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深·仙翁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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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街的北面是天台山,南面是天河,天街的街道虽然成天字形,但挤在这山与河之间狭长的地带上,远远看去显得很杂乱。
  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特殊的交通条件,天街南北交通受挫,出进主要靠横贯东西的古驿道。
  天街人曾经有人想在天台山上凿一条栈道,打通南北的通道。风水先生袁祖明的父亲袁荫明听后,如同自家祖坟被人撬翻,一跳八丈。他拿着罗盘针站在天街口,对天街的老少爷们训话就像训斥自己做错事的孩子。他说:“天台山是天街的龙脉,就如同你们的骨骼精髓。天街自古以来之所以能够荣满朝廷显赫乡野,就是这条龙脉在奔涌着。如果在龙脉上修一条道,千百人走来踏去,龙脉就会枯竭,且不说富贵荣华难保,天灾人祸将是家常便饭。”主持修路的头人听了,吓得直伸舌头,觉得自己犯了天街的大忌,惶惶然在天台寺烧了三炉高香,诉说了自己的过失,请求先人宽恕,才把修路的念头放下。
  也有人提出在天河上架一座桥。方案提出后,天街的响应者却很少,原因之一是南面多荒蛮之地,不通州府,无商货集散,缺乏沟通的基本条件;二是天河水患无穷,破坏性大,在天河上建桥,工程大、困难多,耗资也不是小数目,没有人敢挑这担子;三是天街上游十多里处有一官桥,曰银子桥,天街人南行虽然不是很方便,但不是没有出处。因此,修桥的事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天街人要过天河,急有仙翁渡,缓有银子桥,各得其所。
  早先的时候,天河上并没有渡。天街的人要过天河得逆着天河向东走十多里,过银子桥。十多年前的夏天,天河两岸普降暴雨,山峦飞瀑,田野汪洋,夫子镇一片泽国,人们举步维艰,困在家里望水兴叹。天街对面的天河,浊浪排空,湍急的河水狂泄不止,河水搅着上游冲刷下来的家具、禽畜和瓜果藤蔓,横无际涯,直卷而下。风浪中忽有一条小木船像快速飞驶的梭标直冲下来,在天河潭的急弯处如鲤鱼跳龙门,小木船飞到了河边的岩石上。这惊心动魄的瞬间留在了天街人的记忆里:又一曲人间悲剧在天河的大洪水中发生了。
  几天几夜的洪水过后,被雨水淋湿心灵的天街人终于走出潮湿发霉的房子,勤劳的庄稼人开始打整被洪水浸损的庄稼,被洪水冲毁的田畴。有闲阶层漫步天河岸边,陶醉于灿烂的阳光下,晾晒被霉雨阴沉酥软的心情。咆哮了几天几夜的天河像厮杀溃败后疲惫不堪的狮子,安静下来。水经过几天几夜的沉淀已经变蓝,被河水刷白的沙滩映着骄阳的秀色熠熠生辉,白鹭翻飞着,在蓝天碧水之间织出纷繁的美丽。天街人在河堤上走着、看着,忽然有人发现天河上一个白发老翁驾一叶方舟穿梭在碧波之中。小舟如梭织绿水,老翁如画笑东风,天水人舟俱为一体,成为天河独特的风景——这就是洪水留给天河的礼物,这就是后来被天街人所称的天河上的仙翁和他的仙翁渡。
  仙翁是天街人对驾船者的爱称,问他的真名叫什么,他朗朗一笑,答曰:“摆渡人”;问他来自何处,他用竹桨指着天河上游说:“我家就在天河之上,我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天街渡口是我的归宿”;问他年龄,他答是花甲已过,不近古稀。人们见他闪烁其词不说详情,也就不好再问,封他以“仙翁”,封渡口为“仙翁渡”,权当是上天对天街的馈赠。
  天河有了渡船,天街人出门方便许多。人们到南方去,不再弯银子桥的十多里路程,站在岸边喊一声:“仙翁,过河。”他立马回过一声唱和:
  客官一喏我即来,
  满河清水两边开;
  今日有缘同此渡,
  倾城富贵到客怀。
  一曲唱罢,船就飞到了求渡者的面前。
  叫渡船者为“仙翁”,绝非天街人空口奉承,而是实至名归。仙翁自有仙翁的容颜,仙翁自有仙翁的风骨。仙翁须眉白发,双目有神,突兀的宽额深埋着智慧,沐浴着河风的面颊和双臂、双腿如铜浇铁铸,苍劲有力。他驾船的技术娴熟,竹篙拨击水面,如蜻蜓点水,无论水流多急,小船如履平地。坐他驾驶的小船过天河,白云头上飘,绿水脚下淌,船歌耳边绕,真是一种享受。
