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窗外站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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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爷死的时候肚子胀得像一面鼓。爸爸指着我背靠的核桃树说,这棵树是我八岁的時候跟你爷从河边移栽过来的,你看,这树长得多好啊。当时还是小树苗,现在每年都能打两百多斤核桃了。我头往树后躲了躲,想要抚摸我脑袋的手掌落空了,手很不好意思地停了停,就朝树摸去。这是你刻的?爸爸的手摸着树上的字问。他都问了好几遍了,还要问啊,跟审犯人似的,我避开他带刺的目光,把头转到树的另一边。那几个字像烙在树身的伤疤,虽然伤口愈合了很久,但常常,会从深重的疤痕里渗漏出一种发黄的液体。很臭。臭得我坐在门口吃饭觉得饭都是臭的。你为啥在树上刻字?爸爸的手读着树上字,字也许已不像字了,是纵横交错的沟渠,他的手在树上发出刺啦刺啦的读音。为啥刻我爸的名字?他将质问的话语沉甸甸地撂到我头上。你以为这是你的作业本啊。爸爸的责问像树上的活辣子虫哗哗地落在我头上。我不知道那是你爸爸的名字。胆怯地辩解着,我抓住了一片被虫子吃得布满了洞洞的树叶。父亲的目光像活辣子虫痒辣辣地蜇了我一眼,身子就靠着树滑下去,屁股放在了石凳上,很快嘴上就叼了一支自己加工的纸烟,一缕缕烟雾从他头顶爬到了树干上,叶子簌簌地落在爸爸泊着烟雾的头上。核桃花有时候也喜欢赶场子,一绺一绺的,簌簌地落着,洒得爸爸像是穿了一件花衣服。看你身上都成了啥了?奶奶踮着小脚,远远地对爸爸说。爸爸身上披着树叶,树叶上爬了天牛活辣子及许多叫不上名的虫子。你看你身上都成啥了?小脚走路跟麻雀一样颠着的奶奶,一顿一顿地颠到了爸身边。爸爸的嘴里冒着烟,跟烟囱一样,鼻孔也冒烟,像两股纠缠的绳子,一扭一扭的。爸爸一直没有回答他妈妈的话,一只眼眯着,一只睛睁着,似乎他乘着烟雾爬上了树。奶奶手里的拐杖朝爸爸奔去,嘭,树身磕出一块皮,树上的乌鸦嘎嘎地骂着,飞到屋顶的上空久久盘旋。树身亮出一个青色的伤疤,绽开皮,白色的浆液掉落在爸爸头上。臭,我捂着鼻子夸张地说,好臭啊。拐杖朝树再次击打的时候,爸爸的身体不让了。嘭。奶奶的拐杖砸在爸爸的腿杆上。我怕爸爸的腿被铁拐杖打断了,爸,疼吗?我在树后伸出脑袋问。爸爸将嘴里的烟头喷出老远,恶着声说,你再在树上刻字,我就把字刻在你脸上。爸爸那一瞬的目光真像一把闪亮的刻刀。跟你死老子一样,奶奶抱着我的头说,你在娃的脸上刻一个字我看看。爸爸沉默着愤怒得像一棵枝叶狂舞的核桃树,奶奶把我拉到了她的小屋子。吃糖。奶奶把一颗糖果塞给我的嘴。纸都没有剥呢,我从嘴上夺走糖果,剥掉它黏黏的外衣,糖果在嘴里甜甜地融化着。我积攒了好多糖果纸。我把它们一张张贴在本子上,制成了一本精彩的画册。这张糖果纸上画着一个长翅膀的小孩。什么时候我也长翅膀啊,我两只胳膊模仿着鸟飞翔的样子张开了,我的翅膀噗噗地扇动空气。你想飞啊?奶奶惊讶地瞪大眼,甜吧?奶奶张开嘴,那个时候她嘴里还长着玉米一样排成整齐队列的牙齿,我没有想到几年后,她的牙齿会如枝头成熟的果实纷纷脱落。甜吗?奶奶嘴里的牙齿像一排金色的栅栏,它们发出的光泽照耀着我的脸。牙齿咀嚼着糖果,嘎嘣嘎嘣的,甜,甜得很,糖果急不可耐地融化着,一股甜蜜蜜的滋味。你爸为啥要在你脸上刻字?奶奶的手指捏着我的脸。他说我不该在树上刻字。我的脸躺在奶奶的掌心里,那一刻,我晕眩得想要睡去。刻了就刻了,那树又刻不死。我的头枕在她的肚子上。一股哗哗的响动。奶奶肚里似乎有人说话。我拿耳朵听了听,那奇怪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奶奶很奇怪我在树上刻我爸爸的名字。我给她解释说,他打我,他打我好狠,把我往死里打。我是他亲生的吗?我拨开奶奶摸弄我鸡鸡的手。当然是亲生的,奶奶又伸进裤子里捏弄我的鸡鸡。我在树上一刀一刀地刻他的名字,我说,名字刻完了,我身上也不疼了。