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自认是个非常幸福的女人。你们想想,一个出身寒微、文化不高的女人,能成为雍容华贵的老板娘,难道不是很幸福么?我虽然能干,但我的幸福并不是自己拼搏的结果,而是遇上了查天锲,并嫁给查天锲。因此,我的幸福实际上是一种幸运,有点像买了一瓶印着中奖标记的娃哈哈。
　　查天锲这个人和他这牛皮哄哄的名字一样,具有名副其实的奋斗精神。几年前,查天锲在鱼村的丽雪服装店并不气派,手下也只有三个打工妹。我便是其中的一位。可后来,一爿小店在查天锲的苦心经营下,成了佳丽服装城。这当然也有我的功劳。
　　自从我生了儿子俊俊,查天锲便让我呆在家里做全职太太。但我还是经常去服装城转转,只因这里是我的幸福源泉。当我看到对我点头哈腰,一脸谦卑的店员时,感到的确是今非昔比。
　　可现在,我的幸福生活犹如一件质量不过硬的衣服,洗了几次便褪色了。我和查天锲出现了感情危机,而这种危机并不是我们之间出现了第三者。他如果要背叛我,早就背叛了。姑且不说他现在发达了,就是当初,他还没发达时,我的两个同事都追过他。我亲眼目睹其中一个没达到目的的女孩,由于陷情太深而哭肿了眼睛。
　　在当时,说心里话,我也喜欢查天锲。他高大英俊,办事果断,不苛言笑,静如池水似的眸子透出几分忧郁。他两腮的肉微鼓着,犹如沉思中的企鹅。但我只能在心里喜欢他,因为那两个伶牙俐齿、学历较高、如花似玉、比我先到他店里打工的女孩,他都不喜欢,相貌平平的我,又怎敢祈盼?
　　没想到查天锲却喜欢上了我,并且主动出击。不是我吹,我把他晾了好长时间,才故作无奈地答应他。他后来对我说,他喜欢我,除了我稳重能干外,主要是我能听懂他的方言。他是陕北人,我是陕南人,虽是乡党,但南北方言并不完全相似。除了老哇即乌鸦,麻达即麻烦和我们陕南方言一样外,他会把哪里说成拉风,把困难说成难活,把怎么说成咋蓝等等,让人莫明其妙。而他却偏爱说方言,每当那些方言从他嘴中气泡似的冒出来,那两个妹仔便前仰后合,笑出眼泪,弄得他非常窝火。我不笑他。我觉得他这些方言很有趣,像刚学说话的孩子发错了音。
　　我和查天锲的感情裂痕因车而起。在我风光后,觉得我们的生活中还缺少一件东西,那就是车。我并不是个不知足的女人,但在这个现代化的深圳,车虽然不完全是身份的标志,但它能方便出行。比我们经济差多了的朋友都买上车了,而我和他还是打的。特别是夜晚,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的哥娴熟地抹着方向盘,在彩虹似的立交桥上绕来绕去,桥下车流的灯光犹如璀璨的烟花,我就迫切地希望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当我向查天锲提出买车时,他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我们还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他这理由不能说服我,因为我们买房后,手上的存款差不多还有三百万,他这是抠门。查天锲向来节约,他不抽烟,不赌博,自己开着服装城,却衣着平常。就是给他老家的亲人汇钱,最多不过千元。那时,我非常欣赏他这种抠门,现在,又十分鄙夷他这种没必要的节俭。挣钱不花,难道带到棺材里去?
