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黄毛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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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磨村,黄毛是个名人。
  水磨村的大人碎娃没有人不知道黄毛的。说起他,人们会呵呵笑,说,黄毛,狗日的瘸子。
  黄毛不姓黄,只因长了一头的黄头发,人们便一口一个黄毛地叫开了。
  黄毛还小那阵,他爹动不动就揍他娘,他娘身上不是这疙瘩青,就是那疙瘩紫,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地方。可他娘却从不吭声,像一个闷葫芦。
  没头没尾的打骂如秋日的霖雨,扯起来就没个完。他娘时常会惊恐万分地把他揽进怀里,仿佛稍一松手,他就会长了翅膀,蝴蝶一样飞走。
  可是,黄毛却是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一瘸二拐的,他能飞到哪里去呢。
  黄毛四歲多时,夜里发高烧,身子烫得像块烙铁,他娘用湿毛巾捂住他的额头,捂了半天,一摸还烫手。屋外唰唰的,雨跟脸盆倒似的,屋顶的瓦片被敲得叮嘣响,他娘慌了神,连推带拽弄醒他爹,眼泪哗哗地求他爹送他去镇上的医院,可他爹眼皮挣开一条缝后又合在一起。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骂完,又死猪一样倒头睡去。第二天一早,黄毛被他娘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问为啥不早点来。黄毛娘就抹眼泪,哭有鸟用,黄毛落下小儿麻痹症。
  其实,他爹心里一直凝了块疑云。他娘进门六个月零三天就生下他,他爹疑心他来路不正。他爹有次喝完酒把脚跺得咣咣的,自己扇自己耳光,扇完左脸扇右脸,骂自己羞了先人,捡了双别人穿过的破鞋。
  黄毛腿一瘸,他娘成了霜打的茄子。也许是他娘再也忍受不了他爹的粗暴,他娘趁他爹去赶集的工夫和村子西头一个做木工活的老光棍跑了。那天,天空还飘着细碎雪,是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他娘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没了踪影。
  他娘一跑,他爹的火气就更旺了,动不动就摔碟子砸碗翻白眼,看啥啥不顺眼。他爹说,臭不要脸的婊子都跟野汉跑了,你个王八操的,要把老子坑害到啥时候?
  人没了心劲,骨头就散了架。他爹耷拉着头,像只拉磨的蔫驴。麦地里的蒿草比庄稼还高,也懒得拔,好像地是别人的地,草也是长在别人家的地里。有看不过眼的就劝他爹,说婆娘跑了,还有娃呢,把地撂荒了,等老鸹拉到嘴里不成?
  他爹把圈里的猪牛羊卖了,囤里的粮食也粜了,换来的钱全买酒喝了,最后醉倒在村东头一口三十多米深的枯井里。在水里泡了一天,捞上来的时候满嘴还是熏人的酒精味。
  爹一死,黄毛更成了没人管的野娃。东家给口吃的,西家给件穿的,凑合着对付着日月。村里有个兰花婆,无儿无女,见他可怜,又是个老实娃,就有心收养他,日后也好有个给自己烧纸上坟的。
  兰花婆六十七了,剪一手好纸。那一片片手帕大的红纸打个盹的工夫就在她的剪刀下魔术般变成活脱蹦乱跳的鸡鸭鱼鸟兽花。黄毛眼看直了,他对兰花婆说,六婆您教我剪纸吧。兰花婆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黄毛的话让她心窝又亮堂又暖和。
  只几个月,黄毛剪的鸟儿要飞,剪的兽儿要跑,剪的花儿要开。
  黄毛十八岁那一年,兰花婆一觉睡着就没再醒来。
  黄毛剪了好多个兰花婆,挂得满屋子都是,在他心里,兰花婆还活着。
  水磨村有个习俗,无论是谁家娶媳妇还是给娃过满月,都少不了要贴些红红绿绿的纸花,图个吉祥喜庆。常有人拿上红红绿绿的纸找上门来,黄毛给村子人剪纸从不收钱,弄得人家老像欠他似的,过意不去的乡亲们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
  村子里有个田寡妇,五大三粗,满脸豌豆大的麻子坑坑,二十三岁就殁了男人,带了个两岁多的女娃。有人想撮合给黄毛,黄毛嘴一撇说,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麻子脸!有人开玩笑说,现成的婆娘现成的娃,你狗日的还嫌弃个啥?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人家田寡妇却说,就算世上男人都死光了,她也不会找个瘸子,烂眼还惹只苍蝇呢!