想尿尿了,我打开奶奶的手。奶奶撩起我的衣裳看了看说,你爸跟你爷爷一个性子,野蛮得跟畜生一样。你想刻就刻吧,你想刻啥字就刻啥字。我不敢了,我再刻他会把我的脸刻得稀巴烂。我说着,耳朵又听到了奶奶肚里咕咕的声响。他敢。奶奶按着我的脸,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脸皮里。他要是再打你,你就叫我。奶奶朝我嘴里又喂了一颗糖。这次我没舍得把它咬碎,它刚进到嘴里,舌头就狡猾地把它抱在怀里,温柔得跟奶奶一样。你在树上再刻一行字,奶奶说,用劲刻,刻得深深地。我不敢,我摸着脸说,我爸说我要是再在树上刻字,他就在我的脸上刻字。脸上刻字多疼啊。我把脑袋藏进奶奶的衣服里,似乎爸爸派来了一把刀,刀要刻我的脸呢。他杂种敢。我的脸贴着奶奶布满褶皱的肚皮,奶奶的声音从外面响亮地钻进来。
  出来。奶奶撩起衣襟,把我的脑袋从她肚皮上拉出来。把人痒死了。奶奶脸上的皱纹似乎都痒痒了,皱纹在她发笑的脸上一圈圈地荡漾着,她像门前的鸡冠花一样不胜娇羞地摇晃着身子。你想在树上刻啥字?吃了奶奶的糖,满口腔里荡漾着甜丝丝的气味,周身被浓浓的糖果味包裹,我讨好地问奶奶,你想刻啥字?张大根,你在树上刻五十个张大根。我问奶奶张大根是谁啊?他是奶奶的仇人。奶奶说,他把我欺负狠了,有一次差点打死我了。你看——奶奶颤颤地撩起了衣裳。我看到奶奶的肚皮上满布着一个个瞪着眼睛一样的疤子。这是旱烟锅烫的,奶奶说。乳房上也烙着几个深深的烟锅大小的疤。这也是烟锅烫的?我的话引出了奶奶眼里的泪,她像孤儿突然找到了亲人一样点点头。张大根太可恶了,他拿烟锅烫奶奶干啥啊?烟锅的温度很高,像是一个小铁炉,烙在皮肤上,嗞,一个大水泡。爸爸嘴里常叼着一个旱烟锅,像在嘴巴上装了一个小火炉。这是我爸留给我的念想,爸爸嘴里滋滋地吐着烟说,我爸可怜啊,走得那么早。爸爸有时候会愤怒地把烟锅叩在妈妈的头上,或者,嗞,烟锅烙在妈妈的胳膊上。烟锅制造的五个烫疤,在妈妈胳膊上形成了五个深浅不一的坑洼。我经常在睡梦中跌进那几个布满荆棘污水的深坑里,惊醒时,见一个人影矗在暗黑里,一闪一闪的红火偶尔照亮他的脸,蚊子熏不死人都被你熏死了,妈妈翻过身说。睡你的,他说,也没把你熏死么,就将旱烟锅在凳子上咚咚地磕着。他瘦得像纸一样的身贴着墙,变成了一只伺机抓蚊的壁虎。你烦不烦?妈妈看着他贴在墙壁上的人和影子说,神经病,你经常听,听到啥了?隔壁奶奶咳嗽了,一声撵着一声的,像一串子扔进了瓮里的响炮。爸爸就离开墙壁,一个黑影闪出门,我听到狗疯狂地嚷起来。   我刻。我咬着牙齿对奶奶说。
  奶奶又奖励了我一颗糖果。我舍不得吃,装在口袋里。我已经刻了六个字了。“张大根大坏蛋。”坏蛋两个字不会写,我就刻了两个圆圈。累了,我把那个快要融化的糖送给了嘴巴和舌头,它们高兴了,我才有精神。那天傍晚我在核桃树上刻了好多字。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它们都跟张大根有关。张大根是个蛋。张大根不是好东西。张大根猪狗不如。才学会的骂人的话,我都刻在了核桃树上。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我爬到了树上。乌鸦用树枝在高处做了几个窝。我听到几只小乌鸦在头顶呱呱乱叫。骑在树杈上,我几乎跟对面的山一样高了。下面的人像一只只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我在树上撒尿,像是下了毛毛雨。天下雨其实是天在尿尿。我突然在树上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喊我吃饭的时候,我从树上溜下来。脚踩在地上,觉得自己突然矮小了许多,跟在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差不多。那几天爸爸不在家。妈妈说爸爸到县城卖笤帚去了。爸爸拉着架子车,车上装着他用高粱秆子扎的笤帚,满满一车。他在路上要走一天一夜。他能一个人拉到县上吗?妈妈忧虑地望着远处说。到县城很远吗?我还没去过县城,不知道县城长得啥模样。妈妈也没有去过。