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何西，女，７０年代生，浙江人，写诗歌与小说及其它文体，现在北京某杂志工作。
早上，太阳发出淡淡的光，仿佛鸡蛋黄一般悬在天边。风冷飕飕地，间或有一片枯黄的叶子掉下来。早自习后，单小泉取出书包里的茶叶蛋，几口吞下去，还是觉得冷。上课铃响的时候，他用圆珠笔在课桌上写下“夏天瞬间就溜走了”的句子。
语文课，走进门的却是教数学的陆老师。心不在焉地讲了一节课新课文后，他慢吞吞地说，苏老师生病请假了，这两节课她让我布置你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说完，神色黯然。
老师，可不可以写别的题目？小胖举手发言。
不可以。
但是，我想写我的母亲。小胖低下头，中指与拇指在空中做弹弓状。
唔——陆老师来不及答话，又有人发言——老师我想写我的姨妈，一个说我想写我的表姐，另一个说我想写我的爷爷，第三个说……唔，好吧。陆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我的某某”四字。
一阵打开文具盒的细碎声响后，同学们拿笔开始写作文。单小泉展开作文本，写下“我的母亲”四字。开头一句是“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母亲，因为她是医院里的清洁工人，因为她没有丈夫，还有很多追求者”。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单小泉把作文本拿到课桌下面，轻轻地把刚写了字的那页纸撕了下来。
陆老师在课堂上来回踱步，卷起袖子看了几次手表；窗户外校长，会计与一个戴了安全帽的男人走过，商量着什么；天花板上一只蜘蛛在两个破洞之间来回走动；单小泉的目光游荡在教室里，最终停驻在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原本有一座废弃的木楼，木楼前长了一棵非常高大的梧桐树，很久前校长就试图将木楼推倒，在空地上建造体育馆，但由于传说中梧桐树可能是有２００年历史的文物而迟迟没有动手。不久前，梧桐树突然枯死了，问题就自然得到了解决。现在，一个身穿蓝色卡其布工作服的工人爬上了树，手里的锯子明晃晃地闪着光，从一个枝桠到另一个枝桠，树变得越来越矮。
期间，下课铃响过一声，第二声响起时，整棵树只剩下一个粗大的树干了。
单小泉将目光转到天花板上，蜘蛛正被一根白线牵着往下落，快跌到单小泉额头上时瞬间停住，然后慢慢回升。又是一阵细碎声响后，同学们将作文本交给了语文课代表。单小泉将还是一片空白的作文本收进书包就走出教室。比他走得还快的是陆老师，他神色匆匆，表情有些焦急。为了不被陆老师看见，单小泉放慢了脚步。
你写了谁？小胖肥嘟嘟的手指在单小泉肩膀上弹了一下。
我妈——我爸爸。单小泉加快了脚步。
我写了我妈妈。小胖跟上单小泉。
下午，你干什么？
不知道。
到我家去玩弹珠吧？
不，我要回家。
你作文写了什幺？小胖又问。
我说了我爸爸。
撒谎！我从没见过你的爸爸。
他在外地工作。
不对，你根本就没有爸爸！
单小泉停下，愤怒地盯着小胖的眼睛。
你跟我玩弹珠吧，我只是想你跟我玩。小胖哀求。
不。单小泉加快速度，几乎是小跑起来。
你也不愿意跟我玩！小胖悻悻说着，放慢脚步，一会儿就落在单小泉后面。
小学门口，一辆从省城开来的长途汽车徐缓驶过，在单小泉前面五十米处的车站停下，旅客们纷纷下车。自从小镇公园的湖里捞上一罐据说是唐朝的玉器后，从班车上下来的人就以外地人居多。每个星期六中午，单小泉都会遇到一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面孔。单小泉喜欢看他们不同的脸、脸上不同的表情。暗暗地，他寻找着某一张可能会出现的与自己相似的脸庞。虽然，每次都没有奇迹出现，但好在单小泉的希望一点也不明确，所以失望也就雾般弥散开去，像风一般轻轻淡淡地行到四方。
太阳挂到了头顶，略微有了一些热气，天还是阴的，仿佛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到了家门口，单小泉伸手在书包里找了半天，都没有摸到钥匙，把书包整个地倒过来：文具盒、语文数学课本、一本作文本、一包饼干与两颗弹珠。母亲在上班，而窗户关得牢牢的。脚步向医院方向挪了几步，又停住，犹豫了片刻，单小泉就向公园走去。
上一次，忘带钥匙后，单小泉去医院向母亲拿钥匙。母亲站在盥洗室门口，一块蓝色方巾扎起散乱的头发，肩膀倚着墙，一支香烟夹在红唇边。张医生站在一旁，呵呵笑着附在母亲耳朵边说了些什么，母亲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说不行不行，但手却由任张医生握着。再上一次，单小泉几乎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有发现母亲，正不知所措地站在放射科门口时，门开了一条缝隙，李医生咳嗽了一声出来向内科走去，单小泉的目光透过门缝看见母亲正躺在那张照Ｘ光的台子上抽烟，衬衣的领子没扣，一大片胸脯在黑暗里雪白雪白的。再上上次，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盥洗室里帮母亲倒垃圾，嘴里不停地说笑话逗母亲，母亲笑得很厉害，手背在腰后，汗水顺着额头滑下，积到颈窝里，实习医生盯住那个小小的水涡，说真好看真好看。
