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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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早春二月,我告别学习生活了两年半的电力学校,背起行囊跨出校门,没去预分配的电力研究所报到,而是奔向了火车站。毕业前的一次离校体检,我被查出急性黄疸型肝炎,而且还是“大三阳”。辅导员说我“出师未捷身先病”,又安慰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在她的一番鼓励下,我回到家乡的一所传染病院报到。
  想想有些滑稽:电力学校的学制是两年半,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三年。后来进了电校才得知,电校培养的都是中专生,要是三年学制,就成大专生了。所以,差半年,差一个档次。当时接到入学通知书,就有不少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是学校,不是学院。在电校的两年半,我一直处于“是校非院”的纠结状态,肝郁气滞,患上肝病也不是偶然。从“学制两年半”到“肝炎两对半”,冥冥之中,感觉就是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
  到达家乡的城市下了火车,又转公交去了郊外的这家传染病院,这里远离市区,坐落在隶属黄河故道的一片蛮荒之地,方圆十几里不见人烟。
  “这是怕空气传染,你没看见医生、护士一天到晚戴着口罩吗?”眼镜黄一针见血。
  病房分为前后两排,每间病房有教室般大小,可供二十人入住。病房的编号也特别:“男甲”“男乙”“男丙”“男丁”;“女甲”“女乙”“女丙”“女丁”。资深病友眼镜黄告诉我,这种编号沿袭了矿工宿舍先前的创意。病院由一座废弃的小煤矿改造而成,这些砖房都是开采者多年前留下的。
  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这里设有“病长”一职,我住院没几天,就稀里糊涂被绰号“雪豹”的护士长委以“病长”重任。还没好好消化对护士长的感激之情,眼镜黄又对我指点迷津:这个“官衔”是“雪豹”因地制宜的创意,全天下没人做过,你做这个官,就是开了先河,有划时代的意义。
  我刚入院不是直接入住“男甲”或“男乙”,而是“特1”。“特1” 独立成房,孤零零地耸立在医护区和住院区之间,仿佛两个区域的分界地标。“特1”墙壁和房顶上爬满了厚厚的绿藤植被,绿意盎然又年代久远。“特1”以前充当什么角色不清楚,现在行使的似乎是“观察室”的功能:新病员入院,先进去“过渡”几天,待首次抽血化验有了结果,再被“雪豹”“分门别类”送到合适的病房。我在“特1”共待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被“雪豹”遣送到了“男甲”,和眼镜黄、崔大午等一帮“大三阳”患者成了舍友。十人共居一室,乌烟瘴气、怪味迭出,我不由怀念起三天的“特1”生活,我知道再也回不到那个清净之地了,而且,我前脚走,后脚就有了新主人。无端的,我认为是这个继任者抢走了我的清净,自然多了三分怒气。
  继任者长发及肩,瓜子脸,波淼淼的大眼睛,长相俊美。过于宽大的花格子褂,过于窄小的喇叭裤,却又让人感觉说不出来的怪异。我故地重游——又去了一趟“特1”。“不好意思,我的一双拖鞋忘拿了。”我盯住她看。她坐在床头,正在细细梳头,头上散发出好闻的香水味儿。
  “你好你好!”她丢下木梳,站起来要跟我握手。这个大胆举动吓我一跳!她的声音钝钝的,仿佛嗓子眼里架着一把钢锯,把滑过的声音锯得支离破碎。而且,我看清了,她的唇边留有粗黑的胡茬,还有喉结,男性第二特征明显。
  “这……这里不兴握手。”我结结巴巴,想起了泰国人妖。她收回手,放在头上挠两下,说:“为啥不兴握?”“防止交叉感染。”我用刚学到的新名词回敬他。其实,作为“恐女症患者”,我骨子里存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芥蒂。“嗯,这里道道怪多,也是。”她把自己的手翻了翻。那手细长白皙,只在虎口位置结着厚厚的老茧,手背上也没有肝病患者惯有的“蜘蛛痣”,倒是稀奇。
  “你的头发该剪了。”她望着我,晃晃波浪头,眼里闪着诡异的波光。我瞄了一眼床头牌,暗吃一惊,原来是他——不是她!