她每次帮爸爸把架子车拉到蟒岭。肩膀上的绳子深深地勒进爸爸的肉里,爸爸两手紧紧抓着车把,妈妈撅着屁股,肩膀在车后扛着。他们趁天亮把架子车拉上了蟒岭。三十里一直是上坡,妈妈说,到了蟒岭,七十里一直是下坡。你爸他一个人行吗?妈妈看着那条扭曲着爬行的路说,我也没有去过县城,你爸不让我去,说两个人开销大。爸爸不在多好啊,我在核桃树上刻了很多字,全都跟张大根有关系。奶奶经常来检查我的工作。我念给她听。她没有笑,我念一遍,她就重复一遍。奶奶不认得字。我说你拿手摸摸。奶奶的手摸着核桃树上的字,她摸得很认真。她的手会阅读呢。我又念了一遍。奶奶真的很聪明,我只教了一遍,她的手指头都会阅读了。她毕业了,她可以不让我教了。她的手指头读着,嘴里跟着念着,认真得像是我们村上给人看病把脉的查医生。奶奶又奖励了我三颗糖,还额外给我了两毛钱。
  你爸那个忤逆子。奶奶看着我的舌头舔着糖果纸,她拿拐棍敲着核桃树说,你爸那个忤逆子,从来就没有听过我的话。他不听我的话,你为啥要听他的话?他要再打你,你就给我说,我打他。
  我不敢。我舌头舔着糖纸说,我爸打起人来能把人打死。
  这个忤逆子。嘭,嘭,奶奶拐棍敲打着树干说,他再打你,你就喊叫我。
  “奶。”我像被捕的蝉发出深长的嘶鸣,“奶啊。”
  没有人来解救我。奶奶也许还在睡觉呢。
  疼得实在忍不住了,爸爸打牛的荆条打在我身上弹着难听的歌谣,我的皮没有牛皮厚实,奶啊,奶,我的呻唤纷纷向奶奶的窗户扑去。
  荆条在腿上胳膊上脊背上辟出一道道血红的线条,衣服很快就露了破绽,布片一绺绺的,恍若闪电的血痕瞬间爬满了我瘦弱的长年没有洗澡的身体。
  “谁让你在树上刻字咒你爷爷的?你这个忤逆子。”爸爸手里的荆条蘸上了我的血水,噼噼啪啪的,他像舞着一条蛇,你打吧,还能把我打死么,我咋知道张大根是我爷爷的名字,你从来就没有给说过我爷爷的名字,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是别人叫着你的名字骂我的时候知道的,你说我爷爷长得高高大大的,总爱走路背着手,几乎从不下地。他是干部啊他不下地?那谁干活呢?你奶奶啊。你奶奶虽然是小脚,可地里的活干得麻利得很。点洋芋,种包谷,锄草,收麦子,放羊,都是她带着几个子女在地里忙活。你爷爷从不下地。身上连一点泥巴星子都不沾。你爷爱吃捞面。你奶奶从地里回来,手都来不及洗,就忙着给你爷爷做捞面。你爷爷躺在树荫下的躺椅里,左腿架着右腿,手摇着扇子,身旁放着一罐头瓶子浓茶,像一个压迫长工的地主。你爸也想过你爷那样的生活,身不动,膀不摇,可惜你爸没那样的命。妈妈适时插了一句话。你小叔还没有出生你爷就死了。你爷死的时候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你爷临死前,交给我一个账本。总共欠了别人一千八百五十二。你爺把账本交给我叮嘱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做人要讲信用,这些账你一定要还清。他要死了,却让我讲信用。你爷临死还交代了第二件事:照顾好你兄弟。你爷爷说,就当是你儿子,长兄如父。那时你小叔在你奶肚子里都长了八个月了。你小叔一出生,就和你抢奶吃。他既吃你妈的奶,也吃你奶的奶。你爷爷最后还安排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是一桩什么事呢,我的父亲一直不肯说。
  “你这个忤逆子。”奶奶的身体罩住了我。奶奶像一只老母鸡从她的黑房子里飞出来,她手里的拐棍指点着父亲说,“你这个忤逆子,狼心狗肺,你想把娃打死啊。在树上刻个字算啥,张大根的名字就不敢刻了?他是皇帝老子啊。你比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爸还狠么。你爸舍得打过你没有。每天把你背在背上,东家逛,西家游,把你当少爷一样供着。一番不是你娃啊。没见过你这么狠毒的爸。”
  “娘。”我父亲软软地叫了一声,他的目光拐了一个弯,像一只毒蜂狠狠地蜇在我身上。“这个杂种被你惯得不像样子了。我爸的名讳他都敢刻在树上。你看看,他都刻的啥啊?”
