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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31日3时,到了武警医院后,史铁生才慢慢停止呼吸,表情安详得像睡着了一般。所有医护人走向他,在《安魂曲》中三鞠躬。
手术完毕之后,医生们为他做了最细致、完整的缝合手术。9个小时后,史铁生的肝脏、角膜在两个新的机体中延续着生命。
凌锋亲手帮史铁生整理衣领,帮助家属收拾遗物、抬遗体。“他活着有尊严,死了也有尊严。”凌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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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康复文本断想》
凌锋是“尊严死”的倡导者,也是罗点点创建的“选择与尊严”公益网站的专家委员会委员。早在史铁生去世前那年的全国“两会”上,她就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提交了一份有关倡导“尊严死”的议案。
在四十年的临床工作中,凌锋没少碰到各种例子。最极端的是,有一位病人早已经脑死亡,但呼吸、心跳、血压还用设备维持着。“当一个人不能自主地支配自己所有的一切,浑身被插满管子,又像翻麻袋一样的,由护士天天翻来翻去,你觉得他有尊严吗?”
人总是要死的,不应违背这种自然规律,或违背人本身的意愿。虽然现在的医疗已经发展到可以依靠设备来延长死亡,但在凌锋看来,这是一个浪费、尴尬而且毫无尊严的过程。 1000个人眼中有1000个哈姆雷特,对于具体怎样才是有尊严的死,对于最后死的状态、方式和过程,1000个人也有1000种想法。凌锋总结了自己的心得:“‘尊严死’的本质是,生命句号来临的时候,病人的意愿得到尊重、满足。”
在史铁生去世两年之后,凌锋也帮助公公实现了“尊严死”,这个轨迹与史铁生竟是如此的相似。在送走公公的过程中,无论是从医生,还是家属的角度,凌锋心里都觉得很欣慰,没有丝毫纠结。因为她觉得,她遵从了老爷子那些简单并且高尚的意愿,尽了全力让他走得安详、有尊严。
在凌锋眼里,公公一生波澜壮阔,一直是一个热爱生活,又很能够善待生活的人。
公公叫崔静宜,是个老革命。1917年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因为家境殷实,他上了高中。他的姐姐崔静吾是天津女子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在“九一八”事变时就参加了抗日,是个卫生员。1938年,公公也跟着入了伍,成为八路军的一员。
在89岁的时候,公公发现血尿,检查后才知道是左输尿管透明上皮癌。同时,他的右肺也发现了一块阴影,是个小小的肿瘤。由于创伤会比较大,还有风险,两个手术不能一块做,所以只用腔镜把左肾、输尿管和一小部分膀胱切除,也没做副作用大的放疗、化疗。
凌锋说,老爷子一直很乐观,他说要跟肿瘤争时间、争速度,而且还要战胜它。
经历过多年战争、“文革”、曾痛失至亲、至爱,公公对生死早已看开。抗日战争期间,他的姐姐在带着30多个伤员转移的过程中,为了引开围剿的日本兵,被敌人的刺刀挑死。1949年后曾担任北京协和医院院长、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的公公,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他从打压、戴高帽、住牛棚、游街、批斗这些令人的尊严丧失殆尽的遭遇中,都熬了过来,因为有婆婆的支持。婆婆张淑敏也是一位老革命,但在1974年因病早逝,让公公又一次面对了死亡。
“所以公公认为每一天都是赚的。”凌锋说,“当一个人对生死都很豁达的话,那他平时的待人处世就很不一样了,不会那么尔虞我诈、斗得你死我活。活着的时候享受每一天,也能坦然面对死亡。”
老爷子生活非常规律,一分一秒都非常准确,不管多累、多忙,每天的锻炼都不落下。即使是做完手術,也还按凌锋的要求,每天走1000步,所以恢复得不错。出院后,不管刮风下雨,他每天走三四公里。虽年届九旬,他的脑子、耳音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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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我与地坛》
直到2011年,老爷子肺里的肿瘤发展到了拳头大,入住北京协和医院,活检结果是肺腺癌。凌锋一家人都认为,最好不要去动它,否则遭受的打击和痛苦更大。
从当年10月入院到12月30日转院,这三个月是公公最痛苦的日子。他一直喘不过气,在躺椅上一会儿仰着,一会儿坐着,就是没法躺平身子,屁股都快坐烂了,血液回流不上去,腿肿得严重。老爷子70年的烟龄,一直到85岁才戒,在呼吸困难的折磨中,痛悔抽烟太多,见谁都劝戒烟。
难受极了的时候,公公对凌锋说:“你能不能给我打一针让我过去算了,太痛苦了,我这辈子知足得很。”
凌锋回答:“我前脚给你打针,后脚就进监狱了。你不能让我做一个谋杀者吧。”这种“打一针”过去叫“安乐死”,在世界范围内仍有广泛的争议,在中国,尚没有法律依据。
公公笑了。
