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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梅译
我经常问杨炼会在什么时候终归用降落伞落到在我的屋顶上。我们是1998年相识的，自此就再没有见面了。我们用传真、电话、电子邮件，相互给对方寄发各自的书籍作品。有一句话经常反复出现在我们的简短的信函中：“让咱们一起来写疯狂的诗歌吧!”
疯狂的诗歌，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接连用四年的时间假想对方并对“疯狂的诗歌”这两个词的意义和影响毫不置疑。
我读过杨炼的许多诗歌，我能读到的他的诗歌要比他所能读到的我的诗歌要多得多。我读过他的3本译成英文的诗集和一本意大利文的《大海停止之处》(均为双语版)以及在瑞士出版的德译散文《鬼话》，我也读过在柏林出版的《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一书，是高行健与杨炼之间有关文学的对话。但最主要的还是：杨炼不识荷兰文，而我也不会中文。
我俩用英语沟通交流。杨炼有一句话是，“Nopoetrythatisn’tcruel”……我想象得出他对此跟我一样大笑。过了好一阵子，直到现在我才可以从当时的英语中摆脱出来并用荷兰语讲，比方说，“没有不残酷的诗歌”。但到了另一句话(标题)“Wheretheseastandsstill”我又很难表达出来了，即使我自己在某处还用过这句话。
说起杨炼的笑声……
不光是在一篇文章里引用那句话和笑声(简单地提起那句话和笑声)，我还使用了读来的或听来的杨炼的诸如鳄鱼、蒙古歌曲、自杀，等几个词……
1999年我在《绿色阿姆斯特丹人》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有三段献给《大海停止之处》。我可以在三、四段之间选择，《大海停止之处》分为四组诗，每组重复一个标题，每一组由一、二、三首诗组成。现摘录几段：
我看见或以为看见有人走过一条开着海鲜餐馆的街，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手插在口袋里，头稍微向前探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没有投向任何特别的地方，便鞋，衬衫套外套，没有领带，没有包袋，款款而行……他拐弯的时候没有注意那些在敞开的门口里聊天的人们，他从口袋拿出双手，并开始攀登一架互相分开两座高耸的房屋的长梯。到了上面他就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然后向左，走进一条街。风突然挂在檐槽上，太阳迷失在树丛中。
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始于海边。在呼吸起来好像是生长在中国墓地的松树丛中的绿雪里，每年夏季总要死去一个人，但风仍然平静地更换每日的方向。天堂的反面不应被称作地狱，水虎鱼长着满口暗笑的牙齿，上千册波浪般的百科全书定下各种规章。
那男人看着每家每户的窗户，看着石板，看着门槛，看着门铃，看着门牌，看着墙上的道道刮痕，看着笼中之鸟，看着盆中的植物，看着晾晒的衣裳，看着阳台和海报。从远处传来出自扬声器的声音。带门厅的房前台阶上坐着一个女人。她闭着眼睛嘴里还嘀咕着，同时她的头在慢慢地来回地摆动。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女人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双鳄鱼的眼睛。鳄鱼既瘦又弱。男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眼睛挪开。安着扬声器的汽车开进街道，并飞快地驶过，前面好几条街上的广播讯息早就变得模糊不清。鳄鱼凝视着。她现在看着我，看着我的某一处，或许她在回顾她的一生?男人这样自问。或是她正忙于打开某种语言，打开语词，使语词裸露，就像你能打破石头那样打破语词，像石头一样打破语词、语句和故事?她可能是在用她的感官破解语言?她的爱情，她的悲哀，她的嫉妒，她冷酷的美貌?