公园不大，据说原本是一个香火兴旺的寺庙的禅房，与大殿隔了一个湖。日本人放火烧了几乎半个小镇，也烧掉了寺庙的大殿，火行到湖上，因水而止，禅房保留了下来，解放后被改建成了公园。上两个星期，省城文物局的人来到公园勘验发现玉器的现场，湖里的水就被抽干了，直到他们确定再也不会有更多的文物离开小镇后，湖底还是干干的，除了几张夏天颓萎蔫黄的荷叶粘在湖边的烂泥上，丝毫没有曾经碧波荡漾的痕迹，而更像一个巨大的泥坑。大多数慕名而来的外地人看到这副景象，大都停留不到一会儿就甩手离开。
现在，单小泉在假山上发了会儿呆，又穿过整片梧桐树林，在堆积如山的落叶上打了几个滚后，就来到湖边。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头有些秃，头发稀稀拉拉地像荒草一般不均匀地长着，灰白相间。单小泉看了他一眼。男人收回若有若无的朝着湖前方的目光，朝单小泉微笑。单小泉把书包放到他的身边，从书包里取出弹珠，蹲到地上卷起食指用骨节在泥地上摁出几个洞，开始把一颗弹珠从一个洞弹到另一个洞里。两颗弹珠，一颗白色，另一颗红色，单小泉用白色的去弹红色的，试图把红色的滚到洞里去，目的达到后，又重新开始，用红色的去弹白色的，把白色的滚到洞里去。这样周而复始。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单小泉坐到长椅上，取出半包饼干吃。
男人的目光依然望着湖前面的方向，若有若无。
几片饼干入肚，单小泉仰头问男人，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男人低头朝单小泉微笑。
你看了那么久？还说没看什幺，你真奇怪。
你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男人反问。
不知道。
男人指了指手表，说，快三点了，说你吃午饭太晚，如果是晚饭就太早，对吗？
对。
所以，我说我没看什么。男人用手抚摩单小泉的头，目光又朝向原来的方向。
你多大了？单小泉好奇地盯着男人的脸。
四十了吧，但你说我看上去是不是更老一点？
唔。单小泉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像是的。然后，他又使劲地想了想说，你做我爸爸太老，做我爷爷又太年轻了。
哈哈。男人被逗乐了，目光转到单小泉脸上，问，你多大了？
九岁。
才九岁，真聪明。男人又抚摩了一下单小泉的头。你爸爸妈妈有你这样的孩子该多高兴啊。
我没有爸爸。单小泉低下头。没等男人再说话，就又跑到泥地上玩弹珠了。
小镇位于两省交界处，没有越省的公路，所以长久以来人口稀少，经济寡淡。老人们说以前小镇曾有过一段繁荣的日子，地图仿佛一只麒麟，在接邻的乡镇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镇，现在邻镇都发展起来了，而小镇却日益颓败，地图仿佛一只蝌蚪。这样的话只是被老人们在病榻上彼此念叨着，而年轻人们听到左耳里，右耳就出了，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手指拈起一点血光，皮肤上瞬间起了个包，片刻也就消了，身体依旧是舒服的。
现在，太阳完全收回了原本就淡淡的光，消失在一层青灰色的云后面。风大了一点，地上的落叶、塑料袋与废纸屑被卷到空中，翻滚几下，又落到另一个地方。
可能要下雨了。躺在病床上，苏对陆说，你先回家吧，衣服还晒在阳台上吧。
没关系的，我再陪你一会儿。
你还是先走吧，晚饭时再来，那个时候我应该不怎么疼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好吧。陆看了一眼坐在苏床边的年轻女人，又看了看苏，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苏与那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说，打掉后悔吗？
还没有跟他办酒席呢，大肚子不好。
那倒也是。年轻女人沉默了。
半晌，苏说，我不是说你，你比我勇敢。
勇敢什么呀？只是发现得晚，四个月了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像傻子一样。完全是一个傻子。
不是的，不是傻子。真的，你比一般人都勇敢。
勇敢什么呀，你真是会说话。年轻女人点上了一支烟，烟雾缠绕到她的蓝色头巾上，仿佛清晨花瓣旁的氤氲。
只是，你小孩不爱说话，太不爱说话了。上课叫到他发言，他也不说话。
