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密码:“高中生弑师”事件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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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临川二中。

  “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搞不清楚他为何这么做?”9月26日下午,福建一所高校的饮品店里,江西临川二中“弑师”高中生的姐姐—雷婷(化名),坐到了《南风窗》记者面前。
  9月14日,19岁的雷婷历经喜悲两重天。这天,是她考上这所大学的开学日。但下午,她就接到高中老师的电话,“你知道学校出什么事了吗?”雷婷说不知道,老师叫她“自己问问”。雷婷急忙给弟弟雷明(化名)打电话,但没打通。之后,她给弟弟班上的同学电话,同学告诉她,“你弟杀人了!杀了孙老师!”孙老师是雷明的班主任孙武康。
  几乎在这时,孙老师的妻子也接到朋友电话,“听说临川二中有学生杀老师,杀的是一个化学老师!”心里咯噔一声,她挂电话,抛下9个月大的孩子,急忙赶往临川二中。来到现场,腿都软了—老公孤零零地躺在办公室水泥地板上,白色上衣已被鲜血染红。

“不好”的学生


  案件缘于学生玩手机而引发的退学风波。
  雷明是临川二中高三(30)班学生。9月13日下午,他上课玩手机被班主任孙武康发现。孙要缴他的手机,但雷拒绝交出。孙叫雷自己把手机给摔了,雷不肯。后来,孙武康叫班干部一起把雷的桌子搬出教室,同时要他填写自愿退学申请书。
  雷婷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晚,弟弟在QQ上告诉她,“老师把我的桌椅给撤了,不让我去上课。原因是我上课玩手机。”没想到,次日中午11点26分,就发生了这起轰动全国的“弑师案”。
  孙武康,江西省吉水县黄桥镇金洲村人。2008年7月,他从江西师大研究生毕业。在老师、同學眼中,孙的教学水平很高,但比较严肃、认真,很注重纪律和讲究规则,对自己和同学的要求都很高。“孙老师早上第一个到教室,晚上最后一个离开。”他的多位学生都这样向《南风窗》记者形容孙老师的勤勉与严肃,“上他的课,我们不敢玩手机”,以至于,“他偶尔开玩笑,我们都不笑,因为习惯了他的严肃”。
  孙武康的哥哥孙文康告诉《南风窗》记者,弟弟这个人坚持原则,不会变通,平时也很节俭。“他对自己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夏天,连个哈密瓜都不肯买,因为嫌贵。衣服就那几件,我们叫他买,他不舍得买。”孙文康说,但弟弟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因为雷明违纪很多次了,弟弟也给他很多次机会了,现在又是高三,所以弟弟可能对他的接连犯错着急了。
  雷明所在班级的同学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也证实,孙老师较严格,比如学生迟到,他会叫学生做俯卧撑。但没要求做几个,学生看着办,做了一会,自己进教室就行了,但雷明偏偏喜欢和孙老师对着干,甚至故意去顶撞或刺激他。
  雷明所在的班,班主任原是一位姓孔的老师,年纪较大,后来不做班主任了。高二下学期起,孙武康接替他做班主任。听说孙老师较严,有时会体罚学生,这对雷明而言,不是个好消息。他发动班上的同学抵制孙武康的到来,但应者寥寥。
  雷明没就此放弃。据其同班同学向记者叙说,孙老师刚接替班主任时,有次,雷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孙武康,“老师,你可以打人不?”孙武康说,“这个,你要去问年级主任。”雷明说,“他哪里会理我们。”孙武康说,“那你去问校长。”雷明不依不饶,“校长更不会理我们啦。”
  “有时,我们就觉得他脑子一根筋,你去刺激老师、去问老师这个问题干啥?”雷明的同学告诉记者,有一次,孙老师问雷明一句“你妈来带你(指陪读)了吗”,雷明突然发怒,“你妈×!”“当时,我们都很震惊,很平常的一句问话而已嘛。”雷的同学说。
  在高中同学眼中,雷明“肯定不是一个好学生”。他的同学描述说,“他不做作业,上课睡觉、玩手机、逃课,上网玩游戏”。不过,雷和同学相处还可以,不是很内向那种,有时还喜欢开点玩笑,不和别人打架,就是比较好动、喜欢玩。
  对此,雷婷也承认,在妈妈和她的劝说下,弟弟也想学习,也尝试努力过,但坚持不了。
  事件发生后,亲属从孙老师办公桌搜到雷明给他写的几份保证书,其中一份写道,“我深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同时承诺“遵守班规、班纪,好好学习,不影响别人,服从老师命令”。但这不足百字的保证书,字迹歪扭,经7处涂改,还有两处别字—“遵守”写成“尊守”,“班纪”写成“班绩”。
  雷婷说,“高二下学期时,弟弟的成绩几乎是全班倒数了。”