  后来,村子人又给黄毛介绍过几个多少有些缺陷的女子,可他一个也没看到眼里。
  热脸碰了个冷尻子,再后来,就没有给他说媳妇了。都说,狗日的黄毛,眼睛长在头顶上,叫花子要馍,还专挑白的软的,也不瞅瞅自各儿是啥货色!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你一个瘸子还想咋。
  三晃两晃,黄毛就晃过了三十的坎,白天放羊,羊在吃草,他坐在山坡上唱酸歌,晚上一个人坐在炕边剪纸。满炕都是花啊鸟啊虫啊的,人一忙,夜晚就不那么长了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黄毛的剪纸是被一个背着摄像机来乡下采风的记者发现的。
  那是一个春天的晌午,黄毛坐在村口大树下的石头上剪纸,一个戴着遮阳帽,留着胡须的年轻人走过来,手里还拎一个粗头笨脑的家伙,他把那东西往肩头一扛,对准黄毛一阵咔嚓咔嚓,还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又摸出一包带过滤嘴的纸烟递给黄毛。黄毛用火柴去点那过滤嘴,年轻人哈哈地笑,连说,反了反了,带把的那头叼在嘴里。大胡子说他是地区电视台的记者,叫周小舟。黄毛就指着他手里的家伙问是啥东西,大胡子咯咯地笑了,说是摄像机。说那东西能把人给装进去。黄毛不信,说,能有你说的那么能球?大胡子笑着说,不信你过来瞧瞧。黄毛就走过去看,他果然在里面,不但他在里面,而且连一旁的树,树下的石头,树上鸟的叫声都在里面。黄毛简直看呆了,他上下左右地瞅,眼里挂满了问号。
  皂角树下一会儿就围了许多看稀罕的人。他们争着抢着要看大胡子手里的摄像机。他们和黄毛一样惊奇,说,这玩意真日怪!能把个大活人装进去,还能把一棵大树装进去!
  黄毛剪的纸让大胡子惊叹得直竖大拇指,他拉住黄毛的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个没完没了,一个劲地感叹,你这手是人手吗?真是太神奇了!太巧妙了!太不可思议了!他从帆布包摸出一个厚厚的黑皮子本本,拿出一只黑色的钢笔,一边和黄毛拉话,一边唰唰地在本子上记着。他说,这些剪纸作品拿到城里去能赚大钱哩。
  临走的时候,大胡子掏出一叠比火柴盒大一点的硬纸片递给黄毛和看稀罕的村民,说这是他的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往后村子要是发生啥稀奇古怪的事,就给他拨个电话。还说要是上了电视,还会给提供线索的人奖励五十块钱哩。   大胡子还叮嘱让大伙留心收看后天晚上九点半的“乡村艺人”节目。
  黄毛真的上了电视。他的剪纸作品被记者冠以“群猴闹春”“龙凤呈祥”“迎亲唢呐”等名字出现在电视屏上。水磨村的男女老少围坐在电视机前,他们把嘴咂摸得啧啧响,说没想到狗日的瘸子上了电视。第二天,县上文化馆的干部在乡长的陪同下还把一个写有“弘扬民间剪纸艺术”八个铜字的奖牌送给了他。
  黄毛的剪纸作品经电视报道后就有商贩纷纷找到水磨村要买他的剪纸。一幅小小的剪纸人家张口就给二三十块,这实在出乎黄毛的预料,他寻思,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手片大的一张剪纸果真值那么多钱吗?黄毛此前存下的几木箱纸货不到一月就卖完了。他还在不停地剪,再来买的要提前交定钱排队。往往要等到十天半月后才能拿到货。
  黄毛一下子成了水磨村的有钱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名人。乡长还专门开着小车找到水磨村,乡长希望他能挑头把水磨村的民间剪纸艺术社办起来,说要把水磨村的剪纸艺术做大做强推向世界。乡长还动情地拍着黄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弘扬我们的剪纸艺术就指望你黄社长呐。乡长居然叫他黄社长。这是黄毛无论怎么没想到的。乡长还说,艺术社的人员构成由黄社长亲自挑选,要谁不要谁你黄社长一句话。乡长拍拍他的肩,笑着说,好好干,日弄大了,把咱水磨村的剪纸卖到狗日的美国去,咱也挣他狗日的美元。
