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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一阵阵冷飕飕的风,雨下了一整天——5月初的莫斯科时常会碰上这样的天气。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柏油马路闪闪发亮,好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一位年轻的水兵来到独自居住在莫斯科河沿岸一幢大房子里的老医生那里。1942年,这位水兵在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负了重伤,被送到后方。医生给他治疗了很久,后来他们俩成了好朋友。这次,这位水兵获得了几天假期,所以他离开黑海舰队,来到莫斯科。老医生邀请他到自己家中做客,用卡赫季亚牌葡萄酒款待这位水兵,还留他住一夜。
半夜,广播里播放了我们的军队夺取塞瓦斯托波尔的消息。夜里一点钟将会放烟火,那时,整个莫斯科的街道都将是空荡荡的。
在等待烟火的过程中,医生和水兵坐在半明半暗的书房里聊天。
“真有意思,”医生喝干了杯中的葡萄酒,说道,“一个身负重伤的人会想什么呢?比方说您吧,当您在塞瓦斯托波尔受伤时,您在想什么?”
“我当时最担心的是别弄丢了卡兹别克牌香烟盒。”水兵回答道,“您自然是知道那个香烟牌子的,商标上画着白雪覆盖的卡兹别克雪山。我是在黎明时分负伤的。夜晚过后,空气仍然很清新,初升的太阳照在雾霭中,炎热的一天开始了,让人心情变得很沉重。我流了很多血,不过我的思绪一直集中在那个香烟盒以及卡兹别克雪山的雪上。我很想被掩埋在雪地里。我坚信,在雪地里我就不会再流血,呼吸也会更轻松些。可是太阳还是高高升起了。我躺在一处破损围墙的阴影里,可是这块阴影一点点地缩小了。最终,太阳开始炙烤我的双腿,然后是我的胳膊……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一直在担心卡兹别克牌香烟盒的下落。”
“您为什么那么害怕丢失它呢?”
“怎么对您说呢……几乎每一个新兵在前线都会有一个愚蠢的习惯,那就是在他们携带的每一件东西上写下亲人的地址。在防毒面具的套子上,在行军袋上,在军帽的衬里上,都会写上亲人的地址。他们总在担心,自己会被打死,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当然,过一阵之后,这种心理状态就会消失了。”
“那么,您在香烟盒上写的是谁的地址呢?”医生狡猾地眯缝起双眼问道。
水兵面颊绯红,什么也没说。
“好吧,”医生赶紧打住,“我们暂且放下这个问题。”
这时,门铃响了。医生走到前厅,打开房门。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马上就要放烟火了,我可以在您的阳台上看烟火吗?”
“当然可以啦!”医生回答道,“您是怎么上来的?是从3楼一口气跑到8楼来的?您想让心脏出问题吗?关掉灯,”医生从前厅里对水兵说,“我们一起去阳台吧。别忘了披上大衣,雨还没停呢。”
水兵站起来关了灯。在前厅里,他向这位陌生女子问了声好。他们俩的手指在黑暗中触碰到一起。女子凭感觉找到水兵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
他们3个人一齐来到阳台上。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铁皮屋顶的气味和秋天的气息。早春往往很像秋天。
雨还在下,医生眯缝起眼睛,问:“那么,您那个卡兹别克牌香烟盒后来的下落如何?”
“当我苏醒过来时,发现烟盒不见了。可能是卫生员把它扔了,也可能是替我包扎伤口的护士扔的。可是接下来就奇怪啦……”
“怎么回事儿?”
“她……也就是我写在香烟盒上地址上的那个人,收到了关于我负伤的信。可我自己并没有写信告诉这个人。”
“没什么奇怪的,”医生说,“某一个人捡到了烟盒,看到了上面的地址,就写了一封信。这是一个最最平常不过的故事了。可是您好像喜欢夸大这个故事的意义。”
“不,我为什么要夸张呢?”水兵有点儿发窘,“可是,总的来说,这封关于我的信那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为什么?”
“是的,您知道吗?”水兵犹豫了片刻,答道,“爱情就像一阵海风。白天,风从海上吹向岸边;晚上,又从海岸边吹向大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們所期盼的那样忠实而有耐心地等待我们。”
“不过,”医生略带嘲笑地指出,“您说话倒像一位老到的诗人。”
“天哪!”女子喊了起来,“医生,您这话说得多么无趣呀!”