我不是每天都能听到杨炼的笑声。但这种不是每天都能听到的笑声听起来还是跟当时的笑声一模一样。那天早上我们坐在桌前吃早饭，下午坐在饭店大堂里看电视播放的足球赛，晚上十一点钟坐在意大利杜卡勒宫殿上。熟悉的笑声，令人警觉的笑声，新奇的笑声，令人解除戒备的笑声。
“没有不残酷的诗歌”意味着某种东西，唤起了某种东西，展示了某种东西，唱起某种东西，释放某种东西，使人回想某种东西，使人推想某种东西，移动某种东西，结算某种东西，寻找某种东西，宣告某种东西，期望某种东西，知晓某种东西，认识某种东西，暗示某种东西，预告某种东西，嘲笑某种东西，对某种东西有所畏惧，不觉得一切都美，对任何东西都无所畏惧……
有这样一句话可以激发这么多的感受，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不能远望这句话后面的地上有什么；虽然这句话不过是写在一本书上，夹在前后几句话之间；虽然这句话早就被编造出来了，我还是跟着这句话一起编造，借助这句话去听和看。虽然我意识到这句话是某种观点，一句刺痛人心和残酷的句子，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一家使人愉快的酒吧，一张蛋饼，一个美妙的玩笑，一只实实在在的萤火虫。虽然我没有感到有必要把这句话放在语言里并想去理解它。
鳄鱼也是如此。人人都可以用“鳄鱼”这个词。有人这样说，有人那样讲。我所用的“鳄鱼”是杨炼很熟悉的那种鳄鱼，一只我根本就认不出的、未曾见过的、无法想见的鳄鱼。但我提起“鳄鱼”就有——股相互关联的亲切感。干脆和相互之间对对方语言之陌生相比，和向往增进加深相比……
让我们尽情发挥和庆祝语词、语句和笑声之间的相互关联!我想我和杨炼应《文火》杂志之邀所写的诗歌，是一个开端，或是一个开端的延续，一个绝佳的挑战和美好的远景。哈哈，让我们动笔写吧……
作者Aden Duinker，荷兰人生于1 956年。专修心理学和哲学。1988年以题为《红岸》的诗集步入荷兰当代诗坛。此后相继出版了9本诗集，其中，《总结的历史》在2001荣获了冈波特文学奖。此外，《或许四个比较》得到了2003年VSB诗歌奖的提名。《太阳和世界》为他赢得了2005年荷兰声望最高的VSB诗歌奖。
译者李梅毕业于北京大学，现旅居荷兰阿姆斯特丹。
我经常问杨炼会在什么时候终归用降落伞落到在我的屋顶上。我们是1998年相识的，自此就再没有见面了。我们用传真、电话、电子邮件，相互给对方寄发各自的书籍作品。有一句话经常反复出现在我们的简短的信函中：“让咱们一起来写疯狂的诗歌吧!”
疯狂的诗歌，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接连用四年的时间假想对方并对“疯狂的诗歌”这两个词的意义和影响毫不置疑。
我读过杨炼的许多诗歌，我能读到的他的诗歌要比他所能读到的我的诗歌要多得多。我读过他的3本译成英文的诗集和一本意大利文的《大海停止之处》(均为双语版)以及在瑞士出版的德译散文《鬼话》，我也读过在柏林出版的《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一书，是高行健与杨炼之间有关文学的对话。但最主要的还是：杨炼不识荷兰文，而我也不会中文。
我俩用英语沟通交流。杨炼有一句话是，“Nopoetrythatisn’tcruel”……我想象得出他对此跟我一样大笑。过了好一阵子，直到现在我才可以从当时的英语中摆脱出来并用荷兰语讲，比方说，“没有不残酷的诗歌”。但到了另一句话(标题)“Wheretheseastandsstill”我又很难表达出来了，即使我自己在某处还用过这句话。
说起杨炼的笑声……
不光是在一篇文章里引用那句话和笑声(简单地提起那句话和笑声)，我还使用了读来的或听来的杨炼的诸如鳄鱼、蒙古歌曲、自杀，等几个词……
1999年我在《绿色阿姆斯特丹人》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有三段献给《大海停止之处》。我可以在三、四段之间选择，《大海停止之处》分为四组诗，每组重复一个标题，每一组由一、二、三首诗组成。现摘录几段：