  “你爸是皇上啊。”奶奶拿拐棍指点着我父亲说,“娃在树上刻个字,娃觉得好玩,刻了就刻了,那有啥?你爸都死了十几年了,你还拿你爸压娃啊?你嫌那个老鬼压榨我还不够啊。他拿烟锅烫我的时候,咋不见你给你娘说几句公道话?他逼我喝他的洗脚水,你咋不给你娘说一句公道话?他抽大烟赌博,把家败光了,留了一堆烂账,咋不见你给娘说句公道话?”
  “娘啊。”我父亲扔了手里的荆条说,“我爸都死了十几年了,你还提那些事情干啥。你让他死也不安生啊。你看他坟头上的树都长大了。你看这棵我们一起栽的核桃树,每年都能收几百斤核桃了。”
  “你把核桃树当你爸了。”奶奶的拐棍在地上捣得嗵嗵响,“我死了不要把我和那个老鬼葬在一起。”拐棍指点教育着父亲的脸说,“这是我交代给你的最后一件事。你不要光记着老鬼,忘了还有老娘。省得我死了,没人给你说。只要不跟那个老鬼葬一起,随便把我扔在哪里都行。席子卷了,埋在庄稼地里都行。”   “娘啊。”父亲的眼泪水奔出来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呢,他哭得难看死了,像是声音被人捂住了。他哽咽着说,我本来不想说,你逼得我要说。你老在村里说我是忤逆子,说我不孝顺,你放心,娘,你百年之后,我会把你的事情办得风风光光地。停七天,杀三头猪,唱七天大戏,给你风风光光地。
  忤逆子,你盼着我死啊。奶奶拉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她的黑屋子。
  身上一道道血痕渗出了一道道血水,衣裳粘在了皮肤上。奶奶用温水给我洗着说,你爸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比他爸还狠,他想把你打死啊。
  我躺在奶奶的怀里,手玩着她干瘪的乳房说,张大根真的是我爷爷吗?我爸咋一直不给我说。
  他不是你爷爷。奶奶抱着我说。
  奶奶的乳房在我手里慢慢地鼓起来,像是一个充了气的气球。奶奶把乳头喂进我的嘴,又给我嘴里塞了一颗糖。早都没有奶水了,奶奶把我的头捂得紧紧地说,有些甜水吧?我吸吮着,听到奶奶嘴里发出我听不懂的声响。爷爷是坏人吗?我以为自己咬疼了奶奶,吐了她的乳头说,爷爷为啥老打你呢?那个老鬼死得好,他要是不死,我都被他打死了。奶奶把乳头塞到我的嘴里说,那个老鬼就不是个东西。他活着的时候管我,死了还让你爸管我。要管我一辈子啊。死了怎么管呢。莫非爷爷会法术么?我想着,准备问奶奶,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看到一个人走到了床边,他的胡子拖到了地上,嘴里叼着一个大烟锅,毛乎乎的嘴里吐着烟雾。他往我脸上喷烟。房子里一会儿就烟雾缭绕,他在烟雾里嘎嘎地笑着。鬼。我说。他揭开被子看了看奶奶的身体,爬上床,并不脱衣服,就并排着躺在奶奶的身边。我喊叫着,但没听到一点声响,奶奶抓住了一只摸自己脸的手,狠狠地揪了一把,那个人笑笑,白胡子在嘴边绽开,像是一圈毛茸茸的球,奶奶的手抓住了胡子,奶奶跟拔河一样和那个人的嘴巴撕扯着,奶奶到底力气大,手上抓了一大把胡子,那个人像拔了毛的鸡,嘴里哟哟地大叫着,他往出走的时候,背上背着一个人,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纸飞机,那个人长得像我的父亲,他们走路跟猫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轻手轻脚地跟在他们身后,他背上的人把纸飞机朝空中扔去,飞机起飞了,飞到了屋顶的上空,他在他的背上拍着手嗷嗷大叫。我想叫他给我叠飞机。我父亲给我叠的飞机像一只刚学习飞翔的鸟,才张开翅膀,就扑棱棱地撞在地上跌死了。他们走路跟飞一样。他们在屋后的核桃树前站住了。他似乎在读树上的字呢。那个人的白胡子被风吹散开,像是千万条银线。他冲我挥挥手,就爬上了树。他们坐在树顶上向我招手,树干像抹了油一样滑腻,我爬了好几次,都重重跌下来,在我绝望的时候,树顶上飞出一架纸飞机,它像大鸟一样悠然地飞着,打了一个旋儿,就稳稳地降落在门前的空地上。
