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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贾是山屯小学的校长。这年,他被评选为省劳模,“五一”节前,他接到通知,让他第二天九点在县政府集合,由县长带队去省里参加劳模会。第二天一早,他骑车蹬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县政府大门口,被一个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了。
那保安挺客气的,说:“大爷,上访先到门卫登记一下。”
老贾掸了掸西服上的灰,说:“小同志,我不上访,我开会。”
保安有些怀疑地看老贾,又扫了一眼自行车。老贾的坐骑是一辆“永久”双梁自行车,虽经三十多年的风雨颠簸,依然坚实沉稳,前后轮的两只钢圈被抹布抹拭得已失去了电镀的光泽,却一尘不染。
保安说:“大爷,您这车保养得真不错!可是……”保安用手指了指旁边立着的牌子。
老贾看那牌上写着“出租车、自行车”,字上面是红红的一个大叉。老贾叹口气,他看看表,离报到还有段时间,就推着车子想在附近找个存车点。
政府院外是个大广场,老贾推着车走了一圈,也没遇见能存车的地儿。他正着急,就听到有人喊“贾老师”,顺着声望去,道边有一个烤地瓜炉,一个年轻妇女正扬着夹地瓜的火钳冲自己喊。老贾推车走近,那女人从炉膛里拣出一个大地瓜就往他手里递,老贾连连摆手,疑惑地望着。那女人见状,“扑哧”乐了:“贾老师,不记得我了?我是五霞呀!”
老贾一拍脑门,五霞!五霞是十多年前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不仅学习好,还懂事,每天黑板都擦得亮亮的。因为家里穷,半道不念了,后来去城里嫁了人。为这,当时自个儿还郁闷了好些日子,有时一看见黑板擦不干净就想起五霞。
老贾刚想开口问问五霞的情况,五霞的话就说了出来:“贾老师,一大早咋有空到县里来了?”
“我是到省里开会。”一提到开会,老贾意识到可没工夫同学生闲聊了,便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五霞环顾一下四周,说:“贾老师,要不这样,您把车扔我这儿,开会回来再取走。”老贾觉着也是个法子,就说“中”。
五霞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满脸窘迫地说:“我父亲在省城住院了。我想去看,一直不得空,正巧您去省里,能不能求您将这个给我爸带去?”
老贾伸手接过来,挺沉。五霞说里面刚好一千块钱,有些碎毛票和硬币,还没来得及换整。老贾答应她一定送到。
老贾再回县大院,就見一辆中巴停在大楼门口。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冲大门口张望,见了老贾忙问:“您是贾校长吧?我是吴秘书,就等您了。”
到了省城,劳模会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开始。和着悲壮的乐曲,老贾胸中的热血禁不住沸腾。三十来个年头了,除了放假,无论刮风下雨,老贾每天都带领学生们高唱国歌,向着鲜艳的五星红旗行注目礼。暑往寒来,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可那激昂的旋律一旦响起,总能让贾校长的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感觉!
会议一结束,老贾怀揣着手绢包直奔省医院。
病房里,靠北窗的病床上卧着一个老头,面容枯槁;一老妇半趴在床前打盹。老妇被惊醒,有些懵懂地看老贾。老贾说:“不认识了?我是五霞的老师。”五霞娘的目光活泛了些:“您是贾老师?”
五霞娘又用手捅五霞爹:“他爹,五霞的老师看你来了!”五霞爹张开眼,望着老贾,目光游移而呆滞。老贾想起那年为五霞辍学的事还同这老哥闹个半红脸,没想到十几年不见就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不禁心里酸楚。
老贾没掏五霞给的手绢包,而是从自个的兜里拿出一千块钱给了五霞娘。五霞娘拿着那钱,眼圈就红了,嘴里叨咕着:“这孩子,挣俩钱也不易,还要给我们搭!”
