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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盅形状的木头疙瘩,在青平的手中慢慢转动,右手的勾刀刨去一层层的皮,颜色变得新嫩,表面也变得光滑。木头疙瘩的上半部分是个扁扁的圆柱,下端是个尖头,尖头上还装了一颗发亮的小铁弹子。
我们在青头家的后院,看青平给我做“打杀宝(陀螺)”。青平的上牙咬着下嘴唇,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神情很专注。他将打杀宝举在面前,歪头看了看,又用砂纸嚓嚓嚓嚓地磨了几遍,才满意了,笑咪咪地交到我手里。青头已经有了一个打杀宝,比我的大。我们拿着布条鞭子,绕住打杀宝,摆在地上一甩,打杀宝就滴溜溜地旋转,用鞭子抽它,它就旋转得更快,满地游走。我的布条鞭子是我自己做的,就是在小竹棒一头系上一條布带。
这时前院有人在大声喊青平的名字,青平答应了一声。我们收起打杀宝,跟着青平到前门,看到了独臂的阿灿。看到他,我第一个念头是,他那只断掉的左手,今天有没有痛过?不过这种讥诮他的话,大人可以说,我不敢说,会吃栗子壳。
“青平,今天夜里你到我家去睡。”阿灿说。
“你要出门吗?”
“我田家山的老朋友做寿,我去吃杯寿酒,要明天回来。”
阿灿是青头的叔叔,他很少出门。他的不出门是出了名的,因为他要守着他的左手,保护它,免得被人偷走。到了冬天,兴修水利了,大人们就会说起,轮到阿灿去鲶鱼山挑水库,阿灿总是各种赖皮,不肯去,实在赖不掉,也每夜走三十里路回家,第二天一早又走三十里路赶去。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把他的左手带到工地上去呢?青头说,带出去怕弄丢了。
所以阿灿要青平去他家睡,是因为他要去外地过夜,让青平保护他左手。他的意思连我都懂。
青平点了点头:“晓得了。”
阿灿就晃荡着左臂的空袖管,慢慢转过身,摇摇摆摆地离开,走了五六步,又回头叮嘱:“不要答应得好好的,到时候不去睡。”
“你放心好了,你不相信我你找别人去。”青平说。
“什么话,我第一个相信的就是你。”
等阿灿走远了,青头请求说:“我也要去,我们一起去,晓奇也去,我们三个一起去。”他越说越决断,并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以防我溜走,“我哥刚给你做了打杀宝,你不去就没良心了。”
青平嘲弄地微笑着说:“我叔叔家,你也敢去睡?”
“我当然敢去。”我说。我想说“我没有不敢去的地方”,话到舌尖又咽下了,阿灿独个人住,他家那一块地特别安静,什么细小的声音都会放大,怕人兮兮的。
到元宝岩潭洗过澡,回家吃过晚饭,我告诉妈妈,今夜要去青头家睡觉。我没有说去阿灿家,而是说青头的哥哥去了阿灿家,青头一个人害怕,叫我去陪伴。妈妈说,到别人家,做忌些,不要瞎吵瞎闹,半夜里警醒些,尿床了就丢死人了。
月亮已经升起,月光有些迷糊,好像还没有睡醒的猫脸,白乎乎的不大干净。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打杀宝。在打杀宝上贴了一张小纸条,让它随着打杀宝转成一道旋光。也没玩多久,青头就来了。
我们一起到青头家,青平拿着手电筒,从大门出来。天已经快黑了,但他并没有按亮电门。青头急冲进家,出来时手上也拿了打杀宝。
从鹅卵石大路往东走过牛圈屋,拐入一条泥路,到村子最边沿,有三间黄泥黑瓦的平屋,就是阿灿的家。
孩子们一向害怕阿灿。他晃荡着一只袖管,悠闲地走路,装作没看到你,走到你身边,突然呼哇一声扑上来,吓得你屁滚尿流,惊声鬼叫,甚至大哭,他就得意地大笑,露出一嘴血红的牙龈。他经常这样吓唬人,我总是绕着他走,也从没进过他家。这次是第一次穿过他家的院门,踏入他家的道地。一脚踏下,也只是一块平地,没有地动山摇。他家的道地不算大,够放两块晒谷的簟。道地西侧的泡桐树下,堆了一个柴堆。
开了大门进屋,脸上撞到一股森森的阴气,仔细辨别,应该是青草、菜叶腐烂的酸臭味和蛛网灰尘的灰霉味。青平划着了火柴,点亮美孚灯。
我在青头耳边悄悄说:“他的断手,囥在哪里呢?”