  窗台上真的停了一架纸飞机。不过,那是爸爸给小叔做的。这架飞机并不能飞得更远,它借助手给予的力量,在空中划了一道线,就被一股力量牵扯着垂头丧气地跌下来。有时候它的头碰歪了。小叔就拿着纸飞机,哭凄凄地去拉爸爸的手。我远远地看着那个人,感觉他更像爸爸的儿子。爸爸的脸上布满了慈祥,我给你重叠,爸爸摸着小叔的脑壳说。我梦见了爷爷。我不想看爸爸给小叔叠飞机。我去给奶奶讲我的梦,爷爷长了长长的胡子,胡子都拖到了地上,像一把大扫帚。你和他说话了吗?奶奶摸着我滚烫的额头。说了,他问我树上都刻了啥,叫我好好看着你。我的声音嘶哑,我觉得一股沸腾的火焰在我体内奔跑,那团火哗哗焚烧着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奶奶说。我看见了我爷爷,我驱赶着那团火说,他背上背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像我也像我爸爸还像我小叔。奶奶的手掌从额头上滑下来,像一片树叶盖住了我的眼。你看见的是鬼,奶奶说。她舀了一碗水,手里抓着四根筷子。奶奶的手指频频蘸着水,水从筷子的顶端哗哗往下淋,奶奶嘴里叽叽咕咕,像念咒语似地,筷子摇摇晃晃地,奶奶大喝一声,筷子突然在碗里站住了,像是四个呆头呆脑的人。奶变了脸色,拿筷子蘸着水往我脸上洒。死鬼。奶奶说。我脸上的火焰闪了闪,似乎弱了些。死鬼,滚得远远地。在奶奶的叱骂中,四根筷子摇摆着,从碗里砰砰地摔倒在泥地上。死鬼滚蛋了。奶奶把碗里的水狠狠地泼到门外。死鬼,连你的孙子你也害,死了死了还谋害人,看我叫人收拾你。奶奶一只脚跨出门,手里的拐杖挥舞着,似乎在和某个东西作戰,滚得远远地,奶奶喊道。
  身上的火焰并没有消退,我都听到了火焰呵呵的笑声,就跟柴火在锅底燃烧时发出的声响一样。“家里要来客人了。”每每看到木柴燃烧时的笑声,妈妈总爱这么说。灶台里的火光照亮了她爬满皱纹的脸。
  背着药箱子的查医生带来了一股草药味。他有好长时间没来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一股草药的气味覆盖了我的脸。“他梦到那个死鬼了。他还梦见那个死鬼把他背进了坟里。”奶奶给查医生说。
  不怕。查医生的手抓着我额头的火焰,几天了?他问奶奶。都烧一个星期了,不吃不喝一个星期了。奶奶没有来得及说,爸爸抢着就说了。虽然体内的大火烧得我睁不开眼,但是我能听得到他们的对话。
  有些邪气。查医生的手离开了我的额头说,先吃些退烧药,我再到坟上看看。搞不好是冲撞了他爷爷。
  我的父亲说,他从他爷爷坟头上捡了一个纸飞机。
  他还在我父亲生前栽的核桃树上刻了我父亲的名字。刻了一树骂我父亲的话。我父亲对查医生解释我生病的缘由。
  都刻啥了?查医生打开棕色的药箱,一些莫名其妙的气味向我扑来。
  都是咒我父亲的。我想不到他小小年纪那么恶毒。父亲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说。奶奶对我父亲投去幽深的一瞥,她对我父亲的说法很是反感,放屁,跟那有啥子关系,老鬼要找麻烦就冲我来,找他孙子还算啥爷爷。奶奶的拐杖在地上捣着,地上溅起一阵阵泥土。