  我从床底下取出拖鞋,想马上折返,他挡住我的去路。“老弟,请教几个问题,您……不介意吧?”不由分说,问我肝病到底是咋回事,传染性大不大,危害性重不重……他喋喋不休,几乎问遍了肝炎的前世今生。作为入院没几天的新人,我一知半解,答非所问,后来实在招架不住,就说,这些问题你最好去问眼镜黄,或者崔大午,他俩三朝元老,久病成良医,都是这方面的资深专家。
  交谈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丹凤眼,放在女同胞脸上,简直能勾魂。放他脸上,就有些浪费宝贵资源了。得了肝病,无论轻重,眼睛会像泛滥的黄河之水,变得浑黄不堪。这老兄倒好,一双美目黑白分明、顾盼生辉。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以为面前这人女扮男装,本就是一健康的妙龄女子也!
  我忽然有了奇怪的念想:这人不男不女,无肝病特征,莫非不是来治病的,是来蹭饭的?或是来“卧底”的?
  “病长,你一个来回,用时整整二十八分单五秒,等同于我的年龄数字,还不老实交代?”崔大午面对返回的我打了个响指,不怀好意地望着我,四环素牙在房间闪亮。我烧着脸说:“崔大哥,人家是男丁一枚。”“啥,男的?你小子验明正身了?”崔大午惊叫一声。当然,惊讶的远不止他一人。崔大午带着受骗上当后的恼怒吼道:“妖里妖气,半男半女,堂堂病院,成何体统?”一旁的眼镜黄插言:“得了肝病,雄性雌化,雌性雄化,没啥大惊小怪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公厕的路上顶头碰上波浪头。“老弟,过一会,可能有几个熟人过来,到时候,你给她们讲讲那个啥……交……对,交叉感染的厉害。”
  “你自己不说吗?”我斜他一眼。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令我反感。
  “我讲没用,只有第三方讲,她们才信。”
  这都哪跟哪啊!“让我讲这些,很重要吗?”
  “重要,顶顶重要!比生命还重要!”他龇牙咧嘴强调,丹凤眼定定望着我,风情万种。
  恰是星期天,八点半,值班的甘大夫领着苗护士象征性地在各个病房兜了一圈就撤回了医护区。没过多久,几位花枝招展的大妈级人物不顾门卫麻脸老头半推半就的阻拦,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见拎着工具箱恭立路边的波浪头就猛扑上去,“彪哥”长“彪哥”短地轮番熊抱,好像行使某种古老的神秘仪式。接下来就是一通狠批:你个负心郎,出走也不跟姐们打声招呼。我们千辛万苦才打听到你躲在这,害我们姐妹几个找得好苦哇!几位大妈轮番上阵,轮番轰炸。我惊奇地发现,她们清一色的小坎肩、花裙子、黑色打底裤,耳朵、手指、手脖、腳脖上金光闪闪银光灿灿。她们火力全开,这位“彪哥”也不反驳,只是不停地拱手,嘿嘿地憨笑。看得出来,几位来者的年龄和彪哥应是倍数关系,却装扮得风情多姿,喷香四溢。   “她们妖里妖气,我算是受够了!波浪头咋和这样的人为伍?”崔大午站在距离她们十步开外的地方,剔着牙,一脸的不解与不屑。可很快,摩登大妈们簇拥着彪哥来到院子前面的小桃园,其中一个吨位惊人的黑脸大妈率先坐在单人凳上,彪哥从工具箱里扯出一块塑料布披在她肩上,又拎出一块塑料布挂在脖子上,然后拿出推子、剪子、梳子、剃刀、电吹风,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一一摆放在草地上。黑脸大妈的猩红色波浪头开始热闹起来。
  啊,什么情况?他会理发?
  我们都张大了嘴巴,远远地观赏。崔大午咬牙切齿:“我算是看透了!这伙如狼似虎的老娘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理发是假,见小白脸是真。咱们这是传染重地,她们就不怕交叉感染吗?”