　　我实在太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了。有一次,我和查天锲在床上温存后,乘机要他给我买车。我知道他舍不得钱,便让他给我买辆过得去的二手车。即使我的要求这么低,仍没得到他的同意。他什么都没说,一声微叹,侧身而眠。
　　查天锲不可理喻的举动,将我彻底激怒。当我看清这个男人的嘴脸后,心像秋后的湖水,一天比一天冷。这期间,为了车,我和他发生愈演愈烈的争吵。无论我怎样蹦,他就是不松口。最后,我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我说,查天锲,你真不给我买车,我们就一刀两断。我和他结婚时发过不弃不离的誓言,但我为了买车,不得已而为之。但他并没有被我这句话吓倒。他目光阴沉地在我脸上盯了好久后说,催惯。“催惯”就是随便的意思。
　　那一夜,查天锲居然和我分室而居。我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威胁,就像一粒石子扔进大海,了无声息。我像一只吃了鼠药的猫,蜷在床上撕肝裂肺地哀号。查天锲听到我在嚎啕大哭,却不来劝我。我在痛哭中明白这样的道理:当爱你的人不再爱你时,哭死也无用。
　　
　　二
　　
　　我决定回到我的故乡八角村。和查天锲闹僵后,我十分孤独。在这个城市中,我除了他和不谙世事的儿子,
　　没有任何亲人。对着镜子,才知道表面风光的自己实际是个苦命人:母亲在我十岁时便离开了我。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几年续弦。后母对我很不好,也许她没有善心,也像我的生母那样过早地离开人世。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还是在父亲去世时回去过。现在,我惟一的亲人,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有悖父望,不好好念书,其结果只能颠沛流离地打工。我发达后,是想让弟弟到我店里来,可弟弟不肯来。我想他或许是记得小时候倚着母势欺负我。其实,这事我也记着,我让他到我店里来打工,帮助他也非真心,主要是显摆我比他过得好。这么多年,我和弟弟虽然有彼此的电话号码,可根本就没打过电话,每年春节相互发条短信了事。不过我在和查天锲结婚前,主动给弟弟打电话,当然是向他显摆我傍了一个老板。弟弟听出我的意思,没问我跟了何人便挂机。这次受了委屈,又想和查天锲抗争到底,我很自然地想到家里的弟弟,确实有点惭愧。
　　故乡迎接我的是寒风飘雪。在八角村下车,我几乎怀疑我是否下错了站。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景象永远是高大的树桠托着灰色的天空,公路两边,黑鸟似的蹲着一些低矮的土坯房,而现在,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土坯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小洋楼顺着公路两侧延伸,让人望不到尽头。
　　回家吃罢晚饭,屋外仍是大雪纷飞。弟媳燃了盆旺火,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围着火盆聊着家长里短。弟媳摸着我质地考究的衣服,迭声赞我命好,哪像他们,整天挖泥夯土,整得灰老鼠似的。接着又问我那个老板的近况。我听她提起查天锲,脸便阴得要下雨,但又不能将我和查天锲之间的不快告诉他们。我这次是赌气回家,并非真的要和查天锲决裂。但我想到离家好几天了,他居然没打个电话发条短信问候我,就非常窝火。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处处都让着我,即使有时不经意冲撞我,也会马上道歉,但这一回,像吃了牯牛肉一样和我对顶。弟媳一点都没觉察出我不快,兀自唠叨着。这时,查天锲来了短信。他问我,如果我不给你买车,你真的和我离婚?收到这条短信,从他疑问的语气中,我感到他已经妥协。我嘴角浮上笑意,理直气壮地回了一个是字。不到半分钟,他便回了短信。看得出,他是攥着手机,等我的回复。他的回复比我给他的短信多一个字:催惯。这条短信,如一根冰凌,从数千里外的深圳飞来,将我的身体穿了一个透亮的窟窿,让我感到透骨的寒冷。我紧紧地抿着嘴,眼眶逐渐潮湿。
　　弟弟见我如此模样,知我这次回家另有隐情,但他没问事端,只是目光幽暗地望着我。而快嘴的弟媳却不停地问我出了啥事。事已至此,我只得含泪说了事由。原本指望他们听了,能说些话来安慰我,谁知他们居然说查天锲不同意我买车是对的,使我的伤感雪上加霜。弟弟说查天锲不同意你买车,就是不喜欢车,你硬逼他买车,出了事算谁的?这样的理由自是不能说服我的。我问弟弟:难道人人开车都要出事?弟弟闻言,沉默好一阵,忽然问我,你还记得团长啵?
