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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谪仙”的故事。我以为。当精灵堕入凡间,天使遭贬流放,所能遇到的一定只是人界的死臭与肮脏,于是重返伊甸园,就成为永恒的希望与绝望。
如果我说热爱电影,那么一定就像是我早已不再热爱电影一样,我亦不再对电影诚实。就像老旧婚姻里有太多厌倦和背弃的可能,家常之后,深切渐渐演为浅表,“痛”,一一化做了“痒”。
很久的日子里,我以为我跟“她”会是永远两两相候,日日互通有无,我舞则影凌乱,我歌则月徘徊,电影是一种度量衡,精确检测生之重,之轻,之暖,之冷。
但或许那都已然是曾经。现如今我不敢计量时间过去的速度,以及改造事物的力度。不然为何轻易就可以在八点档时哭得涕泗滂沱,心肝俱颤?难为日剧总有十几年如一日的煽情杀手锏、跟滥情全攻略。在太多精致而程式化的做戏之中,被捕捉喂养到驯良的口味,早就让世俗招安,以至这一次,当真正的感动来袭之时,人倒有些轻微错愕,不由的反应呆滞。因为不承想。
这到底是一出“沉沦”,抑或“救赎”之剧?导演阿伦·帕克在1978年某日,手捧着急赶粗印、尚未来得及成书便被代理人以十万火急送到眼前的小说校印稿时,有怎样的震动,我不做猜测可知一二。这部在七零年代末的美国一度卷起畅销热潮的作品,人们争相一睹的理由是因为它足够“奇特”。因为“奇特”造成围观人群拥挤,阿伦·帕克与之失之交臂,而又因为“奇特”,5年之后人潮散去,阿伦·帕克“回首又见它”。 1984年,[birdy]译名[鸟人],这部生具异相,来自于作家威廉·霍顿的小说原胚,在导演阿伦手下脱胎为影像,文字与电影的结合,似乎从未这么互相造就、领会,匹配与深刻过。
这是一部“谪仙”的故事,我以为。当精灵堕入凡间,天使遭贬流放,所能遇到的一定只是人界的死臭与肮脏,于是重返伊甸园,就成为永恒的希望与绝望。
一个从少年时代起便亲近鸟类,抱有执拗飞行妄想的男孩Birdy(马修·莫迪恩饰),正如他名字的词根是一个“鸟”字一样,这个鸟孩的生命除了“飞行”之外,似乎别无其他的意义与可能。为了飞,他曾经从脚手架的高处跳下,跌到几乎肝肠寸断,断送性命。为了飞,他穿上鸟毛制成的羽衣,整日耽溺在鸟笼中,与鸽子做亲密的交谈。想飞的愿望,就是如此被一再地升华放大,成为他不可扭转、绝无反悔的终极关怀。
然而这愿望世不能容,总是会被生生擒住。类似疯子与狂人的举止,让“鸟人”沦为“囚人”,当他从硝烟与流弹的越战大屠宰场逃出之后,却是被锢入更漆黑的牢狱中去,蜷曲成一只缩头抱翅的惊弓之鸟,眼睛里流露的是,鸟类面对捕猎者时的恐惧,与哀切。他终日蹲踞在精神病关押房冰凉的地板上,失神失语愣愣望向高墙上的小窗,聆听着幻觉之中鸟群飞过的声音。关于飞行的想像与盼望,只缩减至一个符号化的,静止凝固的,雕塑般的姿势,那是鸟类回忆天空的姿势,瘦骨峥嵘的裸背,在夜色中泛起陶瓷洁白细柔而萧索的光泽。
尼古拉斯·凯奇在此片中出演Birdy的少年好友艾尔,一样是举着绷带缠绕的伤脸从战场归来,艾尔却似乎保留了一贯的佻挞与相对“健康”的心灵。为了将好友Birdy从“失常”中挽救出来,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探访和对年少往事滔滔不绝的追述。本片就是在这种回忆与现在的交织萦绕中节节展开。
然而这种“唤起式疗法”,非但没有将Birdy从幻梦中唤醒,反而使得艾尔自己不停检视成长,对照现实,而觉察到曾经被他轻描淡写,不欲正视的战争创伤。时代与国家给予青年们的似乎除了伤痕,便是残缺。他被战火烧焦的面皮,提醒他什么叫做命贱如狗,狗的命运就像是少年时期他们所曾经目睹过的那样,逃不了被追逐,囚禁和屠宰。而回程火车上遭遇到的,来自对面小女孩老气横秋的审视,实际上是一种成人化的评判目光,是对物的检视,带着轻蔑与鄙夷,毫无善意与童贞的目光,更轻贱了他的存在。个人面对体制,他们无法愤怒,他理解到Birdy一言不发的沉默,其实是敌意的最高表现。两人在禁闭室的场景,反复出现,引导全篇,而马修·莫迪恩与凯奇双双出色与投入的诠释,则被导演阿伦·帕克赞誉为“压根勿需表演的表演”。
本片的摄影表现堪称经典,帧帧画面构图完美,屡次让我在面对微青与深蓝交织,散发出晶莹釉色,时而凝结,时而流动的光影之时,有伸手想要触摸屏幕的冲动。难以置信如此素默深邃,又干净不染尘的映像,已是历经二十载光阴的磨砺,而丝毫不曾减损了质地,显露出陈腐迹象。尤其在表达Birdy飞行幻觉的一场。镜头娴熟的推移,升降,起伏,旋转,使得奇妙的角色替换得以达成。观者仿佛伏上鸟背,或自身幻变成鸟,在空中游弋滑翔。镜头仿照一只鸟的主观视线,从窗台振翅起飞,而后低低掠过树梢房檐,优雅穿越围栏,将一只狂吠的狗抛远在身后,匆匆与街道上戏耍的青年擦肩而过,有时倏而俯冲,有时徐徐上扬,接着一个广角空镜,用鸟类温柔的目光俯瞰广袤大地,辨认出棒球场上少年奔跑的身姿,辨认出自家杂草与枯枝漫生的庭院,长镜头运动舒展自如,勾勒出一道完整,平滑,流畅的翅膀轨迹,当真是淋漓畅快、教人如临其境。而音乐的配合,更加丰沛有力,一把癫痫小鼓糅合着热切诉说的呢喃女声,好像想飞的炽念一路跌宕,直来到河面湍急,暗礁丛生的激流争涌之处。
影片中间,少年Birdy与艾尔来到巨大垃圾场上,妄图以一辆旧单车作为动力策划飞行。而结果当然毫不意外,在短暂的滑行之后,再训练有素的翅膀都不得不重新跌回这垃圾之上,污水之中。
我们或许飞行过。不在处处贴满苟且帐单,填污藏垢的现实阴沟,而是在灵魂的两万米高空,哀哀盘旋,无所依从。
我们从未飞行过。哪怕心脏是禁锢的鸟,但为着安抚一具肉体凡胎,要学得擅于与现实和自己商量讲和,困窘地收起污湿泥泞的断翅,还有那早被阉割、无力勃起的生的尊严,以及自由感觉,面朝被铁线分割至支离破碎的天空,永远祈望,永远保持一个准备起飞,而不得起飞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