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齐连称管至父弑襄公》的叙事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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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叙事之书法与属辞比事之《春秋》教
  孔子以六经教化天下,而《春秋》自有其法,“独与《五经》不同,所谓属辞比事是也”(赵汸《春秋属辞·序》)。《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史记·太史公自序》),其中多刺讥褒讳挹损之辞文,不可以书见。由于推见至隐,故藉属辞比事之法以见义。如此一来,指义见之于行事,自较载之空言深切著明。而且,《春秋》书法寓含的微辞隐义,容易藉由属辞比事而考索推明。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载:孔子作《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约其辞文,是属辞见义;去其烦重,是或笔或削后之比事显义,皆属辞比事之法。《孔子世家》云: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或笔或削,出于孔子之独断别识,体现为属辞比事之书法,是宋胡安国《春秋传·序》所指“史外传心”之方法。由于《春秋》“史外传心”,致孔门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于是左丘明以历史叙事,著成《左氏传》。与《公羊》《穀梁》以义说经不同,而解经之贡献独大。
  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比较三传得失,称《左传》“博采诸家,叙事尤备,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以求意,经文可知”。《左传》解经,较之《公羊》《穀梁》,其功最高,即在历史叙事。由于叙事见本末,所以“因以求意,经文可知”。左丘明《左传》,为解释《春秋》经而作,观其比事与属辞,俱有意义。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曾云:
  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
  《左传》以史传经,见之于行事,杜预所谓先经、后经、依经、错经,显然以《春秋》为基准,以“义”为轴心,而作终、始、辨、异之镕裁与附会。因比事与属辞,而阐发《春秋》之义,犹《文心雕龙》称述“附会”,所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义之所在,可以“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然而非藉比事以显义,不能“弥纶一篇”;若非属辞以见义,则亦不能“使杂而不越”。孔子窃取之义,形而上者也;比事与属辞,形而下者也。宋朱熹称:“《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朱子语类》卷六七)因连属辞文、排比史事之书法,而考求《春秋》之微辞隐义,即器可以求道,若此。
  《春秋》书“齐无知弑其君诸儿”,《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经,全篇才280字(不含标点),共叙十六人事,何其精简要妙!从致乱到孕乱,由助乱而兆乱,叙写齐人谋乱弑君之原委,文字极简略,内容却不失详尽。清方苞《左传义法举要》以为:“《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如此篇。叙事之奇,千古所无有。”本篇殊胜处,林纾《左传撷华》以为“此篇用缩笔、用省笔,节却无数闲语”;吴闿生《左传微》称“简捷之至,大抵是逆笔、伏笔之妙”;方宗诚《春秋左传文法读本》则赞叹“尺幅小文,而纵横变化如是”。