这是我最好奇的事。我听说阿灿的断手装在酒甏中,用石灰腌渍,藏在床后,等他死了一起埋葬。
青头脖子骄傲地一挺,带着我径直走入卧室。青平拿着美孚灯跟着我们。床后的帐子下摆之下,果然放着一只宽口的矮酒甏,盖着一块灰色的木板,有小半个酒甏口露着没有盖住。我伸头张望,酒甏里黑黑的,看不出什么。
就是这么个丑丑的矮酒甏,囥着阿灿的宝贝左手。我很有些意外。我以为他既然要郑重珍藏一只断手,那么酒甏口一定是用油纸包好,再用布片包好,再用箬壳包好,再用报纸包好,再用绳子系好,再用木板盖好,再用砖头压好。可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半盖半露。要是进来一条狗,忽然想吃断手了,那怎么办?
我想象了一下酒甏中的情形。断手应该是斜插的,我估计平放或者直放可能放不下,酒甏不够大。不晓得这只斜插的断手,手指头是朝下还是朝上。我想,一定是食指中指并起伸直,指向屋顶。
阿灿的左手是自己砍下的。
他在山上砍柴时,被蕲蛇咬了一口,只得断手保命。这个血淋淋的事件发生时,我没在现场,我得知消息已晚了,奔到村外,看到一群人抓手抓脚的,抬着他涉溪过来,有人卸了一块门板送来,绑上草杠和木棍,做成一副担架,抬他去章镇的医院。
我听人们讲述过一百多次他砍手的事,我也向别人讲述过三十多次。他神志如何清醒,斩断了蛇头;他心肠如何铁硬,齐肘斩断了手臂;他血流了一地,昏倒了一个时辰,才被人发现。那时阿灿的瞎眼妈妈刚去世,所以他活下来很艰难。真是命苦。 他在四乡八村都有了名气。人断了一条手臂就废了,他断手固然武勇过人,但也就是变作了武勇的废人。据我所知,人们对他的看法,佩服是佩服,藐视也藐视。
阿灿的卧室灰暗杂乱,阴影在摇曳的灯光中变幻。房间里有两张大床,一张床朝南,在卧室的里侧,遮着那只酒甏,一张床朝东,在外侧。都挂着麻线织的粗眼蚊帐。我猜里床是阿灿的床,外床是阿灿瞎眼妈妈的床。他瞎眼妈妈死了好几年了,床还摆在房间里,没有处理掉。我探头看了一眼里床,闻到浓浓的稻草霉蒸味道。床上铺着草席,已发了好几块黑,他连一领竹席也没有。
我心神很不定,有些后悔答应青头。本来我可以借口妈妈不同意的,此时这个借口已经没有,不能退回去了。青平看出我心慌,拿着灯到了堂前。我们在餐桌旁坐下,青平拎了拎两只热水瓶,都是空的。他皱皱眉头,很遗憾地说:“来得早了,又忘记带一副牌,否则可以玩杜鲁克——难道这么早睡觉?”
我看了看手中的打杀宝,又看看门外,倒可以玩一会儿。但我不敢离开青平和青头走到门外去。
“要不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回家去拿牌。”青平说。
“不行!”青头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同意青头。把我们丢在阿灿家里,还不如丢到荒山坟堆里去。青平起身去灶上,灌了一壶水,拎到灶下烧茶。他又从菜橱里找出三只汤碗,放在锅里,加上水烧开了再清洗。阿灿只有一只茶杯,摆在桌子上,结满了黑黑的茶垢,我们没有碰它。那三只碗用开水洗了很长时间,又从水缸里舀了清水,冲涮了三道。
青平给我们倒了开水。“那么我们做什么呢?讲故事?”