我看见或以为看见有人走过一条开着海鲜餐馆的街，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手插在口袋里，头稍微向前探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没有投向任何特别的地方，便鞋，衬衫套外套，没有领带，没有包袋，款款而行……他拐弯的时候没有注意那些在敞开的门口里聊天的人们，他从口袋拿出双手，并开始攀登一架互相分开两座高耸的房屋的长梯。到了上面他就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然后向左，走进一条街。风突然挂在檐槽上，太阳迷失在树丛中。
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始于海边。在呼吸起来好像是生长在中国墓地的松树丛中的绿雪里，每年夏季总要死去一个人，但风仍然平静地更换每日的方向。天堂的反面不应被称作地狱，水虎鱼长着满口暗笑的牙齿，上千册波浪般的百科全书定下各种规章。
那男人看着每家每户的窗户，看着石板，看着门槛，看着门铃，看着门牌，看着墙上的道道刮痕，看着笼中之鸟，看着盆中的植物，看着晾晒的衣裳，看着阳台和海报。从远处传来出自扬声器的声音。带门厅的房前台阶上坐着一个女人。她闭着眼睛嘴里还嘀咕着，同时她的头在慢慢地来回地摆动。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女人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双鳄鱼的眼睛。鳄鱼既瘦又弱。男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眼睛挪开。安着扬声器的汽车开进街道，并飞快地驶过，前面好几条街上的广播讯息早就变得模糊不清。鳄鱼凝视着。她现在看着我，看着我的某一处，或许她在回顾她的一生?男人这样自问。或是她正忙于打开某种语言，打开语词，使语词裸露，就像你能打破石头那样打破语词，像石头一样打破语词、语句和故事?她可能是在用她的感官破解语言?她的爱情，她的悲哀，她的嫉妒，她冷酷的美貌?
我不是每天都能听到杨炼的笑声。但这种不是每天都能听到的笑声听起来还是跟当时的笑声一模一样。那天早上我们坐在桌前吃早饭，下午坐在饭店大堂里看电视播放的足球赛，晚上十一点钟坐在意大利杜卡勒宫殿上。熟悉的笑声，令人警觉的笑声，新奇的笑声，令人解除戒备的笑声。
“没有不残酷的诗歌”意味着某种东西，唤起了某种东西，展示了某种东西，唱起某种东西，释放某种东西，使人回想某种东西，使人推想某种东西，移动某种东西，结算某种东西，寻找某种东西，宣告某种东西，期望某种东西，知晓某种东西，认识某种东西，暗示某种东西，预告某种东西，嘲笑某种东西，对某种东西有所畏惧，不觉得一切都美，对任何东西都无所畏惧……
有这样一句话可以激发这么多的感受，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不能远望这句话后面的地上有什么；虽然这句话不过是写在一本书上，夹在前后几句话之间；虽然这句话早就被编造出来了，我还是跟着这句话一起编造，借助这句话去听和看。虽然我意识到这句话是某种观点，一句刺痛人心和残酷的句子，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一家使人愉快的酒吧，一张蛋饼，一个美妙的玩笑，一只实实在在的萤火虫。虽然我没有感到有必要把这句话放在语言里并想去理解它。
鳄鱼也是如此。人人都可以用“鳄鱼”这个词。有人这样说，有人那样讲。我所用的“鳄鱼”是杨炼很熟悉的那种鳄鱼，一只我根本就认不出的、未曾见过的、无法想见的鳄鱼。但我提起“鳄鱼”就有——股相互关联的亲切感。干脆和相互之间对对方语言之陌生相比，和向往增进加深相比……
让我们尽情发挥和庆祝语词、语句和笑声之间的相互关联!我想我和杨炼应《文火》杂志之邀所写的诗歌，是一个开端，或是一个开端的延续，一个绝佳的挑战和美好的远景。哈哈，让我们动笔写吧……
作者Aden Duinker，荷兰人生于1 956年。专修心理学和哲学。1988年以题为《红岸》的诗集步入荷兰当代诗坛。此后相继出版了9本诗集，其中，《总结的历史》在2001荣获了冈波特文学奖。此外，《或许四个比较》得到了2003年VSB诗歌奖的提名。《太阳和世界》为他赢得了2005年荷兰声望最高的VSB诗歌奖。
译者李梅毕业于北京大学，现旅居荷兰阿姆斯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