  乡长的话像一把火,烧得黄毛几个晚上都没睡不着。他想,要是自己当了社长,第一个要吸收的人就是草香,到时候他就可以天天见到草香,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借给草香传授剪纸的机会摸一把草香那又白又嫩又软的小手。球球娃想进艺术社,哼,门都没有。谁让狗日的背地里学老子走路呢。
  黃毛在迷迷糊糊中竟然睡着了。他梦见自己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服,白衬衣,红领带,一个人坐在门板一样大的办公室桌前跟黄头发,蓝眼珠的老外谈生意呢,老外哇哩哇啦的,他一句也听不懂。后来他就让草香给他翻译。草香把加了冰糖的菊花茶水递给他,他趁机把自己粗黑的手压在草香雪白的小手上,草香的手真他妈的软啊,软得好像没有骨头。草香的脸红了,可她并不抽手,后来他就得寸进尺起来,顺便摸一下草香光滑瓷实的屁股,他嘿嘿一笑,说,你裤子上沾了纸屑。他这样一说,草香果然就不吭声了,任由他摸。三喜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杀猪刀,喀嚓一下就砍向了他的要害,那地方血肉模糊,平平展展。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却怎么也接不上去,一股子钻心的痛把黄毛痛醒来了,他被自己刚才的梦给吓坏了。
  黄毛的剪纸后来又上了地区的报纸。村长捏着报纸让他请客,村长说,狗日的,你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着啥嘛!黄毛不识字,就叫村长念给他听,村长就伸手说,狗日的抠门得很嘛,黄毛就把一张新崭崭的十块钱很响地拍在村长手心,说,拿去买烟吧。
  有了剪纸得到的钱,黄毛的腰杆子一下子就硬了。他先是把自家原先土坯房刨倒,再盖起了三间宽敞透亮的瓦房。房子盖起来那天,他从镇上买来了五千响的鞭炮,劈哩啪啦的鞭炮响了半天。他黄毛的幸福生活要起航了。
  黄毛的院子一下来了好多人,都是前来给他提亲的。这回,说的全都是好胳膊好腿,眼不瞎耳不聋的的浑全人。田寡妇还把自己特意拾掇了一番,隔三差五地找黄毛,今天借个这明天借个那,田寡妇脸上涂了厚实的白粉,麻子坑坑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她还故意拿自己老碗大的两坨肉往黄毛身子上一阵子乱蹭。
  可黄毛一个都没看上。
  狗日的黄毛,狗日的瘸子,有几个臭钱张狂得不晓得自各儿姓啥为老几咧。村子人又开始新一轮的口诛。
  其实,黄毛的心里暗藏了一截黄连。
  村里的男人们老拿男女间之事耍笑他,笑话他活了三十几年,那东西除了尿尿就没干过别的。他们说,黄毛,赶紧给萝卜找个坑吧。一个人活着有球劲呢,还不如一条狗,狗还知道跑到大街上过过瘾。没睡过女人的男人还叫男人嘛!本来很少喝酒的黄毛后来却喝上了酒,一喝就烂醉,哥呀妹呀地唱,他把自己眼眶都唱湿了。有人就问,瘸子,就你这走路一高一低的样子,到底想娶个啥样的女人?要我看,是个长×的就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别他妈的把坑不当坑了。刘老四的三女子比田寡妇强十倍八倍,还是个黄花闺女哩,咋就配你了?甭以为自己会铰几下纸人人就能上天!水磨村大小是人谁不会铰那么几下?
  谁也没有想到黄毛会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他说,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她草香不跟我跟谁呀?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哈哈,狗日的黄毛,别看走路一上一下的,心里却藏了把明晃晃的刀。狗日的黄毛,上了一回电视,不知道自各儿姓啥为老几了,连草香这样的女人他也敢想!分明是精勾子撵狼——胆大不要脸嘛!