  就叙事义法而言,上述诸家所谓缩笔、省笔、逆笔、伏笔、简捷之至、纵横变化云云,大抵不出属辞比事之《春秋》教,或笔或削之施为,以及主宾、重轻、详略、开合之交相运用。至于田猎贝丘,白日见鬼部分,见左氏叙祸福因果,往往寓劝惩于浮夸也。分别论说如下。
  二、 原始要终,叙事见本末,因以求义,经文可知
  庄公八年《春秋》书曰:“冬十有一月癸未,齐无知弑其君诸儿。”据《春秋》书法,“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左传·宣公四年》)。齐襄公名诸儿,为君究竟如何无道?无知,乃齐公孙之名。称臣名以弑,其罪如之何?《春秋》既有断无案,欲知弑君案之终始本末,当考求《左传》之叙事。
  刘师培《古春秋記事成法考》,考察《墨子·明鬼》所述列国春秋,发现“爰始要终,本末悉昭,则记事以详为上”,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列国春秋体式如此,孔子《春秋》亦不例外。左丘明本《春秋》而作《传》,颇光大此一记事传统。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谓:“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以著述的指义为发始,或先之、或后之、或依之、或错之,要皆聚焦依归于义意。叙事有主意,犹传之有经。故林纾《左传撷华·序》称:“所谓先经者,即文之前步;后经者,即文之结穴;依经者,即文之附圣以明道;错经者,即文之旁通而取证。”因此,杜预此言,不惟解经,已隐开后世行文的法门。
  先之、后之、依之、错之的行文,即是事具本末的叙事,属辞比事《春秋》教的转化。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春秋》称:“征于《左氏》,所以言《春秋》也。始卒无舛,先后有据,而义在其中。”始卒、先后之间,攸关主宾、重轻、详略的安排,虚实、显晦、曲直的措置,此即是属辞比事法的教化。清章学诚《论课蒙学文法》云:“《传》有分合,事有始末,或牵连而并书,或因端而各出,可以知属辞比事之法也。”可以为证。今《春秋》书“齐无知弑其君诸儿”,《左传·齐连称管至父弑襄公》,以历史叙事解经,虽小篇短章,亦如宋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所云:“经著其略,传述其详;经举其初,传述其终。”《左传》羽翼《春秋》之功,可见一斑。
  本文以极短篇,叙写一场政变。对于事件的来龙去脉,勾勒了无遗漏。弑君的祸乱,自始微而积渐,其中有因缘、有果报,堪称面面俱到。尺幅小文,简捷如此,犹麻雀虽小,而五脏俱全,自是本文特色之一。可见齐襄公遇弑之先,已潜藏种种可恨可危之事,祸乱势在必发。林纾《左传撷华》略加提示:“瓜期不代,则致乱之由也;绌无知僭礼,则孕乱之由也;从妹间公,则助乱之由也;白昼见鬼,则兆乱之由也。”首先,齐襄公身为国君,轻诺寡信,引发连称管至父谋乱。其次,无知僭礼越分,齐襄公罢黜之,连、管因以勾结作乱。复次,连称堂妹无宠,愿居中打探消息,通风报信,助长祸乱之成。清周大璋《左传翼》称:“弑襄公者,无知也。然无党不能作乱,无媒不能成乱。连称二人与其妹,皆所以助乱也。前叙乱所由起,后叙乱所以成。”所由起、所以成,情节虽千头万绪,而条理井然。或联书以著其义,或累书以尽其义,此乃《春秋》属辞比事之教,《左传》叙事见本未,有如此者。   《左传》接叙齐襄公田于贝丘,白昼见鬼,见豕而怒,见啼而惧,于是坠车伤足,田猎半途而废,返回王宫。事出突然,已成祸乱之兆。话分两头,齐襄公田于贝丘,王师军事演习之际,京城兵力显然空虚。以公孙无知为首脑,以连称管至父为佐助的叛军,早已获取连称堂妹的情资,趁机乘虚而入,正朝京师集结。所以徒人费被襄公鞭打,跑出王宫时,才赫然发现叛军已抵达王宫大门,准备攻入。此时,襄公提早折返王官,叛军却浑然不知。接着,只叙临危应变,小臣死事,以“伏公而后出斗”六字作提叙,见徒人费之勇智。《左传》叙事,自游猎,而归宫,而伏贼,书写抽象之情绪反应,十分具体生动。清陈震《左传日知录》极欣赏之,谓“从者之惊,公之怒,费之诳,贼之疑,语语传神,不惟闻声,且如见形,岂非神工”。(详参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描写》)