我跟他说话，他都不怎么理我。你不知道，他长得非常快。有时，我看着他，奇怪他怎么长大的，好像他一下子就长大了。我想他就是一个大人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他。随他去吧。年轻女人翘起小指刮了刮下巴。
也许你该找个男人结婚，小孩也该有个爸爸。
我跟他说他有爸爸，只是到外地工作，要很久才能回来，也许哪一天就回来了呢。年轻女人吃吃笑了起来。
他信吗？
不知道。管他信不信，至少我给了他一个说法。
这样不好！苏焦急了起来，上半身直起来。如果你无法跟孩子的父亲结婚，至少要给他找一个父亲。
别管了，你——快躺下。
年轻女人把苏扶着躺好，头深深地低下去，夹着烟的手托住额头一侧，眉头皱起，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闭上。
不要觉得你是我的小姐妹就可以管我。我知道你为我好，但别管我。
好的，以后不说了。
年轻女人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表，说，我还有工作，你先休息。转身，走出了病房。
快下班了，又是星期六，医院里空空荡荡。年轻女人关住盥洗室的门，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抽泣，手指下意识地去扯脖子上的鸡心项链。链子狠狠地勒到肉里面，又被反弹出来，又被年轻女人的手指扯动扭拧。片刻，她的抽泣声被一阵压抑而激烈的争吵声覆盖了。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较粗，一个较细。
她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很眼生，分明是外地来的。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她问。
没有没有。两男人脸上立即堆笑，很不自然。
身体不舒服吗？看病在前面一楼。
没什么，就是他哮喘，拿过药了。胖子指着瘦子说。
她点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小姐，男厕所在哪里？
那儿。她回头手指盥洗室的对面，然后向门诊走去，下班前她还要把各个科室的垃圾桶清理干净。
两个男人进了厕所，又出来。胖子走在前面，瘦子在后面。瘦子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眼睛被地上一件发光的东西吸引住了，手指一拈就把它揣进了自己夹克衫的口袋。
你怎么这么粗心，我们好不容易弄来的宝贝，藏也要藏个好地方，藏到一个公园里。我以为你有多聪明呢，说什么过段时间风声松了再来取。聪明个鬼！真他妈的自作聪明！早知道听我的拿去卖了就不会这样了。胖子走在瘦子前面唠叨着。
别说了。你都说了一百遍了。瘦子辩解着，还是落在胖子后面。
你哮喘病发作什么时候不可以发作，偏偏今天发作，在医院里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要不是你跟了我好几年了，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也不想发作啊，你以为我想啊。再说，你不是刚刚到公园里找过了才回来了吗。谁知道你有没有早就拿到东西自己藏起来了呢。
你说什么？！胖子转过身来朝瘦子拔出了拳头。瘦子双手做揖。胖子放下了拳头。
我找到了还回来要你再一起去看看？
再去看什么？你不是说镇上人说文物局的人来过几次了吗？瘦子的一根手指抚摩着口袋里纤细而光滑的东西，又咳嗽了一下。
那也要趁四点的末班车回省城之前再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你走快一点！胖子转身呵斥。
好的。瘦子赶上了胖子。
风越来越大了，枯叶不断地被卷起来盖住地上的洞，单小泉几乎每过一会儿就要清理一下他玩弹珠的场地。
男人依然坐在椅子上。半个钟头前，他闭上眼睛打了个盹。睁开眼睛时，一颗白色弹珠正好溜到自己的脚边。
打偏了。单小泉沮丧地弯腰捡起它，坐到男人身边。
这么好玩吗？男人问。
是的。
怎么好玩法？
每次都不一样，每次都不能顺利地从一个洞正好弹到另一个洞。单小泉想了一会说。
噢。
一颗水珠落到男人鼻子上。
是不是下雨了？男人抬头看天。
一颗水珠落到单小泉嘴巴上。
是下雨了。我们快到那边的亭子里躲一躲吧。单小泉拿起书包，拉着男人的手跑到亭子里。双脚刚踏到亭子里，豆大的雨点就急骤落下。
真奇怪，秋天应该是毛毛雨啊，怎么是春天一般的暴雨啊。男人说。
不知道。这几天总是这样的天气。阴天，然后下午就下大雨。
这是一间仿古的八角亭，男人与单小泉分别坐在一边的廊凳上。雨幕迅速地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单小泉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两个弹珠，男人脱下风衣盖到单小泉身上。
你从哪儿来？单小泉坐到了男人身边，偎在他的身上。
一家医院里。
你是医生吗？
不是。
你是清洁工？
不是。男人笑。