  这个时候,出现了新情况:一个红脸大妈从小肩包里拎出一台录音机往草地上一撂,很快,《北京的金山上》轰然响起。几个大妈肩膀一阵乱晃,小脚一踢,围着彪哥旋转着跳了起来。她们好像训练有素,动作整齐划一、自然流畅。伴随着结尾一句“啊——巴大海”,几人竹笋般的玉指不约而同扒在了彪哥的肩上。我看到彪哥微微一震,手中的剪刀顺势一歪,差点要了黑脸大妈的老命。
  突然,彪哥扭过脸,歪头斜脑朝我们这边巡视。我不能再躲避了,咬咬牙挺身而出,几步冲到大妈们面前,高声道:“你们不能碰……碰他,防……防……防交叉感染。”我讲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明显底气不足,效果不够理想。果然,红脸大妈宛如开启了高音喇叭,怒吼:“你是哪家的小仔鸡?”“我……我是他朋友。”“岂有此理!我们个个金枝玉叶,能感染他什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我……我……”彪哥也变得磕磕绊绊,窄小的额头上晶莹剔透。
  “我们和你的感情比海深,比天高,我们和你亲如姐弟,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不是吗?!”黑脸大妈衔着一嘴的落发,话音刚落,崔大午带头鼓起了掌,掌声引来了“雪豹”护士长和保卫科的老严。“这里不是你们瞎闹的地方!”老严一抖手中的警棍,唬住了众大妈。“彪哥,好生保重,我们下次再来!”丢下几个深情的飞吻,她们才手拉手恋恋不舍地翩然离去。
  “这是啥待遇啊!”望着大妈们五彩斑斓的背影,眼镜黄禁不住咂嘴摇头感叹。彪哥立马回应:“她们都是唐城小区的,我的老顾客。”“我算是看透了,原来是你的一帮铁杆粉丝呀!而且是一帮资深美女,看来,你的人缘不错,艳福不浅啊!哈哈!”
  众人都笑,很快都捂住了肝区,笑疼了。
  “大家放心,我跟她们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彪哥一甩波浪头,用了一句俏皮话,以此缓和尴尬的气氛。崔大午乐得就坡下驴:“我算是看透了,这叫革命的友谊,战斗的情谊,肝火中永生。”
  住久了,谁都会说几句俏皮话。这得益于甘大夫的言传身教:革命的乐观主义有利于早日康复,而悲观情绪容易滋生毒素,万万要不得。
  隔天,彪哥拎着工具箱跨进“男甲”,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我,老弟病长,走,我给你理发。
  不用了。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这个家伙职业病啊,就不能消停消停吗?
  放心,不收费。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大大方方安慰我。我只好表明态度,不是这个意思。
  噢,懂了,你是怕交叉感染?放心,我没毛病,不会感染你的。
  我瞟了他一眼,没毛病还来这个地方?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呢,你怎么肯定自己就没病?
  唉,你們都怕我,罢了。
  三天后,苗护士捧来一摞化验单,化验结果出来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出乎意料,彪哥的“肝功能”及“两对半”全部正常,这让“三朝元老”眼镜黄和“二朝重臣”崔大午恨得咬碎了钢牙:刚住院就出院,这是雷电的节奏吗?是不是搞错了?
  病长,走,去理发!彪哥拎着工具箱,理直气壮地重新对我发出邀请。我赶紧摆手:不能。为啥,我不会感染你。我摇头,你误会了,我怕传染你。彪哥哈哈大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不由分说,他架着我的胳膊去了小桃园,熟练地给我围上围裙,我的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刀剪交锋声。“我这人得毛病了,一天不动剪就心里发虚,就会怀疑人生。”我说你这是职业病。彪哥一边理发,一边偷偷告诉我,住院前我就知道化验结果了,全优!
  “到底是咋回事?”
  “我本来就没得肝病。”
  “你就是为了潇洒走一回,来欣赏我们这些真病人的丑态?”
  “别乱扣帽子好不好。我没你想得深奥,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们而已。”他叹了口气,“可惜,效果不理想,我又得换地方了。”
  “到底咋回事?”我穷追不舍。他停下,挠了挠波浪头:“她们都是无业游民,一天到晚围着我转悠,彪哥长彪哥短的,甩也甩不掉。我谈了几个女朋友都被她们唬跑了。我以为进了传染病院,吓唬她们一下,她们就会从此绝了念想,哪承想……唉!”