“读书有点累”


  令人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在亲友、邻居眼中,雷明却是个“好孩子”。雷的父亲告诉《南风窗》记者,一直以来,雷明没表现出异常,“如有异常,我们肯定会改变教育方式”。雷明在家也听话,只和他父亲说过“读书有点累”,但从没向父亲表达“不读”的想法。
  事实上,高二时,雷明就和姐姐提过不想读书,但雷婷没和父亲说。“我肯定不会和我爸说了,我就想着,不管怎么样,也要让他把高三念完。”雷婷说,之前,家里给弟弟的手机不是智能手机,但弟弟喜欢玩,提出换一台智能手机,“我们想着,他有智能手机就不会跑去网吧玩了,而且我们答应他的条件,给他买。他也答应我们好好把书念完。”
  雷父也无法接受和理解儿子的行为,“有时,我们两人还一起玩,晚上散散步,一聊就一两个小时。”警方也不能理解,案发后,他们到雷明就读过的学校要材料时问学校领导,“雷明以前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呀?”事实是:没有。
  雷明的高中同学认为,雷明的家庭管教方式肯定给他很大压力,而他学习成绩又不行。“他很反感家人陪读,也很少在同学面前提及父母。”他们注意到,“有时,晚自习朝窗外一看,雷明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教室窗口外看着他”。
  雷婷高二时,她母亲就来临川陪读了,租住在校外公寓里,房租一年5800元,主要负责照顾姐弟的生活起居。对母亲经常突然出现在弟弟的教室外“监视”弟弟一说,雷婷说,“晚上没啥事,妈妈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学校,因为弟弟的教室在一楼,她顺便去看看。比如我的教室在二楼,我妈就没上去过呀。”   一个事实是,成绩好的姐姐没被看着,成绩差的弟弟经常被看着—不管是“顺便”,还是“特意”。但对一个学习成绩差、母亲又因他经常犯纪多次被老师叫到学校的学生而言,压力应该是不小的—何况,他还是个在亲友眼中孝顺的孩子。
  因此,虽然雷明通常表现出的嘻嘻哈哈、玩世不恭,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加上,和很多陪读家庭相比,他的家庭并不富裕。所以在他姐姐高中毕业后,雷明坚决不让母亲陪读,“否则,就不读了”。在雷父看来,这是儿子心疼父亲的表现,“儿子认为,让爸爸一个人在外打工太辛苦了,让妈妈照顾他一个人不值得”。
  雷明是江西省上饶市余干县洪家嘴乡雷柏清村人,父母都是农民,常年在福建省福州市打工。40多岁的他们,外出打工已有20多年了,但没能给家庭带来多大改善。《南风窗》记者来到这个距离余干县城约40分钟车程的山村发现,这个40多户的村庄里,大部分人家都盖起楼房,而雷明家依旧是破败的瓦房木屋结构,屋内桌椅十分陈旧。他的邻居雷国汉说,雷明的父母这么多年打工积蓄主要供小孩读书,雷明在一岁多的时候,就和姐姐一起被父母带到福州去了,夫妻俩边打工边照顾他们读书。
从这里拐入,就是雷明的所在村庄了。 图 / 燎 原

