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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拍摄前一天,许昕刚从郑州回来。那是2019年年尾,他还在马不停蹄地训练、打比赛。那时,距离他的30岁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距离原定的东京奥运会还有七个月。那是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对一个临近30岁的运动员,所有职业生涯的讨论都绕不开“退役”;与此同时,一个即将结束的“奥运周期”也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许昕说,最近几乎每个来采访的记者都会问他是否计划在东京奥运之后退役。
拍摄的四个月后,一切假设和计划都被推翻了——因为一场全球性传染病带来的连锁反应,东京奥运会延期了,打乱了运动员们过去三年的所有规划。而所谓的“高龄运动员”,难免需要做出一个抉择,即是否还要再坚持一年。
延期消息公布一星期后,29岁的跳高运动员张国伟在微博宣布将放弃自己的最后一届奥运会:“对不起,我真的跳不动了,我决定退役了。”
去年9月在孩子出生时,许昕也发过一条差点被人误会的微博:“三十年河东我正好到期卸任,今后你就是河西大哥了。”当天,不少体育媒体都以为这位乒坛老将暗示自己即将在30岁退役。“没有,没有,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他一脸懊恼地否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在说退役的事情。目前来讲,退役真的不在我的计划内。”
解释了半天后,许昕最终还是决定严肃地谈一下这个话题。在他的职业规划里,“退役”这个节点跟年龄没有绝对的关系,更不用说奥运了。“我是觉得当我有一天真的战胜不了对手了,或者说,当乒乓球已经变成我的累赘了,我就不会在这儿耗下去了。”
二
令我意外的是,陈艾森,这位1995年出生的“跳台鲜肉”竟然认真地考虑过退役。
刚到摄影棚的时候,他穿着一身运动服,有些寡言,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陈艾森自然没有达到足够被外界问及“退役”的年纪,过去两年里他也并没有公开谈论过这个想法。而就在拍摄前的一两个礼拜,他在队内的测试赛中拿到了非常好的成绩。状态持续回升,这才重拾底气,回顾长达两年的低迷期,以及那些萌生退意的“至暗时刻”。
从2017年的布达佩斯世锦赛开始——作为备受期待的里约奥运双冠王,最终输给了英国名将戴利,陈艾森陷入了漫长的低迷。接下来的几场重大赛事,他的成绩也没有达到预期。他一贯少言寡语,不常公开表达内心情绪,在某一次的赛后采访中还是忍不住说了丧气话,“跳得很差,想打自己。”
很难去概括在那两年里,他在跳台上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中间大约有伤病的因素,有心理层面的因素,或者是体能没跟上,结果却是简单而近乎残忍的。“很明显,我以前能跳的动作,当时全都跳不出来了。都不用看比赛,我在训练的时候,大家就已经能看出来了。”
陈艾森从7岁开始学跳水。在此之前,他是学体操的,一次手腕脱臼后,他按照教练的建议,转练跳水。起初他很怕水,“站在十米高的台子上,看到的水池就只有手掌那么大。那个时候太小了,真的会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跳到水池外面去”。
十几年过去,恐惧早已被消化,而起跳、腾空翻转和入水的动作则化为日渐精准的肌肉记忆,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状态低迷的那两年,他常常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连跳水的本能都丧失了,“就好像你本来是会吃饭的,拿起食物想都不想,就知道该怎么往嘴里放。而我在那个时候的感觉就好像,如果我不仔细想想的话,说不定会把食物塞到鼻子里去。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无法想象。”
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说,乒乓球和跳水这种项目,赢了不算新闻,输了才算。从他最初从事这个项目开始,这种压力就一直伴随着每一个乒乓球手,早已成为习惯。也是一个成熟的职业运动员应该承受的。
三
对局外人而言,运动员的竞技状态是复杂而玄妙的。它可能取决于某块肌肉的运动状态,取决于你是否能抵抗无法避免的伤病,取决于心理上的微妙波动,甚至取决于比赛场馆里的空气流动。
正因如此,奥运延期的决策影响的不只是“高龄战将”,在多出来的一年内,无法预料的状态起伏会给所有运动员的比赛带来变数。过去三年中,他们在训练时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确保在奥运比赛的那一两个星期,能把自己的竞技状态调整到峰值。
如果东京奥运如期在今年夏天举办,不出意外的话,许昕大约刚好处于职业生涯的巅峰状态。
就在拍摄前的那个周五,他刚刚赢下一场备受瞩目的比赛。在国际乒联年终总决赛的男单四分之一决赛上,他对上了16岁的日本天才球员张本智——那场比赛,许昕赢得并不容易。13岁便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的张本智,一直被视为最有可能打破中国球员垄断地位的劲敌。赛中许昕也明显感觉到,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依然在飞速进步,“他击球的线路很刁钻,进攻质量也高,相比我之前和他交手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更惊险的是,那场比赛许昕是带伤上场的。去年开始,由于乒乓球队内的状态起伏,加上“混双”这个项目的重要程度越来越大,许昕的兼项更多了。也就是说,在重大赛事中,他一个人需要同时参加男单、男双和混双三个项目。在对阵张本智的前一天,他已经感觉到有些疲惫,同时他手腕的腱鞘炎复发了,而他的打法对手腕灵活度的要求很高。他原本试图申请推迟这场比赛,但由于这场对决备受瞩目,被主办方安排在了黄金时间,无法更改,他便只能硬上。