那你生病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伸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摸到了那张化验单。早上，他去他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时，屋里没人。他一眼就发现了夹在病历夹里的化验单，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电视里医生对病人讲的话“这种病其实没有想像中可怕，如果能积极配合治疗，头发可能会掉得更多，但化疗结果也许会很好的”。他像一个凶手在众目睽睽下隐藏罪证一般将那张化验单揣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离开了医院，脑子一片空白地乱走一气，经过长途车站时正好有一辆汽车要开，他就上了车，到这个小镇，到这个公园。
呵呵。男人突然笑出声来。
你生病了还笑？单小泉不解地仰头看男人。
哭也没用，所以笑。男人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搂住单小泉的肩膀。
两人沉默了一会。四下，惟有雨声。
蓦地，两个男人从大雨里冲到亭子里，一胖一瘦。他们咒骂着该死的坏天气，同时彼此埋怨着。
你去看看。胖子把瘦子往亭子外推。
不去，要去你去。看了也白看。瘦子一屁股坐到廊椅上，不停地咳嗽。
胖子无奈，冲到雨里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瘦子旁边。瘦子闭上眼睛打盹，又睁开，还哼了会小曲。胖子恨恨地看着他，又无可奈何。
男人看了下手表。
你要坐长途车走吗？单小泉问。
是的。还有二十分钟了。
别担心。雨一会儿就会停的。这几天总是这样。单小泉安慰男人。
大雨一阵阵飘进亭子里，湿风吹得亭子里的四个人都缩紧了身子。
把夹克衫脱下来给我穿。胖子冷得打了个哆嗦地命令瘦子。瘦子没有脱衣服，嘴里咕哝着我也冷。你脱不脱？！胖子伸手去拉瘦子夹克衫上的拉链。瘦子往后躲着，但胖子力气大，夹克还是被胖子拽下了一半。你再拉，我对你不客气了！瘦子向胖子瞪眼。好哇！你居然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胖子拔出一把匕首，对着瘦子晃。瘦子一下泄了气。夹克衫瞬间被胖子一下卷了过去。一件亮闪闪的东西掉到了地上。亭子里四个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它吸引住了。
这是一根鸡心金项链，鸡心是镶了金边的玛瑙。
瘦子俯身去捡，被胖子喝住。
哪来的？胖子问。
我自己的，我准备送给我女朋友的。瘦子讪讪地说。
真的吗？胖子正要俯身去捡。
别动，这是我妈妈的！这是我奶奶死的时候留给我妈妈的。单小泉一下子将鸡心金项链捡了起来，然后躲在男人身后。
胖子与瘦子同时向男人恶狠狠地逼近。
下午四点，大雨停了，公园的湖底盖上了水。两个男人湿漉漉地被一个箩筐从湖底吊上来，等在湖边的是公园管理处的值班保安。这一瘦一胖的男人满脸泥浆，表情模糊，当保安问到是怎么回事时，他们嗫嚅着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车站，发往省城的长途汽车准时开车。单小泉依依不舍地拉着男人的手。
你还会来吗？
不知道。也许不会。男人摇摇头，脚踏入了车门。面对单小泉的目光，他自己也疑惑刚才在大雨里，哪来的力气将两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制服又将他们推入其实是大泥坑的湖里。他只记得玩弹珠的小孩躲到他身后的瞬间，他站到了那两个年轻男人面前。似乎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所占据的一点以一种蛮狠的速度吞噬了另外两点，而将三角形压做一条直线。现在，他精疲力竭，头靠在坐椅上，向还站在原地的单小泉挥手。
汽车发动了，等等——一瘦一胖两个男人跳上了车坐下。
汽车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单小泉才挪动脚步。
小胖突然出现在单小泉身边，用肥嘟嘟的手指在单小泉肩膀上弹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单小泉看了他一眼，继续走路。
我送我妈妈到省城去。
刚才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小胖问。
我爸爸。
是吗？
是的。我说过他在外地工作。
那他还来吗？小胖睁大了眼睛。
也许不会。
为什么？
他病了。单小泉加快了步伐，向医院跑去，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鸡心金项链。
你等等我，你跑什么呀？小胖气喘吁吁地追着。