  仙翁以渡船为生,收费也很随意,手中宽绰,多给一点他不拒;一时手短为不来,不给钱他也渡。大户和生意人家给银子铜板行,庄户人捎些米面油菜也未尝不可。天街的人非常喜欢他,有了新鲜的东西忘不了送他一份,节假日过渡走亲戚,有什么好吃的也得给他留着。仙翁很快融入了天街的大环境中。
  过了一些时日,天街人发现仙翁渡船遵循一个非常严格的规矩:只渡人不载物。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老少男女,再多人过河仙翁也不厌其烦地渡,如果你负荷着财物,他就让你弯天河上游的银子桥。有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先说船小载不起。如果你继续追问:“你把人和物分开,分两次渡河不行吗?只要过渡人出钱。”仙翁见含糊不得,就露出不屑的表情答道:“世间的人和物,都各行其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物有物道,模糊不得。我来此摆渡,是与人方便,而不是与物方便。方便之人方便过,是我摆渡的本分。恋物者图的不是方便,不方便就不应该行方便之道。”
  天街是文化沃土,数百之众有贫富之分,绝无贤愚之别。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九流三教,都能知晓书理。仙翁渡主的这番宏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家喻户晓了。初次听时,大家还浑浑噩噩,不以为然,慢慢品味,也能品出一些味道。他们再到仙翁渡口审视仙翁,觉得仙翁看似平常最是倔,人格修养上了一个档次。仙翁虽做的是粗杂活路,却非行走在人间烟火中的等闲之辈。他们都自觉遵守仙翁的规矩,人过渡,有了货物过河就弯银子桥。
  太极县县衙庄汝玉是天街人。有一日,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天街为自己的父亲祝寿。按照以往的惯例,他是要走银子桥官桥的。行前由于公务缠绕,耽误了时间,他担心影响寿宴,心里着急。随从说:“天河设有一个仙翁渡,我们改乘船回去,还来得及。”庄汝玉说:“仙翁渡我听家父说过,渡船的老头规矩多不好说话,我们还是赶紧走银子桥。”随从辩说:“你既是太极县的父母官,又在天街长大,再不好说话这点面子他能不给?无非是多给点船费就是了。”庄汝玉看时间不早,就依了随从,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小路过天河渡。   主仆二人到了天河渡口,随从吆喝着要过渡。仙翁听见喊声,青篙点过,从岩石后闪出,船如利剑划开水面。仙翁在船上唱道:
  客官过河我撑船,
  我与客官不一般。
  今生一次同舟过,
  写就来生一世缘。
  歌罢船到,大喝一声:“客官要过河么?”
  随从答道:“是明知故问怎的,不过河站在这里当河神?我可要告诉你了,这是太极县知县、天街庄老太爷的公子庄县爷,要过天河去给庄老太爷祝寿。”
  仙翁站立船头,白发轻飘,两耳临风,并没听进什么。他见随从右手牵着马,左手扶着县衙向船上走来,仙翁道了一声:“慢!”青竿一点,小船离岸五尺。庄知县主仆二人不解,两双怒目扫来,如芒似刺。仙翁赔了一个不是,解释说:“客官有所不知,仙翁渡为的是过往行人的方便,设渡之初就立有规矩,只渡人不载物,更不能人马同载。客官请走银子桥吧。”
  随从恼了,指着仙翁发问:“只渡人不载物,这算哪家定的规矩?在太极县境内,什么规矩都由我家老爷说了算。你把船开过来,渡我们过去,少不了你的银子;耽误了我家老爷祝寿的大事,跟我到县衙问罪。”
  仙翁也不急躁,立在船头,平和地笑着说道:“这位客官,县爷回家为太爷祝寿,事在急中,就不要浪费时日,你快快扶县爷骑马上路吧。至于草民立的一些规矩,县爷要治罪,还不是信手拈来,何必去县衙。”
  随从铁青着脸,又要说什么,被庄汝玉止住了。他传过话说:“既是摆渡的规矩,我们不过也罢。只是我想问个明白,人与物千丝万缕相连,人离不开物,物少不了人,你一个摆渡之人,为何要分得如此清楚明白?”