  “她们这是性骚扰,你完全可以选择报警呀!”
  他倏地打了个哆嗦,手中的推子掉了下来,幸亏没伤着我。“报……报了,没用,她们照样三天两头过来。”
  我一愣,感觉他对“报警”二字过度敏感。不待细想,这个时候,崔大午慢悠悠踱了过来,撇了撇嘴,问:“你是一位美容师,对吧?”
  “是发型设计师。”彪哥低声道。
  崔大午继续撇嘴,继续问:“你看,我这个头,该不该理呢?”
  “你想留长,就不该理;想留短,就该理。”
  “快到夏天了,我想留短。”
  “给病长理完,就拿你开剪。”
  “不收费吧?”崔大午仍旧不放心。
  “你,也许不免费。”我抢过话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先去准备一下。”崔大午小跑回了“男甲”,很快又小跑回来。我偷眼一看,明白了,他所谓的“准备”,就是换上了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我头颅轻快腹部沉重地去了一趟公厕,蹲得久了点,待我出来,被眼前的奇观惊住了:一支高低不平的队伍,从彪哥的身边一直蜿蜒到“特1”房前,足有一百米。一头光鲜的崔大午正吆五喝六地维持秩序:“美容师学雷锋做好事,大家都有得理,别做无理的事,乱插队啊!”   “我是发型设计师。”彪哥再次铿锵强调。
  不知啥时候,彪哥的脚边出现了两只搪瓷盆,一只里面倒了两瓶“84”消毒液,另一只里面是清水。彪哥一套工具忙乎,另一套工具就在两只盆里轮番接受洗礼。他动作娴熟,理得行云流水。两套工具无缝对接,轮番上阵,从中午一直理到月上梢头。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病房前的大棚下,《射雕英雄传》的片头曲从黑白电视机里流泻出来,如泣如诉。往常这个时候,是我们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大伙团团围坐,屏息静气盯住情意绵绵的郭靖黄蓉直到一集终了。可现在,金庸敌不过彪哥了!大家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纹丝不乱。
  《射雕英雄传》每晚播三集,播到最后一集的时候,彪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是的,他太累了,他连续理了五十多人!他明天就出院,他想在出院前完成一项壮举——给病院所有人理一遍发。这里的人太需要理发了!传染病人出不去,理发师又不敢进来。彪哥的出现,简直是雪中送炭!
  彪哥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实在理不动了。当片尾曲响起的时候,我说:“设计师,你该休息了。”“不好意思。”他朝大家拱拱手,“放心,不理好,我绝不办出院。”那口气,振奋人心。
  第二天一早,小桃园那里就开张了。医护人员上班后,崔大午自告奋勇陪着我帮彪哥办理出院手续。当把最后一位理毕,已到了下午,阴沉了半晌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我们正要冒雨给彪哥隆重送行,院外骤然传来怪异的警笛声,没等大伙闹明白咋回事,一辆警车便发疯般冲了进来,刚停下,就从车里蹦出两个穿制服的大汉,还有一个女的紧跟着跳下车,我一眼认出,居然是“阴阳头”黑脸大妈。“就是他!”她指着彪哥惊恐大叫。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大汉一拥而上,一下就撂倒了正想拔腿逃跑的彪哥。在大伙目瞪口呆的当口,彪哥被快速押进警车,警车喷了个响鼻,扬长而去。
  隔天,我们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则新闻,题目有些啰唆:《唐城小区居民警惕性高,配合严打,于传染病院生擒强奸杀人犯》。这则新闻让我们沉默了许久。后来崔大午走到理发的地方,将装有毛发的垃圾箱拖到公厕旁边,倒上消毒酒精,足足焚烧了八分钟,那股浓烈的皮革味经久不散。

2


  只隔一天,从“特1”走出来的是一张新面孔,瘦小枯干。其实此人具体长的什么样根本看不出来——他戴着大口罩,不停地咳嗽。“我算是受够了!他是不是大烟鬼子?”崔大午打着哈欠,望着窗外爬上来的半个月亮,满是愤懑。“不行,得跟‘雪豹’反映反映,这样下去,我不让病害死,也让他咳死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查过房没隔多久,持续不断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我疑心出现了幻觉。“本人合理化抗议立竿见影,真想送给善解人意的‘雪豹’轻轻一个吻!”崔大午忍不住山呼了一声。眼镜黄“白”他一眼,老有城府地说,事出有因,绝非偶然。
  苗护士前来送药,我悄悄问:“那个‘特1’的新病人怎样了?”“出院了。”崔大午马上回应:“这么快?雷厉风行,这是破纪录的节奏吗?”苗护士说:“其实呢,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院。”看我不解,又道,“转到市胸科医院去了。肝病是并发症,肺结核才是他的主病。”
  “啊?!”
