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李白在我的心目中,不是一段历史,不是一个人名——甚至不是一个诗人。李白在我的生命中,是一种蓬勃的诗意——那生长于乡土,又指向远方的情绪……
眼前仿佛谁走来,素衣翩翩、气宇不凡。黄昏里启窗,对一轮明月发呆;黎明登临扁舟,早上还在白帝城,傍晚就到了千里之外的江陵。
它播在我童年时代三四月的盆周山区,咯嘣咯嘣地四下里走根,劈里啪啦地往高处发芽、抽条,终于繁衍成葱茏蔚然一大片。若干年以后,我的阅读经验,已不再拘泥于是否能一字不落地背得多少古人的经典。可愈不屑,愈不能自拔。那些近似于童谣,质朴流畅又天马行空的分行口语,总情不自禁地冒出来,站成阵列、排山倒海……如此奇妙。
而在这个春天,我首先为一轮明月沦陷。“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诗句里提到五处地名:峨眉山、三峡、渝州(今重庆)、平羌江(今青衣江)、清溪驿(今四川犍为县,岷江、大渡河、青衣江汇聚后,即将汇入长江主河道上游金沙江的第一个古码头)。那些地名汇成的总和,迄今仍在巴蜀大地上熠熠生辉。它是李白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峨眉山下,青衣江畔。一轮叫李白的唐朝月亮在每个秋天都会从江底升起,挂向山腰。那些被李白照亮的名字,比秋花秋树还摇曳。李白写此诗的时候,24岁。在这之前的李白,有人关心他的长相是不是够帅,有人关心他的身高够不够七尺,为何对杀人、养鸟、问神仙感兴趣。
我关心他将为接下来的人生做哪些准备。年谱记载比较简约。五岁时,举家从外地前往西蜀;之后“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十岁通诗书”(《新唐书·本传》);“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其二》);“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与韩荆州书》);“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一般读者看来,李白在少年时读书、习剑、游神仙,与武侠小说里的游侠少年玩的花样差不多。近年的研究表明,有一条重要的信息被忽略了,所谓的天才李白,在很多少年还在数着光阴嬉戏的时候已大量涉猎历代经典,说少年博学一点不夸张。
随后,青年李白继续隐居匡山读书,跟一个叫赵蕤的隐士学纵横术。匡山不高,山水风物混同群山,要说名气还不如旁边的峨眉。山不在高,有李白就足够了。匡山我是去过的,在李白读书台,我努力地接近那些山岭、沟壑、巨石和草木,试图还原一个天才书生的诵读心态。很遗憾,我没有找到一点点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山兀自矮下去,清泉叮咚、松风阵阵,孤独随沟壑从高处往低处流淌,掩于巨石和草木之后。
一個临时的读书台并非李白的行为艺术,他的用功程度可以想象,包括他后来在明皇的宫廷、肃宗的监狱,仍傻傻地不忘涉猎经典。纸上的阅读又怎能满足对于世界的求知欲呢。李白需要获取更为直接的第一手经验。他开始了短途游弋,游遍蜀地诸州。他小试牛刀,以诗意作为日常的语境。我们现在能读到的李白早期的一些名作,大约就写于这个阶段。《明堂赋》、《拟恨赋》、《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大猎赋》、《春感诗》、《登锦城散花楼》等。这些作品所散发的青春意气,与今天的“八〇后”、“九〇后”出道时一样,你可能会指责它脱口而出、毫无遮拦,但终于又发现,所谓的指责,或指向某种不可或缺的品质!
青年李白并没有像骆宾王凭借一曲《咏鹅》一举成名。世人的目光仿佛都被“初唐四杰”,以及陈子昂、王维、孟浩然、贺知章等一些文艺明星吸引过去了。李白也在读他的前辈,也许更多的时候,在读一个叫“小谢”的南齐诗人。“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类似的诗句还很多,所以清人王士禛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一生低首,不就是偶像崇拜吗?李白为何弃当朝大红,对一个隔世的前朝诗人上心?没有谁给过权威的解读。也许是谢朓诗歌里的风骨和悲剧性,也许是别的更为隐秘的情结,只是李白把它藏起来了。那些当朝前辈所经历的人生,不管他们活着还是离世,不管他们曾经把官做到多大,诗名如何斐然,他们所经历的,不是让人迷惑,就是业已成为少年李白、青年李白骨子里的永伤:王维、孟浩然们“为了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贺知章们的风流倜傥和左右逢源;王勃、陈子昂、骆宾王们的亡命天涯,冤死异乡……
也许我想多了。李白在公元724年写《峨眉山月歌》的时候,他就要离留下少年情怀和青春梦想的家乡远去。尽管他的前辈们让其迷惑和伤感,但他们是一座座诗歌的高峰,抬头或更高远,低头又那么切近,于是可以对话,可以触摸,就像秋天黄昏里的那轮明月。
李白一个人站在青衣江畔。青衣江,在唐诗时代叫平羌江,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玻璃江。山色澄明,江面宛若玻璃,一轮峨眉月从山腰袅娜到了百里之外的江心,摇曳、清冽,节奏分明。在另一个黄昏,李白离开绵州、眉州、嘉州,穿过巴峡和巫峡,抵达渝州。有人说,李白一路上都在思念家乡的某位亲人或好友。也有人说他思念的,不是谁,就是家乡的那一轮月亮,只是明月被两岸的群山给遮住了。
或许,诗歌里的“思君不见”只是沿江而下,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蛰伏之后的涌动,在涌动之后的缠绕而已。李白离开家乡的时候并不知道,自那一夜开始就已注定,与某种与生俱来的旷世情绪,牵扯、纠缠,一辈子。
摘自《天津文学》