  仙翁朗笑,说:“这个问题我已经理论过多次了,天街是家喻户晓。县爷如若仅是好奇,不问也罢;要想深究下去,赶回家问问你家老爷吧。”话完,再拨青篙,小舟如叶,划过碧波,回到河中。
  随从在岸边手舞足蹈:“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仙翁道:“我等你们再来天河,但不要牵马。”
  仙翁渡成为天河一景。天街人得了空闲,就到天河岸边,有人过渡时看仙翁摆渡,没人过渡的时候,就陪伴仙翁在水中划船。仙翁有一手绝妙的划船技艺,小船在他的脚下就像一头灵活的小鹿,他手中的那一竿青竹,就如同驯鹿的鞭儿,指挥着“小鹿”在水中温顺地划行。他们也试图与仙翁谈论一些家事国事,仙翁回答这些问题时有意搪塞,笑说:“家事知今不知古,国事知古不知今。”如若有人继续追问下去,他就大谈他独自一人的好处,如何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何前不忧先人后不思来者;或者大谈三皇五帝,唐太宗杀兄继位,隋炀帝弑父篡权,等等。说得听者一脸雾水,只得丢下此题论及其它。
  有一天夜里,仙翁在河边的草棚里歇息,听见河边有人急喊渡船。他翻身起来,边穿衣边向船边走。对于夜晚渡船的人,仙翁特别留意。他知道不是紧急事谁愿深更半夜到河边渡口来。摆渡之人,白天摆渡没什么,只有到了晚上,给人方便才到了实处。
  仙翁来到河边,解开缆绳,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岸边的天街已经轰动起来,灯笼火把照亮了半边天,他们一边呼喊着“抓贼啊,抓贼啊”,一边向渡口这边跑来。而站在船边的两个人,一人背着一个布口袋,十分慌张。仙翁一看心里就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被天街追赶的贼。他们想背着偷来的东西,逃过河去。
  仙翁十分镇定。他立在船头,青篙戏水,其声如歌:“客官,仙翁渡的规矩,人物两分,人不问身份,有求必应,物不分贵贱,与渡无缘。客官若要走人,就请上船,如果是人物全走,请走银子桥。”
  贼人也没回话。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抵着他的胸口说:“少废话,你是要规矩还是要性命?送我们过河一切好商量,否则,你这渡也就摆到头了。”
  抵在胸前的那把刀,仙翁看都没看一眼。他平静地说:“别说凶狠话,兄弟。把东西留下,你们俩要过河,我送你。不管你是什么人,做过什么,来到渡口,就是我的客官。摆渡之人,送客是我的本分。”
  俩贼人不听劝说,一人提东西上船,一人拿着刀逼仙翁上船。仙翁仍然平和,面对着刀口,说话的语气如同在茶馆与朋友交谈。他说:“兄弟,你我上了船,我就能把你们送到对岸么?你急了拿刀逼我,你看我是贪生畏死的人么?还是听信我的一句话,先保全性命吧。与人的性命相比,什么样的东西还能珍贵?什么样的东西不能抛弃哩?”