　　弟弟所说的团长,我当然记得,她是一个女人,本名陈昌芬。只因生得又矮又胖,有个村人便给她取了这样的绰号——团的意思。刚开始,她不同意这个绰号,跑到给她取绰号的人家里又哭又闹,纠葛之间,磕破了额,那人自是再不敢叫她这个绰号。可其他村人不把她放在眼里,依然叫她团长。她不敢触了众怒,只得认了这个绰号。大人小孩都叫她团长,时间长了,有人喊她陈昌芬,她怔怔的,居然忘记自己名叫陈昌芬了。据八角村年长的村民说,团长之所以生得如此模样,主要是她爷爷陈光华造的孽。具体说来,就是我们八角村的西边一个大土包上,几十年前,有座观音庙,庙里除了观音像外,还有其他菩萨。庙前庙后,都是桶粗的松树。陈光华当时是我们这个村的干部,为了响应炼钢破四旧,带人砍了松树来炼钢,菩萨也被他码在一起,付之一炬。陈光华烧了菩萨没几年,右眼起了黄斑,看不好,瞎了,紧接着左眼也起黄斑,瞎了。我说的这个人早去世了。陈光华的独子陈大有娶妻马氏,久不见子,后来求神问医的折腾几年,方才有孕,及至分娩,却犯难产,小的倒是保住了,就是现在的团长。
　　陈大有丧偶后,本想续弦,可总是阴差阳错,难成姻缘,后因人老,续弦无着,只好单过。熬到团长成人,招了一个名叫何兴杼的人来顶门立户。我记得那时,我爹和村人聊天,经常将膝盖拍得啪啪地说,团长能生儿,我这里都能生儿。可后来,团长以实际行动,让我爹无地自容——她生了一对漂亮儿女,男孩叫何林,女孩叫何艳。
　　记忆就像一张久不擦拭的玻璃,虽然布满污垢,只要洒点水,顺手几擦,依然明光可鉴。因此,团长这个人,通过我的追忆,也逐渐地清晰起来。翻过我家对面那道山梁,就是团长的家。她的房子坐落在一面舒缓的山坡中央,黑墙幽瓦,远远望着,如一方巨大的黑石头。房前屋后,都种植着李子树,杏子树,桃子树。我最喜欢在春天,站在那道山梁上,目视团长的房子,在繁花簇拥下,就像戴了个大花圈似的。那片果林既是团长家的,也是邻居们的,每年果子成熟,谁都可以到她家去摘,即使团长不在家,也可以摘。团长并不说啥,反而谁没去她家摘果子,她便问那个人,你咋不到我家摘果子呢?团长也经常挎个装满果子的竹篮,到邻居家串门。我小时候嘴馋,经常到团长家去讨果子吃,却又怕狗,其实她家的狗并不凶悍,见人来了不过是职责性地哼几声,虽则如此,我仍远远地站着,双手捂头,夸张地嚎叫。团长如果在家,必然急急而出,指手画脚凶神恶煞地将狗斥喝一通后,笑吟吟地对我招手道,不要怕,它,不敢开腔了。
　　团长这样的人,自然上不了树,但她为了让我吃上果子,便拿出一根长竹竿,抿紧嘴,脚尖着地,将身体努力地向上撑着,一竿连一竿地敲着树上的果子。人矮竹竿长,敲打自无力,竹竿敲在树枝上的扑扑声,如临死之鸡扑腾着翅膀,尽管如此,那些淡黄色的躺在葳蕤枝条上的果子也纷纷落地了。
　　团长还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左邻右舍,无论是谁,遭了红白喜事,总有她的身影,特别是丧事,孝子大放悲声,她也哑着嗓子跟着孝子哭得一塌糊涂。但团长也有不好的一面,她喜欢议论男女之事,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制造绯闻。她的口才很好,说辞夹着手势,这样一来,有那回事没那回事,都被她一张利嘴搞得神气活现。被她编排过的女人不服,怒气冲冲地到团长家,与其骂架。那女人骂团长,你今天说这个,明天说那个,常言道:后脖的头发摸得到看不到。假如你家何艳将来出了丑事,咋说?团长闻言,跺脚拍膛子道,假如我家何艳像你这样不要脸,不消你说,我自己就把她了断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团长在骂架中损失了锅碗,却不吸取教训,依然乐此不疲。团长和人骂架,往往会露出半截肚皮,并非上蹿下跳的缘故,而是她人生得矮,为了弥补生理缺陷,上衣做得短……
　　我正遐想间,弟弟又在旁边突兀道,何兴杼就是被车碾死的。接着,弟弟在我一脸惊悚中,叙述了事件经过:团长的父亲前些年也不在世了。团长的两个孩子由于念得书,开销渐大,其实,村中也有和他一样的家庭,但别家可以封门插锁,打工挣钱,而团长生得丑,出不了门。何兴杼也舍不得把团长丢在家里。为解决经济问题,何兴杼就贷款两万元,将自家的地全种上药材,由于土质、技术等问题,忙碌一年,蚀尽本金后,只好出去打工。