不过,即使现行法律允许“安乐死”,凌锋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做。因为她很明白,这只是公公太难受时说的气话,不是他的真实意愿。
其实老爷子的求生欲望非常强。即使是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还坚持出去遛弯,扶着轮椅像小孩学步一样走路锻炼。凌锋也知道,其实公公还有三个愿望:第一是能过元旦,第二个是能过春节,如果能再好的话,最好能撑到5月过95大寿。他只是希望痛苦能够得到解决。
因此凌锋想了一切办法来减轻公公的痛苦,24小时吸氧,并且最大量,但没能有根本改善。她告诉公公,唯一的办法是切开气管,用呼吸机带动呼吸,但是这样就说不了话,不过可以用写字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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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史铁生,《病隙碎笔》
2002年,凤凰卫视主播刘海若在英国旅游的途中,发生火车出轨事故。经英国医院抢救后,刘海若被判定脑干死亡。她的家人反对这个意见,要求中国专家一同会诊。凌锋接到指令,飞往伦敦会诊。凌锋发现,虽然刘海若伤势严重,但仍是自主呼吸,因此她判定不是脑死亡。经过精心医治,刘海若逐渐恢复了健康。
“有时是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这是美国医生特鲁多(E.L.Trudeau)的墓志铭。他不仅是美国首位分离出结核杆菌的人,并创办了一所“结核病大学”,还在生前创建了第一家专门的结核病疗养院。
对于这句铭言,有人说它总括了医学之功,说明了医学做过什么、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也有人说,它告诉人们,医生的职责不仅仅是治疗、治愈,更多的是帮助、安慰;还有人说,它昭示了未来医学的社会作用。
凌锋很推崇这句话。她认为,救死扶伤一直被认为是医生的天职,但其实安慰和帮助占了绝大部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但不希望死变得那么痛苦、恐惧,有些疾病无法彻底治愈,因此怎样减少病人的痛苦,是医生的一个重要命题。”
2012年元旦前夕,凌锋帮公公转到了两年前她安置过史铁生的宣武医院ICU重症监护室,并用上了一系列减轻他痛苦的措施。 切开气管、接上呼吸机之后,公公终于可以躺平身子,腿上的浮肿不久就退了。凌锋给老爷子用了一种短效的麻醉剂,只要不舒服,就打开麻醉剂开关。虽然现在有很多可以减少病人痛苦的药物,但在一般情况下,还无法推而广之。首先是价格昂贵,不是所有人能承担得起,其次像这种麻醉剂得在严格的医疗条件下才能提供,因为它对呼吸有抑制,必须配有呼吸机。
呼吸顺畅之后,老爷子能在病床上看电视、写字表达了。借助麻醉药,一宿能睡得安稳,早晨药一停,他就醒了。如果要吸痰、大便,老人家痛得难受,就又把麻醉药打开。休息好了,就不会太难受,胃口照样很好。他依然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海峡两岸的动态,最爱看的节目是《海峡两岸》。那会儿凌锋参加全国“两会”,还经常到医院跟公公聊一聊“两会”的情况。
老爷子爱笑,一直到临终也都是红光满面。医护人员也都很喜欢这位可爱的老头儿。
5月5日是公公的95岁生日。护士特地将病房用气球、彩灯、鲜花精心布置了一番。家里的一些成员也特地从国外回来跟老爷子团聚。一家人在病床边跟他合影,虽然他气管里接着管子,但脸上还是笑呵呵的。他们还特地做了件喜庆的衣服,换下他平日常穿的单调的病服。
在照顾老爷子的过程中,凌锋一直在思考,可不可以向更多的病人实施这种无痛苦的临终关怀。凌锋说,很多的癌症的晚期都是痛死的。周恩来1974年6月间因癌症晚期住院治疗,一年之后,他被癌细胞吞噬得只剩皮包骨,体重只有61斤。邓颖超在晚年一度支持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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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我抬稳/躲开哀悼/挽联、黑纱和花蓝/最后的路程/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让我从火中飞入/烟缕、尘埃和无形/最后的归宿/是无果之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我已跳出喧嚣/谣言、谜语和幻影/最后的祈祷/是爱的重逢
—史铁生,《节日》
过完95岁大寿之后,老爷子不断地伸出三个手指,每次吃饭也只吃三口。保姆一直猜不着是什么意思,就找来凌锋。
家人都知道,凌鋒对老爷子的心思猜得最准。他在病房里用来表达的字写得很潦草,但凌锋都能看出是什么字。
凌锋一到病房,公公又伸出三个手指头。她俯身问:“爸,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三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想走了是吗?”