  灯笼火把越来越近,喊声越来越近,河岸上可以看见奔跑的人影。俩贼人没办法,将两个布口袋甩上岸来,愤愤地说:“别啰嗦,今天就依你,送我们过河。”
  仙翁说:“兄弟,别不高兴,你这样做就对了,弃了外来财,避开杀身祸,值!”话毕,仙翁轻起一篙,小船如箭,向对岸飞去。
  仙翁的小船从河对面开回来,天街的人有些愤怒,埋怨他不应将贼子放走。仙翁说:“歉意歉意,宽宥坏人,是我的罪过。”他立于天街人面前,深深鞠躬,一边请求给自己治罪,一边又为贼人开脱,他说:“盗物为贼,人家既已把东西留在天街,光身离去,虽有贼行但无贼实,悔过之心可鉴。仁者当宽待有悔心之人,给人一条生路,胜造十级浮屠。”
  天街人虽然愤怒,但见仙翁不仅俯首请罪,而且所言不无道理,也就宽过了他。
  仙翁以仁者之心放过了贼子,可贼子并没有放过他。一个月以后的一天黄昏,仙翁正要罢桨歇息,南河岸上急走下两个人,他们也不招呼,黑着脸走到船边。仙翁以为两人有急事渡河,忙问道:“客官要过渡吗?”两人不回他的话,跳上船头,一边站立一个,问:“你认识我们吗?”仙翁定睛一看,知是那晚过河的贼人,心里微微一笑,我仙翁苍蝇飞过能识公母,况两个与我有过几回合的贼子,但为了不给他们难堪,笑笑说:“客官虽尊,但都为渡口的匆匆过客。仙翁渡虽小,每天也有百儿八十的,我怎能一一记得清楚?客官为缘分而来,相识与否已不重要了。”
  两贼人轻轻一笑,说:“我们没兴趣听你讲这些。既然你如此健忘,那就让你长点记性吧。”话毕拳到,正中仙翁右眼。仙翁觉得眼前一黑,在船头晃了晃,也不容仙翁解释,又有一拳打来,击中左眼。仙翁站立不住,落入水中。两个贼人并没有就此罢手,他们挥舞着撑船的竹篙迎着他的头部猛击。仙翁在水中挣扎一会,便不省人事。   仙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棚内,旁边坐着的是天街药房的掌柜张承良。张承良见他醒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总算醒过来了。”
  仙翁醒来,马上就记起了河中发生的一切,他问:“张先生,是你把我从河中救起来的?”
  张承良拿来一杯开水,扶他起身喝下,说:“是的。也算是好人命不该绝。我从太平谷行医回来,本打算走银子桥的,看看天色已晚,就改乘船回天街,走到渡口一看,只见船不见人,我以为你回棚歇息了,站在河边喊了一会儿,不见人应。我怀疑出事,走到船边一看,果然出事!你已经躺在河水里,不省人事,摸摸脉门,还有一口气。我就把你背上船。如果我晚来一步,你就没命了。”
  仙翁看了看棚外晾晒的衣服,又看了看棚内的一些药罐和水盆,感激地说:“张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张承良说:“这就是仙翁见外了。救死扶伤是我医者的职责,就如同你渡人过河一样,本分之事,何谢之有?伤口我已经处理过了,都是些外伤,好好调养几天,就会好起来。”
  仙翁点了点头,说:“因我处事不周,拖累于你,实在过意不去。”
  张承良说:“人命关天,哪有不救之理。在天街别说遇上我,任何人也都责无旁贷。”他停了停,望了望天河和天街,又将目光缩回,停留在仙翁的脸上,若有所思地说,“我就是有一点不明白,你在天街无亲无故,无财无产,也没沾谁惹谁,谁的心那么狠毒,起心加害于你?”
  仙翁犹豫一阵说:“你记得那天我送过河去的两个贼人吗?偷了天街的东西,被我放跑了,还劝天街人同情他们。”他叹了一口气,自责道,“宽宥孬人,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吧。”
  张承良说:“那帮贼子,以德报怨,真是蛇蝎心肠,太狠毒了。这一篙下去,差点要了你的命。”
  仙翁见张承良紧盯着自己头部不放,猛然地想起了什么,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大吃一惊:“张先生,我,我,我的头……”
  张承良也想起了什么,他急忙从床前抓起一个白发发套,看了看,说:“是不是这?”
  仙翁一把抢过,就要往头上戴,边戴边说:“你,你怎么,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慢!”张承良止住了,说:“你的头上有伤,我刚缝过针,发套不能戴。”
  仙翁手里抓着发套,非常痛苦地说:“你,发套,你怎么能把我的头、头、头……”语无伦次一阵后,他忽然长叹一声,“哎,这就是,就是命,天命难违!”