　　弟弟顿了顿说,你当然不知道,我还挖过煤。何兴杼就是我带到陕北邬庄煤矿的。陕北的矿井,大都是靠三轮车运煤。何兴杼啥都不会,只能装车。别看何兴杼生得瘦削,但干活却很卖力。后来,连矿老板林二也喜欢他。林二听说何兴杼家境困难,就让他给炮工老张打下手,学会了就能多挣钱。没想到何兴杼却对林二说,你要真心关照我,就让我跟杨师傅学开三轮车。林二考虑到窑下开车,全靠矿灯指路,况且,路又不平坦,若撞倒棚子,不是儿戏,便没答应他。后来,何兴杼硬缠着林二,非要学开三轮车。何兴杼主要是看开三轮车很来钱,加之三轮车是矿上先买下,拨给使用者,然后车款慢慢从工资里扣除。林二被何兴杼缠了几次,只好拨给他一辆三轮车。其实,开三轮车没啥巧,跟骑自行车差不多。何兴杼领了一辆三轮车,在矿院中跑了几天空车,也就敢下窑拉煤了。看到老乡能挣钱,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几月后,何兴杼便出事了。何兴杼出事的那天是中秋。林二按惯例放假一天,发放工资,加餐犒劳众矿工。何兴杼将当月的三轮车钱还清了,还有余头,考虑到团长在家急着用钱,于是,吃过早饭便到焦庄去汇钱。
　　何兴杼骑着电工的自行车去焦庄。会餐时,何兴杼还没回来,大家以为他在焦庄因别的事耽误了,就给他留了一份菜,可到天黑,仍没回来。我感到不对劲,便跑到矿办公室,向林二说了这一情况。林二闻言,也急了,赶紧推出摩托车,带着我去焦庄寻找何兴杼。快到通往焦庄的大马路,我们便发现了何兴杼。他身上布满了煤尘,像破麻袋似的瘫在马路边。旁边是碾瘪了的自行车。肇事司机早跑了。林二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左看右看,说只能立案,没法破案,因为这条道上跑的全是运煤车,又没电子眼,鬼知道是谁撞死了何兴杼。何兴杼就这样白丢了性命。不过,林二还算仁义,出了何兴杼的火葬费。
　　弟弟说到这里,破口大骂那个逃跑的司机,说这个司机要是能承担责任,赔团长十万二十万的,让团长还了贷款,哪有后来的悲剧?弟媳也在一旁诅咒那个肇事司机,说他永世不得超生,绝根绝代。弟弟大骂一通,接着说,何兴杼死后,何林何艳双双辍学去打工。何林去福建,何艳到深圳。何林倒是每年春节回家,探望母亲,何艳却一连三年不见回家。第四年芒种后的某天,何艳回来了。几年不见,何艳完全变了模样:原本鸭蛋脸、个头高挑的美人,现在却憔悴得像晒蔫了的柳树枝,巴掌大的脸盘上挂着一扎枯涩的头发,眼眶深得看不到眼珠,身材瘦削,一袭黑衣随风颤动,像鬼似的。团长见她如此模样,一口饭在嘴巴里长久地包着。有人问何艳为何瘦得这样?她凄婉一笑,说声病了后,便和团长回家了。
　　何艳回家后,便闭门不出,有去探望她的人见她这么瘦,便问团长何艳得的是啥病,团长回答是感冒。直到何艳死后,团长才说出她的真实死因。原来,何艳在外面得了性病。
　　弟弟说到这里顿住,空气死一样的寂静。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像大水冲过似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小侄子,在弟媳的怀中发出噜噜的酣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打破沉默,问及团长的近况。弟弟叹了一声道,她这个人呐,遭受这么大的变故,居然没那场事似的。说自己遭了乱嚼别人舌头的报应。不过脸黑体瘦,话也少了。她既不种庄稼,也不串门,成天往庙上跑。她的田地早就长了半人高的蒿芰。去年,从草丛里窜出一根丈来长的乌梢蛇,被一个名叫徐才的村人捉去,卖了二百多元,后来又连捉了几条。我们都劝团长,你既然想通人死不能复生,那么,活着的人该干啥还得干啥。团长不听劝,仍天天往庙上跑,她说神还是长眼睛的,保佑何林进了汽修厂,遇到了好老板,每月能拿四五千块钱,最近又交了个不错的女朋友,眼看家又像个家了。团长最不放心的就是那个肇事司机,她担心这个司机又开车撞死了人咋办?她居然去求神暗中制裁那个司机这辈子都别想开车了。方圆几十里的庙宇她都去了,昨天,她又到很远的太白洞去进香,也不知回来没有。