  不要紧,查医生说,吃点药,打几天针就没事了。一个木条撬开了我咬紧的牙,一股苦涩的液体灌进了我的口腔。
  查医生在我爷爷的坟头钉了一根三尺长的桃木橛。“他不会再从里面出来了。”查医生对站在坟前的父亲说。
  我父亲看了看门口张望的奶奶罕见地保持了沉默。给爷爷的坟头钉一根桃木橛他会疼么?后来我的妈妈讲,你父亲当时矛盾极了,要是不钉,你高烧就不会退,搞不好还会烧成傻子,钉了,你爷爷就永远不能四处串门了。你爷爷是多么爱四处闲逛的一个人啊。一到了农忙,他就穿得整整齐齐,到阳坡,到峦庄,到柳树,他到处都有一大帮子朋友啊。农忙结束了,他就回来了。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呢。   我父亲在煎熬了几个晚上后悄悄地拔掉了我爷爷坟头上的桃木橛。查医生到底是我们村上的神医,他给我打了几天针,我身上的大火就慢慢地熄灭了,我能够下地,只是还不能上学,我坐在椅子上,身子跟纸飞机一样,风一吹,似乎就会飞起来。
  查医生每次来都要摸摸我的头。这聪明的娃,烧瓜了,四十多度,差点把大脑里的电线烧坏了。查医生吃着我奶奶给他做的荷包蛋说。
  四个荷包蛋啊,我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奶奶养了一群鸡。我数不清这些鸡,有时候是八只,有时候是十只。但是奶奶能数得清,她给那些鸡的羽毛上都涂抹了一层红色。每只鸡身上红艳艳地,满地上像是跑着一朵朵火焰。看你爸养的鸡,呸 。奶奶指着那些脏兮兮的鸡说。
  妈,把你鸡蛋借给我两个。我妈妈拿着一只碗对手指头塞进鸡屁股的奶奶说。门前到处都是鸡屎。一点章法都没有。这些鸡很不讲卫生。
  他爸胃疼,想吃煎鸡蛋,煎鸡蛋一吃就好了。我妈妈手里的碗抖动着,似乎里面装了一碗圆乎乎的鸡蛋。
  最近鸡不下蛋,鸡都没得吃,鸡拿啥下蛋啊。奶奶的手指头在衣服上擦着。我的鸡蛋还要换油盐。人家不是嫌弃我的鸡吗,说我的鸡不讲卫生,到处都是臭烘烘的鸡屎。奶奶看着妈妈空荡荡的磕了一个疤的碗说。
  妈,那你就借给我一个。我的鸡下了就还给你。还两个。他爸胃疼得要死了。我妈像乞丐一样把碗伸到奶奶面前。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因胃病发作,一头栽进了河里,但他吃个煎鸡蛋就好了。妈妈常常在铲子上给他煎鸡蛋。那黄亮亮的鸡蛋在我眼前闪耀着金色的亮光。他是嘴馋想吃鸡蛋,他怕我们也要吃鸡蛋。看着父亲贪婪的样子,我经常在心里说。我要是也得胃病就好了。我咽着唾沫,恨不得自己也得胃病。我不知道胃是个啥东西,嘴里泛着唾液,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吃,父亲朝躲在门后的我递过了铲子。油汪汪的铲子上残留着一点鸡蛋沫。我的舌头在铲子上舔着。铲子越舔越薄,简直比狗还灵巧的舌头啊。
  爸爸又想吃鸡蛋了。但是奶奶说,没有,最近鸡不下蛋。
  借一个吧。妈妈说。她的腿打着颤,我以为她要给奶奶跪下。
  没有。奶奶拄着拐杖,笃笃的声音跟着进了她独自居住的黑屋。
  碎了一地。妈妈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
  娘,借你一个鸡蛋你都不借。二十年后,我的父亲依然为这件事愤愤不已。他对站在窗子跟前的奶奶说,娘,借你一个鸡蛋你都不借。我差点疼死了。借你一个鸡蛋你都不借。还是人家二妈借给我了一个鸡蛋,救了我的命。
  我真的没有。人都没得吃,鸡也没得吃,哪来的鸡蛋。奶奶从窗子前转过身,她躲开我父亲的目光说,真的没有,要是有,我能不借给你?