“讲故事好,我要听故事。”我说。
“不能讲老虎故事,不能讲鬼故事,不能讲杀人故事。”青头说。他在哥哥面前可以一点不掩饰害怕,我可不好意思。
青平说:“好,那我讲一个木匠故事。以前有一户人家发达了,要起新屋,请了石匠木匠泥水匠什么匠。屋起好了,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大屋,全村第一。可是石匠木匠泥水匠什么匠不高兴,很愤怒,为啥呢?因为主人家给他们吃饭,每餐的一条鱼,只有鱼头,没有鱼身子。木匠就在墙里画了一只手。”
青头吓得猛站起身,带倒了凳子,砰腾一声,吓得我心里一荡,冒了一头汗。青头赶紧扶起凳子坐好,说:“……后来呢?”
青平说:“是画的手,不是真的手。后来他们家,每天晚上会有手掌拍墙壁的声音,这样,噼呀,噼呀,噼呀。”
青头说:“不要噼呀了,后来呢?”
青平说:“过了好几年,木匠又路过那儿了,看到大屋已经破破烂烂,屋顶也没有了,瓦片没有了,大木柱子、椽子桁条也没有了,靠断墙搭了一间小屋,门口坐着女主人,衣服也穿得破破烂烂的了。木匠问,你们家的大屋不是才起没几年吗?女主人说,不要说起——这几年运道特别差,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就败落了,屋也拆掉卖了。木匠说,怎么搞的,是不是房屋风水不好?女主人说,看风水的先生是有名的,屋起好以后,天天夜里有手拍墙壁的声音,真是马叫数到了。可我们请的手艺师傅也是有名的,我也没有待错他们,餐餐给他们吃鱼头。木匠很惊奇,什么是餐餐吃鱼头?女主人说,我们这里,请客人吃鱼头,是最客气最隆重的了。木匠说,要不我进去看看?他进了四穿凉棚的大屋,找到画手的墙,拿出一枚钉子,钉住了那只手。后來再也没有拍打墙壁的声音了。”
“这还真是……这还真是……”青头说:“这个木匠有法力的,可偏偏这么坏。”
我说:“那声音没有了,他们家的大屋有没有回来?”
青平说:“大屋有没有回来,我倒是没打听过。”
我说:“大屋没回来,就不是好故事。”
青平喝口水,打了个夸张的呵欠:“困了困了,睡觉去吧。”
不想睡这两张床,脏兮兮的,更不想睡外侧的床。最后青平决定,我们三个人都睡在阿灿的里床。这是上代传下来的七弯眠床,足够大,三个人睡还有空,青平睡一头,我和青头睡一头。就是很热,热得睡不着觉。青平不知从哪找到一把扇子,豁得豁得地扇着,我的脚上也有些风凉。
那个木匠画的手,会拍墙壁,拍打的时候会不会痛呢?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蚊帐顶,胡思乱想。木匠画的手,有没有画上手臂?还是只画了手掌?如果画了手臂,说不定就是阿灿的手变化的,它拍打着墙壁,阿灿就痛了。
我这么想,是因为这阿灿滑稽过头,左手断也断了,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变作了一只死手,可他还经常喊痛,喊他左手的手腕痛,手掌痛,手背痛,手指头痛。他那只倒运的左手,从手肘开始就没有了,空掉了,哪有什么手腕手掌手背手指头让他痛?
