衔着个幼仔逃之夭夭。我呆立在院坝中，一时间竟觉得头顶上的阳光有些冰凉。
　　我其实并无意于撰写《讨耗子无赖檄》或《鼠母赞美诗》。现在，我只是真切地感觉到耗子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雨停了，耗子们抖落身上的雨水，舒展舒展筋骨，又继续着下一轮的生活。不知何时何故，当初我对于这些贫穷落后的土著们的杀机，竟慢慢地烟消云散。我还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留心他们的生活，苍天作证，我从未这么真正地深入到耗众当中去过。
　　我所见过的松鼠、田鼠和家鼠，没有谁的日子像这些耗子这样辛酸的。松鼠因享用益寿的山果而机敏，田鼠因饱餐新鲜的黍麦而肥硕，家鼠因偷吃人类的烟火而狡诈凶悍。但这群不家不野的猥琐的耗子，它们一辈子所能享受的，仅仅是人们遗弃了的残羹冷炙，有时或许会为了吃到这些东西而丧命。
　　后来，我有时竟一连十多分钟地站在屋后的石坎上观察它们。潮湿的砖洞中，先是尖嘴试探着钻了出来，紧接着露出黑豆似的眼睛和褐毛下的脑袋，再后来，枯黄的乱毛包裹着的肮脏的身躯全然显现，一只，两只，三四五六只……它们争抢着水泥沟槽里开花的饭粒、馊臭的豆米、不规则的辣椒皮……偶尔碰到丁点肉粒，便欣喜若狂。我的存在对于它们来说，已是无暇顾及，它们甚至想都不想我可能会将一块致命的砖头砸将下去。这情景使我不由得想起过去一种叫做“刷盘子”的职业——年轻的看似体面的“刷盘子”者像守嘴狗一样守候在餐馆中就餐者的桌旁，待就餐一结束，便迫不及待风卷残云般地将剩饭剩菜一扫而光，有时竟连盘子也添得干干净净。不过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然而，我竟又奇怪地想起了另外一种更遥远的现象：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了，资本家们把生产过剩的牛奶倒进河里，而不愿把它分给饥饿的贫民……我再就是想起一句歌词：生活和面子问题哪个重要?
　　我的杀机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怜悯，对于它们的肮脏和猥琐，我就再也不以为意了。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也并不难熬，可是，当冷风一夜之间将天地间刮成白茫茫的一片的季节来临的时候，水泥预制板下和砖洞中便传出了凄凉的歌声：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冷得我无法多爱一天，冷得连这条小命，都快要黜脱……”后来，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甚而至于变成哀泣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心中慢慢弥散开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刺骨的寒风中，这个奇怪的念头又慢慢地演变成一项伟大的计划：是的，我应该给耗子一些口粮!于是我不再将吃剩的饭菜倒进垃圾桶里，而是将它们摆放在耗子够得着的干燥的地方。
　　我常常被自己的善举所感动。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想沽名钓誉(名誉自有公论)，亦非捞政治资本(我不是当官的料)，更非冒充慈善家(伪善比真恶还要卑鄙)，我是在向生命行礼。是啊，就算卑琐，这也是生命!于是，每当看见那些因饥寒交迫而步履蹒跚的丑陋家伙从雪地中爬来，如愿以偿地找到宝贵的剩菜残羹时，我就觉得心中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从未感受过的——虽然耗子们并不向我表示感恩。
　　是的，它们永远不会懂得感恩，这一点我敢肯定，它们目光中的警觉、逃避、猜忌和仇视即是最好的明证。它们不会将我与前一任住户对比，这就看不出我的好来——想起这一点我不免有点伤心。——要是在《聊斋志异》里，恐怕有几只耗子都想变成美女了，虽然她们染着我并不喜欢的黄发。就这样，它们心安理得而莫名其妙地享用着来历不明剩菜残羹，一直到这个冬天的离去。
　　春天的阳光洒满大地，有几缕还照进这个耗子的家园，我于是将身上的寒气连同那项奇怪的义务一起抖落，在温暖的春风中，又开始了迷惘而忙碌的生活。
　　一个无暇买菜的下午，我想起了久藏的一块腊肉。当我将它从厨房角落中提出来时，它那满身的坑洼让我呆若木鸡。半晌，我才叹了一口气：“耗子啊耗子，老子给你以口粮，你却给我以伤口。”接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落在那块腊肉上，溅成一朵朵腻烦的油花，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血色的光芒。血色光芒的深处，一群满身盔甲的耗兵鼠将呐喊着，意气风发地向一座城池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