破坏性的种子


  因户籍不在福建,不能在当地参加高考。初二,雷明就被父母提前从福州转回江西余干县读书。雷的父母对教育一直很重视,总想给他们最好的。雷明9岁在福建读书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把他送到福州市登云文化艺术培训学校参加培训,在培训学校学习期间,雷明还被评为优秀学员。《南风窗》记者看到,他家里至今还挂着这份奖状。
  回到江西,雷的父母原本可以将雷明转到县里的公办学校就读,因为义务教育阶段,公办学校不仅不需交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补贴。但他们执意将孩子送到沙港中学—这是沙港乡的一所私立学校,收费较高,但比公立学校管理严,这所学校升学率至今连续9年夺取余干县中考冠军。
  刚到沙港中学时,雷明“比较腼腆”。座位在他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向《南风窗》记者回忆,“雷明刚来时,没写数学作业,老师问他为啥不写,他竟然哭了。”不过,后来雷明的胆子慢慢变大了,开始在课堂上和老师调侃、顶撞,其间也闹过矛盾。但“不怎么写作业,上课也不认真听”的雷明,数学总能考个八九十分。在初中同学眼中,雷明是个固执的人,甚至“有点无赖的家伙”,比如“有的东西,明明是他错了,他还是固执地坚持”。
  此外,“仗着”自己刚从福建省省会城市回来、见世面多,雷明什么都说福州的好,“甚至连矿泉水都说福州的好喝”。他的同学显然不相信,“水能有啥味道?我们有时就说他了—你是福州人还是余干人呀?”。
  雷明读沙港中学时的班主任张仁斌告诉《南风窗》记者,雷明偏理科,数学不错,但文科较差。整体成绩在班上属中等偏上,有时考试也会作弊。
  张仁斌摸透了雷明的性格,“就是那种你批评以后,还需要安抚一下,不能一味地否定他。他个性很强,追求自由,虽然不是很调皮,但有自己的想法并坚持。”
  初中毕业时,雷考上余干中学,这是余干县重点中学。但他父母坚持把他送到以“高考神话”知名的临川二中就读,为此花了6900元择校费。临川二中属抚州市,升学率更高,每年都有人上清华、北大。今年就有多人上清华、北大,一本上线806人,二本上线2029人。
  只是,高中期间,雷明延续了以前的贪玩行为。激烈竞争中,雷很快败落。成绩滑落的同时,情感也失落。今年,他喜欢班上一女同学,早上经常给她买早餐,晚上还送她回家。但雷婷说,“这段恋情没谈成。”而在沙港中学,班上共有20多位女生,奇怪的是,“不管成绩好的,还是成绩差的,都没人喜欢他。”张仁斌说。
  高中阶段,这个纪律散漫的学生,遇到了要求严格的老师,彼此关系紧张了。其间,雷婷还找到以前教过她的老师,将弟弟换到一个班主任颇讨学生喜欢的补习班(学校课程高二上完,进度不受影响)。不过,两天后,弟弟申请回原班,因为“不适应那边陌生的同学环境”。孙老师同意接纳,但让他写保证书保证“听老师管教,调整心态,好好学习”。这份保证书中,雷明承诺,“如果我再影响班级纪律,不听老师管教,我自动申请退学”。保证书下方是雷明和他母亲的签名。
  可回到原班级不足月,他又在上课时玩手机了。孙老师要求他按保证书上的承诺办理退学手续。这时,他不干了。
  当“退学”的声音真的响起时,性格的固执要强、心理的自卑敏感、对家人的愧疚感……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在他的心里纠结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变化。终于,调皮、玩手机、写保证这类游戏再也无法在学校玩下去了—一直被掩饰的对未来的恐惧突然如此真切,如此难以承受—他拿着水果刀猛地向孙老师的脖子插去。
  破壞性的种子,早已悄然生长在一个成长中少年的内心世界。悲剧隐藏在他的内心,和老师,和世界的撞击中。撞击,回应,直至有一个事件,突然把他攫住,化为“弑师”行为。
  悲剧发生时,孙武康32岁,而雷明只有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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