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历世,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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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兰茨·卡夫卡
  弗兰茨·卡夫卡,卑微的保险公司职员,在生活中感受着粉碎自己的力量,进而获得一种“比一般人深刻得多的体验”的失败者。
  瓦尔特·本雅明写道:
  “要想公正地评价卡夫卡这个人并认识他纯洁、特殊的美,人们必须牢记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失败的人……一旦他确认了这一最终的失败,对他来说,一切都半途而废,就像梦中发生的事情那样。没有什么比卡夫卡强调自己的失败所表现出的那股狂热劲头更令人难忘了。”
  卡夫卡自己说:
  “你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是隐蔽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而言,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呐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
  但这份宽广无边的痛苦并非不可以忍受。所以,卡夫卡又说:
  “我们应该忠于自己的梦想。”
  卡夫卡不仅仅是与抒情散文决裂的幻想学卡夫卡。而且,他作品里挤来挤去的人群、嘻嘻哈哈的助手、窒闷且没完没了的回廊、无边无形的法度、永远数不清的官僚层级、爬行动物的奇特视角,或许首先是审美的,其次才是思想的。卡夫卡奇异地结合了噩梦的威胁与现实的黑暗。他给予观众的最大礼物,不在于一出出地狱故事,而在于让人意识到,我们的世界本身,即是一座地獄剧场。
  缅怀一次清谈
  曾经与一个笨蛋,相当了不起的笨蛋,彻夜长谈……那阵子,我混迹于校园,犹如缓刑犯,虽是一名典型的眼高手低、枯燥无味之徒,却不必像今天这样,每日为糊口而横穿大半个北京城,挺立在公交车内捱过静静滴淌的漫长时光。从表面上看,这一无奈变化充分体现了人生曲线的沉沦特征。不过,阅世者想必清楚,贫乏症往往始发于交流贫乏,到头来,甚至连交流的可能性也不复存在……
  于是,星期五晚上,我重读那个钟爱J.D.塞林格的傻瓜几年前陆续杜撰的故事、随手抛掷的短文,以及未完成的若干残篇断章,继而在朦胧好奇心的驱使下,点开一份锈迹斑斑的聊天记录……夜漏三更,群物皆息,我乌龟般迟缓的脑袋竭力思索着如下严肃问题:
  到底该怎样返老还童?
  缅怀似一团潮湿的雾气……我们交谈的内容,不过是激发此类的情绪的缘由之一,但绝非主要缘由。尽管两三度寒暑尚不足以让当时的狂妄烟消云散,它们却见证了好几条悲观预言。而我只想搞明白,那团潮湿的雾气包裹着什么?梅雨初晴的田野上列车驶过,城市的天空下猪尿脬悠然飘过,还有月光与鬼火的世界、老套的爱情巧合、亢奋造成的抑郁症……无穷多事物引诱我们去钻研各式虚泛的词语,结果呢,那个大笨蛋,那个漫游者,他烦闷,他怀着忽强忽弱的欲愿及由来已久的羞怯,在“真诚”与“觉得没劲”之间荡秋千……我们被伤感、浪漫的玩意儿打动,又依凭各自的诗学抵制浮滥,亦即抵制一切有可能导致庸俗和虚伪的表演倾向。叙述的渴望与叙述者的冷淡,这对矛盾已太过尖锐,我们的方法论无效了。我们仍年轻,必须说很多话,然后才可以沉默。
  当初夜谈,结束于彼此的困倦和饥饿。我们匆匆道别,并未意识到“怎样返老还童”将逐渐化作一条鱼刺,横梗于想象力的咽喉。据说自由并不是换一件衣服那样,随意改变个人的本质……三年来,因为懒惰,因为反抒情,更因为空言无益,双方未再联络。我渴望尽快掌握的,无非某种百折不挠的蛮干劲头,似乎脱离实际的蛮干劲头。至于自行消隐的青涩连同青春,有点儿无可奈何,不值得深切悼惜。是啊,遗忘的沉积岩无比坚硬。而时至刻下我仍未理清头绪,不知道何谓脆弱,何谓坚强……或许他当初并不脆弱,如今也并不坚强,又或许两者根本拆不开,皆不可缺少。贫贱忧戚,静以俟之。从此,我们分别步入了生存创作学的无尽深渊。