  综观全篇,首叙连称、管至父、无知、从妹诸贼之谋,末叙徒人费、石之纷如、孟阳诸小臣之死,中间叙公子彭生鬼魂作祟,白昼弄人。《左传·庄公十八年》载:齐襄公通文姜、弑桓公、杀彭生。可见齐襄公之见弑,非徒无知诸叛贼之罪而已,诸多襄公自作之孽,实已罪有应得。文末叙鲍叔牙二语,为他日齐国定乱、齐桓公返国称霸作张本,与前幅襄公致乱,作遥相呼应。唐韩愈《赠卢仝》诗:“《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读春秋偶笔》云:“究终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属辞之法。就通考前后,反覆究观而言,解读《春秋》固宜如此;《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比事而属辞之,探究终始本末,尤为以叙事解经之要法。
  三、 排比史事,连属辞文,反复究观,叙事得其指义
  属辞比事之教,可作为《春秋》之创作论、鉴赏论,以及诠释学。《三传》及其注疏解读《春秋》,亦往往采行利用。何谓属辞比事?清章学诚《论文示贻选》谓:“夫比,则取其事之类也。属,则取其言之接续也。纪述文字取法《春秋》,比属之旨,自宜遵律。”笔者以为:连属上下前后之文辞,类比对比相近相反之史事,合数十年积渐之时势而通观考索之,即可以求得《春秋》不说破之“言外之义”。(参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第二章)
  《左传》为可信的历史,更是优美的文学。后世所谓史传文学,当以《左传》为翘楚。研讨史传的纪述文字,宜借镜比事属辞之法,以之诠释《春秋》书法,解读史家笔法,申说叙事义法。所谓比事,指类比近似、对比相反的史事;所谓属辞,指连结前后,属合上下的辞文。属辞比事,讲究“如何书”之“法”,以体现“何以书”的“义”。清方苞倡义法说,揭示“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以为义在先,法在后;法以义起,法随义变。无论事如何比,辞如何属,要皆脈注绮交于其宗指义趣。清张应昌《春秋属辞辨例编·凡例》称:“圣经书法,必联属其辞,排比其事而乃明。”清钟文烝《春秋穀梁经传补注·论经》亦云:“《春秋》之义,是是非非,皆于其属合、比次、异同、详略之闲见之。”今以《春秋》书“齐无知弑其君诸儿”,《左传》发挥《春秋》属辞比事之教为例,论证如下:
  孔子作《春秋》,盖由事来定辞,由辞来见事(钱穆《中国史学名著·春秋》)。左丘明著《左传》,固然因事而属辞;后人研治《左氏传》,遂即辞以观义。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谓:“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其中,属辞,堪称比事与指义的中介。但言属辞,则比事可以该之。《左传》叙连称管至父之乱,齐公孙无知弑其君襄公,全文才280字,“作乱”二字,却屡书、累书、不一书。前幅凡二次:一则曰“故谋作乱”,再则曰“因之以作乱”。后幅亦二次:初则曰“乱将作矣”,终则曰“乱作”。前叙乱之所由起,中叙乱之所以成,末叙乱之所以定。汉董仲舒《春秋繁露·祭义》引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恶焉。”《左传》叙齐国之大乱,林纾《左传撷华》所谓致乱、孕乱、助乱、兆乱,多藉属辞以见比事之妙。层层蓄势如此,大乱焉能不发?