  草香二十四五,明眸皓齿,蜂腰长腿,高挑身材。是水磨村男人们公认的最好看的女人。吊在胸前的奶子,像两个大白馍。动起来上跳下跳,左摆右晃的,谁不想扑上去吃一口哩!那结实饱满的屁股向上微翘,把个牛仔裤撑得圆鼓鼓的。再说,草香会打扮,同样的衣服,她穿上身,能穿出沟,穿出坎,穿出惊心动魄的景致来。
  草香家在水磨村西边的石碾村。草香十九岁那年,她爹患了尿毒症,要换肾。手术要十多万。十多万,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下个零头,草香娘没黑没白地哭,眼圈哭得又红又肿。草香娘从街上买来布料,一边哭一边缝寿衣,泪蛋蛋把布料打湿了一片一片的,草香过去把正做的寿衣揉成一疙瘩,扔在地上说,娘你这是干啥哩,我爹还没死,你这是咒我爹啊。她这么一说,她娘哭得更伤心了,说没钱看病,迟早都是个死。
  第二天,草香就放出话来,谁能出钱给她爹把肾换了她就给谁做媳妇。
  方圆几十里,谁不晓得石碾村的草香。她的好看是出了名的。因为好看,时常会遭到附近村子一些二流子的纠缠,有次一个二流子竟堵住草香在她身上乱摸乱抓,正好被扛着兔抢要去打兔的草香哥撞见。他哥一枪就打到那小子的裆里,血把裤子都染红了。人倒是没有死,可从此却成了废人。草香哥也被判了三年。出来后,连个媳妇都说不下,好人家的女娃,谁愿意嫁一个蹲过大监的犯人。   水磨村的三喜不但掏钱给草香爹把肾换了,还另外给了三万块钱,说是留给她哥娶媳妇的。
  草香爹出院没几天,草香就让人到三喜家,说让男方家定下日子。男人家倒明理,说不急不急,等她爹好实在了也不迟。再说了,让草香也好好了解了解三喜。
  草香能感觉到,三喜是真心对她好。再说了,三喜人长得也不赖。草香就庆幸自己的命好。
  三个月后三喜揽得美人归。
  娶了个电影演员一样好看的媳妇,水磨村的男人心里就汤汤水水的,他们一会儿恨自己不能像孙悟空一样来个七十二变,变成三喜,夜夜搂抱着草香睡觉。一会儿又嫉恨三喜,说,你三喜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老子要有钱的话,哼!
  三喜虽说没念过多少书,可脑袋瓜灵光,这几年倒运煤赚了不少钱,在水磨村也算数一数二的能行人。
  一条美人鱼,把水磨村那潭死水给搅得浪花四溅。
  水磨村的男人们有事没事老爱寻草香拉话,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死死地盯住人家的奶子看,盯住人家的屁股看。看就看,还没完没了。
  在草香面前,水磨村的男人个个都是活雷锋,她家庄稼地里长草了有人给拔,水缸没水了有人给挑,她家的电视坏了有人给修。草香不糊涂,她能明白男人们的心思嘛。她想,男人到底贱,给个笑脸能当钱使,勤快得像只拉磨的毛驴。
  草香哪里知道瘸子黄毛的魂被她给勾走了。
  不只是瘸子黄毛,在水磨村,心里惦念着草香的男人多了。女人不服气,背后都咬牙切齿,说,要是她草香敢勾引自家男人,哼,看我不抠烂她脸皮!
  三喜每月会回一两趟家。从城里给女人带回时尚好看的首饰和衣服。他一回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村里的活雷锋们连学雷锋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在私下议论,说,三喜是在家给媳妇補课哩,当然是床上的课。他们的猜测很快就得到印证,听三喜的邻居说,三喜一回家,屋子里大白天都会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家又没有养猫,会是啥在叫呢?
  好女人和好风景一样,谁不想多瞅几眼哩。
  别的男人学雷锋还要瞄机会,怕自家老婆知道,也怕村子人说闲话。黄毛就不一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光棍,一个瘸子,他有啥好怕的?
