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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出演”的许多场合,主人会在他座位边搁一杯酽茶,他唱几句,然后在锣鼓伴奏的间隙喝一口,态度悠闲而庄重
那种风味,那种气息,一点一点被时间和日光漂白了,可我明白,它其实还在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一隅,异常固执地盘旋
姨夫唱起歌来有板有眼。我的词汇是贫乏的,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形容,我觉得那好比是,一个人不断登山,一鼓作气爬到山顶,然后向下望的那种壮观、那种雄心万丈。
后来觉得,他的歌韵是近似于蒋大为的。那时候村上放电影时,也放过蒋大为的《啊,牡丹》,可姨夫哪里知道什么蒋大为呢?他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庄户人,村里红白喜事的场面,大家你一段我一折,把事情衬得热闹隆重。
我们这里地处陕南,没有人会唱秦腔,更不知京剧为何物,这里只唱世代流传的花鼓子和孝歌。我没听过姨夫唱孝歌,他的拿手戏是花鼓子。现在,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就是我们那个年月那个地方的花鼓子王,在我们村里歌人中的地位,是非常“天王”的。
姨夫最适合唱中高音。起来,起来,一直上,上到顶了,然后酣畅淋漓地抒情一番,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爬山,每一脚每一步都走得实实在在,能听得到回声。
当时村上唯一的一台录音机放在村支书家,是集体的财产,用来录了许多村里唱家子的唱段。然后,逢到年三十之类的节庆,或者支书高兴了,他就拿出录音机来,在广播里放上一阵子。我就听过姨夫的“盗版”唱段——广播里呜呜啦啦听不清,就像现在的盗版。
那时我还很小,而姨夫总有五六十岁了。我记得在他“出演”的许多场合,主人会特意在他座位边搁一杯酽茶,他唱几句,然后在锣鼓伴奏的间隙里喝一口,态度悠闲而庄重。
那该还是姨夫的盛年吧。那时他身体好,家里旺,三个儿子一表人材,又能说会道,在村里算是“头面人物”。他们大概都有些音乐天分,虽然并不擅于唱,但有两个爱吹笛子,还会喇叭,后来成了吹鼓手,但凡村里有婚丧嫁娶总少不了他们,能拿红包,且受人看重。
我外婆生养了7个子女,那是兵慌马乱的年代,只活下来两个,就是我母亲和我姨。我姨是老大,母亲是倒数第二个,两人相差20岁。我姨后来就嫁给了根正苗红的姨夫,他在解放前是给人放牛的,穷苦出身。
姨夫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大概一生都没伤过谁。土地包产到户之前,他一直是村里二队的生产队长,一干就是几十年。社员们和他都挺好,闲了爱去他家窜门拉家常。倒是我,虽然和他在一个村,但平时去得比较少,因为不大顺路。
我听说过姨夫年轻时打猎的事。
和我闲谈的人忍不住好笑,他说姨夫是很胆小的,打猎只能是配角。一次他们三四人在山上打猎,那时竟然有豹子。我姨夫手执一柄钢叉,他们几个在上面追逐,豹子往下逃时经过姨夫,姨夫哪里记得用什么钢叉呢?他一个鹞子翻身滚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吓得晕了过去。
同伴们把姨夫抬回来,姨夫醒来后脸色讪讪的,问,豹子呢?同伴们说,大队长,好厉害呀——豹子早被你吓跑了!
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掌故,几十年过去了,不用说豹子,山上连野鸡也见不到了。姨夫的打猎故事,当然也无从查考和证明。
姨夫活了78岁。他的身体一直不错,我姨去世后,他又单独活了七八年。那时他的三个儿子早就“另立山头”,从家里搬了出去,他没和任何一个住在一起。儿子们自顾自生活,没有多余的精力,或者说,没有拿出多余的精力照顾他。姨夫一人在老屋饮食起居,孤孤寂寂。
后来,大概觉得姨夫年纪大了,儿子们就在村大队部的楼上租了间房,让他住在那里。两个儿子就住在村里的街上,离得很近,来去方便。那里人来人往热闹些,姨夫可以和许多年纪、境况相似的老头谈谈天。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多大用处,实际上我姨去世后,姨夫就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撑,习惯不了一个人的形单影只。年龄一大身体自然不如从前,那次他不小心跌了一跤,躺了半个月才起来,行走蹒跚,像中了风。
几年之前的腊月,我回家过年,听母亲说姨夫去世了,死后丧事办得非常热闹,儿子们给烧了灵屋,请道士做道场。母亲叹惜说,活着没享什么福,死后瞎热闹一场!
是啊,姨夫一生紧紧巴巴过日子,因为家底薄、负担重。他当了几十年队长,却没有谋过什么私利。大表哥背后曾说,我大这人……一辈子老实!言外之意,是怨姨夫太实在了,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
几年后,我哥在北方一座城市游荡,组织了一个乐队,成了音乐人。回家后,偶然听到村上录下的那些姨夫的歌带,他说,好,姨夫唱歌很有天赋!合节奏,合韵律,要是现在他唱流行歌,说不定能红起来,会是百万富翁呢!
想起姨夫,忍不住很伤心,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可以无数次重现。那种风味,那种气息,一点一点在记忆中被时间和日光漂白,光和影淡了,虚无飘渺了,可我明白,它其实还在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一隅,异常固执地盘旋……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