我要去找我妈妈。你别追了，明天我会到你家玩弹珠的。单小泉回头说着，跑得更快了。
早上，太阳发出淡淡的光，仿佛鸡蛋黄一般悬在天边。风冷飕飕地，间或有一片枯黄的叶子掉下来。早自习后，单小泉取出书包里的茶叶蛋，几口吞下去，还是觉得冷。上课铃响的时候，他用圆珠笔在课桌上写下“夏天瞬间就溜走了”的句子。
语文课，走进门的却是教数学的陆老师。心不在焉地讲了一节课新课文后，他慢吞吞地说，苏老师生病请假了，这两节课她让我布置你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说完，神色黯然。
老师，可不可以写别的题目？小胖举手发言。
不可以。
但是，我想写我的母亲。小胖低下头，中指与拇指在空中做弹弓状。
唔——陆老师来不及答话，又有人发言——老师我想写我的姨妈，一个说我想写我的表姐，另一个说我想写我的爷爷，第三个说……唔，好吧。陆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我的某某”四字。
一阵打开文具盒的细碎声响后，同学们拿笔开始写作文。单小泉展开作文本，写下“我的母亲”四字。开头一句是“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母亲，因为她是医院里的清洁工人，因为她没有丈夫，还有很多追求者”。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单小泉把作文本拿到课桌下面，轻轻地把刚写了字的那页纸撕了下来。
陆老师在课堂上来回踱步，卷起袖子看了几次手表；窗户外校长，会计与一个戴了安全帽的男人走过，商量着什么；天花板上一只蜘蛛在两个破洞之间来回走动；单小泉的目光游荡在教室里，最终停驻在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原本有一座废弃的木楼，木楼前长了一棵非常高大的梧桐树，很久前校长就试图将木楼推倒，在空地上建造体育馆，但由于传说中梧桐树可能是有２００年历史的文物而迟迟没有动手。不久前，梧桐树突然枯死了，问题就自然得到了解决。现在，一个身穿蓝色卡其布工作服的工人爬上了树，手里的锯子明晃晃地闪着光，从一个枝桠到另一个枝桠，树变得越来越矮。
期间，下课铃响过一声，第二声响起时，整棵树只剩下一个粗大的树干了。
单小泉将目光转到天花板上，蜘蛛正被一根白线牵着往下落，快跌到单小泉额头上时瞬间停住，然后慢慢回升。又是一阵细碎声响后，同学们将作文本交给了语文课代表。单小泉将还是一片空白的作文本收进书包就走出教室。比他走得还快的是陆老师，他神色匆匆，表情有些焦急。为了不被陆老师看见，单小泉放慢了脚步。
你写了谁？小胖肥嘟嘟的手指在单小泉肩膀上弹了一下。
我妈——我爸爸。单小泉加快了脚步。
我写了我妈妈。小胖跟上单小泉。
下午，你干什么？
不知道。
到我家去玩弹珠吧？
不，我要回家。
你作文写了什幺？小胖又问。
我说了我爸爸。
撒谎！我从没见过你的爸爸。
他在外地工作。
不对，你根本就没有爸爸！
单小泉停下，愤怒地盯着小胖的眼睛。
你跟我玩弹珠吧，我只是想你跟我玩。小胖哀求。
不。单小泉加快速度，几乎是小跑起来。
你也不愿意跟我玩！小胖悻悻说着，放慢脚步，一会儿就落在单小泉后面。
小学门口，一辆从省城开来的长途汽车徐缓驶过，在单小泉前面五十米处的车站停下，旅客们纷纷下车。自从小镇公园的湖里捞上一罐据说是唐朝的玉器后，从班车上下来的人就以外地人居多。每个星期六中午，单小泉都会遇到一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面孔。单小泉喜欢看他们不同的脸、脸上不同的表情。暗暗地，他寻找着某一张可能会出现的与自己相似的脸庞。虽然，每次都没有奇迹出现，但好在单小泉的希望一点也不明确，所以失望也就雾般弥散开去，像风一般轻轻淡淡地行到四方。
太阳挂到了头顶，略微有了一些热气，天还是阴的，仿佛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到了家门口，单小泉伸手在书包里找了半天，都没有摸到钥匙，把书包整个地倒过来：文具盒、语文数学课本、一本作文本、一包饼干与两颗弹珠。母亲在上班，而窗户关得牢牢的。脚步向医院方向挪了几步，又停住，犹豫了片刻，单小泉就向公园走去。
上一次，忘带钥匙后，单小泉去医院向母亲拿钥匙。母亲站在盥洗室门口，一块蓝色方巾扎起散乱的头发，肩膀倚着墙，一支香烟夹在红唇边。张医生站在一旁，呵呵笑着附在母亲耳朵边说了些什么，母亲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说不行不行，但手却由任张医生握着。再上一次，单小泉几乎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有发现母亲，正不知所措地站在放射科门口时，门开了一条缝隙，李医生咳嗽了一声出来向内科走去，单小泉的目光透过门缝看见母亲正躺在那张照Ｘ光的台子上抽烟，衬衣的领子没扣，一大片胸脯在黑暗里雪白雪白的。再上上次，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盥洗室里帮母亲倒垃圾，嘴里不停地说笑话逗母亲，母亲笑得很厉害，手背在腰后，汗水顺着额头滑下，积到颈窝里，实习医生盯住那个小小的水涡，说真好看真好看。