  我知道你有。我的父亲说,你在柜子里锁着。你柜子里放着一个篓子,里面有好几个鸡蛋。
  没有。奶奶的身子对着窗子,她的目光望着高低起伏的屋顶。五楼的光线很好,阳光洒满了奶奶的身子。奶奶被父亲从塬上的黑屋子接下来,当天下午,我的父亲就忍不住了,他把问题拉到了二十多年前。
  娘,你还骗我,我穷,连你也看不起我。你怕我连一个鸡蛋都还不起。你明明有十二个鸡蛋。有的鸡蛋都放臭了。我父亲似乎陷入了二十年前的泥潭里。
  真的没有。奶奶抓着窗子,她虽然坚持着,但是她的声音很弱,像一只撞在玻璃上找不到出路的苍蝇。
  娘你不要骗我了我到你的黑屋里去过你的柜子我也弄开了你的鸡蛋都臭了你都舍不得借我一个。我的父亲抽着烟说,娘,你的鸡蛋都臭了,你都舍不得借我一个。查医生一来,你就给他吃荷包蛋,查医生放屁都是臭鸡蛋味。
  忤逆子。奶奶突然说。她拄着拐杖,笃笃的声音在地板上叩击着,这个古怪的声音跟着她藏进了卫生间。
  忤逆子。这是我父亲的代名词。我二十多年都没有从奶奶的嘴里听到过了。你爸就是个忤逆子。奶奶朝我嘴里塞糖果的时候,总要伴随着这句话。
  十岁时,我的牙齿被虫子吃得坑坑洼洼。可我依然无法拒绝糖果的诱惑。那棵核桃树上贴满了糖果纸,花花绿绿的,核桃树像穿了一身花衣裳。我常看见奶奶把洗锅的热水朝核桃树身上泼,核桃树似乎被烫得发抖了,树叶子扑簌簌地落。
  我爸又要到县上去。我给奶奶报告说。我父亲每年冬天都要到县上卖笤帚。一架子车笤帚要卖一个星期。晚上我父亲就睡在架子车里的笤帚上。卖完了笤帚,回家的时候,他的车上装着小麦或是苞谷。会给我买一顶红五星的帽子。给小叔买一双塑料凉鞋。给我妈妈买一件蓝对襟褂子。给奶奶买的松紧带的黑裤子一直不见奶奶穿。我妈妈说,妈,咋不见你穿得文给你买的裤子啊?我身上的还没有穿烂呢,奶奶说,你们好好穿吧。我老了,穿给谁看啊。我觉着奶奶的话语里充满着挖苦的意味。每次密探一样报告父亲的行踪,我总是能够得到奶奶的意想不到的奖励。或是一颗糖,或是二分钱。我至今记得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撒出的尿转眼间就结成了冰。我回房的时候,看到奶奶站在我們的窗前。她是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吗?我知道奶奶有坐在我们窗户下的习惯。我再次被尿憋醒的时候,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的对话。他奶又在听窗子,妈妈小声说。我妈这一点一直改不掉,都多少年了,我又不好挑明了说。他奶三十多岁就守寡,妈妈说,也不容易。爸爸突然把妈妈揽到了怀里,我身上的被子就被扯走了,一阵风忽闪忽闪地。我看到窗外一个人影呆呆地矗立着,慢慢和黑夜成了一个颜色。爸爸天不亮就走了。给我把床底下的煤油提过来,奶奶打着喷嚏对我说,咱们烧火烤吧。我一点也想不到那场大火会在毫无征兆中烧起来。至今,一看到闪耀的火苗,我的脑壳就跟那棵燃烧的核桃树一样,哗啦啦地疼。我抱来一大捆麦秸,奶奶又架了些柴,浇了一壶煤油,火疯了,后来火爬满了树枝,烧了整整一夜。
  树上的乌鸦惊慌失措地飞进了黑夜,嘎嘎的叫声搅乱了火红的天空。
  核桃树烧死了。奶奶对几天后回家的父亲说,烧了一整夜,烧得老鸹都没地方呆了。
  我的父亲看着那棵黑魆魆的树桩,恨恨地说,这回,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奶奶像老鸹一样嘎嘎地笑着,我满意啥了,树要死,你能挡得住啊。
  父亲抽了我一个耳光。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父亲说,看糖果把你吃成啥了,叫你奶给你好好吃吧,她有钱买糖么。将来你牙齿叫虫子吃光了活该。
  我不明白父亲缘何说我的嘴里会长虫子。虫子能吃得动坚硬的牙齿么?父亲简直是胡说么。当我是三岁的娃啊 。我已经八岁了。我有自己的脑子。他无非是想吃糖,我奶奶不给他吃。我奶奶讨厌他,就跟他讨厌我一样。活该。我嘴里的糖果咬得嘎嘣嘎嘣响。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父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柔软的虫子的确是能啃食坚硬的牙齿。十五岁后,我的牙齿像是秋天的落叶,不停地跌落。二十岁后,我的牙齿一个个抛弃了我的嘴巴。它们或是留在了学校的花坛里,或是埋在了麦地里。我装了一口假牙。我说,奶奶,都是你害的。奶奶张着没牙齿的嘴说,我害的,谁让你爱吃糖啊。有的人想吃我还不给呢。她张大嘴笑着,褐色的牙床露出来,像是裸露着一条干涸的河床。