  “治肝病的药跟治肺病的药冲突,同时得了这两种病,也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了,唉,也真是难为他了!”苗护士自顾自讲下去。我们都替这个“双料病人”捏了把汗。
  “特1”病房地位特殊,是不会空置的,仅过半天就入住了一位窄脸细脖的中年人。按理说这个年龄,青春期已过,脸上不该有“痘痘”,可他却生了满脸的粉刺,而且颗粒饱满,晶莹剔透。“这些疙瘩,都是乙肝病毒闹腾的,东邪西毒!”崔大午一本正经地说。
  很快,我们对这个“疙瘩男”有了看法。问题同样出在嘴巴上。他不咳嗽,可喜欢哼唱。喔喔……嗷嗷……咿咿……呀呀,一到夜晚,整个病院的上空便充斥着他那接二连三的咏叹调,连在树梢头歇息的小鸟也听不下去了,只好拖家带口逃之夭夭。“我算是受够了!”崔大午抱怨,眼镜黄冷静分析:“是通过唱歌排解体内过剩的雄性荷尔蒙。”
  可怪事出现了!自从“疙瘩男”到来后,病院上空的鸟雀变少了,到“特1”附近溜達的野猫陡然多起来,一只只支棱着耳朵,做出聆听的样子。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夜晚,野猫们常常尾随怪声怪调的“疙瘩男”走向公厕方向,且一路伴唱。
  本来三天过后,“疙瘩男”是要分配到“男丙”病房的,但“男丙”的九个病友空前团结,坚决抵制“疙瘩男”入侵。那个季节恰好是肝病发作的淡季,一段时间没有新人光顾,“雪豹”护士长索性让“疙瘩男”继续在“特1”镇守。
  这天,“雪豹”护士长把我叫到医护区。“你是病长,有个事,还要劳你费心。”她说得客气。说真的,医护区是病员禁地,连老资格的眼镜黄也没在此留下珍贵的足迹,我能顺顺当当到此一游,多亏护士长的厚爱,我当即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万丈豪情。我们径直去了院长办公室,一个和蔼的小老头接见了我。“病长同志,感谢你对我院护理工作的大力支持!”他朝我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我受宠若惊,刚想迎接,他右手和左手来了个互握。我尴尬地依葫芦画瓢,也来了个自握。
  院长直奔主题:下个月,全市卫生系统的歌咏比赛就要开始了,我们院连续多年“剃光头”,每次参加表彰会,人家去台上领奖,我在台下鼓掌,人家笑话我巴掌都拍肿了。今年是建院二十周年,我们一定要实现零突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让薛护士长把全体医护人员捋了一遍,除了“难高音”,就是“公鸭嗓”,单凭我们医护人员,还是没戏!可巧“特1”出了一位歌唱爱好者,我注意听了几次,感觉他抑扬顿挫,唱功深厚,我就想借助他冲击奖项。
  “这个……恐怕不妥吧。”我选择说辞,“您想啊,他一个病人,说不定哪天一检查就正常了,赶在比赛日之前就出院了……”
  “不可能!”“雪豹”坚决打断我的话。“他进来,就由不得他了!”院长及时制止了她的率性发挥,“我关注过他的病情,从他的初次检查结果分析,他没有个半年,很难出院。”   “那……叫我来,是……是想让我陪唱?我天生是公猫嗓。” 我想起了那些夜半陪唱的野猫。
  “病长同志多虑了。我是想请你出面先去做做他的思想工作。”院长说,“这么多年才从传染病员中出了一个歌唱天才,实属不易。”又说,“本来,这事应该护士长出面,可小薛一出面,就代表了官方,我觉得不妥。还是请你出马,先摸清他的想法,再对症下药。”
  “你可以告诉他,引吭高歌,有利于吐故纳新,消除体内郁结之气,有利于早日康复。而且,参加比赛,适当的紧张,对血管有好处。”院长总结道。
  我被两位权力人物寄予厚望,自然没有了推脱的理由。我临危受命,当即去了“特1”,“疙瘩男”跨马步,正面壁练声。寒暄了几句,我刚说“比赛”二字,对方就警惕地瞪着我:“俺没有感冒,没有鼻塞。”我耐下心来,讲了我此行的前因后果。“疙瘩男”木木地坐在床沿,半晌,才吞吞吐吐说:“俺就是喉咙痒,不嚎几声,浑身不自在,老天爷,咋就嚎出比赛来了呢?”
