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成人，哪怕是最和蔼的成人，我都很畏惧，我柔软的头发像是黄金丝绸线条，谁都忍不住要去爱抚，他们“抹”我的头。我嫌他们把我当成自己的宠物，可是我第一次看到崭新的一分美金时就不在乎这些了，对它的浓厚的兴趣差点让我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它闪耀着又黄又红的色彩，简直是有魔力的，可惜不能吃！它的一面有个侧面的头像，一面是座古希腊式建筑，还有很多看不懂的字。送此礼物的人是我魁梧的舅舅，他的名字叫格仁，是位擅长逗我玩的好人，可又是一位让我发怵的巨人。他把铜币给我可能是跟我开玩笑的，他是那种没有一个严肃细胞的人。我考虑着：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假的或者没用的，是不是连格仁也会小看我？我的怀疑持续了两秒钟，又被那在手里闪烁的新硬币迷惑住。我外婆蹲下来，以小朋友语言向我建议，“嘿！然然，这么好的东西，你一定要把它存起来，不要搞丢了哦！”
　　过了不久我就有了自己的一个宝贝盒，收藏了几枚铜币、几块小石英，还有几只死的马蜂和蝴蝶，大多是发亮的物品。有一天下午我想把宝贝盒放满，便坐在石灰岩块组成的车道中寻找小块水晶，收集在一个纸袋子里。一转头我看到远处有辆长着苍蝇眼睛的汽车开过来，在我的视线里它越来越大。我惊诧地向家里跑去，一开门就见到妈妈，她说:“哎呀，看你的双手！快去洗洗吧！”我没动，把袋子打开给她看，兴高采烈地说，“你快看我找到多少块了！”她回答，“哇！真的很多耶！”她笑着将我的屁股一捏，吩咐道：“然然快去洗手嘛！”洗手间里有个小木凳，专门给我站的，我站在上面洗手。刚洗完，就听到外面汽车门打开的声音。在房子前面伸出的砖道尽头，葡萄架前，停着一辆白色生锈的本田汽车，从车里出来的人衣服整齐，笑容明媚，心情快乐。我妈说：“你爸爸来了。”那条大水泥块做的车道在我们和我爸爸之间，大约十米长，表面像砂纸，满是裂痕，裂痕里长着杂草和野花。衣着整齐的男人招呼道，“嗨！温迪！”我皱着眉，心里想，“她不是‘温迪’，她是我妈呀。”我妈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你好，汤姆。”她回头叫我姐姐，“阿米丽！你爸爸来了，你们快去吧！”
　　我父亲本来热爱音乐和画画，再说我们长得特别像，我的很多方面都是从他那里继承的，农村人喜欢说我是他的“正在吐痰的形象”。为了养活我们孩子，他把生活方式改成了一个普通工人式的，而且是个爱家庭的男人的生活方式，他还皈依一种偏激的基督教，把他的油画、国际田径比赛的银牌和我妈妈写的诗歌丛书等都给烧毁了。他这种做法产生了一些值得怀疑的后果。虽然他能爱他的孩子，能扮演一个理智、幽默、很不错的父亲角色，他还是做不到“爸爸”这一步，他在追求这个目标的三十多年中只能算是失败的。汤姆因为爱情，因为家庭生活需要而放弃了做文学老师的理想和机会，做了三十多年的汽车工厂工人，这又是一个所谓的现实且符合美国国情的举措。我母亲好像对此有所反应，她给我灌输的理念是：“追求你的理想职业，不要盲目跟从人群，不要过度关注金钱。”她从小想做个科学家，可是美国当时没有多少女的科学家，美国一直到八十年代都有着很明显的歧视女性的现象，但这样的事实只会激发妈妈更大的勇气。我爸爸呢，他结过三次婚，一共养了五个孩子，别的成绩似乎没有。
　　他们离婚时在抚养权协议中同意给汤姆每周两次拜访权，由于信仰，他周日要带孩子做礼拜，另外一次拜访他选择星期四。星期四他请我们吃饭，喜欢带我们到哈德逊县的一家叫王盾氏的粤菜馆吃排骨和馄饨什么的，每次吃完了就去塞威尔斯饮料店吃冰淇淋。饮料店的面貌从1912年至今一点也没有变。汤姆总是叫我们尝试新的口味，所以在王盾氏不许点汉堡，去塞威尔斯吃冰淇淋点香草味的要挨他的调侃。我们每次都期待他给我们买单，因为他接单时偶尔地会做个非常吃惊的样子，单子几乎飞起来，这让我们笑，但我只是笑他的样子，并不了解一个人买单时为什么会吃惊。吃完甜食爸爸有时带我们去哈德逊的图书馆。在那里借书都是“免费”的，其实是不用当场掏钱，因为父母已经交过税，但很多成人不了解这个，更不用说小孩。我爸爸和我姐姐带我到那里是希望我早点开始读书，但是我心里怀疑：这些免费的东西应该不是很好的吧，到处有政府宣传，还有阅读比赛，书还免费赠送，这样咄咄逼人啊。