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金庸的三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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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看金庸小说长大的。这个“我们”指的是我身边的我所熟悉的人,不敢随意泛化,以免有人觉得这家伙不自量力随意就想要代表谁;也不能缩小成“我”,因为我阅读金庸的经验本就来自“圈子”传阅,属于群体性阅读,而不是自己买了书一个人在书斋里静静地阅读。
  在一些不以通俗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为然的道学家看来,读金庸或许显得不够档次。但是,在偏僻农村长大的我们,没有图书馆可去,更没有什么高档的内参可看,流行的且能拿到手的就只有金庸和琼瑶的小说。现在想来,我们那时所看的这两位作家的小说,其实都是盗版。事实上,即便是这些盗版书,也不是穷家小子能够买得起舍得租的,大都是家境好些的同学买或租来,穷家小子想要读书,只好去揩“富家”公子们的油。所以,每当我看到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学者以嫌弃的语气指指点点,说什么为何不看《论语》《红楼梦》,或者阅读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便觉得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同时庆幸那时候身边的“富家”公子都还比较慷慨,或许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多少会有点儿侠士风度,总是一下子拿来几本,一本自己看,其他几本就给周围的同学看,大家轮流阅读,也不顾什么头尾,大不了多看一遍就是。
  盗版是不好的,多读《论语》和《红楼梦》是对的。但是处于文化饥荒时期,能读书有书读就已经很好了,书只要便宜,最好是免费,谁也不会去计较什么版本,不会在意有些错字别句,更别说在通俗还是高雅之间进行拣选了。很长一段时间,和朋友之间谈起自己当年锲而不舍反复阅读金庸小说的经验时,都以客观环境阐释那时候的阅读动机,不好意思承认那时的阅读有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欢,仿佛那样会就显得自己的阅读趣味有些俗似的。后来,慢慢也就看透了一些人道貌岸然的虚伪,总是自居于指导者的地位,想要以自己的所谓审美品位要求别人。你有你的品位,我有我的阅读兴趣,我就喜欢阅读金庸大侠的小说,喜欢江湖热血有侠义,厌恶无耻小人如岳不群总是喜欢装出一副君子的模样,还总是想要谆谆教导别人。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现实生活中的小人坏人恶人太多,很多时候躲也躲不开斗也斗不过来,偶尔踏进武侠的白日梦,与人无害,于己有益,身心愉悦,此非人生一大快事?至于有人非要说品位、道雅俗,不妨和他谈谈国风来自桑间濮上,《红楼梦》也曾不登大雅之堂。其实,这样的辩解也无须有,因为一辩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有些被人视为俗的作品,读着读着也就成了经典;有些被捧得高高的作品,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所以最好的应对策略便是:只管读自己喜欢读的,让别人说去吧。
  我喜欢,这是迷恋金庸小说的第一个理由。这个理由放在第一位,是因为这个理由最强大,每当大声说出来的时候都觉得颇有任我行的气势。
  在金庸和琼瑶之间,我更喜欢金庸。这和两人之间创作水平的高低无关,纯粹是个人更喜欢阅读带英雄气的作品。金庸的小说其实言情的分量也很重,像陈家洛、张无忌、韦小宝等主人公身边都围绕着一大圈女性,聚合离散往往纠缠不清。但是金庸有大侠情结,每每将美好的爱情给了那些有英雄气的主角,像杨康与穆念慈那样的爱情故事较少。无情未必真豪杰,铁血丹心有柔情,阳刚与柔情相结合,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朝气。琼瑶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在缠绵悱恻上虽然丝毫不输于金庸,但是马景涛那类男演员将琼瑶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定了型,在我的阅读感觉中总觉得缺少了一股阳刚之气,阴阳二气不能协调,世界偏于阴柔。然而,英雄气质的消磨、男主的阴柔一度化成了文学影视的流行色,琼瑶代表的审美风范颇有超越金庸的趋势。20世纪80年代不受欢迎的奶油小生,现在则成了最受欢迎的青春偶像们的共同特征。