  职业
  写作是世间最孤独的职业。早先没有听过这说法,它们——以写作为职业,孤独——皆不曾出现在我年少时构想的伟大草案之中。
  机缘巧合,本人从未接受过小学阶段的魔鬼式作文训练。围棋队六七个寒暑的艰厄、拼争和狂放取代了语文老师的谆谆教诲。全靠父亲的一位留级同窗,我才上了初中。当年很虚荣。不过依然认识到,全天下各种有意思的事情,极少处于浮光掠影的位置。读本科时,志趣相投的氛围一度助益颇大,毕竟迁徙的候鸟习惯群聚。我们的求知欲近乎盲目。初学者频频登眺,夸夸其谈,年轻人彼此结纳,苍白如一个抽象概念。但不动手写作,不通过动手写作来认清自己,又如何破除妄幻?对艺术家来说,既非知而后行,亦非行而后知,他们的知与行融于同一过程,他们在行中知,在知中行。有一段日子,我像发疯前夕的霍·阿·布恩蒂亚,感觉时光在转圈,原因不外乎,正如前贤所言,“不能够确定什么是通过斗争从源头汲取的,又有多少是人云亦”。醉心于闲谈,“养成一种无动于衷的理解力”。直到两张掺水的毕业证将我一脚踢出大学校门,才迫不得已,重新返回清醒与困顿之中。
  问题在于,扔掉夸夸其谈,摆脱人云亦云,需付出巨量辛劳。而你一旦决定这么做,孤独便来敲门,强迫你接纳它,甚至爱上它。写作者像矿工一样挖掘,顾不上塌方和瓦斯爆炸的危险。夜晚似一处处未知矿脉,诱惑他在一团漆黑中向着虚空挖掘。至于收获的文字要不要像煤块一样,又如何像煤块一样,拖到市场上寻找买家,是另一个严峻问题。没错,需要源源不断的热情欺骗自己,以期斡转,以求继续写作。某个星期天上午八点钟,巴勃罗·聂鲁达对我说:“诗人成为历经折磨的忧郁狂,这是十九世纪的时尚。然而,了解人生,了解人生的种种问题,通过种种潮流而幸存下来的诗人,还是有的,此外,尚有从悲伤走向充实的诗人。”
  自今已往,写作不再是手段、途径,或者职业,而是一段陌生的距离,终点十分遥远。写作以彼此亲近的时代过去了。孤独,终将达到垄断,使我们领悟这句话的真切内涵:“对所有距离的疯狂废除并没有带来任何亲近,因为亲近不在于缩短距离。”写作以合于事势人情的时代过去了。   学徒的课业,老妖的信条
  1
  在招牌林立、四通八达、良莠混杂的图书批发市场里搜买旧货,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是一番少不了虔诚、直觉,以及超强忍耐力的灵性活动。特价书店,蜷缩于某个灰扑扑角落,我们游荡许久才遇到它。那儿贩售神憎鬼厌的滞销书。你眯着眼睛,阳光的细屑针芒便纷纷聚集,投向意识扫过的幽暗区域。闷热,充满严肃知识的闷热,促使这个书籍牢狱的女司阍半裸娇躯。姑娘背上散布着深红发亮的寂寞青春痘。
  我猫着腰,沿着书店内狭仄的通道缓缓挪移,犹如日晷,携光阴穿过不可见的弥漫烟尘。《亚夸克前沿》《化学史》《晏阳初传》……发现一本《比萨诗章》,从书架的底层缓缓抽出,生怕这座具体而微的、我置身其间的文明殿堂因此坍塌。半裸女司阍似乎嗅到了主顾的欲望,但她大概懒得坐地起价。书脊上磨损的印记,暗示了辗转的遭遇,隐约能听见漩涡主义在呐喊:他们统统是僵尸,是无生命世界的繁荣假象。四折。令人满意。半裸女司阍显然认为,她眼前的买家是某种无害的海怪,栖息于大学及其周边小区。姑娘递来一张小卡片。上头有电话号码。特价书店的电话号码。还有两排方格子。她告诉我,若购书花销大于或等于一百元,可以在方格子里盖一个蓝戳。敢问好处是?好处倒没什么太多好处。半裸女司阍说。留个纪念呗。年内填满那些方格子,本店赠送油画集一册……
  买吧,反正近期还无须考虑搬家。为了半裸女司阍那唇边挂痣的浅浅笑容,我又抽出一本《奥林匹斯的春天》,它其实是首叙事诗,长达两万行的叙事诗。可能这辈子都无缘一读。但不打紧,不打紧……
  二〇〇三年初夏,瘟疫盛行,遍及京畿南北的中央空调一夜之间沦为过街老鼠。如果它们也懂得寫写回忆录,没准儿会以犹太人自比。没错,正是犹太人,放高利贷者,耶稣的加害者,暗喻的引入者。埃兹拉·庞德因为他们,跑去意大利给法西斯分子录制广播节目。