离开医院,老贾坐车回县城,到达时已是傍晚,县政府外的广场空旷而安静。突然,一个黑影从路灯的阴影里向老贾扑来,老贾吓得一激灵。那人带着哭腔喊:“贾老师,是我,五霞,您可回来了!”
老贾说:“这孩子,我还以为遇到打劫了!”
五霞哭着说:“可不是打劫咋的!您走没多久,就来了一群城管,说县长有令,过节期间市容市貌大整顿,把我那烤地瓜炉和您的自行车都扔到车上拉走了!”
老贾拍拍五霞的肩,安慰她,拉走就拉走,想法再要回来。
五霞苦着脸:“想啥法呀……哎,对了,贾老师,您不是跟县长一块儿去省城开会了吗?跟县长说句话,哪怕是地瓜炉不要了,把您的车子要回来也好。”
老贾对五霞说:“我也不知道县长的号码呀!”瞅着五霞的眼神由明变暗,老贾想了想,掏出电话,照着吴秘书给的名片拨过去。
“嘟嘟”两响过后,那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女声,老贾忙不迭地将电话递给五霞。五霞接过听了听,失望地说,对方不在服务区内。不在服务区?是呀,都这时候了,人们都找地方过节去了。看五霞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老贾说:“孩子,咱也快回家,过节。这车子和地瓜炉的事,过了节再说!”
过完节,老贾终于把吴秘书的电话打通了。小吴一听,说市容大整顿确实是县长部署的,没承想把贾校长的坐骑给“整顿”进去了。小吴又说,他这两天陪县长下乡呢,要不他给城管的头儿打个电话,麻烦贾校长自己去把车领回来。
老贾千恩万谢,忙又补充:“还有我学生的一个烤地瓜炉。”
老贾去了县城管队。城管的头儿挺客气,让人把贾校长领到了后院的一个大库房。老贾没顾自个的自行车,先踅摸五霞的烤地瓜炉。一旁的城管皱皱眉,说:“别找了,估计都砸了送废品站了。”老贾摇摇头,这才开始翻腾自个的自行车,可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两只车轱辘。老贾把那两只车轱辘拿在手上,仔细看,是自己车上的轱辘,那圈和轮毂上的车条被老贾擦拭了无数遍,都露出了里面暗红的底漆。
老贾瞅着车轱辘,心里好像翻了个。这车是老贾刚当教师那年买的,风里来,雨里去,跟着老贾几十载。有多少人劝过他:“贾校长,现如今满世界跑的不是小汽车,就是摩托车,再不济也是电动车,您那坐骑都成了老古董,该换换了!”
老贾“嘿嘿”一乐,他说自己这辈子啥都能换,就两样不能,一个是老伴,再一样就是这自行车。大家伙就都摇头,不再劝了。
刚出城管大门口,五霞就小燕似的扑过来。看老贾低头耷脑,一手提溜一只车轱辘,她愣在了那里。老贾小声说:“晚来了一步,只落下这俩轱辘。”
五霞不解,车没了,这俩破轱辘还拎着干啥?老贾没接茬,而是将俩车轱辘交到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从兜里把五霞先前交给自己的手绢包掏出来,说:“这是你那一千块钱,你爸那儿我去过了,挺好的,过几天就出院。你妈说,眼下钱还够花,让我把这钱还给你。”
看五霞疑惑的眼神,老贾又说:“你再置办个烤炉,你烤的地瓜我虽没吃着,但闻着就香!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好这一口。记住,找个背静点、别影响市容的地儿!”
看五霞还不接钱,老贾突然咆哮起来:“你这孩子,看我干什么?老师还会骗你?”说着,将手绢包硬生生地拍在五霞手上。
贾校长背过身,大步向前走,走着,突然回转身,将手中的车轱辘高高举起,说:“对了,这个你拿走,找个修理铺,将轱辘安根轴,焊在地瓜炉上,比你先前那个笨家伙,可省劲多了!”
(发稿编辑: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