  “这是展露你才华的大好时机,千载难逢,可不能错过啊!而且,替病院得了奖,院长兴许一高兴,把住院费也给你免了呢!”我像个称职的心理师,循循善诱,“而且,你唱好了,出了名,像本山大叔那样,以后走专业路线,也是有名有利啊!”
  “快说,让俺唱啥?”
  “《夫妻双双把家还》。”
  “跟谁唱?”
  “雪豹,薛护士长。”
  “老天爷,为啥不是苗护士?”
  “苗护士人虽漂亮,却是哑嗓子,护士长的唱腔尽管不中听,但毕竟能听出是女声,强弱一对比,更能突出你的歌唱才华。再说了,你跟护士长对唱,不仅体现领导对你的厚爱……”
  “甭说了!”他攥着拳头,对我狂吼。我猜出了他接下来要说的一个字,赶紧捂耳撤离。
  我向护士长如实汇报。她阴着宽阔的脸,半晌无言。
  第二天一早,苗护士的惊叫声从“特1”传出。几个晨练的病友以为她被“疙瘩男”欺负了,赶紧冲过去。是的,“疙瘩男”不见了!不辞而别!“关键是,他还欠好几万住院费呢!”苗护士急得直跺脚。
  喵呜喵呜。门口出现几只野猫,鬼鬼祟祟朝房间探了探头,随后晃晃脑袋,索然无味地相继离去。

3


  在不长的时间里,“特1”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我在这里走过了春天,走过了夏天,走进了秋天,我也快修炼成重量级“元老”了。“雪豹”晃动圆滚的身子,略带感伤地安慰我,下一个出院的不二人选,应该就是你了。
  一个秋天的午后,天阴沉沉的,“特1”来了个中学生模样的人,穿一身宽大的蓝色校服。“他不愿意换病号服,请多担待。”他父亲对前来履行入院规范的“雪豹”和我拱手作揖。没想到中学生一把拉住了我,语速很快地说:“我叫李钻研,你陪我搞研究,好吗?”
  “研究……什么?”
  “勾股定理的第52种证法。”
  他的手湿漉漉的,更增加了交叉感染的概率,這让我很不爽。
  “那是班上的同学给他起的外号。”父亲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结满茧花的手,“他上学太用功,发力过猛了。”
  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问题:此人两眼无神,嘴巴有些歪斜,并有口水流出。
  他让我们排队做游戏,说是在推算一个数学定理的第52种证法。“上学,脑子上坏了!”他父亲唉声叹气。我们吃了他父亲发送的黑猫牌小孩酥,只能成全他的儿子,任他摆布。排成三队,每队分别有三、四、五人。然后让三队人马首尾交接,立正站好。“是个三角形。”围观者小声嘀咕。受此启发,崔大午终于看出了门道,爆发出一声大叫:“勾三股四弦五,他在玩弄勾股定理啊!”
  中学生再喊不同的人插进“三角形”不同的“边”。反反复复。每次变阵,他都会用铅笔头记在一个小本上。
  这次是让我们按高矮排队站好,最高的家伙崔大午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支使他爹搬来一条板凳,让崔大午站了上去。
  队伍走得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他不时在小本上记着。我吃惊地发现,小本记的全是条条杠杠,竟无一个数字和方块字!