老爷子点了点头,没再伸手指。
再往后,公公的意识一天天地丧失,最后肾衰、无尿。医生们建议用透析,但体内的水排不出来,整个人会浮肿变形。
凌锋觉得没有意义了,因此决定不做透析,让老爷子自然地走。她很清楚,老爷子肯定不愿意以这种状态离开人世。“他是那么爱整洁、那么帅的一个老头儿,最后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连个正形都没有,他能愿意吗?肯定不能。”而且他已经陷入昏迷,叫不醒了。
89岁那年入院做手术的时候,公公就已跟家人要求,他们必须告诉他所有的疾病,而且必须讲得特别透。他还说过,不要无谓的检查,他不愿意很痛苦地活着,并把医疗决定权交给凌锋。
家人的意见也都很一致。“我们家很开明,对这个问题都有共识。”凌锋说,“公公清醒的时候很享受他所有的一切,当他不能享受的时候,不想再这么拖了。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就是最大的孝顺。”
2012年5月23日,凌锋做出了与当初陈希米同样的选择,放弃治疗。家人都在身边,老爷子走得无牵无挂,神态非常安详。
进协和医院的时候,公公就知道住进去是出不来了。他仔细地跟家人商量了身后事:不要举行追悼会,通知亲属举行遗体告别就行了。他还交代要树葬。
凌锋还帮公公实现他的遗愿,死后遗体全部做解剖,对医学有用的器官留下。虽然80岁以上的任何器官都不能用了,器官没捐献成,但他做了全身的解剖。病理解剖报告还是为医学提供了很多有意义的信息。
凌锋一家人只在家庭内部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放了一个回顾老爷子生平的PPT,配了点音乐。除了家人,只请了公公病房的医生、护士。在最后的5个月里,医护人员都跟这个慈祥的老爷子成了好朋友。
遵照老爷子生前的意愿,凌锋直接把他的骨灰和先前早逝的婆婆的骨灰,合埋在树下,没用骨灰盒,这样才能如他生前所说,被树吸收。原本家人已经在屋前种好了一棵菩提树,因为老爷子觉得前面太闹腾,所以他们在后院重新种了一棵银杏。他们还曾把种好的树拍了照片,带到医院给老爷子过目。
在树下,家人摆放了一个小小的墓碑。墓碑上的文字,老爷子生前就有交待。老爷子喜欢花草,所以银杏树下,总有点点的小草花,橙的、黄的、白的三色。石牌就掩在花丛里,他们回家的时候,时不时要去看看,把墓碑擦一擦。
凌锋说:“在我们的心里头,有思念,但是没有悲伤。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尽心尽孝,在他身后对他所有的意愿给予满足,身后仍然跟我们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欣慰的事情。”
她还替老爷子在墓碑上面刻了一句墓志铭:“我们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留下一片绿,庇荫后人。”
这是凌锋对生死的理解,也是对两位老人一生的诠释。她已与丈夫有过很充分的详谈,他们都选择真到了临终的时候,不去做无谓的延长,也要“尊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