公园不大，据说原本是一个香火兴旺的寺庙的禅房，与大殿隔了一个湖。日本人放火烧了几乎半个小镇，也烧掉了寺庙的大殿，火行到湖上，因水而止，禅房保留了下来，解放后被改建成了公园。上两个星期，省城文物局的人来到公园勘验发现玉器的现场，湖里的水就被抽干了，直到他们确定再也不会有更多的文物离开小镇后，湖底还是干干的，除了几张夏天颓萎蔫黄的荷叶粘在湖边的烂泥上，丝毫没有曾经碧波荡漾的痕迹，而更像一个巨大的泥坑。大多数慕名而来的外地人看到这副景象，大都停留不到一会儿就甩手离开。
现在，单小泉在假山上发了会儿呆，又穿过整片梧桐树林，在堆积如山的落叶上打了几个滚后，就来到湖边。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头有些秃，头发稀稀拉拉地像荒草一般不均匀地长着，灰白相间。单小泉看了他一眼。男人收回若有若无的朝着湖前方的目光，朝单小泉微笑。单小泉把书包放到他的身边，从书包里取出弹珠，蹲到地上卷起食指用骨节在泥地上摁出几个洞，开始把一颗弹珠从一个洞弹到另一个洞里。两颗弹珠，一颗白色，另一颗红色，单小泉用白色的去弹红色的，试图把红色的滚到洞里去，目的达到后，又重新开始，用红色的去弹白色的，把白色的滚到洞里去。这样周而复始。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单小泉坐到长椅上，取出半包饼干吃。
男人的目光依然望着湖前面的方向，若有若无。
几片饼干入肚，单小泉仰头问男人，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男人低头朝单小泉微笑。
你看了那么久？还说没看什幺，你真奇怪。
你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男人反问。
不知道。
男人指了指手表，说，快三点了，说你吃午饭太晚，如果是晚饭就太早，对吗？
对。
所以，我说我没看什么。男人用手抚摩单小泉的头，目光又朝向原来的方向。
你多大了？单小泉好奇地盯着男人的脸。
四十了吧，但你说我看上去是不是更老一点？
唔。单小泉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像是的。然后，他又使劲地想了想说，你做我爸爸太老，做我爷爷又太年轻了。
哈哈。男人被逗乐了，目光转到单小泉脸上，问，你多大了？
九岁。
才九岁，真聪明。男人又抚摩了一下单小泉的头。你爸爸妈妈有你这样的孩子该多高兴啊。
我没有爸爸。单小泉低下头。没等男人再说话，就又跑到泥地上玩弹珠了。
小镇位于两省交界处，没有越省的公路，所以长久以来人口稀少，经济寡淡。老人们说以前小镇曾有过一段繁荣的日子，地图仿佛一只麒麟，在接邻的乡镇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镇，现在邻镇都发展起来了，而小镇却日益颓败，地图仿佛一只蝌蚪。这样的话只是被老人们在病榻上彼此念叨着，而年轻人们听到左耳里，右耳就出了，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手指拈起一点血光，皮肤上瞬间起了个包，片刻也就消了，身体依旧是舒服的。
现在，太阳完全收回了原本就淡淡的光，消失在一层青灰色的云后面。风大了一点，地上的落叶、塑料袋与废纸屑被卷到空中，翻滚几下，又落到另一个地方。
可能要下雨了。躺在病床上，苏对陆说，你先回家吧，衣服还晒在阳台上吧。
没关系的，我再陪你一会儿。
你还是先走吧，晚饭时再来，那个时候我应该不怎么疼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好吧。陆看了一眼坐在苏床边的年轻女人，又看了看苏，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苏与那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说，打掉后悔吗？
还没有跟他办酒席呢，大肚子不好。
那倒也是。年轻女人沉默了。
半晌，苏说，我不是说你，你比我勇敢。
勇敢什么呀？只是发现得晚，四个月了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像傻子一样。完全是一个傻子。
不是的，不是傻子。真的，你比一般人都勇敢。
勇敢什么呀，你真是会说话。年轻女人点上了一支烟，烟雾缠绕到她的蓝色头巾上，仿佛清晨花瓣旁的氤氲。
只是，你小孩不爱说话，太不爱说话了。上课叫到他发言，他也不说话。
我跟他说话，他都不怎么理我。你不知道，他长得非常快。有时，我看着他，奇怪他怎么长大的，好像他一下子就长大了。我想他就是一个大人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他。随他去吧。年轻女人翘起小指刮了刮下巴。
