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提陕西美食,大家就老往十四朝古都历史上想,陕西人自己,也不惮于一遍又一遍以此自夸。不过,当我们总把陕西美食和历史联系在一起,不禁会琢磨一件事:古人吃到的陕西菜,跟今天是一回事吗?如果不是,陕西菜的历史,真有那么源远流长吗?或许,要论证这件事,我们可以反过来想:让古代陕西人吃到类似今天的陕西菜,有没有可能?
对此,我们可以先拿陕西著名“偶像”秦始皇开刀,秦始皇到底能不能吃到一碗正宗油泼面?别看油泼面没有鲍参翅肚,原料简单,但能不能在秦代吃上,还真不一定:这一点,要看油泼面的原料、烹饪方式,在秦朝有没有出现。
首先是面,三秦食麦历史悠久,来碗大碗宽面,问题不大。接着是配菜:当时豆芽有了,油菜还没有,按照《礼记》《吕氏春秋》等先秦古籍的记载,只能用荠菜、空心菜啥的代替,也凑合啦。不过,接下来的问题就比较惨了:油泼辣子肯定是没有了,辣椒要到明清才传入中国。
甚至连油,都不太理想:秦朝还不具备提炼植物油的技术和作物,所以只能现熬牛油、羊油或者猪油,往上硬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怕的关键点:油泼面香气的重要灵魂——蒜,根本没有。因为我们的吃货祖师爷张骞,还有几十年才出生,没法出使西域带回大蒜来呀!
于是,我们能端给秦始皇的,只有一碗油烘烘、腻乎乎的,放了青菜和豆芽的大碗宽面。其实,今天陕西许多街头美食,那时真是皇帝都吃不到。
凉皮别想了,黄瓜、辣椒此时还没传入,而面筋,最早要到北魏的《齐民要术》才有记载。胡辣汤?那时胡椒、胡萝卜还在外国,土豆还没种植,胡辣汤胡不了也辣不了,估计就剩牛肉丸子汤了。同样,由于张骞还没出世,八宝稀饭没有葡萄干和芝麻,剩下的六宝,有没有还得看心情。臊子面更别想了,红汤没法熬,胡萝卜、蒜苗还吃不到,豆腐可能要等到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此时,他爷爷刘邦还拎把破剑满地找白蛇呢。小炒泡馍?铁锅要等唐宋才发明普及,你炒啥炒!再数下去,只怕秦始皇要掀桌子了。然而,秦始皇真就啥也吃不上吗?难道陕西菜的真正历史,并不像大家印象中那么久远,是骗人的?
先别急着下定论。其实仔细想想,还有很多陕西美食,在遥远的西汉、唐代,甚至更早的秦朝,都有可能做出来。比如,秦始皇会不会吃过陕北的黄馍馍?食材和烹饪条件,早在他统一六国前就差不多齐备了。黄馍馍的黄,主要来自于原料糜子面、黄米面,古代的五谷之一“黍”指的就是这个,根据《吕氏春秋》对当时谷物的记载,秦代完全可以吃得到。至于它的内馅,以红枣和红小豆为主——枣的种植历史相当悠久,早在秦始皇的太爷爷秦昭襄王那会儿,范雎就说“枣、栗足以活民”,秦国人吃枣吃栗子都能吃饱了。至于红小豆,秦代虽然没有明确食用记载,但一些说法认为它起源于中国,所以那时也不一定没有——加上新石器时代末期就出现的蒸食法,秦始皇能吃到的黄馍馍,很可能跟今天差不多。
再比如“梆梆肉”,吃之前乍一听,还以为是硬邦邦的瘦肉,其实除了猪肉,还有猪大肠、猪肚、猪心、猪肝,切成小片小段吃,并没有硬邦邦。别看原料简单,作为下水,味道却十分清奇——因为它不是酱油老卤炖的,而是用香料煮过原料后,拿锯末熏出来的。这样一来,在秦朝吃到,似乎也不是问题,且没有今天卤煮大肠的肥腻,味道还不错。
至于其他的菜式,秦朝可能做不了,汉朝唐朝可以呀。比如西安美食第一顶流,羊肉泡馍:秦代虽然没有这种吃法,但先秦已经出现了它的前身“羊羹”,比今天的羊汤要浓,里面很可能会加一些碾碎的谷物——起码先秦时期,大家已经认可了羊肉汤泡粮食的搭配。只是泡馍的标配,“铁圈虎背菊花心”的白吉馍要稍晚一点——到汉朝,陕西人吃羊肉泡馍的条件,其实也七七八八了。
还有像肉夹馍这种极简吃法,也可能很早就出现了。《尔雅》旧注提到过“肉有汁曰羹”,根据《尔雅》成书时间,最早战国,最晚东汉,陕西人已经很喜欢吃带汁的肉啦——当然,做成腊汁肉,还要等酱油大规模使用。接下来几千年,陕西美食的技能树一直没闲着。比如今天的陕西名菜“奶汤锅子鱼”,在唐代就出现了前身“乳酿鱼”。到了唐末、宋代,铁锅开始普及,具备了炒面熬奶汤的条件,人们就可以大口吸溜白汤里滑嫩的鱼片了。传说,唐肃宗时期的吃货御史大夫韦陟,为了吃到酥嫩的鸡肉,发明了“葫芦鸡”,提前一千二百年感受了美式炸鸡的肥宅快乐。
再往后,明嘉靖年间,《本草纲目》《蓬栊夜话》记载了腐乳,远销海外的它,成为陕西名菜“带把肘子”的灵魂调料。不过,一道明朝出生的菜,在陕西还是太年轻了。我们今天吃到的陕西菜,真的很可能远在周秦汉唐,就出现了。当然,成形过早,也为陕西菜日后的声名造成了一点问题。热爱肉食和碳水,做起来看似简单,于是大家觉得它不高级:味型不如川菜多变,食材不如粤菜丰富,烹调不如淮扬精致,重荤嗜辣不太健康,除了拌面泡馍,就是炸鸡炖肉……然而这份粗糙,可能就是陕菜的伟大。
早在中华饮食远没有今天丰富的时代,它就成为了自己。甚至由于十四朝先后建都,悠久的城市化历史,它的简单,曾经是一种高级。因此,陕西人早早建立了自己的饮食审美,后来的陕菜,也随着这种审美持续发展,让它一直传承至今——中国任何一个菜系,可能都没能保存下如此完整、鲜活的历史剖面。
当其他地方绞尽脑汁,复制满汉全席,研究武大郎炊饼,生编乾隆慈禧的美食传说,试图靠“复古”制造噱头时,陕西人微微一笑:我们吃东西,从来不用复古。咬一口馍,吸一口面,里头就是真历史。在一个修地铁都能挖出一串古墓的地方,这太正常了。于是,面对这些活蹦乱跳的遗产,老陕们照旧“咥”得开心。他们愿意沉溺于千百年来不变的口味,忙着享受远胜皇帝的口福,面对一切有关陕西食物的爱恨情仇,他们似乎不太爱辩解,一笑而過。
(田安晴荐自《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