  “作乱”,既是一篇之指趣,乱缘何而发?乱如何能作?襄公如之何而失国丧身?本末始终叙明,自是史书通例,《左传》于本篇多用伏笔。《左传》前幅的叙事,剪裁连称管至父之致乱、公孙无知之孕乱、连称从妹之助乱、彭生鬼魂之兆乱,一一伏脉,如草蛇灰线,闲闲而来。左氏排比相类近似之图乱事件,前后蓄势并出,于是齐国之乱不能不作。清李光地《榕村语录》云:“所谓比事者,以同类之事相例也。所谓属辞者,考其上下文以见义也。”诚然!后幅先叙徒人费、石之纷如、孟阳诸人为君死难,是类叙法。小人成群,无济于事,不能图存,何况救亡?其后接叙鲍叔牙奉公子小白、管夷吾奉公子纠,为安邦定乱作张本,见齐国不乏经世奇才。可惜襄公不能委任管鲍诸贤,却一味狎昵群小,固取死之道。定乱之人才济济,与前幅作乱诸人相较,比事以见义,是对比叙事之法。安邦定乱之奇才,《左传》亦作对比叙事,而高下优劣可判。清魏禧《左传经世钞》引彭士望曰:“乱将作,而鲍叔奉小白奔莒。乱作,而管夷奉公子纠奔鲁。鲍叔自是高夷吾一等。”《易·系辞下》:“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鲍叔牙之见几相时,自是高于管仲一等。《左传》排比相反相对之史事,对比成讽,叙事中寓论断,劝惩之义多见于言外。
  《左传》采逆叙法,拈出“无常”二字,写尽暴横无理人之情性,既凸显齐襄公之人格形象,更提示失国丧身的历史解释。既言“初,襄公立,无常”,则襄公之无常,怙恶不悛,当是终始如一,自非一朝一夕之故。清周大璋《左传翼》云:“结末特标出无常二字,以为襄公断案,乃知襄公被弑之由,实无常有以取之也。无常云者,非特政令之无常,乃纲常澌灭之谓也。纲常澌灭,则天理亡,人心死矣!”前乎此者,襄公淫文姜、弑桓公、杀彭生,皆人伦纲常澌灭,无常之至。《左传》工于属辞约文,原始要终之叙事,往往提叙一二字,作为一篇之警策。既作人物形象的品题,也是祸根乱源之断案。如叙写列国君王被弑的缘由,齐襄曰无常,晋灵曰不君,楚灵曰无厌,晋厉曰侈,莒共曰虐,鲁哀曰妄(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约文属辞简括精要如此,令后世读者开卷即可如见其人。写生妙笔,令人爱不忍释。   《左传》叙事传人,多特写肢体动作,如豕人立啼,状其惊恐;伤足丧屦,写其仓皇;鞭之见血,言其恣虐;奚御袒示,见其获信。属辞之美,写生之妙如此,宜其千载如生,如闻如见。《左传》属辞,或疏密相间,淡浓交错,颇耐读者观玩。如本文,前幅叙致乱、孕乱、助乱、兆乱,何等疏阔淡薄?后幅叙写叛军压境,徒人费贼智,却详书特写,进行细节描绘:“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而立无知。” 于门、于阶、于床、于户,用连珠笔阵法,绘声绘影指明方位,有助于细节描写之具体生动。林纾《左传撷华》称:“此篇用缩笔、用省笔,节却无数闲语。”信然!有此妙法,则叙事虽略亦不失为详,虽简亦不失为明(详参第四节)。清孔广森《春秋公羊通义·序》云:“辞不属不明,事不比不章。”诚哉斯言!
  齐襄公冤杀公子彭生,事件原委具见《左传》桓公十八年。略谓:鲁桓公及文姜如齐,夫人文姜与齐襄公通奸,桓公怒而责之。文姜告状,于是襄公享公,使公子彭生送之,于车中杀之。鲁君出访,竟因情杀,而客死于齐。《春秋》书曰:“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齐。”书法微指:桓公系意外死亡。为杜悠悠之口,齐襄公斩杀了公子彭生。事发八年之后,彭生冤魂不散,始有《左传》叙齐襄公田于贝丘,出现白昼见鬼,“豕人立而啼,公惧,队于车”之事件。《左传》体本编年,相关事迹不连贯;故研治《左传》,必须采系统思维,比其事,而属其辞,方能有功。宋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称:“欲求圣人之意,必反复究观。”清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总论》曰:“必反覆前后所书,比事以求其可通。”方苞《春秋通论·通例》亦云:“按全经之辞而比其事。”研究《春秋》如此,解读《左传》之历史叙事,比事属辞亦可作为登堂入室之法门。
  四、 以其所书,见其所不书,叙事尚简用晦
  《春秋》用心于或笔或削,犹《文心雕龙》讲究镕裁,此最可见编比史事,以及属辞约文的工夫。唐刘知幾著《史通》,其《叙事》篇论国史之叙事,标榜尚简用晦,当是或笔或削书法的衍化。南宋陈傅良著有《左氏章指》一书,强调《左传》解经的最大贡献,在“著其不书,以见《春秋》之所书”(宋楼钥《春秋后传》《左氏章指》序)。元赵汸得陈傅良之启示,其《春秋属辞》说孔子作《春秋》,遂有“假笔削以行权”之说:
  于是有书、有不书,以互显其义。其所书者,则笔之;不书者,则削之。……其能参考经传,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者,永嘉陈氏一人而已。
  《春秋》断截鲁史,有笔有削,有书有不书。其可否取舍之际,出于“丘窃之”的独断别裁,孔子以之寄寓拨乱反正之权,此之谓假笔削以行权。皮锡瑞《春秋通论》所谓《春秋》借事以明义,亦指孔子假借或笔或削,以行劝惩褒贬之权。或笔或削,或书或不书,皆缘义而发,彼此可以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故衍化为历史叙事之尚简用诲,史传文学之绝妙者,往往采而运化之。
  此篇用缩笔、用省笔,林纾《左传撷华》极推崇之,说已见上。清方苞《左传义法举要》则称:“《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如此篇。”综合而言,《左传义法举要》所谓“隐括”“包孕”,相当于《左传撷华》之“用缩笔”“用省笔”,实即《春秋》或书或不书,或笔或削书法之衍化。《左传·连称管至父弑襄公》一篇,叙事情节留存若干模糊、空白、不确定。方苞《左传义法举要》一一点出:
  谋乱之始,连称管至父与无知,交何由合?何以深言相结而为乱谋?连称如何自言其从妹?何由通无知之意于宫中,而谋伺襄公之间?若太史公为之,曲折叙次,非数十百言莫备。此但以“因之作乱”,及“使间公”二语隐括,而其中情事,不列而自明。作乱之时,连称之妹如何告公出之期?无知与连、管何以部署其家众?何以不袭公于外,而转俟其归?何以直入公宫而无阻间?非数十百言莫备。此则一切薙芟,直叙公田及徒人费之鞭,而以走出遇贼于门遥接作乱,腾跃而入,匪夷所思。费入告变,襄公与二三臣仓皇定谋,孟阳如何请以身代?诸臣何以伏公于户下?费与石之纷如,如何相誓而同命以御贼?非数十百言莫备,此独以“伏公而后出斗”一语隐括,而其中情事,不列而自明。其尤奇变不测者,后无一事及连称之妹,而中间情事皆包孕于“间公” 二字。盖弑谋所以无阻,皆由得公之间也。
  《左传》叙连称管至父弑襄公,方苞列举有关叙事情节之疑问十有一。除此之外,无知及连称二人如何运谋于外?连称之妹如何伺间于中?公孙无知如何里应外合?叛贼如何择期政变?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亦提出诸多疑问。凡此种种,《左传》文中并无一语提及。语焉不详、暧而不明处,似非左氏辞不达义,蹇塞不通;展现叙事之尚简用晦,方是左氏之本色。就或书或不书,或笔或削之《春秋》书法而言,这些留白、模糊、不确定,即是不书、不言的结果。笔而书之,固是书法;削而不书,亦可以见义。或笔或削犹如绘事,有线条色彩处,自然是画;而计白当黑处,又何尝不是?《左传》叙事,或不交代原因、不铺陈过程,但书写结局、结果,故数十百言之曲折,可以二语隐括。或薙芟一切枝叶,独留骨干;腾跃突敘,匪夷所思,故数十百言已然删汰。诚如陈傅良所言,“或书、或不书,以互显其义”,乃《左传》以或笔或削,或详或略解说《春秋》之功。赵汸所谓假笔削以行权,“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者”,彼此互发其蕴,互显其义,《左传》之叙事传人,多所体现,则情事皆已隐括包孕。《史通·叙事》标榜叙事尚简:唯留筌目,文约而事丰;叙事用晦: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本篇叙事之用缩笔、用省笔近之,要皆或笔或削之功。
  以齐襄公之无常,危急存亡之秋,堂堂齐国之强大,为之死者止有徒人费、石之纷如、孟阳三人而已。李卓吾以为,三人“皆近昵嬖幸之臣,从君于昏,自宜身任其祸”(明凌稚隆《春秋左传注评测义》)。宋陈傅良说《春秋》《左传》之笔削:“或书、或不书,以互显其义。”元赵汸亦揭示:“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由此观之,《左传》点明共赴襄公君难者才三人,其言外之意,可有二层解读:其一,襄公不能委任管鲍诸贤,专委任狎昵群小,无救于其弑,而反以召祸(魏禧《左传经世钞》)。其二,襄公下场不如是悲惨凄凉,不足以见其众叛亲离,无常之失国亡身。殉难者才三人,文臣武将不死君难,袖手旁观可知。或笔或削可以见义,亦由此可见。   五、 神怪果报,以寄恢诡之趣,发劝惩之义