  这双手以及风信子蓝的空气
  在犹太社区边缘发白
  博尔赫斯以一首十四行诗《斯宾诺莎》,为其演讲集《谈诗论艺》作结。在图书批发市场,我全价买下这本小册子。此地的中央空调也关停了。机械系犹太人啊,你们苦啊。
  许多读者,趴在整齐摆放的立式书架上,好像一条条在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海滩上安静捕食的弹涂鱼。
  我走过赤日炎炎的广场。保持镇定。玛雅文书预示,第五太阳纪结束时,即二〇二一年,将迎来浩劫。到时候,笃信那套理论的男女可以解释说,世界末日,确乎已经发生,但宇宙这一运动复合体的伟大管理者,又将历史重启了。汗水不住流淌,头颅行将烤焦。天空俯视着子午线分割的辽阔陆地,它化作一颗湛蓝的巨丸,似要坠落,把凡间砸扁。
  2
  夜晚的燥热、窗外青春少女的嬉闹声、忘在三千公里之外的读书笔记,以及阵阵发疼的颞骨和空空荡荡的脑袋瓜,给伏案写作造成了极大困难。有个小精灵在耳旁低语:不妨从犹太人或文化观切入。可是,唉,犹太人跟我扯得上什么关系?残缺的认识又于尔等何益?……最终囚入精神病院的庞德,曾指控犹太学者将隐喻释义法引入西方,“把人们从词语的普通意义上引开”。他拒绝模糊、新生、神秘、模棱两可。博尔赫斯却赞同犹太人带来了隐喻。对犹太人来说,文字始终暗藏着神秘力量。《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阐析道:“既然圣子可以屈尊成为凡人,圣子的门徒犹大当然也可以降格成为告密者(最卑劣的罪恶),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委屈一下。”如此看来,博尔赫斯的犹大实乃一位悲剧英雄,其悲剧程度比加缪的西绪弗斯更甚:西绪弗斯是一个象征,而犹大是一个隐喻。
  博尔赫斯想必了解犹太人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弥赛亚运动。肇兴于十七世纪的萨巴泰信仰,堪称其中最深刻、最矛盾的否定神学奥义。一六六五年九月,在伊兹密尔,萨巴泰·兹维向众人宣告自己是以色列的弥赛亚。他深信自己是真正的弥赛亚。种种神迹似乎也支持这一点。弥赛亚出现的消息,在犹太世界引发了狂热。萨巴泰·兹维前往伊斯坦布尔传教时,遭到当局逮捕,投入牢狱,陷身于阨阱。他不想做殉教者,故此公开声明,脱离犹太教,皈依伊斯兰教。然而无论是萨巴泰·兹维的叛教行径,还是他十一年后的亡殁,皆无从阻遏这一场运动继续发展。而追随者认定,萨巴泰之所以行为诡异,恰恰因为他承担了真实的使命。萨巴泰派神学家卡多佐指出,唯有弥赛亚的灵魂足够坚强,方能承受这样的牺牲,即下降到深渊至深处。犹太社区分裂了。萨巴泰派不再忠于律法,他们主张效仿救世主,投入地狱。邪恶必将由邪恶击败。据说,最邪恶的萨巴泰派分子,奉行一种神秘的虚无主义,欲彻底摧毁《托拉》,即《圣经》前五卷,坚称只须在弥赛亚的荣耀中行事,思想,呼吸,则一切罪行无不正当且必要。
  兴许博尔赫斯认为,萨巴泰派过于离经叛道?或是认为,他们的声名过于疯狂?总之,博尔赫斯的否定神学花园之中,既然已有犹大的盆栽,又何妨再添萨巴泰信仰的树苗。涉及萨巴泰派的小说,属于博尔赫斯本该创作、却未曾创作的《沙之书》下卷……
  3
  夏天是灵感迸射的季节。千真万确,我们的肉身蕴藏着种种神奇力量,但一般无法使用。假如某人的线粒体满负荷运转,他可以一举跃上两千米高空。同理,大脑也极具潜质,只不过我们太孱弱,难以承受这剧烈燃烧。无论是在实际意义上,还是在象征意义上,均难以承受。然而,信仰之坛城、宗教之国度却允许诸如此类的剧烈燃烧,甚至需要一场场剧烈燃烧,以铸新汰旧,以焕发生机……
  博尔赫斯醉心于神秘文化,怀揣成为隐形人的愿思。他在一次讲座中承认,自己的诗学轨迹,是从早期的比喻向晚期的暗示转变。
  庞德的行踪显然更飘忽不定,却毕生追求清晰与秩序,甚而将犹太人视作虚伪的化身。意象主义三原则第一条:无论主观客观,直接处理。
  两者孰高孰低,孰优孰劣?须知赞成或反对某个内在一贯的体系,无从诉诸事实,只能诉诸情感。而舞文弄墨之辈,还不得不避开相关的政治危险。