也许你该找个男人结婚，小孩也该有个爸爸。
我跟他说他有爸爸，只是到外地工作，要很久才能回来，也许哪一天就回来了呢。年轻女人吃吃笑了起来。
他信吗？
不知道。管他信不信，至少我给了他一个说法。
这样不好！苏焦急了起来，上半身直起来。如果你无法跟孩子的父亲结婚，至少要给他找一个父亲。
别管了，你——快躺下。
年轻女人把苏扶着躺好，头深深地低下去，夹着烟的手托住额头一侧，眉头皱起，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闭上。
不要觉得你是我的小姐妹就可以管我。我知道你为我好，但别管我。
好的，以后不说了。
年轻女人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表，说，我还有工作，你先休息。转身，走出了病房。
快下班了，又是星期六，医院里空空荡荡。年轻女人关住盥洗室的门，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抽泣，手指下意识地去扯脖子上的鸡心项链。链子狠狠地勒到肉里面，又被反弹出来，又被年轻女人的手指扯动扭拧。片刻，她的抽泣声被一阵压抑而激烈的争吵声覆盖了。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较粗，一个较细。
她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很眼生，分明是外地来的。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她问。
没有没有。两男人脸上立即堆笑，很不自然。
身体不舒服吗？看病在前面一楼。
没什么，就是他哮喘，拿过药了。胖子指着瘦子说。
她点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小姐，男厕所在哪里？
那儿。她回头手指盥洗室的对面，然后向门诊走去，下班前她还要把各个科室的垃圾桶清理干净。
两个男人进了厕所，又出来。胖子走在前面，瘦子在后面。瘦子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眼睛被地上一件发光的东西吸引住了，手指一拈就把它揣进了自己夹克衫的口袋。
你怎么这么粗心，我们好不容易弄来的宝贝，藏也要藏个好地方，藏到一个公园里。我以为你有多聪明呢，说什么过段时间风声松了再来取。聪明个鬼！真他妈的自作聪明！早知道听我的拿去卖了就不会这样了。胖子走在瘦子前面唠叨着。
别说了。你都说了一百遍了。瘦子辩解着，还是落在胖子后面。
你哮喘病发作什么时候不可以发作，偏偏今天发作，在医院里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要不是你跟了我好几年了，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也不想发作啊，你以为我想啊。再说，你不是刚刚到公园里找过了才回来了吗。谁知道你有没有早就拿到东西自己藏起来了呢。
你说什么？！胖子转过身来朝瘦子拔出了拳头。瘦子双手做揖。胖子放下了拳头。
我找到了还回来要你再一起去看看？
再去看什么？你不是说镇上人说文物局的人来过几次了吗？瘦子的一根手指抚摩着口袋里纤细而光滑的东西，又咳嗽了一下。
那也要趁四点的末班车回省城之前再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你走快一点！胖子转身呵斥。
好的。瘦子赶上了胖子。
风越来越大了，枯叶不断地被卷起来盖住地上的洞，单小泉几乎每过一会儿就要清理一下他玩弹珠的场地。
男人依然坐在椅子上。半个钟头前，他闭上眼睛打了个盹。睁开眼睛时，一颗白色弹珠正好溜到自己的脚边。
打偏了。单小泉沮丧地弯腰捡起它，坐到男人身边。
这么好玩吗？男人问。
是的。
怎么好玩法？
每次都不一样，每次都不能顺利地从一个洞正好弹到另一个洞。单小泉想了一会说。
噢。
一颗水珠落到男人鼻子上。
是不是下雨了？男人抬头看天。
一颗水珠落到单小泉嘴巴上。
是下雨了。我们快到那边的亭子里躲一躲吧。单小泉拿起书包，拉着男人的手跑到亭子里。双脚刚踏到亭子里，豆大的雨点就急骤落下。
真奇怪，秋天应该是毛毛雨啊，怎么是春天一般的暴雨啊。男人说。
不知道。这几天总是这样的天气。阴天，然后下午就下大雨。
这是一间仿古的八角亭，男人与单小泉分别坐在一边的廊凳上。雨幕迅速地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单小泉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两个弹珠，男人脱下风衣盖到单小泉身上。
你从哪儿来？单小泉坐到了男人身边，偎在他的身上。
一家医院里。
你是医生吗？
不是。
你是清洁工？
不是。男人笑。