看他的神情,连他自己也觉得稀奇。他会忽然停下脚步,表情很惊喜,看着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对人夸耀似的说:“你看你看,我又痛了,我又痛了——这手腕又痛又痒呢。”他会伸出右手,在不存在的左手的手腕上搔,手指头动得很快,脸上也是搔痒的舒适满足。另一些时候,换了痛的地方:“手背上的筋别别跳呢。”“手指尖触电了一样呢。”“指甲插了竹签似的痛呢。”
“你要说我的左手没有了,它是没有了,要说我的左手还在,它真的还在,你说奇不奇怪?”他骄傲地说,“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手没有了,痛怎么还在。”
像阿灿这么个男子汉,这么作娇作痴,女娘架势的,作几天也罢了,天天作天天作,人们自然就看不起他。起初还觉得他很好笑,次数多了就觉得更好笑了,当面抢白他:“你又发什么痴呢。”或者说:“假痴假呆的,没功夫和你玩。”有的先发制人,抢先问他:“阿灿,今天你的断手痛不痛?手没有了痛还在不在?哈哈哈。”他听了这种话,还是很高兴,嘿嘿地笑。我有时想,他可能认为他这古怪的痛,提升了他在村中的地位。他似乎也常常忘记装样子吓唬孩子。
阿灿经常坐在石头上,将半只手臂往前戳,盯着不存在的那一截,半天不动,好像在等待他的断手重新长出来,像蟹脚那样。我远远观察过他,吃不准他的那种表情,是困惑还是好奇、伤心。我觉得断了一只手,心情必是万分恶赖,但他的神色明显没有恶赖。或许在我没有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恶赖过了。我还怀疑他的痛是真的,手断掉却是假的,只是我看不见他的手罢了。 有一天他想出了新的谎话。他去了一趟镇上,傍晚回到村里,在桥头遇到了挑着肥桶的长脚阿光,一把抓住,眉飞色舞地说:“我去医院看过医生了,我看的是屠医师。屠医生也觉得奇怪啊,也不相信,断掉了的手怎么可能痛?他说你不要出空了。”
长脚阿光是个老实头,并不愿意听,只是礼貌地笑着,但阿灿喉咙胖,说话声嘭嘭响,引来了很多人,纷纷问他怎么回事,他也就放过了长脚阿光,两眼亮闪闪的发表起演说。那些到得迟的人再问,他从头再说。所以这段话他说了十七八遍,开心坏了。
“我说,哎,就是痛,天天痛,端貌正经的骗你做什么?医生就去打了电话,他说去打了好几个电话,请教了杭州的专家,请教了北京的专家,请教了上海的专家,没有人轧得明白,专家都轧不明白,专家都稀奇煞哉。屠医师又接了几个电话,才告诉我,这种病恐怕是有的,叫做幻肢痛,幻想的幻,四肢的肢,就是幻痛。幻痛。”他说,“幻痛这两个字,我念了一路才记得。”
李家浩说:“幻痛你个鬼啊,幻想的幻,屠医生说得煞清爽了,只是你幻想出来的痛,没有的痛。”
老阿哥说:“什么叫幻痛?就是饭桶。”
“你晓得个屁,你只晓得赶牛种田。”阿灿说,眼睛睁得滚滚圆,瞪着李家浩,“问了杭州的专家,北京的专家,上海的专家,屠医师才晓得我是幻痛。”他的左手像一撅木头戳上戳下,右手虚虚地罩着,脸色欣喜,炫耀他不存在的左手和幻想中的痛。
他万不得已地又补充了一句:“幻痛是天下最高级的痛。”
我想他这回说谎说得也太巧妙了。杭州北京上海的专家,谁找得到他们?那么阿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这可是专家说的,幻痛是天下最高档的痛,只有皇亲国戚大将军才能如此痛。我们只有听着,可以嘲笑他,却无法否决他。
我妈妈认为嘲笑阿灿也是不对的。
“故老人说,人活到八十八,不可笑人家脚瘸眼瞎。”妈妈说,“他是在可惜自己的手断了,是在怀念他的断手,这人的身上啊,什么都不能缺少,宁可痛手也不可断手。”
我心里偷偷反驳了一下:头发胡子眉毛缺少了,关系倒也不是很大。我还怀疑在阿灿的心目中,他断掉的左手臂份量已经大大增加,已经比他没断掉的右手臂更重要了。左手臂断掉以后,肉肢腌在酒甏里,幻肢却跟随着他,痛到东痛到西,左手臂便這样用分开精神与肉体的方式,变成了他的伴侣,而不再只是他的一部分。
自从阿灿拥有了幻痛的高级名词,就经常有人嘲问他:“你是幻手还是幻痛啊?”