“您怎么这么说呢!”医生有点儿恼怒了。
这时,第一拨烟火发射升空了,爆裂出粉红色的火焰。炮声在屋顶上空回荡。数百发烟火腾空而起,在雨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升向昏暗的天空。烟火那五彩斑斓的火光照亮了整座城市,照亮了克里姆林宫。柏油马路上反射出烟火的光芒。
无数个刹那,整座城市仿佛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住在高层住宅里的人每天都能看见的东西此刻都显现出来了:克里姆林宫、宽阔的桥梁、教堂和莫斯科河沿岸的房屋。
不过,所有这一切与白天完全不同。克里姆林宫仿佛悬挂在空中,显得异常轻盈。庄严的建筑失去了厚重感。它们仿佛是烟火燃放中闪现的火光。它们好像由被玫瑰色火光从里面照亮了的白色石块建造而成。
又一枚烟火熄灭之际,所有的建筑也黯淡下来,好像它们本身就是这闪动的火光的源头。
“简直就像仙境一样!”女子说,“可惜只放了24炮,而不是124炮。”
她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塞瓦斯托波尔!那是多么清澈、多么碧绿的海水呀,您还记得吗?尤其是在船尾下翻腾的海水。还有那被炮弹炸毁的、干枯的合欢树散发出的气味,也很迷人。”
“‘您还记得’指的是谁?”医生问,“您在问谁呢?我可从来没去过塞瓦斯托波尔。”
女子什么话也没说。
“不过,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水兵说,“您去过塞瓦斯托波尔?” “就是您在那儿的时候。”女子回答道。
烟火结束了。女子离开了他们,可是仅仅过了几分钟,她又返回来,抱怨说头疼,请大夫开了一些治头痛的药,羞怯地道了别,又走了。
夜里,水兵醒了过来,双眼瞧着窗外。雨停了。星星在一朵朵云彩之间闪耀。水兵暗暗思忖:天气一变化,我就没法入睡了。他重新打起盹儿来,可是一个拖长了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那儿的海水多么清澈啊!”水兵又醒了,睁大了双眼。当然,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
他伸手去拿椅子上的烟盒。烟盒是空的。他想起来,大衣口袋里还有一盒烟。水兵站起身,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来到前厅,点上灯。在镜子旁的小桌上放着他的水兵制服,制服上就放着破损的、揉皱了的卡兹别克牌香烟盒,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黑色斑点遮盖了雪山的图案。
水兵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拿起烟盒,打开一看,里面一根香烟也没有。可是在烟盒内侧的顶部,他看到了他亲手写下的熟悉的地址。
这个烟盒怎么会在这儿?水兵思忖着,莫非……不知怎的,他有些害怕,迅速关上灯,拿着烟盒回到房间。天亮之前他已经无法入睡了。
早晨,他什么也没对医生说。他刮了很长时间的胡子,然后洗了个冷水澡,可手还是抖得厉害。别瞎想啦,愚蠢!水兵心想,这可真是见了鬼!
浸透了阳光的雾霭笼罩在莫斯科的上空。窗户都打开了,夜晚的清凉气息被吹了进来。早晨来临了,空气中还弥漫着刚刚过去的雨水带来的湿润气息。
不知怎的,水兵确信,这个早晨不可能会是别的样子。黎明时分的宁静,这种在莫斯科十分罕见的宁静,不仅没有使水兵平静下来,反倒使他内心更加激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水兵低声说着,“生活中终归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猜出来了,这位女士显然当时就在塞瓦斯托波尔做护士,是她第一个替他包扎的,是她找到写有地址的烟盒,并给另一个那么快、那么轻率地就把他忘却的女人写了一封信。昨天,她听到他的讲述,认出了他,于是故意给他带来这个卡兹别克牌香烟盒。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她为什么要把烟盒保存下来呢?她又为什么啥都不说呢?大概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吧。”水兵这样推测道,“我自己就很喜欢所有那些神秘的东西。我必须到她那儿去感谢她。”不过他明白,站在她家门口按下门铃,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他未必会有这样的勇气。
一小時后,水兵离开了医生的家。他非常缓慢地走下楼梯。在第三层他停了下来,那儿有3个房门。
水兵一下子意识到,他并没有向医生打听那位女士究竟住在哪个房间,她叫什么名字。当然,冒昧地打听这些也不太合适。可是此刻他毕竟不能挨个儿按门铃,并且还不知道要找的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水兵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熟悉的声音。“玛莎,我一小时后回来。”这个熟悉的声音说,“昨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这儿太闷了,我到河边走走。”
水兵意识到,现在,就在这一刻,她会从房间里走出来,会在门口遇上自己。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快步走向房门,按下了门铃。
房门顿时就开了。门后站着的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位女士。门后吹来一阵风,风撩起了女士身上的薄衣,撩起了她的长发。
水兵一时语塞。女士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挽着他的手,说:“走吧,我送送您。”
“我要谢谢您!”水兵说,“您在那儿……在塞瓦斯托波尔救了我。您还按照这个地址寄了信。”
“是不是我寄得不妥?”女士微笑着说,“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他们俩走下楼梯。女士松开水兵的手,理了理头发。
“为什么这么说呢?”水兵问,“这一切都太奇怪……并且太好了。”
女士停下脚步,注视着他的眼睛。
“别激动,”她轻声地说,“虽然我这么说您,其实我自己也很激动,一点儿也不比您差。”
他们俩走到滨河大街,在铁栏杆边停了下来。透过早晨的雾霭,克里姆林宫的围墙映射出玫瑰色的光芒。
女士用手捂住双眼,沉默不语。水兵望着她的手,思考着,她那纤细的、温柔的手指也许曾经沾上了自己的鲜血。
女士捂着双眼说:“我从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竟然就发生了。我不敢相信我会在离开塞瓦斯托波尔以后再见到您。”
水兵挽起她的胳膊。他吻了吻这只细小却有力的手,丝毫不去关注其他路人。路人从他们身旁走过,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走出很远的距离之后,他们才偷偷地望望这对男女,不好意思地笑笑。
(清荷夕梦摘自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白色的虹》一书,马明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