我个人的看法如同《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爱丽斯所说的：“没有图片的书算是什么好书呢？”可是我姐姐的意见恰恰相反，只要读书，不要画画。她似乎过度地投入书籍，才八岁已经戴上眼镜了。汤姆有时会把她留在图书馆，带我到广场草坪玩抛接橄榄球。因为我爸每周只能看我们两次，有点舍不得直接送我们回家，分别前往往带我们回塞威尔斯逗留一阵子。曾经有一晚开始对钱感兴趣的我问他：“一包口香糖要多少钱？”汤姆对他既安静又敏感的儿子突然说起经济问题来有些惊异，他回答，“这要35分。”我想：“我的宝贝盒里有多少美金哪？肯定不到那么多吧？”我就发愁了。爸爸下决心地说，“我买一包请你吧，你可以带回家。”我抱了他的大腿说，“谢谢你，爸爸。”
　　我妈妈从来都不带偏见地看待我，她只希望我成为我最出色的、本色的自己。从我视线齐到她的腿部的年岁直到我们能平等地交流眼神，她从来不让我害怕，与此同时，她知道我心里想快点长大，所以她不把我举起来洗手，而是给我摆个小木凳。只要有一个技术自己能学会，我妈就强迫我学会，这就是她对我的疼爱。我离开她来中国发展，她照例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一直保持一种健康的怀疑主义。
　　我妈妈是我们家的主人，我继父巴瑞也要听她的，在我母亲周围的人都不敢弄什么小聪明。按她的安排，我们孩子有固定的家务，也有每周的零用钱，但不是很多。有时我妈让我做一些额外的劳动，给我额外的报酬，应该说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雨水多的春天，我妈接受使命般地搞“春季大扫除”，房子的前走廊里摆着她无数双鞋子，她指着鞋子对我说，“然然，我给你五分钱一双，你要把它们刷得干干净净的，刷完十双鞋子，那不就是五十分美金了吗？”我想，“那至少是一包口香糖呢！”便回答，“好的，我来！”结果钱拿到了以后，我没有出去买口香糖。如果我很需要什么东西，更喜欢自己去买，我不喜欢父母给我买东西的感觉，看父母掏钱一直很心酸。钱最理想的用途是储蓄。我在大玻璃罐里存分类的钢 ，过几个月就全部拿出来，按巴瑞教我的方法判断有没有一枚值得收藏的硬币。到了夏天我妈带我们到科罗拉多州旅游，在我叔叔那里住了一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宝石匠开的一家矿物商店，里面的商品可以补充我的石英收藏，可以把我储蓄的钱花在若干真正值钱的东西上。为了继续买矿物和化石，为了看我亲爱的叔叔，我回家以后准备明年再去叔叔家，妈妈支持我一个人去，由我负责买自己的到科罗拉多州的票，妈妈负责买我回俄亥俄州的票。那些年车费都是差不多一百美金一趟，以后的八年我一直有一个很好的储蓄目标。
　　现在才知道我小时候这样朴素、不喜欢收父母的钱，跟我喜欢画画和欣赏漂亮的水晶并不冲突，因为我会以自己的方式挣钱并且懂得储蓄，懂得把钱花在刀刃上。幼小时帮我妈劳动，十三岁时看护邻居们的孩子、十五岁时在墨西哥饭馆收拾盘子、十六岁时在外面演奏吉他，还有其它数不清的工作，都伴随着我成长为一个艺术家。有的人认为凡高吃不饱饭就意味着艺术家们都无法谋生，其实，艺术家主要要做到朴素，饭不要吃得太饱，不要买奢侈的东西，不抽烟、不喝酒，另外要学好社交。攒钱可以在社会上学到，工作也是一种教育吧，我个人感觉这些见识比学校提供的更到位，更现实。
　　我亲戚对我的支持很值得珍视。他们先帮我看好一家墨西哥饭馆的工作，然后由我一个人去申请，这是我第一次找正式的工作，第一次交税，当时才十五岁。另外我妈指给我看一家素菜馆，那里有人弹吉他，顾客把小费塞在他的玻璃罐里。我找了老板，跟他商量条件，双方达成了协议，第二个星期我就独自开车到肯特县去演出，弹了不久，看到我妈妈在后面一张桌子边，高兴地为我捧场。给我投钱的第一个人把一块美金塞到我的玻璃罐里。这是我弹琴挣钱的第一块钱，我妈妈很快就把它拿了出来，笑着说，“这个要保留做纪念哟。”她手里紧握的那张纸币，破烂而且脏，美金本身是黑色和深绿色的，一点也不美丽，就像一个破旧的袜子，可是她很爱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