“你们手没有断过,根本不晓得幻痛有多奇怪。”阿灿说。
听他的语气,似乎他断了手才是正确的,优质的;没有断过手,人生便落下了缺憾,便不圆满。玉珠婶婶有一次这么问他,反而被他得意的语气惹恼,她的回答就很辛辣了:“哟,照你这么说起来,我只能马上滚回家去,菜刀磨磨快,自己砍下一只手来,腌在菜缸里,也让我幻痛幻痛。”阿灿不擅长辩论,尴尬地笑着走掉,嘴里说:“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说话的。”
阿灿还有一种别人及不上的本事,他少了一只手,爬树却飞快,两手齐全的人也未必比得上他。我见过他好几次与人赌赛,爬村边的柳树或乌桕树,两条腿夹着树,只用一只手,噌噌噌往上爬,树梢嗦嗦啦啦地乱摇,乌桕树上的喜鹊也逃光了。有时连阿七奶奶也来看热闹,说他上辈子是猢狲精。听说他上山去砍伐树枝也很勇,陡峭石崖上的松树,他独只手也敢爬上去。
“我这是幻肢爬,你们哪里晓得。”他得意地说,“我没有手也照样爬树。”
松树从石崖上横横地长出来,阿灿踏在松树枝上,腰背上别着勾刀篓篰,一步一步摇摇摆摆的如走钢丝,整个身子凌空了,右手拿着一把勾刀,往前伸直,保持着平衡。风吹得松毛摇摇摆摆,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阿灿一脸的邪笑,转过头看向我,突地一脚踏空,坠入了崖下,吓得我浑身颤栗。我的脚一抽搐,感觉到小腹鼓胀,想去尿尿,用力睁开眼睛,又惊了一头,差点尿在床上。
床沿上坐着一个人影,黑乎乎的映在窗口微茫的光线中。是阿灿连夜赶回家了吗?他还是不放心他的断手?他不声不响地坐着做什么?我吓得睡意全消,定了定神,抬起头,看出这人影很小,是个小孩。月光从窗口照入,在地上贴了一个方块,像一张缩小了的簟。
我说:“青头,你发疯了吗?”
青头说:“别出声。”
我坐起身,挨到他身边问:“什么事?”
青头说:“酒甏,我叔叔放断手的酒甏,有响动。”
阿灿的断手,一只死了的手,怎么弄出响动?它也要拍打墙壁?我侧过耳朵听,突然“叭嗒”一声大响,青头身子一抖,钻回床里。我们呼吸粗重,透过帐子偷窥,却什么都看不到。青头悄声呼叫青平:“哥哥,哥哥,你来看,叔叔的断手活了。”
“瞎三话四的,是老鼠。”青平说话齆声齆气的,还没睡醒。
“那你也去看看啊,老鼠把叔叔的断手拖走了怎么办?”青头说。
青平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还发出鼾声,锯木头似的。青头窸窸窣窣地摸了一会儿,出现一道亮光。他拿着手电筒,隔着帐子照。我和他并肩伏在床档上看。
酒甏口灰影闪了闪,噗的一声,有东西掉到了地下。我们将帐子包住脑袋,这样看得清楚。是一只白乎乎的断手。我和青头同时尖叫了一声。青平气得猛地坐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们两个小鬼头,吵吵个屁啊!”