英雄气质与阳刚个性的弱化乃至消失,女性化与阴柔化审美的泛滥,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比如孩子们爱看的动画片,以前流行的是铁臂阿童木(只看名字就给读者以超人的感觉),现在流行的却是灰太狼和小灰灰,小灰灰都退化到吃草的程度了。当然,换个角度,这也能够被当作是一种进步,奶油小生化、居家好男人灰太狼化起码对男女平等有利,有利于减少家暴或家暴时男性身体上的优势不那么明显了。审美的阳刚化与阴柔化、男性化与女性化等,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人世间没有哪一种价值判断是绝对正确或天生居于优势地位的。文学影视若一色的都是杨子荣、郭靖,自然让人受不了,但是像孤独求败那样的人,待在黑木崖偶尔露一下面也未尝不可,若满街都是孤独求败似的男性女性,甚或成为大众模仿崇拜的偶像,这个社会也就真的有了问题。
  侠之大者,身上皆有种正气。乾卦象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我喜欢金庸小说中表现出来的阳刚之气,一股浩浩荡荡的正气,这是我喜欢金庸小说的第二个理由。
  金庸小说写的是江湖,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有侠客也有恶霸,有君子也有小人,鱼龙混杂,“朱紫”难辨,皆是常态。有些人轻轻松松就获得了成功,且能保持童心不失;有些人艰难困苦奋斗终生,结果终究只是一场空;有些人在江湖中被消磨掉了锐气,成为随波逐流的小人;有些人则经受住了种种磨难,成其为侠之大者。《天龙八部》中,段正淳和阮星竹的女儿分别叫阿朱、阿紫。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性情却迥然不同。两个女孩的名字,出自《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从这一命名细节,亦可见出金庸的创作态度。在他的武侠小说里,亲侠者远恶霸才是正道,邪不压正是必然的结局。痴情的萧峰不会被死缠烂打的阿紫弄昏了头脑,能够华山论剑的只能是郭靖,决不会是聪明伶俐不择手段的杨康……充满正能量的主角头带光环,总是能够笑到最后。这样的叙述模式自然有点老套,对于“不以能文为本”的作家来说,炫丽的技巧并非必要,无技巧的技巧反而可能会拥有更为长久的生命力。金庸武侠小说的魅力,不是充满正能量的大侠带有无敌的主角光环,而是这些大侠成了真正的艺术典型。当下许多作家善于写的,是石中玉、杨康,又或者是黄药师、老顽童,写坏蛋或亦正亦邪的人物总是栩栩如生,将笔墨转到郭靖、石破天这类老实人身上时,费尽了百般力气也不能真正让人信服地给他们加上主角光环。如何塑造不带邪气而又为大众真正喜欢的正面人物形象,窃以为许多自以为是的作家不妨敞开胸怀向金庸学习。
  从郭靖到杨过再到韦小宝,金庸笔下代表正能量的主角开始带有越来越多的邪气。郭靖的主角光环有一部分是生来就有的,因为郭靖父亲的缘故,郭靖从小就被江南七怪收为徒弟,可谓根红苗正,虽然蠢笨却从来没有被江南七怪抛弃,后来身边有了精灵古怪的黄蓉,郭靖不用不会也根本没机会动歪点子。一般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成长机会。像郭靖那样的赤子之心,委实难得。带了邪气的杨过与韦小宝与普通人似乎接近了许多。因为父亲杨康,杨过的出身虽然稍有问题,实际上成长资源却比父亲杨康伯父郭靖都要好,但是和古墓派心机单纯的小龙女走到一起后,和名门正派走向对立的杨过心机也就越来越深沉。韦小宝的出身最低,从小为了在妓院活下去就费尽心思,偶然加入天地会也只是被作为棋子用,他所有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拼搏来的。在《射雕英雄传》里,小时候的郭靖离不开江南七怪,随后便离不开黄蓉,郭靖 黄蓉才是带无敌光环的主角。但是杨过与韦小宝,两个人都是凭借自身便能化解各种危机。他们身上的邪氣,其实可以视为黄蓉这位女主的某些光环被转移到了男主身上。就此而言,这是人物主角光环的强化。郭靖不需要动用什么手段,就能得到黄蓉的青睐,韦小宝身边环绕的美女皆是用尽手段得来,这是人物主角光环的弱化。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英雄主角的天赋光环虽然弱化了,靠自身修炼形成的光环被强化了,这也可以说是从血统论天赋论向着自我成长和习得观转变。
  郭靖似的大侠梦太纯,韦小宝似的大侠梦更切近现实生活。切近生活的大侠梦易醒,喜欢八卦的人们更乐意说小宝身上的种种缺陷。让我想起上个世纪歌德译介热潮中,许多人都在文章中大谈特谈歌德一生十九娶的问题,鲁迅不得不撰文提醒某些人的注意力有些偏了。千古文人侠客梦。既然是梦,就不必非要说些醒了之后如何的大煞风景的话。侠客梦的结局就应该是正义必胜。若是连正义必胜的梦都不做了,中国梦的实现从何谈起?常常做点正义梦,梦若在,心就在,这是我喜欢金庸武侠小说的第三个理由。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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