带伤上阵后,许昕起初连胜两局,但受伤势影响,又被张本智反超,大比分打成了2:3。最终,他以微弱的优势赢下了最后两局,成功晋级。
时隔两天后回想起来,许昕始终觉得自己几乎完全是靠意志力打完了比赛。他估计,如果时间回到一两年前,在如此全方位不利的局面下,自己恐怕很难拿下。
这也更让他确信,自己目前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竞技状态中,“就好像我最近半年突然会打球了。可能普通人不太能理解我们这种高水平球员所说的‘会打球了’是什么意思。至少在我的感觉来说,自己就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仿佛之前的二十多年都没开窍过。所以,我对几个月之后的奥运会还是很有信心的。”
对于许昕这样难得调整到巅峰状态的资深运动员来说,当下的局面实在算不上利好。在延迟对决的一年时间里,邻国的天才少年仍在飞快成长。这是许昕要继续面对的变数和压力,但好在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扛不住压力的人。
四
这种“四面楚歌”的威胁,除了中国乒乓球队,恐怕也只有跳水队能理解。
在陈艾森状态逐渐回升的两年里,越来越多的对手也涌现出来,“除了英国队以外,现在德国队和美国队的水平都已经很厉害了”。
作为“传统优势项目”的运动员,他们承受的期望是巨大的,如果无法包揽全部的金牌,便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失利。两年前输给戴利的那场比赛中,陈艾森拿到了一枚银牌——世锦赛银牌对大部分运动员来说已是极大的荣耀,但对陈艾森这样的跳水队核心队员,银牌给他带来的却是自责和自我怀疑。对他们来说,只有胜利才在预期范围内。
正因如此,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找回四年前里约奥运会时的心理状态,忘掉那些患得患失,做到毫无杂念地上赛场。
那是陈艾森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他在队里有两个项目,单人和双人十米跳台。在双人这个项目上,他和他的搭档稳操胜券——国际赛场上还没有哪支队伍能在双人项目上撼动中国队,而双人项目的夺冠任务交给了“大哥”邱波。两个项目的比赛中,陈艾森都没有承担太多的夺冠压力,也正因为心无杂念,最终陈艾森在两个项目上都拿到了冠军,成就了“双冠王”。
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回头想想,那应该是我人生最好的状态。接下来的几年都很艰难,但还好我坚持下来了。”
五
许昕开玩笑说,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说,乒乓球和跳水这种项目,赢了不算新闻,输了才算。从他最初从事这个项目开始,这种压力就一直伴随着每一个乒乓球手,早已成为习惯。
他在面对国外球手时,偶尔也会反观自身,发现一些只有运动员才能意识到的微妙现象。第一次对阵张本智时,对方才14岁,在他眼里完全是个孩子。刚开始,他很难调整到一种冷酷的竞技状态里。他突然想起,最开始出国打比赛的那些年里,自己也只是个孩子。但那时,无论对手的年龄比他大多少,从来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相反,在面对来自中国的运动员时,对手都会显得格外斗志昂扬。
“他们不会拿你当小孩子,他们只会觉得,赢了你是一种巨大的荣耀”。想通这一点后,许昕似乎更理解了张本智的旺盛斗志从何而来。
作为一名在中国队成长起来的运动员,从小顶着“保住金牌”的巨大压力长大,他和张本智那样的孩子相比,面对输赢的心态非常不同。比如谈起东京奥运的目标时,许昕再次不假思索地使用了“保住”金牌的说法,而不像大多数运动员那样说“赢得”金牌。
许昕所烦恼的并不是这项运动巨大的期待值和压力,那是成熟的职业运动员理所应当要承受的;他所烦恼的是在现阶段,乒乓球所承受的期望值和实质意义上的关注度并不对等。“老百姓只有在期望中国队拿金牌时,才会第一个想到乒乓球,但平时这个项目的关注度并不高,电视台转播的那些乒乓球比赛也并没有多少人爱看。”
当下,他期望东京奥运会之后,国内的乒乓球能够走向职业化,像网球一样举办更多的职业赛事。在那样的环境下,像他这样的资深运动员也能在保持竞技强度的同时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
“说实话,我儿子出生以来,我还没有太多机会体会当爸爸是什么感觉。希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吧,但这个机会并不是非得要退役以后。以我现在的状态来说,退役也太亏了吧。”
六
跳水运动员陈艾森并不缺乏关注的眼光。
采访中的大多数时候,陈艾森都没有展示出很强的表达欲望,但聊起跳水运动及其推广,他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他特别渴望能利用自己获得的关注,引导更多的人去了解跳水是一种多么有趣的运动。
如今的年轻人似乎对中国的运动员有种误解,认为他们长期在举国体制的环境下受训,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享受运动本身的乐趣。但陈艾森强烈地热爱着跳水,强烈地希望其他人能和他一样体会到跳水的魅力。“就像玩过山车那样,你明白吗?抛开竞技本身,跳水给你带来的乐趣就和过山车差不多。当你完成了一周反转,你就会想试试两周反转,再往后就想嘗试转三周。不断的尝试之后,你会发现自己的能力是无穷无尽的。”
这些年里,他也了解过国外的跳水运动。据他所知,在美国、英国、加拿大这些地方,很多大学里设有跳水课,且并不作为纯竞技项目,普通人都可以尝试。虽说“在空中翻个跟头”似乎有点难度,但在他看来,最基础的跳水很值得去尝试,“就像滑雪一样”。
“我其实很希望普通观众能体会到,跳水最有意思的地方并不是那些技术系数、分数,或者是我们这些人在奥运会上拿奖牌、升国旗。我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上跳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