  张承良见仙翁如此痛苦,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对不起,我一定是触到了你的伤心处了。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当时你的头部流血,创伤很大,我想给你缝合伤口,没想到会是这样,这这,如何是好。”
  听了张承良的回话,仙翁的情绪马上镇定下来,他觉得刚才的话可能刺伤了张先生,忙着解释说:“张先生别自责,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这么多年,天街人对我这么好,可我一直隐瞒着,年纪轻轻以老者自居,充什么仙翁,这以后,该怎么面对天街,面对世人?”仙翁说着,说着,眼眶里的泪水如珠落下。
  张承良行医多年,极其善解人意。他见仙翁落泪,就劝他:“人各有秘密,只要不影响他人,保守这些秘密也不能算错。不瞒你说,第一次在渡口见到你,我就怀疑你的年龄,这次给你号脉的时候,也证实了我的猜测。但猜测归猜测,求证归求证,我是一个不随便走进别人秘密的人,更不会为别人隐匿的秘密去求证,这是我行医的原则。这次,要不是给你的伤口缝针,无意间打开了你的发套,走进了你的秘密,我宁可让我的猜测变为空穴来风,也决不会去作无谓的求证。”
  听了张承良的一段真心表白,仙翁深受感动,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了握张承良,说:“谢谢你,张先生,谢谢你的理解。但,但是,我欺骗了天街,天街的人都能有你一样的见识一样的胸怀?不把我当骗子?”
  “这个我就不能担保了。”张承良见仙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才说:“不过,如果天街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你觉得还有继续保守秘密的需要,我一定把这个秘密继续保守下去。你能相信我吗?”
  仙翁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我并不想保守这个秘密,但是现在我又不能不保守这个秘密。公开这个秘密,需要时间,也许一天两天,也许一年两年,也许……”说到此处,仙翁停了停,绝望地说,“也许,这个秘密我要带进坟墓,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公开了。”
  张承良觉得仙翁的话题太悲凉,太沉重,为了宽慰他,张承良说:“不管需要多长的时间,只要你愿意,我就会像保守自己的秘密一样保守你的秘密。”
  “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的承诺。”仙翁思索一阵后想起一个问题,他问张承良:“我有点不明白,你既然知道我的假象,也知道我藏有秘密,怎么不问声为什么?这是任何人嘴边的话题。”仙翁盯着张承良的目光,他觉得张承良深不可测。
  张承良淡淡一笑,回答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是医生,懂得病人掩饰伤疤的无奈和揭开伤疤的痛苦。人活在世上,谁都不愿意有伤疤,有了伤疤,谁也不愿意挑破伤疤。我怎么会那么无聊,去挑破别人的伤疤,窥视别人的痛苦?”
  张承良的话至情至理,恰如金玉之声,仙翁一听,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似六月的雪、晴空的雷,惊天动地,静静的天河被感动了,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像是与他一起悲怜,一起呼号。
  张承良的心在剧烈地颤抖,他不知该如何劝慰这颗受伤的心灵,让他回到从前的状态。仙翁哭了一阵,挣扎着爬了一会,支起上肢,突然匍匐在张承良面前,说:“贵人啦,我今天遭此大难,纵有十条性命也绝了,幸亏遇上贵人,才得以残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张承良扶住他:“别这样,别这样。出了这间草棚,你还是仙翁,摆你的仙翁渡;我仍是医生,采药看病人。今天发生的事,我当没见过没听说。”说完,收拾好自己的药箱,交代仙翁,“我给你留的这几副草药,疗效很好,敷几天伤好如初。头上的那处伤口,缝合了几针,抽线得等几天,出门戴假发,小点心。本来打算让你到我家里住几天,现在看来没有必要。自己好生照料吧。我走了。”   仙翁挣扎着要送他,被他止住了。