“断手拖出来了,断手拖出来了。”青头带着哭腔说。
青平一把夺过手电筒,下了床。我们也跟过去。盖酒甏的木板已掉下,那只断手躺在地上,涂满了石灰,白生生的。青平骂了一句“死老鼠”,大步走过去,伸手去捡。
那只断手忽然蹦了蹦,像一条扔上了岸的鲤鱼。
青平急忙缩回手,退开两步。断手跳起,直立着,指尖着地,慢慢转动,一边转一边跳。青平慢慢地后退,我和青头也慢慢地后退。青平说:“你们慢慢走,到屋外去,不要急,也不要跑,不要呆在房间里。”他殿后,给我们挡住断手的攻击。我和青头拉着手,心慌慌的,脚步一伸一伸地走出卧室,摸着了门闩卸下,打开大门,迅速奔到道地里。青平也退出道地,站在离阶沿三米远的地方,观察屋里的动静。 月亮洒着清朗的光,四周的矮墙、柴堆、树木、房子和远山,烟沉沉的很阴险。
断手还是毫不留情地追了出来,旋转并且跳跃,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弹着手指头,跃过了门槛。我想,这可能是一条变了形的蛇,也可能是个穿了白纸衣裳的小人儿。它没有眼睛,但不晓得有没有耳朵,能不能听到我们。果然青平也让我们屏住呼吸,慢慢退出道地,退到台门外的路上,关上台门,从矮墙上窥视它。
它粉白的身躯躬了一躬,跳下阶沿,转到道地中间旋转舞蹈,手指头快速地屈屈伸伸,点着地面,像跳芭蕾舞,只是月色过于微茫,模模糊糊的看得不是很分明。它的影子紧跟着它,在地面剧烈抖动,像是发了虐疾。
青头忽然噗的一声,指着它看着我笑。
我悄悄说:“像个打杀宝,是不是?”
青头捂着嘴巴不住点头。我们都笑了。我想可惜我的鞭子丢在床头了,要不然抽它几下,它能转得更快。
断手转了几个大圈,开始直直地往上蹿,像传说中的僵尸跳。它的全身只有尺把长,蹿高也只能蹿一尺来高,落地时发出勃勃声,像朵拄厾到地上。跳了没多久,它慢下来,似乎跳懈闷了,或者是在喘息,在猶豫,也许是在偷听我们的动静。它并不像一只死了的断手,倒像是一个伶俐的小精怪。接着它又旋转起来,直的旋,斜的旋,大拇指不断地伸直弯曲,很得意的样子。它转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咚地绊了一跤,就躺倒在地上,半天不动,像是摔傻了。我想,阿灿此时可能又感觉到左手疼痛了吧。
青平胆气毕竟大,他推开台门走进道地,蹲下看着断手。我和青头屏住了呼吸,也悄悄跟进去,远远站着,随时准备逃跑。青平用手电筒照着它,它像一条死掉的胖头鱼。
死胖头鱼忽然动了一下,青平急忙后退,身子没能站起,坐倒在地上。他翻了个身,狼狈地爬开两步,回头看断手。手电筒按在地上,一道浅黄色的光擦着地面射出去。我和青头压抑着声音,吃吃狂笑。
断手迷惑地动弹了几下,好像在尝试某种可能,接着它又像一条活鱼似的弹起老高,落下时已经直立在地上,并颤巍巍地转圈子。它越转越急,嗡嗡呜呜地响着,像电线杆中的声音。它专注于转动,显然无意攻击我们,也许它并没留意到我们,或者根本看不到我们,就像我们看不到鬼。这个念头让我惊了一惊。我暗暗想,这只旋转的手,是断手本身呢,还是断手的魂灵?
断手慢下来,调整了姿势,身子倾斜着,转得像一朵越开越大的花,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的打杀宝,又像一条小狗迷恋于追逐自己的尾巴。我们不再害怕它,用了同一个姿势:抱着双臂,坐地看它,抚摸着自己寒凉手臂上的一粒粒突起,并低声赞叹。月光下,旋转的断手渐渐地变亮,变透明,浑身幻化出灿烂且调皮的银光,照得我们脸上有些发蓝。
我忽然想明白了:其实阿灿早已被蛇咬死了,他的断手却活着,幻化出了假阿灿;或者说,这只断手是阿灿本人,而那个断了左手走来走去的阿灿,是断手的幻身。假阿灿的断手常常疼痛,就是因为断手才是那个真阿灿。我有些晕眩,用力掐了掐脸,我担心我也是什么劳什的幻身。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