  黄毛那天看见草香一个人在村东边的小河边洗衣服,就隔河唱起了:妹妹你是水哦,哥哥我是渠,妹妹你清清地流,哥哥我迷了路……
  死瘸子,越来越没个正经了。草香端起洗衣盆,扭屁股就走,仿佛后面有无数只老虎在追赶她。
  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草香不跟我跟谁啊。黄毛的这话被水磨村的男人吊在嘴上。
  男人们一见他就笑,说,黄毛,草香来了!他眼一亮,回过头去看,并不见草香的影子,才明白人家是耍笑他。
  水磨村就那么大个地方,这话很快就传到草香的耳朵,她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啥货!
  草香虽说嘴上狠狠地骂黄毛,可心底也泛起一丝丝甜。那甜她说不出口,可她能感觉到。
  再见到黄毛,草香老远就绕开走。好像黄毛是一坨粪便,是一条疯狗。
  黄毛却不管不顾,依然在唱:妹妹你是水哦,哥哥我是渠,妹妹你清清地流,哥哥我迷了路……
  死瘸子!草香小声在骂。那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黄毛去找草香,他要让她加入艺术社。他想,草香一准会高兴,一个月好几百哩,还嫌钱扎手?他没有想,草香一口就回绝了。草香说,我不去!黄毛说,别人都争着要去哩!草香说,谁爱去谁去!黄毛又说,球球娃都找我几次了,还硬要送我五斤熏肉,我都没要。
  球球娃是球球娃,我是我。草香的话像一根刺,把黄毛的心刺得一阵阵痛。
  黄毛灰灰地走了。
  狗日的黄毛,真是抱着碌碡砸月亮。
  草香那天赶集回来在村口碰见球球娃,球球娃就偷着告诉草香说黄毛偷了她的衣服,草香回到家,果然看见出门前晾在绳子上的胸罩不见了。
  草香去找村长,村长正牵头牛从地里回来。村长刚把牛拴在门口的杨树上看见草香急急地过来。村长就眯着眼笑,说,三喜媳妇,啥事?进屋慢慢说。草香并没有进屋,她站在门口说,我晾在门前绳子上的衣服给人偷了,有人看见是黄毛偷的。
  狗日的瘸子,尽干这没皮没脸的事。
  村长领着几个壮汉闯进黄毛屋子的时候,黄毛正把鼻子埋进一个个粉红色的乳罩鼻子一抽一抽地闻。一边闻还一边在闭着眼在叫:草儿草儿亲亲的草儿!
  黄毛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几个人五花大绑捆成粽子。
  黄毛偷女人胸罩这事又一次轰动了水磨村。
  黄毛被揪到村头的皂角树底下,他低垂着头,脖子上挂着偷来的胸罩,像两只粉色的气球,吊在脖子两边,整个样子看起来滑稽可笑。
  黄毛说啥不承认自己偷了人家东西,他说他路过时看见湿衣服掉到地上了,沾了土,本想着拿回家洗干净再挂回去。
  可村长就问,你把那玩意捂在鼻子上干啥啊?
  村长这样一问,黄毛就咿呀哇啦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利索的屁来。
  黄毛以偷窃的罪名被乡上派出拷上手铐,水磨村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谁也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女人们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跑出来了,田寡妇还挤在人群里远远地朝黄毛吐唾沫。男人么也放下手里的活来看热闹,就连那个曾经企图用五斤腊肉行贿他的球球娃也完全是一副翻身农奴隶得解放的样子。挤在人群里的男人们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脸上也挂满未曾有过的欢喜。
  黄毛是三天后被派出所放出来的,放出来的黄毛像去了势的狗,蔫头耷脑不说话。他的头上裹了基层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有斑斑的血迹,远看像顶了花瓣。听说这小子经不住棍棒,趁民警上茅房的工夫,一头撞在水泥墙上。
  黄毛变得疯疯癫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人就说,怕是那一撞给撞出了毛病。
  没过多久,就传来了黄毛的死讯。他把自己吊在一棵杏树的树杈上。杏花正繁,一簇一簇的。那是一个芬芳得让人醉心的春天的晌午。
  那条粉红色的丝巾本来是他买给草香的,藏在箱底都多少年了。本想着等草香进了艺术社再给她。可是他没有等到那样的机会。
  清理黄毛的遗物时,人们在炕头木箱子里发现了一沓剪纸,打开一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每张剪纸上都有个活脱脱的男人,活脱脱的女人,男的和女的光着身子搂抱在一起。
  那个女人便是草香,那个男的便是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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