  第二天早晨,仙翁渡口风平如昨。
  仙翁和他的小舟准时准点出现在天河上,依然是目光深邃、脸如铁铸,依然声音洪亮、白发飘飘。那丈二竹篙在他手中如驯鹿的鞭子,把小舟驯得自由如梭。张承良到太平谷去看昨天的病人,成了仙翁新一天的第一个过渡人。张承良寒喧几句后,坐在船上,双手抱着药箱,目光紧盯着船头,看河水撞击的水花,不再发话。仙翁有些不好意思,找了一个话题说:“太平谷远么?你大概什么时间能回来?”张承良收回系在船头的目光,看了看仙翁撑船的身姿,回说:“不远,上岸以后很快就到。今天你不必等我,太平谷看完病后,我要上太平山采些草药,还是过渡的老规矩,回来时走银子桥。”仙翁笑了:“如果回来太晚,你背的那些药材,我就当没看见。”张承良回说:“你不遵守过去的承诺了吗?”仙翁不好意思地说:“你当别论。”张承良黑了一下脸,说:“你不要还在昨天的阴影里,就当昨天的事没发生,该咋样还是咋样。”仙翁大喜,放声一喏,唱道:
  客官过渡我撑船,
  我与客官不一般。
  风雨人生君莫笑,
  来生有幸报今缘。
  唱罢,两人相互对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笑了。
  到了秋天,天河两岸金黄的稻子收割了,成片成片的棉花地里雪白雪白的棉花归了仓,忙碌的人群不见了。成群的白鹭在蓝天绿水中自由自在地飞翔,肥沃的土地在丽日蓝天之下延伸,就像刚刚分娩过后的贵妇人一样温馨和安逸,忙碌的天街进入了丰收后的休憩期。每年到了这个时期,仙翁渡也该清闲下来,除了三五个由南岸嫁到天街的小媳妇背着孩子回南岸的娘家省亲,仙翁渡也少见其它过渡客人。但今年的秋天似有些不同,除了那些省亲的小媳妇以外,来天街的人比过去多,仙翁记得有些是熟悉的面孔,有些还陌生。开始仙翁并没有留意,送他们过河也就算了。有一天,一个教书模样的中年人上了他的渡船,很随意地问了问天河渡的情况,然后向他问起天街的一些往事。仙翁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知道的他答了一些,不知道的就摇头不答。中年人也很平和,对天街的历史掌故知道不少,称天街人杰地灵,为国之罕见。他说:“这次来天街是作些考察,打算著一本《天街秘考》,以飨世人。老者长期在此行渡,自然知道不少。”仙翁说:“我不是天街人,知道的也很有限,你还是去天街向那些老者了解吧。”“啊!”中年人怔了怔,说:“难怪。看你一头白发,在此摆渡也有不少时日吧?”仙翁心里有了一丝震懔,他略略思考了一会,回说:“一晃有十几年了。”中年人说:“一个外乡人,在此风餐露宿十几年,真不容易。这也是《天街秘考》的极好素材。改天我们抽点时间好好谈谈?”仙翁觉得中年人的目光有些清冷神秘,不敢深谈,看看船已靠岸,就附和着说:“行啊,在天河摆了十几年渡,没想到会成为你书中的人物要流芳千古了。”仙翁自笑,目送中年人去了天街,看看天色已晚,就抛锚停渡。
  第二天清晨,张承良去南岸治病,走到天河渡前,发现渡口集聚了许多人。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走近一看,见是庄汝玉和一些官兵。他马上想起了仙翁的那头假发和那次欲说还休的秘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壮着胆子走到渡口,发现小船和仙翁不见了。他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表情有些生硬。庄汝玉走过来问他:“那家伙可能会逃到什么地方呢?”张承良反问道:“他在此渡船十几年,犯了什么事吗?”一个教书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看了一眼张承良,淡淡一笑说:“都说天街地灵人杰,却让一个朝廷要犯在此生活了几十年,传出去实在让人笑落大牙。听说你还给他把过脉,看过病?就没有看出点蛛丝马迹?”
  张承良记起来了,就是这个人,今年秋天经常在天街一带活动。张承良在乡间行医时多次遇到过他,说是写什么《天街秘考》,来天街一带搜集素材。他还跟这个人讲过白鸽庄的故事呢,没想到他不是什么作家,而是朝廷的探子。张承良有了受骗的感觉,觉得这个人太阴险,心里本来就有些反感,见他盛气凌人的样子,心火已烧到眉前,他生生地回了一句:“一个朝廷要犯,十多年逍遥法外,责任能在天街?一个行医看病的乡间医生能够破案,朝廷养那么多捕头干什么?”