  《周易·坤卦·文言》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以行为自身的因果,证明善恶报应有其历史的审判,从《周易》以下,源远流长。自《左传》所载神怪果报观之,乃宗教通向人文的进步史观(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三《原史》)。所谓神道设教,其命意与精神,与佛教的三世因果判然有别。
  惩恶而劝善,为《春秋》“何以书”之义(《左传·成公十四年》)。“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为唐韩愈《答崔立之书》所提史家之使命。故左氏著传,喜谈怪力乱神,清汪中《述学·左氏春秋释疑》称:“《左氏》所书,不专人事,其别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灾祥、曰卜筮、曰梦。其失也巫,斯之谓与!”进而论证:《左氏》之言天道、言鬼神、言灾祥、言卜筮、言梦,皆未尝废人事也。由此推之,公子彭生白昼见鬼事,《左传》叙写离奇荒诞,如入妖狐异境。虽侈言鬼神,事近浮夸,亦未尝废人事也。
  《左传》喜谈鬼神,往往强调其福善福淫,果报不爽。遇有暴恶奸邪,辄以妖妄神怪惊之弄之,以寄寓其经世之史观。本篇叙齐襄之弑,田于贝丘,忽然夹入豕人一案,见淫祸之报,不爽锱铢。此即《文心雕龙·正纬》所谓神道设教,天命警世。《左传》叙事,号称春秋之信史,上古之实录,何以叙事怪异荒诞如此?清周大璋《左传翼》、吴闿生《左传微》之评述,可作代表:
  最妙是彭生一段,不惟渲染奇变,令人目眩神惊。亦见为禽兽行者,必无生理。天道人事,毫发不爽。雄狐大豕,冤对昭然,岂不为千古龟鉴乎?(周大璋《左传翼》)
  先大夫评曰:“《左氏》往往借神怪以寄恢诡之趣,柳子厚《非国语》,乃以淫巫瞽史病之。未足喻于文字之精微也。”宗尧云:“此所谓左氏浮夸也。左氏采此等怪诞之谈,以寓己意之所欲诛伐也。”(吴闿生《左传微》卷一)
  齐襄公紊乱伦常,淫乱其妹文姜。其禽兽行,乃天道所不容,为人事之鉴戒。所谓雄狐大豕,冤对昭然,祸淫果报,诚然毫发不爽。周大璋《左传翼》之说,近《周易·文言》。吴汝纶之品评,以为“《左氏》往往借神怪以寄恢诡之趣”。诙诡,指诙谐与诡辞,即戏言近庄,反言显正之意。此诉诸文学美感,以欣赏《左传》之志怪传奇,最近文艺之视角。吴闿生《左传微》引刘培极(宗尧)“采此怪诞,以寓诛伐”之论,较近《文心雕龙·正纬》鬼神警世、汪中《述学》所谓言鬼神,未尝废人事之说。《左传》惩恶而劝善之《春秋》指义,已不疑而具。
  《左传》好言天道、鬼神、祥、卜筮、梦寐,大抵多以人事为依归。福善祸淫,自成因果。天道好还,其应不爽。后人研治《左传》,得此启发,亦颇发明此一微言大义。如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卷十七所云:
  連称之妹间襄公,而襄公死。襄公之妹贼鲁桓,而鲁桓死。桓之死,报隐公也。襄之死,报鲁桓也。天道好还,其应不爽,而皆以一妇人与其间,亦足以为女祸之戒矣。
  桓公默许公子挥之请杀,而弑隐公;桓公及文姜如齐,而薨于齐。《左传纪事本末》以为:桓公之死,为弑隐公之报应。然而,报应何其曲折。齐襄使彭生杀鲁桓,终为无知所弑。《左传纪事本末》以为:襄公之死,为弑鲁桓公的报应。报应,亦未免离奇。曲折离奇有之,大抵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凡此,要皆惩恶劝善,经世资鉴之使命。
  (作者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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