  4
  所谓“圣书”或“完美之书”的概念,古已有之。斯特凡·马拉美也许是第一个打算将此概念付诸实践的文艺家。今天看来,他揭橥的“绝对之书”几不可解,近乎经典力学大厦投射于文学疆域的辉煌幻象。马拉美厌恶偶然性,主张诗歌的任务是发现事物之间的隐秘关联,逼近绝对和精确。庞德毫不迟疑地接过了这面旗帜。从总体上讲,我们的世界文明已经从宗教时代演进至科学时代,宗教试图以智性来处理知觉材料激发的人类情感,而科学试图以智性来处理知觉材料本身。马拉美等诗家大概认为,诗必跟从这一巨大转向,去改变自己的任务。庞德相信,诗歌中存在着类似法律的“绝对”,欲使创作上升至他自己倡导的澄明之境。对加入意象派的诗人他同样苛刻。一九三九年,庞德发表了《中国诗章》和《美国诗章》,宣布天堂与天梯皆已找到。哦,诗人的妄幻。战争转眼间在欧洲爆发。生灵涂炭。庞德本希望预告神圣的乐园,或者至少创作一部《启示录》式宣言书。我无意评判他是否达成了既定目标,但不免觉得,其理念中蕴含的末世论色彩,实际上与犹太人的思想相当接近。   大战结束,庞德在精神病院囚禁十二载。他慢慢认识到,书写天堂的迷梦破碎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庞德重返意大利,几乎与世隔绝。他很少动笔,不过仍反省了自己虔诚的努力:
  我曾经试图写出天堂
  别动
  让风说话
  那就是天堂。
  让众神原谅
  我做过的事
  让那些我爱的人原谅
  我做过的事。
  庞德毕生追求诗艺之圆满,抱负高奇,企图在作品中涵盖政治、经济、历史、哲学等文明部类。他是成功还是失败,其实已无关宏旨,总有人会沿这条路走下去。专业主义盛行的今天,文学对文学之外的世界基本丧失了发言权,再也不可能以拯救人类自许。然而,在一个文学内视的时代,庞德的幽灵从未消匿,恰恰相反,文学正取得更多自由,即便这份自由越来越荒芜,越来越赤裸。我曾经感叹,庞德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超越了文学的限度。但实际上,文学并无限度,文学家应该守住的限度,不关乎文学,而关乎文学家的精神境界本身。
  5
  博尔赫斯指称,艺术本身有神秘的成分。早期他追随表现主义。比方说,写落日时必须找到一个关于落日的最惊人比喻。但在晚年,博尔赫斯改变了,只相信暗示:“我认为当作家的只能暗示,要让读者自己去想象。”无论早期的忧伤黄昏,还是晚期的宁静清晨,在博尔赫斯的文学宇宙里,神秘主义贯彻始终。现实与梦境,时空与历史,瞬间与永恒,博尔赫斯忠于自己的幻想而不喜欢一五一十地讲故事。请注意,世界在总体上具有神秘特质,世界存在,这本身便是奇迹,但普通人习焉不察,因此作家为呈现神秘,往往在叙述方式上,在风格上,费很大工夫。博尔赫斯的故事隐藏于许多层次节理之下。
  与庞德不同,博尔赫斯对于“完美之书”从无想望。他意识到,诗歌的魔力并不来自词语的逻辑组合,而来自词语本身,甚至词语之前,诗人的任务,是将词语带回它们初始的源头,博尔赫斯反对把文学当成一连串代数符号的拼接,他以“不求甚解”的态度读诗,写诗,因为诗之谜无解,亦不必解。“我认为——每一个字都应该单独存在,都要有它独特的意思——而且每个诗人也都应该这么认为。”
  6
  庞德没来过中国,博尔赫斯同样没来过中国。对他们而言,只存在一个历史或想象的中国,它是一个文化乌托邦。
  庞德醉心于汉字和儒学。他的《诗章》嵌入了大量汉字,某些诗句更直接源于对汉字的阐释和拆解。一九四五年,庞德在意大利被游击队抓获时,身上揣着一部《四书》。关在精神病院期间,他集中精力翻译《诗经》和《四书》,那时他本人的作品里充满了令西方读者头晕目眩的方块字。
  博尔赫斯的中国是一个博尔赫斯神秘主义集合。他喜欢《庄子》的故事。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让主角跟一个中国人讨论循环时间。不妨相信《永乐大典》启发了《沙之书》的意象。而秦始皇的长城以及焚书坑儒,在博尔赫斯看来,同出自一种企图模糊历史的妄念。
  7
