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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次,当我在陌生的旅邸,面对盥洗间镜台的时候,不期然从映出的我的影像上,重叠出一个衰竭的头颜,光头和上髭头须,一切都是银白色的——那即是我父亲残年时的头像。虽则我与父亲在外貌上并不形似(毋宁更像母亲罢),但那头颜,常常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刻浮现起来,仿佛隐藏在我体内的另一种面貌,倘若不加压抑,它就悄然地替代了我刻下的面容一般。
人们回索过往,常会追想到上一辈去,因为生命体是连续的呢。具体说:父亲、祖父的生物生命,不正在我身体内延续着吗?个我确定是家族生命的一支。那幻象的浮现,也许就是这种溯往情绪的具象化。
父亲头颜所意含的独裁与固执,只是表象如此,实际上父亲晚年十分仁慈,常处于脆弱与不安之中。为什么选择那样冲突的发须形式,的确让人不解。
“学你的样呀……”父亲抚了抚唇上的短髭,向我笑着说。同时,我也发现他理去了顶上的头发。从那时到辞世,变成这副不相称的形貌固定下来。
如果周遭足够安静,不致影响老人的专注的话,我总促请他回述过往。老人寻思着,每每显出对自己的一生,犹有许多困惑的样子。我感觉那困惑,来自现刻的清明之故,所以难以理解彼时他自己的举措。每在此时,他便不时找些事由来宽慰自己了。
我特别记得那一天,坐在我家庭园的那次。父亲包裹在松厚衣物下的身躯,仍在看不见地颤抖着。和煦的冬日阳光,也徒使父亲的面肌益形苍白。
那次他向我陈述了家乡淹水的梦。
据知,那个我从不曾踏临的故乡,因为傍河的关系,水患总不可免,是父亲在年少的时候印象极深的。水涨起来淹没自家的院墙和田园,毗邻的县衙中,有囚人们的喊叫,一片汪洋,极其浑浊,粪便浮游在水面上。但在父亲的那个梦中,那大水清澈无比,像翠绿的湖面一样,而他自己竟毫无阻难地在水域上恣意行走,到处观看和拜访着。
“那是什么意思呢?大水出奇的透明干净……嗯?”老人抚摸已经剃光的头壳,反复向我询问。
自年轻时代负笈都会,且从此与故乡切断脐带的父亲,差不多从不对子女提及故乡的事。因此这种种景象的描写,无论真实或梦境,对我皆都奇幻。记忆之于他,如同层层叠叠陈年掩盖的落叶,忽然被揭露,直到那最底层——原以为腐烂无形的枯叶,竟回复那清丽明晰的叶形,分明地呈现在早经埋葬的位层。以是,我忽然感到父亲实际已预见他的死亡了。
九岁的某日,我从尾部甲板上看到,轮船终于摇晃着驶进像盛满一盆水的基隆港,神志才清明起来。前此,在越过海峡时候的翻腾,忽被抛掷脑后,迎面是像图画里那样美的山峦,绿色的呈波弧的树丛。轮舱上倏忽嘈杂起来,原来他们把锚落在海底,船身也就此止住了。说是要泊在港里候办检疫等等事务,恐怕要耽误两个时辰呢……就在这时候,我从高高的船舷看到一个小木船上,穿着夏衫白色短裤长线袜,而头上戴着像狩猎家的那种圆盘帽的男人,向我激动地挥舞双手。那就是雇了小船划到港里来欢迎我们的父亲呀,我看到小舟的尖头里,还装载滚圆的几颗西瓜,好像带给我们一家人飘洋过海以后,随即有一种旅游的心情。
接下来在台北的几天之后,父亲委托年轻人马君,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坐火车南下——已安排好一处日式的宅院。嗜吃的我们,一路都坐在铺着白桌巾的餐车上,一面望向窗外引人的风景;一面不断向侍者点着餐食,直到目的地。——后来,我却看到马君向父亲报账时的愧怍表情,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约束我们的缘故吧。不过那也是我们享用豪奢的尾声了,此后,因为投资回偿的断绝,以及父亲未作任何保值的计划。一年后,生活即陷入苦境。
日后,兄弟间总有机会检示双亲理财方面的诸种不当。但据我所见,那已是上辈人的习常,殊无改变的可能。兄弟之一,因为前车之鉴而戮力置产,积累财富。而我的日后行事,竟循了父亲的法则。
那个狩猎家打扮的精力充沛的父亲,仿佛不久前的印象呢,转眼看,已经老迈,呆坐起居间沉默着了。他似乎对衰竭突然攫住了自己也难以置信。
“于是有一天,跌坐在马路上了……”父亲说:“在下午的大太阳底下,我心里还想:这样脱了力,从此就爬不起来了吗?这不可能是真的。屁股底下的柏油路面,柔软烫人,我该勉力站起来,但是被吸住了似的,一点也不能动弹,而午后路上静悄悄的,一个路过伸援的人也没有……”
父亲终而无可挽回地衰老了,八十年来的困乏,使他随时可以入眠。实际上是进入另一种精神活动——回忆或想象的综合世界。在梦中,他足登年轻时夏天喜爱穿的白皮鞋,匆促上下办公室楼梯,一点儿不费力气。我完全可以想象他情状愉悦的模样。事实上,那时他已经甚难走动,必须依赖轮椅、四脚手杖以及佣人的扶持,才能缓慢移步,膝盖以下的骨节锈蚀麻木了。去世前的若干年,几乎就只茫然坐着,或竟小睡过去,发出无忌惮的鼾声。有一回他的长孙女,悄悄用微音器辑录下来,SAMPLE进她的合成乐器,当祖父醒来的时候,即用那鼾声弹奏一曲给他听。 父亲半信半疑地微笑,人们告诉他这个科学发明的事实,他微笑对待——反正目下这个已经是自己不能也不想追赶的世界啦。
(选自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尔雅散文选·第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