　　
　　三
　　
　　这一夜,我失眠了。想到团长强装出来的乐观旷达,想到她的生活像冬天的森林没一点生气,想到她这种愚昧的行为,我便不寒而栗。但不这样,她还有别的办法么?谁能站出来指责她的愚昧?我此刻甚至也迫切地企望有这么一位神灵,遂了团长的意,让那个逃跑的司机自愿终生不再开车。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逼查天锲买车呢?试想,假设查天锲开车出了事,破碎的却是两个家庭。况且,与查天锲的几次交锋,更让我明白,我是个失败者。如果我离开他,他很容易就能找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而我未必能找个像他那样的男人。我决定给查天锲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再逼他给我买车了。但短短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要向他说的事情也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拧亮床头灯,在柔和的灯光下给他发短信。短信发出去,却没有回复,我以为他睡着了,只好打电话。电话长久地响着,就是没人接,如是几番,我终于明白,查天锲是彻底地要与我决裂了。这一夜,我泪飞如雨。
　　翌日早餐后,我对弟弟说,我要回深圳。弟弟对我仓促作别很诧异,我只好对他说出实情。可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叫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但我还是接了。一个男人,声音冷得像坨冰。他问我是不是查天锲的妻子?待确认我的身份后,对方冷冷地说,你丈夫自首了,你立即回深圳。我还没反应过来,又传来查天锲的声音。我的脑袋渐渐发晕。查天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买车吗?因为我见车就怕。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也不可能告诉你,我曾经在陕北邬庄撞死了一个人。那时我是一个运煤司机,但我的目的不是永远做运煤司机,而是存一笔钱,做生意,当老板。通过几年的努力,当我快达到目的时却出事了。那天我并没有拉煤,而是去卖车。也怪我太得意了,将车开得太快。就在快上焦庄那条大道的拐弯处,撞上人了。我当时也想承担后果,可想到一旦承担后果,等待我的是赔偿和坐牢,我深深地感到恐惧。我看到前后既没车辆也没行人,便毫不犹豫地逃跑了。我人是逃脱了,但逃不掉心灵的内疚。这么多年,我拼命挣钱,省吃俭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等我发财后,我就去自首,给那个受害者一笔赔偿。当一切都如愿时,我却又不忍心离开你。如果你不逼我给你买车,我绝对不会自首,我宁愿在内疚中活着。现在,我自首了,一切都是天意,不过我心里猛然轻松了。政府给我定啥罪,都是罪有应得。我要说的是,我们的财产有你的一份,你要走,请拿走你那一份;不走,就回来,将店撑起来。如果我罪不致死,等我出来,一定给你买辆非常漂亮的车,带你去兜风。
　　我无法回答查天锲,一瞬间失声后,我的心也像团长那样平静下来。
　　这时,下了多时的雪也忽然停下来,远处被雪缭绕着的山峰,犹如披了件雪白的风衣。南方的天空出现一方碧绿,一只鸟,正在那片蓝天中盘旋。
　　
　　题 图:石 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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