  庄汝玉了解张承良的脾气,担心他俩发生争执,忙过来调停。他对张承良说:“这是巡捕房的洪捕头,具体负责这桩大案,十多年来洪捕头苦没少吃,路没少跑,最近在天街作了广泛的调查,昨天才有些眉目,没想到他晚上跑了。”
  虽然看不惯洪捕头的那一副嘴脸,但把仙翁与朝廷要犯连在一起,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他问庄汝玉说:“仙翁犯的是什么罪呢?在天河渡口,我们觉得他特好的。”
  庄汝玉说:“洪捕头跟我说时,我也有些不相信。他实在伪装得太像了,欺骗天街十几年。你们不知道吧,他的父亲是掌管京城漕运的一品大员,利用职务之便,在江南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人为地制造了江南百年不遇的饥荒,使美丽的江南盗贼四起,饿殍遍野。朝廷文武百官深恶痛绝,皇上下令抄斩满门。行刑的那天,天空突然猛降暴雨,刑场一时混乱,他的父亲和家人都行刑了,只有他一个人乘机跑脱。洪捕头十几年一直在找他,全国都跑到了,没想到他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啊!”张承良夸张地“啊”了一句,表示自己已明白。
  仙翁跑了,仙翁渡没有了,天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河水空流,水波不惊。过惯了仙翁渡的天街人很是不方便,他们想念仙翁,埋怨庄汝玉多事,让洪捕头在天街抓人。他们说,一个贪官的儿子,埋头在此摆渡十几年,死罪也该赎活了,还要抓人家,罪过,罪过。还有人提议,以天街的名义联名写一封书信给当今皇上,十年风雨,迎来送往,实属不易,不管仙翁死没死,免了他的死罪吧。死了,让他来世清白;没死,让他恢复本来面目,活得轻松一些。
  张承良接到天街人联名信笺时,心忽然放飞出去,飞到了天河渡口,他想起了仙翁曾经讲给他的一个谜语:
  想当年绿叶婆娑,
  到而今青少黄多。
  自从随君后,
  受到多少折磨,
  多少风波。
  到而今
  休提起
  提起了泪洒江河!
  当时,看到仙翁手握竹杆,须髯飘拂,白发临风,立在方舟之上,张承良很快猜到了物。仙翁听了,轻轻一笑,未置可否。如今想起来,他只答对一半,仙翁要告诉他的是人而不是物。
  休提起,提起了泪洒江河。谜语后的两句话让张承良心灵颤抖不已,他主意已决:人随风远,祸福皆自由他吧。
  张承良没有在联名信笺上签名,他不想提起仙翁泪洒江河的往事。
  联名信最终还是送到了县衙,庄汝玉看了也没后话。几个月后他回天街,提议在仙翁渡口处建一座石拱桥。
  据说建桥的资金原本由太极县衙出,后来建桥者在南北两边选定的桥墩处挖出了两坛金银,建桥的资金一下子就凑齐了。
  桥建起来了,天街人仍沿袭过去的叫法,叫过桥为过渡,桥也不叫桥,而叫仙翁渡。
  责任编辑: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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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深感理论建设严重不足,面向广大民众传播唯物史观的任务尤为紧迫。李达的《社会之基础知识》一书就是在此背景下撰写的早期唯物史观大众化的重要著作,它依据唯物史观解剖近代社会、研究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和考察中国革命诸问题,论述了社会进化之原理、近代社会之解剖、社会问题、民族问题、世界之将来等五个方面的内容。《社会之基础知识》最早面向大众传播了唯物史观,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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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论人性来源的先天领域,《易传》开创了以天道论人之善性的方法,提出了“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和“继善成性”的主张。天道主要表现为自然之天和道德之天的融合。在修德成善的后天领域,《易传》提出了“成性存存”和“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主张,“至于命”也即合于天道。《易传》在性天关系的探究上,继承和发展了《中庸》、孟子的人性与天命相统一的思想。《易传》实现天道与人性相贯通的范式,为汉初儒者进一步考察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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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滦河,是哪位神仙从天上剪下的一段恩泽,为冀北、冀东写下了一段福祉?古濡水源自河北丰宁,经龟口流入迁安,流到城北向东绕城而过名三里河,其主流在城西而居。滦河像一条巨大的蓝色飘带在此打了个结,过橡胶坝向南而去,在龙山头与三里河会师,奔腾流入渤海。迁安人化腐朽为神奇,变害河为利河,用汗水和智慧打造出一个幽美的休闲乐园。滦河水,你流出了一个著名的北方水城,你托起了迁安人的城市梦想。  水是生命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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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实质性证据规则作为一种对事实认定的审查标准,是美国行政法体系中最为稳定且令人满意七大司法审查规则之一。