  核桃树烧死的时候,奶奶也是这般仰着头,天空徘徊着躁动的乌鸦,奶奶嘎嘎地大笑着。她笑着,哭着,像乌鸦失去了巢穴的哀鸣。那天晚上她就病了。我父亲请来了査医生。你不该烧那棵树。我父亲出去后,査医生对我奶奶说。烧死了好。奶奶脸上的火焰腾地燃烧起来。那个老鬼管制了我一辈子,死了还要弄棵树管我。奶奶看着査医生说。毕竟每年还能打几百斤核桃么。査医生拿注射器吱吱地吸着药瓶里的药水说。你就是个核桃。奶奶闭着眼,叹息说。我蹲在地上捡瓶子,抬头的瞬间,看见我奶奶的手突然抓住了査医生拿针管的手。针尖悬着药水,他们的手像藤蔓一样交织在一起。我们都老了,查医生盯着屋外说。手上抓着瓶子,我走到了门口,我要给奶奶放哨啊。父亲皱着眉头过来了,爸,奶奶发烧呢,我大声说。父亲瞪了我一眼,身子跨入了奶奶黑暗的屋子。
  那天晚上我父亲和查医生喝他自酿的包谷酒。查医生喝醉了。临走的时候,他摸了摸我奶奶的额头。要是再烧,用热毛巾敷敷,查医生说,我明早上再来。他背着药箱,药味和浓重的酒味撵着他,他像白纸一样在风中飘着。天亮的时候,有人看见查医生的头钻进了水里,半边身子在岸上,像是一条饥渴的鱼。
  奶奶结实的身体日渐衰落,大半年时光与床度过。我父亲每每去看望,她就转过身,把瘦弱的脊背对着她日渐衰老的儿子。我爸爸又到县城去卖笤帚了。我给奶奶报告说。奶奶再也没有赏赐我糖果,她看着我慢慢长高的身子说,你爸那个忤逆子,跟那个死鬼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我们家已经搬到县城居住了十几年了,奶奶还一个人住在塬上的黑屋子里。妈,你跟我们到县上住吧,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我父亲对奶奶说,我们也好照顾你。你看我也老了。奶奶坚决地摇了摇头。她靠着门框,望着门前那个核桃树桩说,我哪也不去了,就死在这个黑屋子里了。
  奶奶最近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还是父亲强迫着,用小轿车把她接到了县城。娘,你也坐专车呢。我父亲说,塬上那些老太太,谁坐过小车啊,连摸都没有摸过呢。他要背奶奶上楼。奶奶跺着小脚跳开了,我还能走,叫你背啥啊。闲聊的时候,我的父亲说,娘,我们那个时候可怜,我胃都差点疼死了,借你一个鸡蛋你都不舍得给。你宁肯让鸡蛋坏了臭了。你光知道给查医生吃荷包蛋。查医生一来你就给他吃荷包蛋。奶奶起先还辩解,后来就默默地听着,她布满褶皱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她就拄着拐杖藏进了卫生间。她蹲在马桶上。她蹲在马桶上不会大小便了。她就蹲在地上。
  娘。我的父亲看着拉得满地的屎尿说,你连厕所都不会上了,你看你。
  我该死了。奶奶说,我连狗都不如。
  奶奶当晚就病了。
  我到医院去看奶奶的时候,她认出我了,那个时候,她连我爸爸都不认得了,一番,奶奶叫道,你小时候奶奶最爱你了,每次给你吃糖,你爸骂我把你的牙齿糟蹋光了。小时候奶奶最疼我了。我抓着奶奶干枯的手说,奶奶,我带你去西安看病,你好几次说要叫我带你去西安看看呢。
  病好了我就去。奶奶抓着我的手说,你能给奶奶办一件事么?啥事?我问,只要奶奶说的,我一定给你办,小时候你对我最好了,要不是你的糖果,我都不知道咋活过来的。
  不要给你爸说,那个忤逆子。奶奶一直称呼我的父亲为忤逆子。
  我不给他说。我给奶奶保证。
  奶奶从她一直携带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眼镜盒。在我的帮助下,她戴上了那副石头眼镜。像不像你们念大学的人?奶奶在镜片后瞪着眼睛问我。像,非常像。戴着眼镜的奶奶像极了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她的脖子上要是再系一条围巾就更像了。
  我要是死了,你把这个石头镜子放进奶奶的棺材里。奶奶说着,流出了眼泪。
  我點着头。小时候见查医生经常戴着这副眼镜,后来,就不见他戴了,原来它跑到奶奶的包袱里了。
  奶奶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说,这是查医生的眼镜。我眼睛老是见风流眼泪,他就送我了。查医生一辈子没有子女,逢年过节,你给他坟上烧烧纸,给他说说话。
  你能做到么?奶奶问我。
  一定。我给奶奶发誓。
  但是我对奶奶的许诺至今没有兑现。奶奶出院后,身体分外地好,八十多岁了,能独自爬上我父亲住的五楼。她坚决地摆脱了我父亲的挽留,要回自个儿塬上的老屋。我开车送奶奶的时候,父亲一直站在楼下,他目睹着我们渐渐远去。
  你爸再也不用监视我了。那个忤逆子,你爷死后,他就监督我,现在他也老了。奶奶朝车窗外吐了一口唾沫说。
  爸,我爷给你交代的第三件事是啥啊?
  从塬上回来的当天,我就向父亲抛出了这个纠缠了我二十多年的问题。但父亲望着镜框里的爷爷,沉默得像一条躲在泥土里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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