  连续几个白昼,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夕晖如此明亮,仿佛焚烧着保罗·策兰那黄昏爱人的发绺。我看到,校园的楼宇间徘徊着大批青年才俊,这个不朽的夏季降临之初,他们的筋肉尚未松垮,他们的身板尚未佝偻。佛说人在无量劫前,身长千丈,寿八万载,五百岁方结束童稚期。然而,如今这个灿烂的夏季,混世逐俗的野火已燃遍尘间,早熟男女的脑子皆有失控之虞。
  夜晚,我耐着热,淌着汗,仔细摘抄庞德的《回顾》和博尔赫斯的《谈诗论艺》。那个曾与我互相砥砺、吹捧的笨蛋说,只要活得够长,写得够久,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成为法力高强的文坛老妖。这一判断,显然过于乐观。当时,我仅仅是个学徒级创作者,再狂妄也不缺少一点点自知之明。
  庞德的终极理想极宏大,他借以实现目标的手段却非常清晰,似乎比博尔赫斯的神秘、优雅更令人记忆深刻。没错,离散的语言才闪闪发光。避免抽象。不要评头论足。节奏须阐释诗文的情感。不使用修饰,或使用好修饰。
  博尔赫斯不崇尚此类戒律式信条。他在《诗人的信条》结尾说,除了分享一些建议和误解之外,他从无特定的信条。博尔赫斯不愿只忠于外表的真相,他写作,超过历史真伪的层次,达到梦想或理念的层次。博尔赫斯提醒后辈尽可能避免矫饰,他不认为小修小补对文章有什么益处。
  8
  庞德和博尔赫斯,两座高峰,两人皆在世八十七年而殁。直观上,他们的交集几乎是一个空集。庞德说,所谓受影响,并不意味着生吞活剥一两位你仰慕之诗人的几句修饰语。博尔赫斯说,他觉得自己读过的东西,远比自己写出来的东西重要。我那位可怜又可恨的笨蛋朋友说,有奇智者必有奇殃。殊堪猛省。哦,来途已茫茫,前路仍漫漫……
  想象与创造
  想象力根源于现实,而现实又往往通过想象才获得呈现。
  创造力如此可贵,语义上时常等同于天赋。然而,很难相信创造力在一张白纸上凭空产生。阅历和学习,是激发创造力的途径,它们如同汲取井水的容器和绳索。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要用世界上一切文学成就来丰富自己。一个人不能在大学里学会写作,只能通过其他作家的作品学会写作。
  但想象与创造终究相当神秘。爱伦·坡认为,作家要一步步回顾完成作品的过程,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抉择之有无
  作品人物的形象将受到作者自身整体性格的影响。艺术将现实“完成化”,而小说展现“必然性”,因此情节的引导和环境的设定无疑是作者个性之展现。我一度以为,主人公面临抉择之际才展现作者个性,这一认识并不正确,尽管它颇具欺骗性。——主人公永远不会面临所谓抉择,或者说其抉择实际上从一开始便已注定。毕竟,小说叙事是一种隐含的过去时,它只讲述已经完成的情节。
  两种美学
  巴赫金反对表现美学,认为“共同体验”和“移情”实质上并非审美。他断言:“表现美学的根本错误在于,它的代表者们据以制定其基本原则的出發点,是对审美成分或个别形象(一般是自然形象)的分析,而不是作品的整体。这是整个现代美学的通病:对个别因素的偏爱。”巴赫金强调整体,“整个事件不可能通过对各个在场者的共同体验来理解,而是要求外在于每个单独人物以及外在于全体人物的视角。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须求助于作者:只要我们与作者共同体验,我们就能掌握作品的整体。每一个主人公都表现自己,而整个作品则是表现作者的。”
  我始终认为,文艺理论分为两种。其一是美学教授写给同行看的,探讨所谓真理或实质。其二是理解创作秘密的文艺理论家写给讲述故事的小说家看的,探寻写作的途径。巴赫金试图将两者统一起来,因此他论说的立场才游移不定。这仅仅是我肤浅的感觉。毋庸置疑,本人只关心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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