  他住了仅仅一周。他父亲告诉我们,脑科医院联系好了,出院后直接带儿子去脑科医院。儿子不是亲生的,是领养的。
  我们觉得这位父亲对他比对亲生儿子还热心,真是难得的好人哪!
  临出院那天,中学生又指挥我们做了一次千篇一律的“游戏”。这一次没成功,崔大午从板凳上跌下来了,结果“三角形”少了一角,没有成型。“你们等我回来,再继续研究。”说罢,他跟在父亲身后晃晃荡荡走了。望着那个窄窄的瘦瘦的背影,崔大午从地上从容地爬起,摇摇头说:“我不想陪他再做无用功了,他果真想研究,最好去研究一下物质不灭定律。”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见到中学生的母亲出现……
  责任编辑 陆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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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丰收的金秋不错  可以飲酒、赋诗,也可以深入田间地头  体验另一种生活  节奏不用过快,所以不用很慌张  我知道你已经从梦中醒来,把脚下当作了  故乡  四周都很熟悉,恐惧  早已消散在了大地尽头,草丛里的蟋蟀酣睡  心率过于寂静  轻轻的,高过了一只水鸟的念想  像是狭路相逢的勇者  不用再害怕淋漓暴雨,夜幕疯长  想象随风而动  ——题目源自李颀唐诗《送陈章甫》山月随人归  思念如潮,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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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文学的粘连,很多时候或许不仅仅因为我们喜欢某一作家或一本书,而在于我们推测这一作家作出这一叙事选择的过程中无限接近于他的写作之夜,无限接近于灵魂的陪伴。也就是说,还原某一部作品的历史现场同时还原了作品背后作家的精神现场。  钱理群在《赵树理身份的三重性与暧昧性——赵树理建国后的处境、心境与命运》中分析赵树理党员、农民、知识分子这三种身份带来的暧昧与矛盾。实际上,党员、农民、知识分子的暧昧与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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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犯罪了。那个买我家那台漏电的旧洗衣机的老刘,会不会被电死,我不确定。我怕把事情传扬出去,我会被某一条法律惩罚,从此余生在监牢里度过。我不敢去阳台上看那台新买的洗衣机。那洗衣机像仙人球一般刺眼,提醒着罪的产生,也迷乱着罪的源头。  然而,这旧家电又是必须卖掉的。因为它已经使用了十多年,并且即使不买新洗衣机,它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从去年冬天开始,我们就已经发现它的漏电。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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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年以前,我曾给新闻专业的学生讲当代小说。课间休息时碰到一个女生背着书包往外走。我说,你可以离开,但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是不喜欢文学吗?她很直接地说,喜欢文学,但觉得老师讲的这些没意思,不感兴趣。我又问,“你都对什么感兴趣呢?”她回答说喜欢郭敬明。我说那这样好不好,你推荐一部郭敬明的小说给我,我请你读北岛的《波动》,下次上课时我们各用十分钟跟大家分享读后感。女生答应了,推荐我读郭敬明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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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2021年开始,“韩东读诗”栏目扩版,每期可刊载两位诗人的作品。第一期尤为重要,我推荐心目中仰慕不已的两位大诗人,吕德安和杨键。吕德安是“第三代诗歌”一路写法的先行者,一出手即呈现出大师之相。后来的写作日趋成熟圆满,但由于去国多年也由于其性情的木讷反倒在诗坛隐逸了。这是一位经典式的诗人,诗艺精纯、自成方圆,对当代汉语写作做出了令人瞩目的巨大贡献。杨键的追求则是在诗歌技艺之外,有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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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晦暗而又令人浮想联翩的家庭结构关系,似乎是涉及朱婧近期小说创作的某种显而易见的“读法”。我们可以在相关文本留意到能形成勾连的痕迹:未道明任何因由便悄然离家的母亲(《那般良夜》,《青春》2019年第5期);隐约有所指向的幼童坠楼事件(《影》,《雨花》2019年第9期);看似妥帖却潜流其下的夫妻关系(《危险的妻子》,《雨花》2019年第9期);父亲、母亲、儿子与其恋人之间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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