实质性证据规则既是法院应如何对待行政机关所作事实认定的范本,又与其项下的支撑性制度相辅相成。我国司法实践中虽无明确的实质性证据规则,但是却在具体案件关于合理性事实认定的部分中体现出与其高度的契合性。文章对美国经验与中国司法实践的契合度予以分析,总结出实质性证据规则对我国司法实践的重要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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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行(组诗)  ◎赵少琳  八行:无题  布料裁剪下来的时候  木匠正举起斧子  一声鸟鸣  一盒乌亮的鞋油  链条打磨出边角  农人露出体重  惊蛰工整。  是一声鸟鸣  八行:目录  沙漠被风吹拂成女人的身体  女人的体温。月光蓝格滢滢的  讲述着沙漠骤然的花期和密布的俳句  就有沙漠的头发漫过了生铁  空气静静的  仿佛在门槛上坐着  当风暴又一次来临的时候  沙漠仍教着我们在风暴里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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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七号  鱼儿有洁癖,将自己浸泡在水里  无时无刻,都在洁净着自己  肥皂也有洁癖,每天洗涤自己  以致越洗越瘦  提诺,是不是将诺言提在手上  对心爱之物,我愿意将它攥在手心  你说:不要胡乱猜度这个世界,好不好  不要那么复杂  一个娇妻,一份爱情,就不会觉得世道艰难  但我不再这么看。还有很多人,也不会这么看  要让一个女人对你死心塌地  需要你多完美,需要这个世界多完美  上帝不说话,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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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扩展业务,所以决定提拔一个市场总监,贾总现在非常犯愁,他过滤着市场部这些人,觉得这些人确实太平庸了,没有斗志,安分守己,虽勤勤恳恳,却业绩平常。怎样才能发掘出合适的人选呢?苦思冥想的他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吃过早饭刚上班,他就让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写了一个启事,决定让大家竞聘上岗。  下班的时候,启事贴到了职工食堂,大家立即围拢过来,议论纷纷。贾总站在员工后面,悄悄地听大家说话。他感觉这次尝试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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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紧跟国际潮流,提升科技含量,东方机械加工厂马厂长站得高看得远,决定从欧洲引进一套全世界最先进的加工生产线管控系统!  但这套设备太先进,厂里几个资历很老的技术专家都不愿去碰。马厂长想了想,专门派出青年骨干小肖,到欧洲的设备生产厂家进修。  小肖回国后,这套设备才正式启动。可别说,自从运行这套设备,加工厂的产品质量和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财源滚滚来,乐得马厂长脸上笑成一朵花。  但这套设备似乎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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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坝老了,就在我的眼皮子下老了。五十多年前的西坝,在我的眼里是那样青葱而色彩斑斓,在我的心里是那样有趣而引人入胜。  每年的春天抑或冬日,只要天气晴好,我就会从大南门河滩上我们家里的吊脚楼上溜下来,沿着河滩向上走,在镇江阁下面的沙滩上撒欢儿。西坝和镇江阁之间有一条小河,听老辈人叫三江,但冬天的时候几乎细小得没有流动。那些勤劳的西坝人或者这边街上的人,傍着小河的两岸,种满了萝卜白菜,芫荽葱蒜。河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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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李成看见一个黑影,抱住人行道边一棵树“哇哇”吐开了,含糊地叨念着:“花……花……”把手机扔在地上,最后,瘫在了地上。  李成走过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喊了他几声,这个人没有反应。  冷风吹来,李成打了个寒战。他担心这醉汉被冻坏了,就拣起他的手机,拨了刚才他呼叫的电话。  还没等李成说话,对方在电话里就骂开了:“你给我闭嘴!你说几年要给我二十万钱,骗子,我跟你算算账!我跟你两年了,你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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