那你生病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伸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摸到了那张化验单。早上，他去他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时，屋里没人。他一眼就发现了夹在病历夹里的化验单，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电视里医生对病人讲的话“这种病其实没有想像中可怕，如果能积极配合治疗，头发可能会掉得更多，但化疗结果也许会很好的”。他像一个凶手在众目睽睽下隐藏罪证一般将那张化验单揣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离开了医院，脑子一片空白地乱走一气，经过长途车站时正好有一辆汽车要开，他就上了车，到这个小镇，到这个公园。
呵呵。男人突然笑出声来。
你生病了还笑？单小泉不解地仰头看男人。
哭也没用，所以笑。男人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搂住单小泉的肩膀。
两人沉默了一会。四下，惟有雨声。
蓦地，两个男人从大雨里冲到亭子里，一胖一瘦。他们咒骂着该死的坏天气，同时彼此埋怨着。
你去看看。胖子把瘦子往亭子外推。
不去，要去你去。看了也白看。瘦子一屁股坐到廊椅上，不停地咳嗽。
胖子无奈，冲到雨里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瘦子旁边。瘦子闭上眼睛打盹，又睁开，还哼了会小曲。胖子恨恨地看着他，又无可奈何。
男人看了下手表。
你要坐长途车走吗？单小泉问。
是的。还有二十分钟了。
别担心。雨一会儿就会停的。这几天总是这样。单小泉安慰男人。
大雨一阵阵飘进亭子里，湿风吹得亭子里的四个人都缩紧了身子。
把夹克衫脱下来给我穿。胖子冷得打了个哆嗦地命令瘦子。瘦子没有脱衣服，嘴里咕哝着我也冷。你脱不脱？！胖子伸手去拉瘦子夹克衫上的拉链。瘦子往后躲着，但胖子力气大，夹克还是被胖子拽下了一半。你再拉，我对你不客气了！瘦子向胖子瞪眼。好哇！你居然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胖子拔出一把匕首，对着瘦子晃。瘦子一下泄了气。夹克衫瞬间被胖子一下卷了过去。一件亮闪闪的东西掉到了地上。亭子里四个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它吸引住了。
这是一根鸡心金项链，鸡心是镶了金边的玛瑙。
瘦子俯身去捡，被胖子喝住。
哪来的？胖子问。
我自己的，我准备送给我女朋友的。瘦子讪讪地说。
真的吗？胖子正要俯身去捡。
别动，这是我妈妈的！这是我奶奶死的时候留给我妈妈的。单小泉一下子将鸡心金项链捡了起来，然后躲在男人身后。
胖子与瘦子同时向男人恶狠狠地逼近。
下午四点，大雨停了，公园的湖底盖上了水。两个男人湿漉漉地被一个箩筐从湖底吊上来，等在湖边的是公园管理处的值班保安。这一瘦一胖的男人满脸泥浆，表情模糊，当保安问到是怎么回事时，他们嗫嚅着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车站，发往省城的长途汽车准时开车。单小泉依依不舍地拉着男人的手。
你还会来吗？
不知道。也许不会。男人摇摇头，脚踏入了车门。面对单小泉的目光，他自己也疑惑刚才在大雨里，哪来的力气将两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制服又将他们推入其实是大泥坑的湖里。他只记得玩弹珠的小孩躲到他身后的瞬间，他站到了那两个年轻男人面前。似乎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所占据的一点以一种蛮狠的速度吞噬了另外两点，而将三角形压做一条直线。现在，他精疲力竭，头靠在坐椅上，向还站在原地的单小泉挥手。
汽车发动了，等等——一瘦一胖两个男人跳上了车坐下。
汽车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单小泉才挪动脚步。
小胖突然出现在单小泉身边，用肥嘟嘟的手指在单小泉肩膀上弹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单小泉看了他一眼，继续走路。
我送我妈妈到省城去。
刚才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小胖问。
我爸爸。
是吗？
是的。我说过他在外地工作。
那他还来吗？小胖睁大了眼睛。
也许不会。
为什么？
他病了。单小泉加快了步伐，向医院跑去，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鸡心金项链。
你等等我，你跑什么呀？小胖气喘吁吁地追着。
我要去找我妈妈。你别追了，明天我会到你家玩弹珠的。单小泉回头说着，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